第十章 嫁祸
二〇〇六年
天渐渐暗淡下来,路人们又像清晨那般心急火燎地往家里赶,无暇顾及周旁五光十色的霓虹闪烁,不知是他们看惯了还是厌倦了这些美景,认为华而不实的灯光除了促进这座城市的旅游产业的发展,对他们的生活毫无意义。对待与自己无利害关系的事物,他们的态度就是不予理睬或是冷眼旁观,就像非洲草原上的羚羊,只想不顾一切回到它们的栖身之所。
年轻的女职员下了公交汽车,走过热闹炫目的街区,拐进密集的住宅区,这条路像建造在一个隔音的玻璃罩里,刚才喧嚣还不绝于耳,此刻却悄无声息。因此女职员能清晰地听见背后的脚步声,是那种男式的宽头皮鞋发出的声音。女职员不由紧张起来,她听说有一名专门杀害年轻女子的连环杀手还未落网。虽然还是傍晚时分,可心里难免会害怕,女职员不敢往后张望,她加紧脚步,故意从自己家门口走过而不开门进去,因为这样做只会暴露她是一个人独居。但突然身后的人步伐也加快了,听声音像是离她越来越远了。女职员顾不上淑女的矜持形象,撒腿就跑。在转过街角时乘机向后瞅了一眼,那双发出响声的皮鞋的主人,正巧站在一盏路灯下,她看清了他的脸,一头浓密而又蓬松的乱发,不错的发质令她印象深刻,脸的上半部在头发的阴影之中,瘦削的下巴上有着两片薄薄的嘴唇。男子正冲着她过来,但速度并不快,吓得她心都快跳出喉咙了。
当披头散发、气喘得几乎呕吐的女职员重又回到喧闹的马路上时,周围的人群立刻向她行起了“注目礼”,这时女职员才感受到了灯火通明的好处,罪恶在此地无处容身。看看身后幽静的那条小路,空无一人。固然刚才的情况仍让她惊魂未定,可她又觉得自己是否有些反应过度,对方似乎对她没有做出任何违法行为,总不见得对警察说:“他的脚步听起来就像连环杀手!”女职员双手撑在膝盖上,俯身深吸几口气,呼吸调整到正常后,放弃了报警的念头,重又转身回到那条令她不安的小路上。她不断扭头向四周张望,警觉着每位与她擦肩而过的人,用最快的速度来到了家门口,她却在皮包里遍寻不到铁门的钥匙。
“该死!”女职员低声自责道,同时拍拍脑门以示惩罚自己的粗心大意。钥匙一定是刚才狂奔的途中从包中蹦了出来,因为她记得下公交汽车时,她将车票放进皮包时还看见过钥匙,而且房门只有一把钥匙,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丢失钥匙了。
她急忙原路返回,着急地扫视着每一块地砖,在那条路上来来回回找了几次,没看到钥匙的影子。找到的希望渺茫,女职员垂头丧气得放弃了那把钥匙。能打开铁门的钥匙只有两把,一把已经丢了,那么女职员就得去取另一把放在父母家的备用钥匙了。
父母家约需步行二十分钟才能到达,这段路两旁都是高高的围墙,围墙内是家橡胶厂,厂区内伴随着“隆隆”的机器声,不时有雾气冒出。由于空间狭小,这些雾气难以驱散,整条街道一片朦胧,再配上路灯灯光的映衬,就像西游记中的天宫一般烟雾缭绕。女职员早以对此十分熟悉,毫无顾忌地闯入迷雾之中,同时用手挥散面前暖和和的雾气。
突然,女职员踩到了什么东西,钻心的疼痛从脚脖子传来,倒霉,看来是扭伤了脚踝。女职员蹲下身子搓揉起受伤的部位。她这才看清地上的绊马索竟会是一双穿着和自己一样红色高跟鞋的人腿,从严重扭曲的肢体动作来看,不是醉倒或昏倒的路人,显然是具恐怖的尸体。
左庶脚步沉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事务所。
他的事务所是由自己的两居室改造的,靠墙沿街明亮的那间成为了接待宾客的办公室,皮革材质的转椅背朝窗户,前面横着一张大得有些夸张的写字台,桌上整洁而又干净,左庶每天都会擦桌子,因为它正对着玄关,这是客人进门看见的第一样东西,左庶认为第一印象很重要。玄关旁摆放着一只纯黑花纹的大理石茶几,两只沙发隔着茶几相向而对。办公室总体来看,是比较安逸和舒适的,更重要的是来访的客户不会坐在这里感到局促不安和紧张。另一间则摆放了一张松软的大床,以供侦探先生的大脑保持活力,体力得到充分的恢复。卧室相对来说就杂乱了不少,有时对比一墙之隔的两个房间,连左庶都不敢相信这是属于同一个人的。除了那张大床之外,书架、衣橱以及其他的家具都淹没在了杂物堆中。好几次左庶想来个彻底的清理,却无从下手,因而越积越多,到了无法收拾的“脏乱差”的地步。
灯一亮,他就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只显眼的信封。左庶记得出门时桌子上明明没有这样的东西,他将咖啡色的外套和帽子往沙发上一扔,眼睛紧盯着这件可疑的东西。
他走到跟前,开始用手指翻动了几下信封,信封并未封口,里面塞着几张纸。确保打开信封没有危险之后,左庶取出纸看了起来。
原来是市局送来的验尸报告。左庶粗略一看,瞬即抬头环顾四周。要知道一个人在仔细阅读时,会自然而然放松戒备,受到袭击的可能性也就很大。左庶没有忽略信封从外面跑进屋子并在桌子上的这一怪异的事件。他随手抓起桌上的镇纸,往卧室走去。
卧室的门紧闭着,左庶猛地拧开门把手,伸手打开了门旁的吊灯开关,房间空无一人,衣服、杂物以及书本摆放得井井有条,左庶的表情变得更为怪异起来。
门外面响起清脆的开门声,左庶这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一定是他的“助手”回来了。
果然,开门进来的是一位肤色健康的美丽女子,她高声说道:“大侦探终于回家啦!我忙了一天终于把这里收拾干净了,要是我再不来的话,你这屋子就只能住耗子,不能住人了。”说着,她把一张干洗店的收据递给了左庶:“记得明天去取衣服。看我还买了你最爱吃的南瓜饼,来尝尝吧!”
自从与左庶一次打赌中败下阵来,林琦就自觉自愿地履行起赌约来,义务为单身侦探打理起家务琐事。这位美丽的女助手,是市局的精英骨干,虽相貌柔美,却性格刚毅,脾气更是火爆,行事言谈都不爱拐弯抹角,用左庶的话来形容她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全市局上上下下都认为她人不错,可这坏脾气没人受得了。世上的每个生物都有他的天敌,而左庶正是林琦的克星,左庶在侦察方面的才能令林琦佩服得五体投地,每次左庶破案的时候,林琦却还满脑问号,在她看来,左庶似乎坐在办公室就破了案的。对林琦来说,左庶神秘而又深不可测,甚至她信奉他为偶像。但身为女人的林琦,无法容忍左庶那头乌七八糟的乱发,每次见面必定提及此事,这次也不例外。
“左先生,”自从成为“助手”之后,林琦就遵从“主人”的意思,改口称呼左庶为“先生”了,“你有没有想过改变一下自己的发型?比如,烫个发或者别的什么。换个造型或许能为你带来一些女性的客户。”
“我现在的样子难道会吓到女客户吗?”左庶皱着眉头说,“我可是靠脑细胞吃饭。”
“你没发现写字桌上的头屑吗?”林琦用食指关节敲打桌面,另一只手则拿起那份验尸报告,“这起自杀案是你的新业务吗?”
左庶咬了口手中的南瓜饼,说道:“你对这件案子怎么看?别摆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我知道你肯定已经看过了这份验尸报告。”
“你想和我赌一把吗?”林琦眯起眼睛看着左庶。
“这次赌什么?”
“看谁先破案。赌注还是老规矩。”
左庶细细咀嚼着南瓜饼,说:“你已经是这间事务所未来四十年的助手、清洁工,我不能肯定这间事务所是否还能维持五十个春秋,到时我年老得坐在这里都无法看清你的脸。所以……你还有其他赌注吗?”
“我当然有。”林琦很固执,她总想胜过左庶,哪怕一次也行,为此她不惜代价,就在她下定决心,准备说出她最后的赌注时,她身后的窗外响起了呼救声。
左庶收到的那封验尸报告,是市局刑队的陈琪亲自塞进事务所信箱里的。事务所破旧的招牌灯箱一片漆黑,事务所内也是黑灯瞎火,使得陈琪吃了个闭门羹。罗敏看天色还早,决定再去一次疗养院,打算找找左庶确定谋杀的依据,如果真的是起凶案,估计凶手还藏身在那座“白塔”里。
从市中心驱车前往近郊的上海日辉精神康复治疗中心,顺当的话约需四十分钟。陈琪紧握方向盘,嘴上照常叼着一根香烟,眼睛虽然看着前方的道路,心思却全然不在驾驶上。他的思绪游走在案情和这名叫“左庶”的奇怪男子身上,时而被汽车里的电台广播所打断,时而被呼啸而过的集装箱卡车所惊扰。他回想起自己这些年所侦破的形形色色的案件,一张张罪犯的脸像幻灯片一般在脑海中闪动,画面最后停格在一张美丽的脸庞上,长长的睫毛下扑闪着一双水灵的眼睛,如丝般柔滑的乌发从中间分开,包裹着一张完美精致的天使面庞,她的皮肤晶莹剔透,她的脖子雪白美丽,她的双手玲珑雅致,她的双腿修长优雅,她的声音如夜莺歌唱,她的装扮得体大方,她的美貌世间罕有。陈琪相信一定有不少男人为了得到她的芳心,可以付出一切。所以当陈琪逮捕她的时候才明白,她的罪恶是多么不可饶恕,她的心肠是多么的险恶歹毒,她内心的邪恶与她的外貌一样到了极点。世界上竟会有这样的女人,她集天使与魔鬼于一身,当男人望着她那双天真烂漫却又千娇百媚的眼睛时,却不知自己已跌入撒旦的餐盘中。所有的男人看到她都甘愿臣服,所有的女人见到她都嫉妒或者是自惭形秽。可惜欲望令她堕落,她无法罢手,直到陈琪逮捕她。陈琪虽然经过多年办案的磨炼,却仍是一位比较情绪化的人,他第一眼看到这个女人的时候,无法相信她会是一名罪大恶极的逃犯,他想要拯救她,给予她所需要的帮助。正是由于这一点点的爱怜,她死了。陈琪直到如今还对此事耿耿于怀,他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是执法者,而不是上帝。
四十分钟后,陈琪和他的警车到达了疗养院的铁门前。天边被落日映成了红色的云层与白塔的构图,是城市里无法看到的奇特景色,陈琪仰望着天空,反复回味着刚才想起的那个女人,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有如此强烈的感觉,而这种感觉中还包含着一丝言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办正事要紧。”陈琪对自己说道。他熄火下车,尽职的看门人为他打开了铁门,看门人显然记性不好,也可能因为陈琪换了便服,早晨刚见过面他却不认得陈琪了。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吗?警察同志?”看门人看着警车问。
“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负责上午那起案件的刑侦队长。我想再看看那间禁闭室,你能陪我一起进去吗?”
见看门人模棱两可地摇摇头,陈琪又补充道:“我需要你带路,还有些问题想向你请教,不会耽搁你太久的。”
“好吧!”看门人依依不舍似地离开了他的工作岗位,锁上铁门,提着一块木板沿着石板路走向白塔,自顾自在前带路,陈琪看见那块木板上用铅丝吊着一串铝制的钥匙。
看门人用其中的一把钥匙打开了禁闭室的门,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站在门外等着陈琪,他的职责就是打开门和关上门,他认为这两者是同一个步骤,不可分割,否则就是渎职。
陈琪独自走进这间用来惩罚精神病人的房间,他关上门试着寻找死者生前的心理状态,他坐在死者写信的那张桌子旁,想着那封绝笔信的内容。他坐到死者断气的病**,床铺被整理得没有一丝褶皱,早已没有了死亡遗留下来的痕迹,实在是找不出有帮助的线索来。
“嘿!”陈琪敲敲门上那扇只能从外面打开的小窗,招呼着看门人。“病人被关到这里面的时候,能带个人物品吗?”
“什么都不允许带。这是用来惩罚违规的病人的禁闭室,不是高级个人病房。”
“病人如果需要喝水或是干些别的什么事的话,该怎么办?”
“由护士从这个小窗传递。水、食物、药片都是如此。”看门人顺手拉开了小窗的玻璃。
“为什么死者会有纸和笔呢?”
“这是因为黄凯先生是一名作家。”看门人仍沿袭从前对死者的尊称,“黄先生被院长特许能随身携带纸张和笔。”
“精神病人所说的话你们也信?”陈琪问道。
“你这样说太令我沮丧了,黄先生确实是一名作家,他曾送给我一本他的小说,那是我读过最有趣的小说,它令我顿悟到了人生该做些什么,不该做些什么!你如果看过这本书,你就不会有如此的态度了。”看门人有些被激怒了,他说话时脖子还微微颤动。
“抱歉,我的话太欠考虑了。”陈琪官没有想到憨厚的看门人会为了死者而动怒,因为他看起来似乎对死者的去世无动于衷。
“我想你该出来了。”看门人没有和解的意思,他打开了禁闭室的门,要求陈琪离开。
就在这时,白楼响起彻耳的铃声,两个人默默地对视着。最后还是陈琪退让,首先向对方和解。陈琪无可奈何地遵从了对方的意愿,对这间病房的再次检查和与看门人争论一样,将是徒劳无益。
“能告诉我那本书的名字吗?我想买一本看看。”
看门人神情冷峻、满怀崇敬地回答:“地狱房客。”
“地狱房客?”陈琪惊呼起来,这四个字他铭刻在心,那位死在他手里的女罪犯,临终前,她强忍着剧痛对罗敏说了一句话:“地……地狱……房客!”随着她哽咽的声音鲜血涌出她的喉咙,红色的血流淌在她白皙的肌肤上,变得更加鲜红的血让让觉得她更加的美艳。罗敏就这样看着她凄美的死去,深藏的谜团再次浮上心头,带着疑问陈琪急切地问道,“他送你的书还在吗?”
“就在我的门卫室内,如果你想看的话我可以借给你。”看门人的语气比先前和气了不少,似乎提到黄凯总能让看门人神情激昂。他们从偏门的通道下楼,避开去食堂的人潮,从接待大厅出了白塔,回到了他简陋的门房,陈琪发现看门人手中的那块木板上的钥匙能打开楼中的每一道门,便问道:“你昨天晚上注意到什么异样吗?”
从大门能望见那间禁闭室的窗口,并且看门人还负责夜间的巡逻,或许能看到或听到些动静,他是个容易被疏忽的证人。可惜,他毫不知情。
看门人将找出来的书放进一只塑料手提袋,递给了陈琪:“或许它并不是最优秀的,但绝对是最值得你阅读的一本书。”
“什么书?”黑暗中有人低声问道,不一会儿,一位梳着三七开,额头锃亮的中年男人走进了铁门这里的明亮处,原来是疗养院的副院长董雷。一条清晰的明暗交界线从正中将他的脸分割为黑白两面,棱角分明的脸透出奸诈和冷血的特质。天已经完全黑了,他悄无声响地出现在罗敏的身后,令人忍不住要怀疑是否只是个巧合?
“陈队长问我借本书,是今早去世的病人写的书。”看见副院长看门人抢先回答,他省略了巡查禁闭室的事情,显然不想让领导知道,免得招致批评。
董雷转了转圆溜溜的眼珠子,他能从看门人极不自然的语调中嗅到了谎言的味道,却没有追问什么。
疗养院的探访时间早就结束了,陈琪配合看门人的回答,告别了这座白塔,以及它的“眼睛”和“大脑”。怀着急切的心情,陈琪飞驰电掣地赶到了市局的办公室,能得到这本《地狱房客》对罗警官来说如获至宝,他或许能将两年前的女罪犯之死和今天的精神病人之死串联在一条线索上。凭着他刑警的直觉,本案绝非表面上那般简单,他相信左庶一定掌握了更深入的信息,才会有如何坚定的信心。
《地狱房客》正是由左庶的客户黄震所写的一部恐怖小说,在这位已故的精神病患者先前的回忆中曾提到,小说主要情节改编自那位不知是否存在的“画家”所讲的一个故事,罗警官并不了解这一点,这也并非很重要,陈琪认为女罪犯当时有充裕的时间说完一整句话,可为什么不简洁扼要地讲出重点,却抛给罗警官一个难解的哑谜呢?在细读了一遍这本小说之后,罗敏仍旧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不觉几个小时就花费在了办公桌前,陈琪捏了捏两眼之间紧绷的神经,给自己泡了杯早茶,再次翻开这本可能隐含着秘密的《地狱房客》。
窗外视线混淆,申城又被漫天大雾所笼罩,迎来又一个工作日,今天的交通将变得拥堵不堪,路人将会像罗敏侦办的案件般举步维艰。
二〇〇六年
华灯初上的夜晚,高层楼房里没有亮灯的窗口,像一只只怪兽的眼睛,充满着不为人知的危险。
禾马正死死盯着顶层东南角的窗户,那个房间窗帘紧闭,车祸发生的那一天,禾马和苏周本就该来到这里,王娜妮前男友乔木的家。袭击禾马的人,很可能是为了阻止他来这里。禾马的猜想一方面让自己觉得可能在乔木家里找到线索,另一方面,又让他觉得独自一人前来,有点冒险和草率了。
蹲守了一会儿,发现这是幢管理松散的居民楼,里面大多住户都是外来的租户,大家互不相识,一到家就闭门不出,公共安全和卫生情况都十分堪忧。
熟悉环境后,禾马见房间里依然全无动静,他决定采取行动。
乘坐电梯来到十二楼,1201室已经生锈的防盗门半掩着,为了避免发出动静,禾马轻手轻脚拉开了它。里面还有扇黄褐色的木门,禾马推了推,锁着。
门锁上有被撬过的痕迹,痕迹很旧,但依旧能看出门锁受到过破坏,门有点松动,先前一定有人强行进入过了。
寂静无声的楼道里,禾马扎稳马步,使出浑身的力量撞了几下门,门比想象中更牢固,竟然纹丝不动。禾马揉着生疼的肩膀,对自己没有准备充分再次自责。
正在这时,有样东西掉到了地上,听见一记清脆的响声,居然是一把钥匙。
禾马捡起来,试着插进锁孔试了试,木门顺利被打开了。禾马仔细看了看门框,也许是以前的主人生怕自己忘带钥匙,将备用钥匙藏在了门框上,受到禾马撞门的影响,钥匙才会掉下来。撬锁进入的人,显然没有发现这点。
禾马打开手电筒,走进了黑乎乎的房间。
用电筒的光扫了一圈,禾马大致了解了房子的结构。这是一间南北套间的两房一厅,进门就是一个约二十平方左右的客厅,房子已经许久没有人住了,从杂乱无章的家具可以看出,这里曾经进行过一场激烈的搏斗,地上的痕迹引导禾马进入朝南的房间。
布满碎玻璃和木屑的房间角落里,摆着一只大冰柜,有人在冰柜上设了一个简易的祭台,两盏蜡烛形状的红色小灯,在幽暗的房间里格外醒目。禾马慢慢靠近冰柜摸了一把,和客厅里的家具不一样,冰柜表面上没有一丝灰尘,像是有人天天都会来清理。
禾马的鼻子感受到了来自冰柜里的阵阵腥味,那里面究竟放着什么?
冰柜突然启动发出制冷的响声,像是在警告禾马不要轻举妄动。
禾马深深吸了一口气,拉开了冰柜,尽管有了心理准备,但眼前惨绝人寰的一幕,还是让他忍不住侧目。
借着手电筒的光,禾马看见冰柜里放着一大一小两具尸体,他一眼就认出了成人的尸体真是失踪多日的苏周,他尸体蜷缩着膝盖,并肩半蹲半坐着,像一个在教堂忏悔的教徒,后脑勺有明显的凹陷,那里的头发粘结成一块块,看起来是有人从背后用钝器偷袭了他这个部位,这应该是致命的一击。
禾马还来不及细看苏周尸体旁的另一具小孩尸体,门口传来了窸窣的响动,他立刻闪身躲进了厚厚的窗帘后面,拨开一条缝,屏气凝神地观察着房间外的动静。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径直走了进来,她很熟悉这个房间,在没有开灯的情况下,她竟然没有踩到客厅里的任何东西。
女人并未察觉禾马的存在,借着月光,禾马紧盯着女人的一举一动。会是她杀了苏周吗?黑暗中的禾马不禁心生疑问。
原以为女人会做些什么,可她只是呆呆地注视着冰柜,良久后,自顾自用抹布擦拭起冰柜来,嘴里吟吟低语。
禾马伸长了耳朵,依然听不清她所说的内容,只是偶尔听清的二三个音节中,带着淡淡的哀伤。
让苏周的尸体栖身于此,将这个房间变成一间祭室的人,应该就是这个女人了。
“你是谁?”禾马从窗帘后走了出来,他确认过女人没有携带武器。
突然冒出来的禾马吓得女人“啊”叫了起来,随后突然跪倒在地,对着高大的黑影哀求道:“你放过我们吧!老张已经死了,你就让我儿子安安静静地睡在这里吧!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求求你了!”
突然,一道寒光闪过,一把尖刀冲着禾马的腰间就扎了过来。
禾马连忙抓住女人的手腕,卸了她的力,并问道:“你是嫂子?”
禾马从女人的话中已经猜出了她的身份,她正是禾马所在辖区派出所所长,张敏的妻子。
女人止住了哭泣,松开了手里的刀,问道:“你是谁?”
“我曾经是张所长的手下,一年前出了车祸……”
“你就是禾马?”
“怎么?你认识我?”
“我之所以会知道你,是因为冰柜里的这个警察同志,他在临死前留了一样东西给你。”女人将手伸到冰柜底下的空隙中摸索了一番,终于握住了一团纸,女人站起身来,对禾马说,“你跟我来。”
禾马跟着女人来到了光线充足的走廊里,这才看清了那是张揉皱的挂历纸。
“这个警察同志和我的儿子都被杀死在这个屋子里,凶手趁他进门时用榔头偷袭了他,可能是在搏斗的时候,这个警察同志用血在挂历上写了几个字,并且从墙上撕下了那页挂历,至死也没有放手。我是在清洗他的时候,费了好大的劲才拿到这页纸。”
禾马接过挂历,缓缓展开,赫然映入眼帘的是大大的“禾马”两个血字。
“为什么这上面只写了我的名字?”禾马不明白苏周为何留下自己的名字。
女人见禾马面露疑惑,提醒道:“我听老张说起过,你出了车祸以后,这个警察同志才会一个人来这里的。他之所以会写你的名字,是想让发现这张纸的人找到你。”
经她一点拨,禾马也了解了苏周的一番苦心。在凶手面前写下任何有关凶手的讯息,必定会被凶手所销毁,而写下禾马的名字,非但不会遭到凶手的破坏,而且会让凶手觉得这是个嫁祸的机会。
如此说来,苏周想要留下的临终遗言,正是这张挂历纸本身。
“你为什么不报案?而是把他们的尸体放在这里?”禾马重新审视起面前这位所长夫人来。
她穿戴朴素,两只手上戴着深褐色的袖套,一头干枯的齐耳短发,眼角布满了细纹,她外表总体看起来要比张敏所长显得更年长一些。从苏周被害这点来看,一年前那场差点让禾马命丧黄泉的车祸告密者,只能是她的丈夫张敏所长。
回忆起往事,女人已无法控制住自己的眼泪,一年来深深埋在心底,无法对他人诉说的秘密,终于能够在今天倾诉了。
一年以前,差不多在王娜妮坠楼案后的几天,所长张敏接到了一通电话,电话那头简短地告诉张敏,他的儿子被绑架了,并未提出任何要求,就挂了电话。等到他们夫妻俩赶到学校,空空的教室里没有儿子的踪影,问了班主任,下课后孩子就独自离开了学校。
由于不知道绑匪的目的,张敏什么都没做,在电话机旁等了一天,他知道绑架一定是为了换取什么。果不其然,绑匪再次打来了电话,所提出的要求出人意料,绑匪让张敏为他提供“5·23”碎尸焚尸案的内部调查资料,如果不妥协,便会杀死他的儿子。
禾马车祸发生当天,在禾马和苏周走出张敏办公室之后,绑匪打来了电话,从张敏口中得知了禾马的下一步动向,并驾车撞伤了禾马。
尽管之前暗中提供调查资料给绑匪,但并未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人身伤害,而这次的告密却差点送了手下的命,张敏对于绑匪的进一步要求,一口回绝。几天之后,张敏夫妇就收到了一张儿子被害尸体的照片,原本患有高血压的张敏在刺激之下,导致脑部毛细血管爆裂,紧急送往医院后经抢救无效,因病故逝。
“那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禾马问。
“是绑匪给我寄来了地址。”女人哽咽着说,“当我第一次走进这个房间的时候,看到他们两个人的尸体,就像菜市场里买卖的牲口一样被放在冰柜里,那一刻,我发誓不会放过这个凶手。可我不敢报案,假如我报了案,追查我儿子的死因,一定会发现老张出卖内部资料给绑匪的事情,我不想让一个警察的名誉蒙上污点,在我的心目中,老张是世界上最正直的警察。我继续租下了这间房子,每晚来看看我的儿子,我知道那个混蛋就在附近,总有一天,我会手刃仇人的。”说完,她用力捏了捏插在裤管里的那把刀。
禾马不禁在她的后背上轻轻拍打,作为一个警嫂,一个伟大的母亲,她背负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巨大痛苦。为了一个警察几十年的名誉,她竭尽所有去维护。究竟有多么深的仇恨,才会造就如此一个泯灭人性的罪犯呢?
禾马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手中的挂历纸上,是张五月的挂历纸,是苏周遇害的那个月,被三十一个数字挤得满满当当的纸上,右下角印着一个小小的独眼海盗,它叼着烟斗,一只右眼嚣张地瞪着禾马。
这个标志似曾相识,禾马想起了曾经和苏周一起搜查的那个地下赌场里,这个标志被印在了赌桌上。
苏周苦心留下的遗言,终于从冰柜下得以重现,禾马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我不会让张所长和苏周白白牺牲的。”禾马郑重地向女人保证道。
印刷厂车间的轰鸣声令人烦躁,再加上那具女尸更添不安,白领女青年瑟瑟发抖地蜷缩在警车的后面,她盯着裤子上所沾的泥土,不敢轻易移动视线,生怕不当心再看到恐怖的死尸。
左庶默默站在灰蒙蒙的雾气中,在他的小本子上写着什么,他和林琦是听见尖叫声第一个赶到现场的人,虽然也有其他人洞察这里发生的一切,却都畏畏缩缩地站开老远,伸长了脖子张望着。直到警车呼鸣而至,人群开始聚拢过来,因此现场基本没有遭到破坏,而左庶先于警方的勘察工作也未受干扰,当然他未对现场造成任何损坏的情况下开展的。
死者为年轻女性,脸朝下斜卧在墙边的碎石路上,她的右手耷在脖后,紧紧地拉住一条丝质斜条纹领带,这条领带死死地扣住了她的头颈,她的右手掌满是伤痕,一定是拼命抵抗时撑着地划伤的,为的是不被完全制服,只可惜她还是未能幸免于难。一只白色的手提包压在了尸体的下面。
林琦在一旁陪伴着女青年,回答着赶来现场警察的讯问。
“小姐,请详细说说你发现尸体的经过。”负责笔录的警察端着记事本,歪头等待着她的回答。
女青年心有余悸,她眼神飘忽不定,不时朝左庶瞟上几眼,然后又露出惊慌的表情,她似乎不知道警察是在和她说话。
尸体还不至于恐怖到这种地步,林琦不明白女青年究竟为何如此害怕,女青年的眼神仿佛在虎穴附近落单的梅花鹿,充满了恐惧。
“小姐,你叫什么名字?”林琦温柔地问道,见没有回应,也许是受到了吵闹的印刷厂干扰没能听到,林琦便凑近后又问了一遍。
“陈晨!”白领女青年总算开了口。
“陈晨,你不必害怕,我是市局的林琦,这起案子我们警方一定会找到真凶,不过我们还是需要你的帮助,你能帮助我们吗?”林琦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请你详细地告诉这位警察,你刚才看到和听到了什么,好吗?”
陈晨点点头,林琦的鼓励给了她勇气,她将自己走下公共汽车碰见的怪事,一直讲到警方到达这里,毕竟是白领阶层,受到良好的高等教育,她的口供条理分明,整个叙述经过言简意赅,详尽到几乎不用补充。
“你认识那个跟踪你的人吗?”林琦又问道。按正常的逻辑思维不能推测,那个奇怪的男子很可能就是凶手,他的目标原本选择的是现在的这位目击证人陈晨,但陈晨侥幸逃脱了魔掌,凶手临时改变计划,受害人则成为了眼下地上这位小姐。
陈晨又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左庶,才低声答道:“我认识那个男人。”
林琦和警员面面相觑,这可是强有力的一条线索。
“他是谁?”警员迫切地问。
“就是他!”陈晨纤手一指。
顺着她的手看去,那头站着一个头发蓬松,脸颊消瘦,薄薄的嘴唇正念叨着什么的男人,他衣裳单薄,连外套都没有穿,看起来像是急急忙忙冲到这里来的。
刹那间,吃惊凝固在林琦的脸上,因为那个男人竟然就是左庶。
“他原本是要杀我的,我记得他的发型。”陈晨斩钉截铁地又补充道,“警官,请你快捉住他,别让他跑了。”
林琦虽然是女性,却有着豪爽的性格,她先安排将证人送回市局,然后有条不紊地调度指挥现场的勘察工作。尸体在初步检验和拍照后,从现场运往了验尸的医院,对整条小路也进行了地毯式的搜索。结果一无所获,其他目击者的寻找工作也毫无斩获。两个小时后,全部工作毫无疏漏地完成之后,她才对左庶说道:“看起来这个案件非比寻常,你必须得跟我去一趟市局。”
左庶似乎早有心理准备,冲着林琦露齿一笑:“那么,我们走吧!”
“我早就劝你把那头招牌式的乱发给剃了,你就是不听。瞧!现在给你惹麻烦了吧!”
“看来你还是念念不忘我的头发啊!”左庶搔着头皮,笑道。
本来还觉得有些难以启齿的林琦,心里对左庶对她的理解感到欣慰,再如此一调侃,大家都不会为难和难堪。
左庶和林琦心里都明白,大麻烦在后面等着他们呢!通常凶杀案的背后总是隐藏着“理所当然”的动机。杀人动机分为三大类:第一类,为利益而杀人,包括欲望的满足。此类案件相对较难侦破。虽然凶手的行为轨迹非常明显,可对警方来说,捉住凶手就像在一堆柑橘中找出一只广柑般麻烦,需要非凡的耐心、敏锐的眼力和迅捷的身手。重大刑事案件中,杀人动机的深处都与利益挂钩。第二类,为感情而杀人。因为嫌疑犯的局限性,所以情杀案比第一类的破案率高出不少。第三类,报复杀人,也可称为仇杀。与前两类有较大差别的是,仇杀案的发生预谋成分并不多,冲动之下失手错杀占了较大比重,故而杀人后自首投案的人很多。仇杀案的被害者也不一定就是凶手记恨的那个人,所以此类案件存在一定的不确定性。除去以上三种动机,余下的全是动机不明的凶案,例如变态杀手,犯罪怪癖等千奇百怪不为常人所理解的杀人动机,抑或是隐藏着更为庞大的阴谋。总之,根据有关数据显示,此种动机不明的犯罪,破案率只有不到百分之二十五。
回过头来再分析此案,被害人的皮包没有被翻动的迹象,死者也未遭受性侵犯,即可排除第一种动机。目击证人陈晨的证词可以证明,凶手并非一开始就打算袭击现在的这名受害者,只是恰巧死者成为了陈晨的替死鬼,作案手法快速且有效,显然经过了精心的策划,可以完全排除后两种动机的可能性。
由于左庶曾经在市局工作过一段时间,因此大家都希望能避免这种尴尬的审讯。而且左庶与市局同事间的关系众所周知,就算大家是认真调查,结果也可能被视为“包庇”。这个时候,“避嫌”成为了大家不得不考虑的事。可以说,除了那位目击证人陈晨外,没有第二个人相信左庶会是杀人凶手。
林琦深知排解所有这些烦恼会使案件真相更快地浮出水面,因为左庶专注于一个案件时,就等于将积蓄放进了瑞士银行般让人放心,破案指日可待。于是,林琦提出由她负责询问左庶的工作,她把左庶带进了市局的接待室里,左庶上午刚和陈琪在此进行过一次愉快的合作交流。雪白的墙面在夜晚里令人感觉到寒冷的空气正渗透进毛细孔。
左庶仍然挑了上午那只沙发坐了下来,林琦没有去坐办公桌后的椅子,她坐在了左庶对面的沙发上,捋了捋刘海后她吹了声口哨,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启齿,性格直率的林琦内心斗争溢于言表,左庶又何尝不知道,目前也只有他自问自答才能化解尴尬、摆脱嫌疑,左庶挠挠头皮,说道:“那位目击证人看见的人很可能就是凶犯,但那不是我。那条街道并不亮堂,目击证人又处于惊慌之中,凶犯的装扮或许与我相近,难保不会看错。我检查过尸体,体温流逝并不显著,如果推算死亡时间的话,从我的事务所步行到案发现场只需一分钟,因此我拿不出可靠的不在场证明。”
接待室进来一位身着制服的中年警察,他一进门就命令左庶道:“面朝墙站,双手扶墙,双腿分开,我必须对进入市局的嫌疑人例行搜身检查。”
市局上头派来这位与左庶素未谋面的警察实施搜身,看起来目击证人的态度起了作用。
林琦怒斥这种对名侦探侮辱的举动:“这位是我的朋友,请注意你的执法。”
中年警察和左庶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林琦,林琦也用求助的目光注视着左庶:“如果可以,让他自己来吧!”毕竟搜身是正常的调查程序,林琦为左庶找了个台阶。
中年警察点点头,也认可了这种折中的办法。左庶开始从口袋中掏出一件件随身物品。
纸巾……笔……钥匙……记事本……钥匙?
“为什么你有两串钥匙?”中年警察嗅到了凶手的气味。
左庶似乎也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掂了掂手中那串陌生的钥匙,对中年警察摇摇头。
中年警察将钥匙及其他物品装进盛证物的塑料袋,告别林琦出门去了。
左庶先前一直没有提到这串钥匙,林琦旁敲侧击地问:“你今天下午去哪里调查的?”话音刚落,左庶的神情变得极为严肃,像在回忆拼凑着一些事情,一会儿后,他挠了挠干枯的头发,又恢复了颓废的模样,开始缓缓道来他下午所做的调查。
“就是你方才在事务所和我说的那个案件?”
“是的。我找到了委托人住过的那幢楼房,那几间原本属于那位房东先生的房间,从发生火灾后就一直闲置到现今,那间起火的房间只是重新简单得装潢了一下,看起来当时的火势并不算很大,因为那房子只要被大火烤上一会儿就会坍塌的。我的客户显然夸张了一些,但至少我相信他没有对我撒谎。”
“就凭一间熏得发黑的房间,你就对一名精神病人有了信任?”林琦问左庶,她知道左庶不会将未成熟的想法流露出来的,她只是为左庶接下来要讲的话作个楔子。
“在客户的故事中,现在还活着的,或者说是还能提供线索的人只剩下一位老太太了,她就和我的委托人住在同一幢楼房内,她对当年发生的事情多少还有些记忆,而且她记得每个人的脸和名字!她坐在底楼树阴下,那棵树比小区里其他的都茂盛。以至于让我印象尤为深刻,她的证词足以证明当年确有其人其事,我也借此顺利地找到了我要找的东西。我们一个个谜题来解决。首先,在那画家房间里凭空消失的那具尸体,显然那地方没有能藏下一具尸体的地方,尸体究竟去哪里了呢?我在那房子里转了半天后,终于寻找到了答案。案件中的盲点使得案件看起来玄乎其玄,当黄凯跑去报警的那几分钟,正巧他的邻居回来,看见房门大开,或许还看到了狂奔出去的黄凯,于是将尸体转移了地方。慌乱的黄凯一定没有关上自己的房门,所以最佳的藏尸地点无疑是报案人的床底下。在黄凯写给我的信的最后,可能他看见掉落在地上的被子下,一只腐烂发黑的手半隐半现。不得不说这个方法太绝了,如果不是使用在犯罪上,我会为如此高明绝伦的手法击节叫好。那位画家鲁坚考虑周密,就算尸体被前来的警察发现,也可以将罪名扣到黄凯的头上,事情的发展就将更为错综曲折。黄凯会把死尸和邻居搞混,想必死尸的容貌与鲁坚极为相像,进一步大胆推测,可能是孪生兄弟,先前黄凯就有提到过鲁坚的兄弟,还记得那个上吊的女人吗?她不是嫁给了鲁坚的兄弟了吗?那么,产生了一个凶手,用神志错乱来形容他的罪行并不为过。那场大火只是他‘杀死’自己的方法,孪生兄弟的尸体足以蒙混过关,凶手则可以堂而皇之的成为另一个人了,这招‘狸猫换太子’差点就欺骗了所有人。”
“其次,房辉宏承认杀害自己妻子的这一举动乍看之下无恙,但细细斟酌后我觉得疑点颇多。先不去管是谋杀还是意外,单凭房辉宏草草认罪的态度来看,不像是一名杀害怨恨已久的妻子后的丈夫,通过对那名‘夜上海’发廊小姐于萍的询问,我才得知,夫妻关系不睦的房辉宏和王敏慧,因为女儿房倩倩的原因,房辉宏时常谦让自己的妻子,为的就是不给自己宝贝女儿制造一个破碎的家。所以房辉宏时常要求于萍为他的妻子挑选衣服或者礼品。对女儿感情深藏不露的房辉宏之所以如此爽快的承担罪责,背后的隐情需要反向思维才能解答。”
“我们假设当天晚上房辉宏是带着妻子王敏慧开车兜风以做赔罪,并无杀意。半路上却无意撞倒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那具被认为是王敏慧的尸体。别急,别急,我知道你要问那么王敏慧在哪里?实话说,我也不知道。但以此假设推理下去,为什么房辉宏要说自己是撞死了自己的妻子呢?我们是否可以将其看成是为妻子顶罪,当时开车的人也许并不是房辉宏,而是他的妻子,她不太娴熟的车技酿成了惨剧。事发之后,房辉宏让妻子先回家收拾行囊,到别处躲藏一段时间。房辉宏将尸体丢弃到了工地上,也就是第二天发现尸体的地方。由于凶手承认了杀人,尸体又血肉模糊,体貌特征与王敏慧又极为相像,无疑在验尸的过程中对死者身份的判断会受到主观的影响,很可能会产生错误的报告。黄凯那晚看到卫生间里忙碌着的房辉宏,一定是房辉宏忙着处理弄脏的血衣,你派人去检查一遍那个陈旧的卫生间,就能验证我的推理了。王敏慧此时正躲在某个角落,忏悔着她的罪行。”
“那么房辉宏为什么要自揽罪责呢?”这是一个重点。
“动机还是他的女儿。这个家庭失去王敏慧这样贤良的母亲,或是失去一位沉迷于赌博的父亲,哪个对女儿的生活影响更大呢?爱女如命的父亲只要稍做权衡就不难做出这个决定了。”左庶感受到了父爱的伟大,是这个黑暗的案件中最闪烁的一点。
“我觉得她被杀的可能性远远大于你的假设。”林琦直言不讳。
“一切都是我们的猜测,我更愿意向乐观的方面想。”左庶也明白,王敏慧的去向实在是不得而知。
左庶摆摆手:“这个先放在一边,最后来讨论讨论那个借车给房辉宏的吴世雄。他的被害如果和前面所说的案件有所联系,那么他的被杀动机很可能是灭口。由于他的死亡时间和那具女尸比较接近,而他的出租车又与案件有牵连,自然而然会把他的死归咎于房辉宏。这是个很大的盲点,蹊跷的案情太过理所当然就一定是出了问题,房辉宏一开始就打算承认误杀妻子的罪名,他又怎会为此去灭口吴世雄呢?”
林琦有些不明白:“除了房辉宏,谁还会想杀吴世雄?”
“他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这是灭口的基本要素。”
“可惜,你的客户死了,这些真相毫无意义。”
“研讨会”开到这儿,左庶内心的疑问全都集中到了那座“白塔”之中,唯一的当事人死在了那里,线索被一股脑的砍断在了那片静土之上,恶魔的容貌已经初露端倪。仿佛能看到乌云笼罩白塔的上空,茂盛的树木化为枯木,除了不知名的鸟的怪叫声,就只剩一片死寂。像传说中“德库拉伯爵”的城堡般令人毛骨悚然。林琦的想象使自己感觉寒风凛冽,“真让人害怕,一群疯子中有个杀人魔,你为了寻找真相去了那里两趟,就没有用你引以为傲的洞察力发现些什么可疑的人吗?”
“没错!看来你也正是这样做的。我们现在是继续这样傻坐着讨论你缺乏大局观和整体观察事物的能力,还是去找找隔壁的陈琪,看看他有什么进一步的线索。”
“重视细节并不等于忽略整体,真要命!你完全没有理解我的意思。还是别再为这个争论下去了,否则在我们说服对方之前,下一个受害者就该出现了。”左庶无奈地摇摇头,每次和林琦意见有分歧,磨破嘴皮也无法令她信服,她只会相信事实。
陈琪就在接待室隔壁的审讯室中,林琦叫了几次门,里面都没有人答应,林琦尝试转动门把手,门纹丝不动。审讯室由于使用频繁,一般不会从外面上锁,只有正在进行审讯的时候,才会从里面上保险。现在门锁着,说明审讯室里肯定有人。
林琦向前台的值班人员查询审讯室是否有人在里面。值班人员揉了揉熬红的眼睛:“陈队今晚进去后,一直没出来过。”
“可是现在敲门却没有人回答我。”林琦指指审讯室的方向。
“或许陈队不想被打扰,”接待人员提出了一种可能,但他很快想到敲门的人是林琦,没有人会对顶头上司的敲门声充耳不闻,于是他又提出了另一种可能:“可能他累得睡着了吧!”说完,值班人员用力拉了拉门把手,同时呼唤着陈琪的名字。
仍旧没有回应,林琦耸耸肩:“没人会在这间房间里睡得如此踏实。”
值班人员从腰间取下一大串钥匙,搜寻一番后,他将一把贴有“14”标签的钥匙插入了锁孔,边转动钥匙边对着房间里说道:“陈队,我开门进来啦!”
门顺利打开,值班人员低头将钥匙挂回了皮带上。越过他的肩膀,林琦看见陈琪侧头倒在桌子上,一盏强光台灯正照着他的脑袋,他的脸背着光看不清。一只手枕在头下,还有一只手耷在身旁。
“我说他在睡觉吧!”值班人员过去推推陈琪的身体:“陈队,陈队,你快醒醒!”
谁知,陈琪的身子一斜,一阵短促的衣服摩挲声后,他的身子重重地摔在了地板上,瘫软着一动不动。
这时,大家才发现地上的一摊殷红的鲜血,左庶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审讯室的门外,他快步上前用食指和中指搭住陈琪的颈动脉,随后恼怒地甩开手:“看样子又出事了!快叫刑侦队的人来!”
值班人员听从这名“嫌疑犯”的话后,急忙跑向电话机。
借着这个空当,先来介绍一下这间西区警局的审讯室。房间约十四五平方米,朝北的墙上开了一扇狭窄的玻璃窗,结实的铁丝网封住了整个窗户,铁丝网不是用来防盗的,而是防止审讯室中嫌犯逃跑的,所以其坚固程度不言而喻。房间正中央摆着张方桌,桌子两侧各有一把椅子,桌椅脚全固定在地板上,以防止嫌犯挣扎时搞得天翻地覆。浅蓝色的墙面上挂着两幅看起来像书法的抽象画。除了那盏台灯外,还有桌子正上方的吸顶灯可供照明,现在,两盏灯都开着。审讯室的布置一目了然,十分简洁明了,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最重要的是,那扇被值班人员打开的门是进出这房间的唯一通道,没有其他可供成人,哪怕是儿童出入的空隙。之所以反复强调这点,原因想必大家都明白,如果陈琪之死是起谋杀,无疑此案将成为最高难度的犯罪杀人手法——密室杀人。
左庶看了看手表,凌晨二点四十五分。
陈琪的死状凄惨无比,令朝夕相处的刑侦人员不忍目睹,有人当场就掉下了眼泪。陈琪七窍流血,嘴唇紫得发黑,胸前的衣襟及一只衣袖被血染红。桌子上摊放着一本书,书页皱巴巴的,看起来是有人故意为之,摊开的那两页上沾有血迹,桌上还放着陈琪的手机、香烟、烟灰缸和一叠案件卷宗,它们见证了陈琪的死亡过程。在审讯室内死了一名正在查案的警察,蹊跷的是这里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犯罪现场,但没有人愿意将此案归为自杀,所有人都坚信不疑,发誓要找出杀害陈琪的凶手来。他们的愿望如此强烈,以至于在桌子下发现一把裁纸刀后,全兴奋地大叫起来:“找到一把刀,看起来很锋利。”捡到刀的刑侦人员留了一撮小胡子,用戴着白色手套的手在刀口上比画了几下,随后将刀装进了证物袋。但他高兴得似乎早了些,也许他还没有意识到,陈琪的死因是中毒。
“尸体没有外伤,陈队是死于某种化学物质,毒性十分强烈,基本上当场毙命。那把刀可能对破案没多大的帮助!”另一名负责勘察尸体的警员冷静地说道。
“也许凶手用刀胁迫陈队服下毒药。总之,这是件重要的证据。”“小胡子”警员争辩道。
就站在门口的林琦忍不住开了口:“我不需要你们毫无凭据的推测和假设,一小时后,我希望本案详细的报告能摆到我的办公桌上。有其他发现随时叫我,我就在隔壁的接待室。”
在市局,林琦的坏脾气和她的美貌同样出名,她的治军严厉有时会令下属叫苦不迭,而她的领导能力和人格魅力却又让他们甘心为她效力。似乎她天生就该做个领驯者,世界上的事物之间的确存在一种类似食物链相生相克的关系。林琦感觉,左庶总凌驾在她之上。这条法则也适用于另一个领域,被害者——凶手——警察——人民群众,他们同样构成了一条另类的食物链。
左庶一语不发,他知道陈琪之死只是一系列恐怖事件的连带结果,看着埋头忙碌在现场的警员们,似曾相识的场景,让左庶记起傍晚在事务所外发生的那起命案,虽然不是第一次待在犯罪现场,可左庶仍然在竭力去适应这种阴沉的环境,他无法克制内心深处的悲愤,这样的话,也就没有办法冷静地思考问题。左庶辞去警察工作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忍受不了这样的现场工作。他退到值班台的旁边,稍稍远离审讯室,仿佛这样就能看清案件的全貌,他心里清楚,它不是一个平凡无奇的小案件。
初步勘察报告准时交到了林琦的手上。陈琪死于三氧化二砷中毒,这种毒物俗称“砒霜”。毒药是通过口腔进入体内的,遗留在现场的血是从陈琪的七窍流出来的。现场无打斗痕迹,尸体无任何外伤。根据同事的口供,陈琪下班后是去了一位证人的家里送上午疗养院命案的资料,回来后就拿着一本书将自己关进了审讯室。审讯室在值班人员用钥匙打开之前,门是从里面锁上的,房间里也只有陈琪一个人,进出审讯室必定从值班台前走过,那么晚了警局里基本没有闲人走动,值班人员也没有看见其他人进入审讯室,那么凶手究竟是怎么毒杀陈琪的呢?现场没有盛装毒药的容器。这仍需进一步的调查。
当黄凯的故事进行到**部分,这位故事中唯一的女主角就再也没有登场,是巧合还是另有原因?左庶已经依稀看见了,房倩倩的死与十年前的命案之间那根细如蛛丝的线索。
左庶继续往下看,发现大多数有关本案的资料都是出自陈琪之手。陈琪追查一起保险诈骗案时,房倩倩进入了他的调查范围。但事情有了诡异的转变,终于有一天陈琪决定对房倩倩做一次面对面的讯问。但陈琪推开她没有上锁的房门时,却看见了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房倩倩,躺在陈琪怀中的房倩倩,流淌着鲜血的嘴角断断续续地说了几个字:“白……白塔,地……地……地狱……房客”。
说完她就咽了气,陈琪不理解她临死时所说的内容,因为这显然是一起谋杀案,受害者在最后的遗言中却不留下凶手的名字或者相关讯息,当时的陈琪一定不明白其中的奥秘所在。左庶心中暗暗加重了对陈琪之死谋杀的推测。
认识陈琪的人也都一致否定了自杀的可能性,一个正全身心投入到案件侦察工作中的警察,怎会选择在此时此地了断自己的生命呢?当然也有声音提出较为客观的意见,也就是刚才为读者朋友们解释的关键问题。如果是谋杀案,凶手使用了何种魔法,瞬间夺走了陈琪宝贵的生命。如果没有人逼迫他,陈琪为何在密室中服下剧毒呢?还是在这间用来寻求真相的审讯室中,某些重要的东西被隐藏了起来。凶手诡计的命门又在哪里呢?
与此同时,左庶也没有忘记他来到市局的原因。对左庶不利的事情不单只是目击者陈晨对他的指证,在左庶的外套中找到的那把钥匙,经确认,正是目击者陈晨丢失的房门钥匙。
左庶从容的样子,让他看起来对此事一点不操心,他仿佛就和此事无关一样,他根本没去理会,专注的神情犹如一尊大理石的雕像。林琦又在他的眼睛里找到了往日破案时那跳跃着的瞳孔。
“你不打算为自己作一番辩护吗?”
谁也不知道左庶的下一句话,将会这般具有震撼力。只见他从容地走向接待室,用背影对众人说:“我的事情待会解决,先说说这起密室杀人的手法吧!”
可以这么说,晚上留在市局的警察基本都跑来听左庶的推理了,这让接待室顿时像炸开的锅。
“他是谁啊?”
“我在东区警局看到过他,他好像是侦探。”
“难怪这么快就破案了,连我们的林警官都没有头绪呢!”
“还不一定呢,说不定想借机减轻自己的嫌疑。”
“嗨!前面的,轻点!”
能坐在接待室里近距离聆听这场推理秀的都是市局的精英,他们或多或少对左庶持怀疑态度。唯独林琦松了一口气,她知道不必为陈琪之死的真相而担忧了。
左庶正襟危坐,对大家说:“大家可能在想我为什么坐在这里,和一群警察大谈一名警官如何在一间密室中被杀害的,这的确有些奇怪。但我要说的是这其实只是一次偶然的巧合,让我发现了凶手的诡计,鲜血、裁纸刀和紧闭的门窗都不是破案的关键。”
门外一片哗然,大家原本对谋杀的怀疑,终于有人站出来证实了。
左庶接着说:“陈琪的烟瘾非常大,我想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凶手正是利用了他这个习惯,在他看的那本书上下了毒。看过这本书后就能找到手法的奥秘了。《地狱房客》尾声揭开所有谜底的部分,将此隐藏在前文中的线索一一罗列,在看到此处的读者,绝大多数会返回前文中寻找线索的所在之处,这些线索分布在并不连续的好几页中,而在酣读中的陈琪又不会准备那么多的书签,所以他一定是用他的手指夹住书页,充当书签,凶手就是将毒物涂在了这几页上面。当陈琪的手指沾上毒物之后,就通过他的手指到了指间的烟嘴上,他抽烟的时候也就是他中毒的时候。陈琪之所以锁上门,是不想被打扰,可能这本书中蕴涵着某个案件的重要情报,他才会那么细致地做着笔记摘录。而这本《地狱房客》的作者正是我昨天拜访过的一名客户,他在今天早上去世了,死亡原因也是中毒。”
“他中的也是三氧化二砷。”不知道谁插了一句话。想必是去过疗养院侦察的警察。
“先将陈琪死亡时看的那本《地狱房客》拿去化验,谁去把疗养院的案件卷宗给我拿来。”林琦迅速做出行动反应,“看来这两起案件有着内在的联系。”
“好了,现在回过头来说说我是怎么牵扯进命案里的。”左庶苦笑着摇摇头,“现在人证物证都指向我,但要注意,这两样证据都无法证明我与女性死者的死有任何直接的关系,最多只能勉强证明我有袭击那名女证人的嫌疑,可我有不在场的证明,下午六点我刚从一间名叫‘夜上海’的理发店办完事,从时间上推算,我至少需要三十分钟才能到达命案现场附近,不可能实施犯罪。”
“请提供那间‘夜上海’的具体情况以及证人的身份。”
左庶对于自己的业务只字未提,想必是出于对黄凯的尊敬,也有可能是对于自己名声的顾忌,所以左庶要求单独告诉林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