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优势
屋里当然不可能有人，说话的是吴论记忆中那个始终不愿碰面的人，妖风的教练。
俱乐部昏暗的灯光与此时禁闭室内的光线颇为相似，妖风的队员们正在跟国外的某只不入流的小战队打一场线上赛。1:0，2：0，很快，比赛就见了分晓，决胜局，吴论懒洋洋地歪在沙发上，键盘在手中噼噼啪啪地响，很明显，不曾谋面的对方此时正拼尽全力，寻找每一个可能的机会，无奈，操作和战术水平的巨大差距是他们不可逾越的鸿沟。
“gg。”屏幕上出现了这行字，这是投降的表示。电竞比赛中，对手打出了这行字，照理说，获胜的一方也应打出gg，这是基本的礼貌。可吴论睡得太晚，比赛中间已经饿了，此时迫不及待地关了游戏，拿出手机思考要点哪家的外卖。
“得意忘形！”背后传来了教练的声音：“你为什么不打gg？”
吴论一直注视着禁闭室那个小小的窗口，眼看着穿进来的光线越来越少，终于，这间小屋进入了完全的黑暗。
黑暗中，教练的影子出现在他的身后。
“这没什么吧。”吴论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
“没什么？”教练握着吴论的鼠标点了几下：“这是什么？”
屏幕上出现的是吴论经常出没的游戏队战平台，吴论这几个月打的每一盘游戏、游戏中的每一条聊天记录都保存了下来。
对战平台高手1厅。
吴论的网名“槟榔”，打DOTA的无人不知，所以他在平台上用的名字是“加烟”，取自湖南人那句著名的口头禅：槟榔加烟，法力无边。
加烟：1v1，谁输了管对方叫爸爸，有人敢来吗？
只手遮天：谁啊，这么嚣张？我必须打得你爹都不认识你。
加烟：兄弟，我就喜欢你这种人。
只手遮天：等着叫爹吧乖儿子。
加烟：行了，别磨叽了，进游戏吧。
谁家璧人：喜见父子局。
横行天狼：有热闹看啦！
千机伞下：打完别跑啊！爹一定要叫！
……
……
加烟：人呢？输了怎么不叫爹？没意思，换下一个吧！
……
……
教练又点了一下，所有聊天记录被存在了一个txt文档里，“叫爸爸”这三个字出现的频率高得惊人。
很显然，几乎每天吴论都会打上几把这种父子局。
“这么喜欢别人叫你爹？”教练声音低沉。
吴论笑了笑：“老大，最近打线上联赛，节奏多紧张你又不是不知道，还不能让我放松放松啦？”
“故意化名羞辱一帮菜鸡，就为了享受那点打脸的快乐？你知道1492每天的训练时间是多少吗，14个小时！”
“他要练是他的事，我未必用得着。”吴论最烦别人提1492，他这个一生之敌是职业圈出了名的变态，为了琢磨一个小小的操作可以不眠不休、滴水不进，外号叫机器人。
整天像个苦工一样训练，跟我单挑不还是五五开吗？吴论心里在冷笑。
“你的意思是，这只是风格的不同？”教练问道。
“对啊，我不觉得那种苦行僧式的生活有什么值得羡慕的。”
“那我问你，1492会不会跟你一样，上网去找人打这种父子局？”
“哈哈，他要是能干出这种事，我反倒还觉得有点儿人味。”
“你错了。”教练的瞳孔中有一些异样的东西在闪烁：“真正能达到巅峰的人，绝不会对父子局这种浅薄无聊的快乐感兴趣，也不会像你一样，只喜欢胜利的滋味，却对dota这款游戏本身的热情越来越淡。你扪心自问，自从开发出玩命四保一之后，你花了多少时间在研究新战术上？连个gg都不打，你以为是在羞辱对手么？你是在羞辱这款游戏，也在羞辱你自己。”
吴论从小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的说教，没好气地答道：“你这就没劲了啊，不就忘打了个gg吗，至于这么上纲上线么？”
教练叹了口气，把鼠标和键盘轻轻地规整到原位，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放心吧，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吴论记得，这次对话之后，教练很快就给俱乐部递交了辞呈，没有说明任何原因。
之后，就是新加坡那次永生难忘的惨败。
心灰意冷的时候，教练跟自己的那次对话不断浮现在脑中，像一个嗡嗡乱叫的小虫般赶也赶不走。直到有一天，吴论退出职业电竞很久之后，教练的qq头像突然闪烁了一下。
“吴论，你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输吗？”
“都这时候了你还要来恶心我？frenetic作弊，你不知道吗！”
“作弊？”教练道：“没想到事到如今，你还是不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与教练的交流只有这一次，从此之后，他就像冷艳淑女一样，永远在吴论的世界里消失了。
“冷艳淑女？”吴论的心跳骤然加快，把自己从往事中驱赶出来：“她会是间谍？”
按照常识，这不太可能，吴论看过连里的保密教育片，被间谍找上的人，都有一定的利用价值，至少会让干一些复印部队涉密资料的事，自己一个刚入伍还不到半年的新兵，还是个炊事兵，间谍花这么多时间精力跟自己套近乎，得到的信息无非就是部队的番号，还有连里几个干部战士的名字而已，吃饱了没事做吗？
正因为此，虽然跟冷艳淑女聊到过部队的生活，他也从没想过对方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间谍要窃密策反，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现役军人中随便找一个都比他更有用。
难道是为了内蒙古演习？没错，自己虽然不值一提，可这次演习师里上上下下如履薄冰，可见密级是非常非常高的，也许间谍就是看准了新兵警惕性低，才从我身上下手。
可是，冷艳淑女下的功夫也未免太多了，除了偶尔谈到部队，他们几乎整夜都在聊游戏，很多游戏细节，没认真玩过的人根本get不到，间谍至于这样么？
吴论蜷曲在那张小**辗转反侧，屋里的黑暗静静地持续着，他不知道现在是几点几分，一会儿觉得刚刚进入黑夜，一会儿又觉得天马上就要亮了。冷艳淑女和教练在眼前交替出现，每出现一次都令他头疼不已。新加坡之战那夜的所有细节也全部涌入脑中，frenetic队长Gabriel那双不怀好意的蓝色眼睛不停眨着眼，突然，他发现那双眼睛的主人居然成了胡有利，胡有利操着一口山东口音的英语，指着他的鼻子道：“A loser will always be a loser！”
吴论从梦中惊醒，声嘶力竭地喊道：“去你的！”
“啊！”窗外响起了一个声音。
吴论吓了一跳：“谁？”
“卵，你没事吧？”字正腔圆又带着无赖气的北京口音。
“猴子？”
“还好还好，哥们刚才还以为你被关傻了。”一张模糊的脸出现在了窗口，吴论一看见那颗硕大无朋的脑袋，不用仔细看也知道这是沈原。
“你怎么来了？”
“不光是我，赵垮和273也来看你了。”
赵小军一把掰开沈原的脸道：“卵，哥给你带了瓶小二，还有些熟食。牢里日子苦，你忍着点儿啊。”说着把东西从窗口递了进来。
吴论接过吃食，道：“不就被关个禁闭么，你们怎么弄得好像我要坐穿牢底似的。”
“哥几个看你一次不易啊，你们侦察连这么厉害，要不是正好273今晚站流动哨，我们哪进得来。”
张若谷这时才说话：“小军、沈原，你们有什么话赶紧说吧，我把另一个放哨的支走了，但时间一长他肯定起疑心。”
“得。”沈原道：“卵，哥们先给你带个好消息，我找师里保卫科的熟人问了，你qq上聊的那个冷什么女，师里已经查到了，就是个闲着没事爱打游戏的小女孩，跟间谍什么的八竿子打不着，所以你顶多就是做个检查，挨顿训，不会出啥大事。不过话又说回来，新兵连的时候看你小子整天蔫了吧唧的，没想到撩妹还真有一手，表白了吗？进行到哪个阶段了？准备啥时候见面？开房之前一定要先过来找我汇报，哥们告诉你一些不传之秘……”
“你就拉几把倒吧。”赵小军道：“就你这二两肉还不传之秘，卵，这种事你得问哥啊，就我们老家那些洗浴中心，谁不知道报军哥的名字好使？你……”
这俩人一开始扯淡，一时半会儿不会消停，吴论赶忙打断：“行了，越说越离谱，猴子，除了你刚才说的，冷艳淑女还有什么别的信息吗？”
“没了啊，怎么，你还真想深入了解？哥们刚才跟你开玩笑的，可别一错再错了啊，保密没出事，生活作风问题一样要命……”
吴论不理他，问赵小军：“垮，你今天来我们连训练场，到底有什么事啊？”
“没啥事啊，就好久不见，来看看你跟273呗。你放心，273的思想工作军哥我已经帮你包了，刚才，哥详细地帮他分析了当前的处境，还有那个什么教授的想法，要我说你们俩社会经验还是太欠缺了，人家为什么要整你，还不是因为没搞到好处吗？”
说完转头对张若谷道：“273，你说你来侦察连这么久，有没有给你们班长发过一根烟？”
张若谷道：“没有。”
赵小军一拍巴掌，语气中带着沉痛： “怎么着，让我说中了吧？你刚才还说教授烟不离手，怎么连根烟都不给他发？一会儿上我那儿，我还存了几条压箱底的中华呢，明天一早就给他拿去，记住了啊，千万别当着别人的面。”
吴论道：“你就别给他出这些主意了。说说吧，还有什么别的事？”
“啥别的啊？你还真跟董连长一样，以为哥是来刺探军情的啊？”
“行了吧你，就算你想来看我们俩，也不至于一大清早着急忙慌地找到靶场来吧，以你的操行，肯定有什么好事急着找我们嘚瑟，赶紧说吧，一会儿可就没机会了。”
“人艰不拆啊卵。得，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当然啦，对你们侦察连来说未必是个好消息。知道吗？初八我们四连安排的比武名单里，哥不但入选了，还位列第五把交椅，必须承认，作为同一批的战友，成长进步是比你们仨快了一点点，希望在未来的岁月里，你们也能奋起直追，尽快跟上哥矫健的步伐。”
沈原叹道：“你都能入选，你们四连得菜成什么样啊。卵，273，听明白赵垮啥意思了吧，他其实就是告诉你们，有他在，你们侦察连这次肯定稳了。”
“吹什么呢？”赵小军道：“告诉你们吧，知道那个光头黄副团长跟我们连长说啥了吗，这次比武，我们四连的优势比侦察连大很多。”
“是个人都能听出来黄副团长那是场面话，也就你信。”
“你……”
“等等，”张若谷道：“小军，这话真的是黄副团长说的吗？”
“那还有假，而且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好在旁边偷听到的，那语气，绝对不像是开玩笑。”
“这就奇怪了，”吴论道：“天底下谁都知道四连是侦察连的预备队，能有什么优势呢？”
远处的草丛中传来一阵响动，张若谷警觉地看了一下，立马把赵小军和沈原的头摁了下去，道：“吴论，这次就先到这儿。之后几天我都回来看你，我们先走了，你保重。”
赵沈二人也匆匆说了声撒有哪啦，很快消失在黑暗中，吴论弯着腰坐在**，想着赵小军嘴里的“优势”，不得要领。
今天是他人生中第二十三年的开始。身处这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新的一年会有很多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