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过年

除夕。

距离“决胜0727”实兵对抗演习还有整整100天。

东北此时已是雪国,生在浙江的张若谷在北京读了四年书,对北方的雪已不陌生,但东北的雪还是让他感叹。以前读李白的《北风行》,对那句“燕山雪花大如席”嗤之以鼻,什么样的雪能像席子一样大呢,李白这人浪漫是浪漫,就是太不克制。可来了东北,见识到了这漫天的白尘,方觉李白也不算太夸张。他想象着内蒙古草原,那个100天后两军厮杀的地方,那里的枯草想必此时也已被如席的大雪盖得严严实实。

今天连队自然是休息,可雪实在是太大,不用说外出了,全连官兵连门都不愿踏出一步,一票人在宿舍待着,打牌、下棋,或占着连队俱乐部里那几台配置严重落伍的电脑,打几盘CS,剩下的都在会议室,对着电视机傻乐。张若谷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拿着一本平时最爱的《战争史研究》,却一个字都读不进去。

周边的几张椅子全都空着,仿佛沾了什么晦气似的,谁都不愿往这儿挨。

就像雪堆里的一根枯草。

这种状况已经出现很多天了,自从他通过了教授的近身格斗考试,所有人都避他如瘟神。但在背地里,他又是所有人的话题,有一次他无意中亲耳听到隔壁五班的班长问教授,你们班那个新兵到底是啥背景?教授笑笑,说不知道。

没有答案,就有无限的遐想。

而无限的遐想,就会有无穷的麻烦。

被营长发现手办那次,他还能用逃跑表达无声的抗议,但这次他连抗议的对象都没有,是教授吗?他从没有跟人编造过自己是关系户,考核中的放水,也可以有很多种解释。是连里其他人吗?他后来才知道,周师长之前提到的侦察连老连长方应三,就是在一次紧急任务中,因为救援一名完全没有实战经验、却一意孤行的干部子弟,而倒在敌人的冷枪下的。

对关系和背景的鄙夷,已经刻进了这支连队的血肉之中。

“大过年的,还看书呢?”吴论不知何时从后门溜了过来,看了眼张若谷身边的空座,愣了一下,马上坐到了他旁边的椅子上。

吴论的迷彩服上有几处还沾着面粉,他刚刚在后厨跟着老米胡有利包完饺子。自从胡有利教他用炒菜切墩的方式练体能,他倒开始习惯了每天跟锅碗瓢盆打交道,连带着把和面和擀饺子皮这些都当成了体能训练。

张若谷笑了笑:“电视没什么意思。”

吴论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还跟之前一样?”

张若谷不自觉地扫视了一遍会议室众人,微微点头。

“没见过这么邪门的事,那个教授,比张永新变态多了。”吴论皱着眉头道:“273,你这么下去会憋出病来的,要我说,不如跟这些人挑明了算了。”

张若谷表情淡然,声音压得很低:“挑明什么呢?我总不能把自己的户口本拿出来,跟大家详细介绍我所有的近亲远亲吧……”

吴论默然,张若谷这些天的处境他看在眼里,却想不出什么主意能帮他。眼前这个清瘦淡漠的同龄人,仿佛一只被关在玻璃瓶里的昆虫,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就是找不着出路。

他不知道怎么宽慰张若谷,干脆转移话题:“前两天参加师里的演习动员大会,有个事我没搞明白,想跟你请教请教。”

认识吴论这么长时间,张若谷这是头一次见他琢磨部队的事儿,禁不住有些好奇:“什么事?”

“会议现场挂的那个横幅,奋力备战‘决胜0727’,我算了算日子,内蒙古军演不是在7月27号啊。这数字是啥意思,某种武器参数还是什么?我问了一圈人,他们都说我吃饱了饭没事瞎琢磨,一个数字代号有什么好猜的。所以我想,这事儿可能只有你会注意。”

张若谷一直紧绷的脸部肌肉瞬间放松了下来,一聊这些事,他就可以把自己放在一边了。

“我也是想了半天才明白,7月27号,是朝鲜战争中志愿军和联合国军签署停战协定的日子。”

“朝鲜战争?内蒙古搞演习关朝鲜什么事。”

“朝鲜战争意义非同寻常,某种程度上,它比抗日战争更加重要,因为那是我军首次战胜了全世界最强大的军队。”

吴论若有所思,道:“应该不止这层意思吧?”

“嗯,还有一个重要前提,当时我国经济严重落后、后勤装备与敌人根本不在同一水平……”

坐在前排的陈撼秋这时突然回头:“呦,不愧是读书人,懂得就是多啊。那你给算算,这次K师战胜蓝军的机会有多大?”

张若谷立刻闭上了嘴巴。吴论狠狠剜了陈撼秋一眼,陈撼秋刚准备发作,会议室的广播扬声器中突然发出一阵急促刺耳的声音。

防空警报。

整个会议室的人都像憋了一天尿的人突然发现了厕所,没命似的往门外跑去。

“大过年的还整这个!”陈撼秋坐在倒数第四排,“噌”的跳上桌子,用最短的时间奔到门口,回头见张若谷和吴论愣在原地,吼道:“杵在那儿干啥,战备拉动!”

过节如过关,普通人逢年过节都会卸下工作重担,享受家庭生活,而部队官兵却时刻准备着应对敌情,张若谷明白,战史中很多次的突袭,都选择在节假日发动,因为这是战士们难得的轻松时刻,是最容易放松警惕的时候。

因此,每逢过年必有拉动,就是不知道会发生在七天假日中的哪一天,也不知道会拉动几次。

奔回宿舍的时候,教授顶着一头泡沫,迅疾如电地戴上钢盔,系好战术胸挂,洗发水从钢盔的缝隙中流到脸上,他似乎浑然不觉,嘴里一直在重复一个字:“快!快!快!”

铁流滚滚,99式主战坦克和63式步战车组成的装甲集群压出一条条深深的车辙,一分钟前还洁白无瑕的雪地此时已是沟壑交错、遍地泥污。张若谷坐在步战车内,目光越过驾驶员的背影,仔细观察99式主战坦克。自从来到侦察连,步战车的结构和功能他已经了如指掌,但这回是头一次看到坦克集群。

作为曾经的王牌师,现在的二流部队,K师还一直用的是老旧的63式步战车,幸好,主战坦克还比较先进,作为一个军迷,张若谷此时当然要过一下眼瘾。

他注意到这些坦克与之前在杂志和军迷网站上看到的图片不同,车身上装列了很多小方块,从远处看就像龟壳。这是针对破甲弹的反应装甲,那些方块里全都是惰性炸药。

连节日期间的战备拉动,坦克都已经上好了反应装甲,在周涤非就任K师师长之前,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除了坦克和步战车,还能看到排雷清障车和自行火炮,十几辆“猛士”和“勇士”也与装甲集群齐头并进,无线电声音嘈杂,董振俊一直在调度着连里的车辆,不停地调整方向。突然,董振俊一声大吼:“停止前进!”

一辆勇士靠了过来,不停地在旁边摁喇叭,车长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一看车牌,师司令部的车,立马让全员下车。一个皮肤黝黑的少校喝道:“你们愣在车上干什么?思考人生吗?”

车长赔了个笑,少校说道:“经过泥泞路段,这台车由于速度过慢,遭敌空中火力打击受损,必须赶在下批空袭部队到来之前修好!时间只有十五分钟!”

车长摸了摸脑袋:“领导,车好好的,没坏啊!”

“没睡醒吗?这是战备拉动,我说坏了就是坏了!”说完转身上了车,继续去找下一台“受损”的车辆。

张若谷他们只能依靠自己的体力拆换履带和零件,再重新组装好。一辆步战车,这些零部件有数吨之重,加之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任务,干完之后已经累得直不起腰来,汗一颗一颗砸在了雪里,发出轻微的嗤嗤声。

雪停了一会儿,又开始下了起来,比之前下的更大。张若谷的能见度只有十米,在众人粗重的喘息声中,透过重重雪幕,他模模糊糊看到远处一个影子在装甲车之间来回跑,踉踉跄跄,即便隔得很远,也能看出这人的狼狈。张若谷猛然觉得这个身影很熟悉,就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吴论坐在野战炊事车上,胡有利头顶在方向盘上,嘴里不停地骂:“我特意挑了年三十战备值班,早上起来看雪下这么大,心想这下稳了。草,师里这帮孙子还真做得出来。”

吴论懒洋洋地靠在副驾驶座上,手拿一根红烧蹄髈,抹了抹嘴上的油,道:“师父,你在新兵面前能不能有点儿老兵的样子?前几天老米还跟我夸你思想觉悟高,把春节休假的机会让给了他,当然啦,同志们都知道你是要陪小李一块儿值班,顺便表个白啥的。”

自从胡有利教他炒菜切墩,吴论就管他叫师父了。胡有利只能哀叹,吴论是他带过的基础最差最不要脸的徒弟。

胡有利挪了挪屁股:“这车空间太挤了,你坐的舒不舒服?”

“不舒服,不过这大雪天,能在车里吹着暖气,啃着蹄髈,我知足了。”

“不思进取,把腿给我。”

吴论把蹄髈递到胡有利嘴边。

“我说的是你的腿。”

胡有利一把抱起吴论的双腿,吴论还以为他又要整自己,死命挣扎,没想到胡有利只是把他的腿放在了方向盘上。

“舒服吧?”

吴论调整了一下身体:“嗯,果然更舒服了一些。”

“放下来,现在换我了。”胡有利把脚搭在车窗上,开始抖腿,边抖边哼最新的喊麦神曲《刀山火海》,喊道“长坂坡在燃烧,我直播砍曹操”这句,还用手在空中乱砍了几下。

“你这喊麦水平真不咋地,我有一哥们,专业的,下次让他给你表演一下。”

漫天白雪中,一个身影如鬼魅般在钢铁中穿梭。不过,这个影子比张若谷见到的那个利索多了。

吴论道:“唉,同样是人,我们俩能坐在车里抖腿,别人还得在雪地里跑步,差距太大啦!”

胡有利闭着眼,吞下嘴里那句“常山赵云威名传”,问道:“哪个山炮啊?”

吴论用手指着十点钟方向:“喏。”

胡有利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眯眼看了好几秒,突然从座椅上弹了起来:“师长!”

“车里装了大米和菜没有?”

“好像是空的吧。”

吴论觉得很奇怪:“师长为什么在雪地里跑步?”

胡有利坐立不安:“谁知道?这老头一向不按套路出牌,不知道肚子里又憋的什么坏水。你赶紧用无线电跟老董说一下他来了。”

吴论对着无线电台呼叫连长,电台里却是一片嘈杂。

“靠,电磁干扰。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吴论认识胡有利这么长时间,从没见他慌成这样,忍不住道:“师父,有点出息行不?我也见过师长一次,看起来挺和蔼的啊。”

“我呸,和蔼?你知不知道雪狐以前有句话,周涤非是个鬼,你找他的时候找不到,他找你的时候你跑不了。管这老头要钱要人,可抠了,但他要是盯上你,恶心你的招数不比渣滓洞白公馆差。有一年他来雪狐检查训练,王大胆前一天晚上喝多了没起床,你知道他怎么恶心王大胆的吗?当场放他的假,然后找了战区十几个正在休假的机关干部,每天找王大胆喝,红星二锅头,56度,一天喝三瓶,王大胆那几天连胆都快吐出来了,差点改名叫王大。从那以后,这孙子滴酒不沾。”

吴论想起了赵小军和那个虎背熊腰的女大夫,嘴角露出微笑。

那个身影正朝着炊事车踏雪而来,吴论先看到了他肩膀上的两毛四,然后才看到了那张满是皱纹却丝毫不显憔悴的脸,是师长无误。

“快别傻笑了,现在得想辙,把老头对付过去。”

吴论想了想,道:“情况紧急,我觉得得用苦肉计了。”

“啥苦肉计?”

“你想啊,师长对于我们这些战士来说是大领导,大领导即便要挑战士的毛病,总得先表示一下对战士的关心吧?这天寒地冻的,他是不是应该首先要问早上吃饱了没?穿的暖不暖?”

“那又怎样?”

“那就有机会了啊。装甲集群集结在此地,他就算是要检查炊事车的战备情况,时间肯定也非常有限吧。你是他的老熟人,这时候装个病啥的,再展示一下轻伤不下火线、带病坚持训练的高风亮节,跟他多扯几句,他是不是就不好意思查了?就算他还能想起来要检查,时间肯定也来不及。”

胡有利一拍吴论的脑袋:“我就知道你小子是个坏种。不过老狐狸不是一般人,跟我也多次打过交道了,我装病他肯定不信,这事儿得你来。”

“你都不行,我哪儿瞒得了他啊?”

“放心,我这儿备着药呢。”

“药?”

胡有利一副“山人自有妙计”的表情,从迷彩服前胸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这玩意儿你以后也得备着点儿,不想参加训练了,它比什么都好使。”

“什么药啊?”

“火药,从子弹里抠出来的,吞一点,谁见你都得心疼得掉眼泪。张嘴。”

吴论慌道:“还是你自己来吧……唔……”

聪明反被聪明误。胡有利捏住吴论的下巴,把纸包里的火药全都倒进了他嘴里,紧紧捂住,等他不得不咽下才松开。

火药很快就起了作用,吴论只觉天旋地转,腹内一阵恶心,炊事车的后视镜里,他的脸已经变成了铁灰色,之前还干燥的脸上现在已是汗水密布,一副病容憔悴的样子。

周涤非果然跑了过来,他敲了敲车窗,胡有利装作刚刚发现他,故意惊慌失措地打开车门,敬了个礼,满脸讪笑:“师长好,雪下这么大还坚持晨练呐,真是老当益壮。”

周涤非笑道:“你就别跟我贫了。”手指着不远处的装甲侦察车:“那是你们连长的车吧?”

胡有利点点头。周涤非正欲奔去,余光瞥见了吴论,道:“这新兵怎么了?”

“嗨,第一次参加战备拉动,看见坦克大炮,紧张了呗。”

周涤非若有所思地又看了吴论一眼,旋即跑到装甲侦察车边。董振俊刚才已经看见他了,此时已站立在车外等候,如果不是拉动期间规定人不离车,他早就跑过去敬礼了。

周涤非跟董振俊说了几句什么,董振俊一副很惊讶的样子。

吴论抹掉额头上的汗,满脸无奈:“不是说好了装病吗?说我紧张算什么?”

“你傻啊,他明显不是冲着我们来的,说你病了,他反倒不得不注意我们了。”

“那我这火药不是白吃了?”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今天把压箱底的绝招都交给你了,以后你想逃避训练就能逃避训练。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妈妈再也不用担心我开不出假条了。”

“我现在是厨子,逃避啥?”

周涤非很快消失在雪幕里,没想到董振俊却跑了过来,急道:“有利,现在长途奔袭,你们背上炊具,跟着一排跑,动作要快!”

胡有利道:“车呢?”

“车就放这儿!”

“小老头又要玩什么花招啊?”

“现在模拟的是电磁屏蔽状态下的部队协同,师长和各团团长亲自扮演通信员,通知所属部队。”

“那干吗用腿跑啊。开车不行吗?”

“不是跟你说了吗?车放这儿,现在的情况是遭遇恶劣天气,车辆大量陷入泥泞,无法驾驶!”

“草!有这么过年的吗?小老头更年期到了吧?”

“他自己都用脚力,你还能说啥,别磨叽了,赶紧走吧!”

董振俊一走,胡有利立马催吴论背上炊具。吴论道:“长途奔袭是干什么?”

胡有利一拍脑门:“这你都不知道?就是跑步。”

“跑多远?”

“不知道,短则五公里,长则十五到二十公里。”

吴论脸上的汗仍然在簌簌往下流:“师父,你看我这样还能跑吗?”

胡有利一愣:“得,我这也是自作自受,你上来吧。”说话间就把吴论背了起来,朝一排所在的方向跑去,虽然背上整整多了个大活人,外加一个二十几斤重的背包,胡有利却连粗气都没喘一口,见到三班的人还笑话他们动作慢。吴论回忆起在安县的时候,那个寸头孙祥提着赵小军和沈原追赶他的画面,疑心特种部队的人是不是都要训练背着人跑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雪没有一点要停的样子。张若谷感觉有清鼻涕流进了嘴里,立马擦掉,生怕鼻涕冻住。这时那个一直跌跌撞撞的身影突然朝自己的方向跑来,离步战车还有十几米的时候一下子倒在地上,喘出的热气喷得老高。张若谷刚准备上去扶,却听到那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哈哈大笑:“273,我就知道是你可以!”

这口熟悉的京片子不能是别人了,沈原竟然也来了!

张若谷也是又惊又喜,赶紧把筋疲力尽的沈原扶了起来:“沈原,你不是在二团吗,怎么来师里了?”

沈原戴上迷彩帽,原本瘦削的双颊此时已生出一些肌肉,看上去精神了许多,但表情还是像新兵连时一样生不如死:“嗨,别提了,上个礼拜师里就通知二团来这儿驻训,我们已经来了三天啦。273,你怎么看起来还是那么欠啊?没少被修理吧?”

故人重逢,虽然被损了几句,张若谷仍掩饰不住开心:“那小军是不是也来了?”

“哈哈,我估计你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自从去了二团四连,赵垮可厉害了,这才多会儿啊,射击、战术、泅渡各项训练都在连里排上了号,现在是他们连长指导员眼里的红人。那天我去找他玩,丫沉痛地跟我说,猴子,哥现在跟你已经不是一个档次的人了,哈哈。”

“那他还顺拐吗?”

沈原笑道:“我也这么问来着,他说,这正是哥现在还搭理你的原因,档次还没有完全拉开。”

张若谷也跟着笑,他在北京带了四年,但一直不太喜欢胡同串子说话的味儿,今天听到却无比亲切。

“那你呢,怎么在雪地里跑来跑去的?”

“你不知道?现在模拟的是电磁屏蔽、车辆故障之后的指挥协同,行军全部靠走,通信全部靠吼。我不是在团机关当了通讯员嘛,本来嘛,你也知道我的水平,在基层连队是吃不消的,我舅估计也是放弃了我,正好团里需要个会计算机的,就把我调过去了。我还以为谋到了一份美差,早知道今天要跑成这副奶奶样,这通讯员我死也不能当啊。对了,卵呢?”

张若谷想了想:“吴论现在应该在炊事车上,但我不知道车在哪儿。”

沈原叹道:“可惜,我一直想当面跟他吹几句牛。卵现在在炊事班吃香喝辣,比我们可是强多了。”

吴论的处境和心态,张若谷一清二楚,但此时也不方便跟沈原多说,只点了点头。

远处有人挥手,应该是二团的,沈原见了,立马整了整衣服,拍掉身上的雪,道:“得,273,今天不能跟你多聊了,反正内蒙古军演之前我们团一直在师里待着,你要找不着人说话,或者碰上什么事儿,来二团找我。”

张若谷笑道:“没什么事,你有空也来侦察连玩。赶紧去吧,那人好像很着急。”

沈原刚准备走,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拉开迷彩服拉链,从怀里掏出个圆圆的芦柑来。他把芦柑塞到张若谷的手里,道:“忘了把这个给你了,我家里寄的,挺甜。你也别嘴硬了啊,你那点事儿吴卵早就在qq里跟我和赵垮说了。你说你也是,我们这批新兵里就你还没用手机吧?怎么就这么热爱条令条例呢?哦对,忘了跟你说了,现在要组织长途奔袭,你赶紧准备吧。”

话一说完,沈原依旧是那副要死不断气的样子,跌跌撞撞地朝二团的方向奔去。

张若谷手上的芦柑还带着他的体温,尚在回味他临走前的话。此时董振俊正好跑了过来,车长得令之后立马催促所有人赶紧跟着大部队奔袭。

此时师里下达奔袭的命令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连里已经顾不上整队出发。董振俊手里举着一面连旗,侦察连的人全跟着旗子跑。经过这段时间自己的突击强训,张若谷此时的体力已与新兵连有云泥之别,虽然背着背包和枪,呼吸却已很轻松,但他跑着跑着,总感觉有哪儿不对劲,就是说不上来。

一小半小时后,雪势终于缓了下来。上千人的粗重呼吸撞在一块儿,成了这银装素裹的天地里唯一的声音。吴论此时早已从胡有利的肩膀上跳了下来,不是胡有利背不动,而是他自己实在不好意思,已经有好几个人恶心胡有利是猪八戒背媳妇,再这么下去,侦察连这帮人嘴里什么都说得出来。

胡有利说长途奔袭的距离是十五到二十公里,果然,这次奔袭的长度就是二十公里,剩下最后两公里冲刺,吴论以为自己死定了,却没想到竟然还有余力。胡有利道:“小子诶,现在知道炒菜切墩的好处了吧?”

终于抵达目的地,侦察连的兵体力虽好,在这种气温下急行军也感觉体力消耗很大,幸好奔袭速度并不是很快,绝大多数人尚未出现明显的疲态。而体力稍差的炮团现在已是溃不成军,弯腰直不起来的,趴在雪地里的,什么姿势都有。

这是历史上首次,从K师党委常委、机关四大部到各团常委一起长途奔袭,有的体型稍胖的领导,此时已达到极限,但看见年近五旬的周涤非腰杆依然挺得很直,也只能强行抑制住坐在地上的冲动。

周涤非皱着眉头,下令各团一分钟内整队完毕。紧接着,要求各团检查战备情况,他自己则亲自检查师直属单位。首先是四大部,机关的参谋干事纷纷解开背包,周涤非一一过目,看得很细,有人少带了几样东西,周涤非亲自记在了小本本上。

五分钟后,查到了侦察连。周涤非笑道:“侦察连我就不一一看了,你们肯定比机关的油条要让人放心得多,连长,你自己抽检吧。”

说完这话,他也没有走的意思。说是抽检,董振俊明白自己只能比师长检查得更细,他下令一班的人出列,教授首先解开背包,把包里的物资一样一样给董振俊过目。

这时周涤非突然指着张若谷:“董连长,你看看那个兵的战术胸挂。”

开始奔袭的时候,张若谷就隐隐觉得哪儿不对劲,周涤非这么一指,他立马反应过来,这胸挂分量不对!

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还没等他自己动手,董振俊已迅速解下他的胸挂。

董振俊拿手稍一掂量,立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的动作原本飞快,此时却仿佛突然被冻上了似的,他下意识地用眼神探了一下周涤非,一看到对方的眼睛,马上像触了电似的弹开。

“把弹匣掏出来。”周涤非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周围已是死寂。

董振俊解开第一个弹匣袋,掏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纸包。

“怎么,过年还给战士发压岁钱?”

没人敢笑。

董振俊铁着脸,一声不吭地掏开了其他三个弹匣袋,全是纸包。

“打开看看。”

四个纸包依次打开,里面包着的也都是纸。

张若谷试着找到拉动前自己回到班里整理装备的记忆,可此时脑中已是一片空白。往弹匣袋里塞纸这种把戏,别说他自己闻所未闻,就算是知道,也肯定干不出来。可要这么恶意整他呢?多大仇多大恨?

“这不是我的胸挂!”他在心里已经喊了出来,却无法说出口。他明白,在外人面前,侦察连是一个集体,此时硬说不是自己干的,一时又无法查明实情,只会让师长以为自己在死命抵赖,继而对侦察连的印象更坏。更何况,胸挂里被人塞了纸,总归是自己没仔细检查装具,也不能说自己没有过错。

吴论站在雪地里,脸冻得直抽抽,可心里已被怒火烧成了焦炭,他太明白张若谷的为人,就算枪顶在脖子上,这人也绝不会违反自己的原则,弄虚作假。这段时间,连里的老兵对张若谷的刻意孤立和打压,他早已看不下去,此时再也忍受不了。

“你……”吴论刚一张嘴,背后立马有只铁箍般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臂。他吃痛回头,胡有利看着他的眼睛,微微摇头。

吴论不明白胡有利为什么这么做,挣扎了一下,胡有利的手仍然没有松开。

此时正好有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吴论发出的动静无人注意。

全世界都压在了董振俊的肩膀上。他无法当着领导的面,对自己的战士发怒,只希望师长今天能有个好心情。战备拉动期间弄虚作假这种事,性质可大可小,往大了说,是没有战备观念,按照有些领导的作风,甚至会说出“我毙了你”这种气话,但往小了说,不过也就是偷个懒而已。

周涤非仍然没有说话。没人知道他在等待什么,等着张若谷和董振俊承认错误?这时候承认错误还有什么意义吗?

没人想到打破平静的是陈撼秋。

“报告师长!这些纸是我塞的!”陈撼秋的声音穿过风声,清清楚楚传进每个人的耳朵。

“你?”周涤非似乎有些意外。

“是!我想偷个懒,没想到刚才拉动的时候比较着急,和这个新兵互相拿错了。”

“嗯,这也不像新兵能干出来的事。”

董振俊吃惊地看着陈撼秋,自从张永新一走,连里他能绝对信任的骨干只有教授、陈撼秋和五班长等寥寥数人,他万万没想到是他。

周涤非道:“那好,连长,你继续抽检吧,一会儿结束之后过来跟我说一下检查情况。”

“是!”

周涤非转身走了。董振俊仍然一一细查每个人的携行装具,全连官兵表面上在一丝不苟地接受检查,心里全都看着陈撼秋。

这一分钟实在是过于漫长。张若谷这才回过神来,道:“班副……”

陈撼秋又恢复了平日那副恶狠狠的样子,声音压得很低:“什么都被说,回去再收拾你。”

全师清点完毕。周涤非面前是乌泱泱的人头,宣传科的人已备好了扬声器,他示意不用,坚持用肉嗓。

“同志们!今天早上,我通知训练科组织战备拉动之前,老实说,心里是犹豫的。今年以来,我们K师全体官兵先后参加了军委、战区、集团军组织的各项考核、演练达17次,强度之大、时间之长、任务之繁重,前所未有,几乎是从年头忙到年尾,牺牲了很多正常的休息时间。我昨天让干部科赵科长统计了一下今年的基层主官休假情况,休满假的不到29%,主官尚且如此,环节干部和战士当然更加辛苦。可以说,K师今年有如此之大的进步,你们每个人都切切实实做出了牺牲和付出,这不是套话。”

“今天是大年三十,你们没有回家,还要顶着寒风搞一次拉动。我要是你们,肯定也在心里偷偷骂娘,四个字,有必要吗?哪天拉动不行,非要今天?”

胡有利一直低着头,津津有味地看着自己的作战靴,仿佛上面在放《复仇者联盟》似的,听周涤非说到这儿,立马轻声说了句:“但是。”

“但是,”周涤非顿了一下,环顾四周:“从今天拉动的情况看,确有必要。我们每个人来到K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参观师史馆。K师的光荣历史,不需要再一一回顾,但历史上的那些惨痛记忆,一定要铭刻于心。大家都知道,K师历史上死人最多的一次,不是发生在敌机的轰炸和炮火之下,而是在朝鲜的长津湖。志愿军战士因为没有棉衣,被活活冻死,不得不埋骨他乡。而今天,我们的装备后勤力量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可刚才组织清点装备,有人缺斤少两,有人十样东西带错了五样,甚至还发生了弄虚作假、自己给自己减负的情况。如果今天不是一次拉动,而是真的开赴战场,可以说,如果仗打完我还活着,肯定会上军事法庭,我对不起军委、对不起上级,更对不起你们的父母。”

“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上半年,我们的重中之重就是在内蒙举行的‘决胜0727’实兵对抗演习,这场演习决定了我们师的生死存亡。我们面对的是解放军历史上最强大的一支蓝军,号称是从无败绩。除了内蒙古多变的气候,演习导演组还给我们设置了重重障碍和特情。因此,我必须选择今天,这个大家最放松、也最能留下记忆的日子,尽可能地设置最复杂的情况,把部队拉出来练一练。刚才大家也看到了,包括我在内的所有师团级干部,都在车辆无法驾驶、全频带阻滞干扰的情况下,充当临时通讯员,用口传的方式实现部队的协同,结果是令人满意的。我们的各级主官都展现了自己的精气神,相信奋战在一线的官兵能做得更好。”

“不过。”胡有利终于看完了复联,踢掉了脚边的一个小石子,笑着对吴论说。

“不过,今天只是一次极其简单的模拟,三个月后我们面对的各种突**况,将远远超出我们的预料之外。这也是战争的魅力,它永远不可控,永远都有无穷无尽的意外发生。今天这次拉动之后,师一级将不再组织演习动员,因为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还剩100天,”周涤非举起右手食指:“我希望大家把这100天当成200天过,在24小时内实现48小时的训练效果,否则,失败无可避免。讲完了!”

师参谋长照例要准备总结师长的讲话,提出几点具体要求,周涤非摆了摆手:“够了。”

师长的讲话,张若谷一个字都没听见,战术胸挂里那四个纸团,此时已不知身在何处,但他心中的疑团尚未解开,陈撼秋既然已承认了错误,为何还是对自己恶语相向?

董振俊让副连长把部队带回去,迅速跑到周涤非面前,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师长,我向您承认错误。”

周涤非仿佛完全不记得有假弹匣这回事,问道:“黄晋找你了?”

董振俊一愣:“是。”

“那你做好准备了?”

董振俊不敢开口,这时候说“做好了”或“没做好”,周涤非后面的问题他恐怕都接不住。

周涤非的眼睛在董振俊脸上停留了一会儿,语气有些失望:“还没做好?”

接着又道:“考核定在春节假期之后。黄晋给我报的方案,一团二连、二团四连,拉出来跟你们一块儿比。我去一团二连看了看,以他们现在的水平,跟你们比有点委屈了你们,就二团四连吧。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董振俊犹豫了一下,道:“师长,我只有一件事没搞明白。”

“讲。”

“如果师里要出一支小分队担负特种任务,而您又……您又不完全相信我们侦察连,为什么不从全师范围内考核选拔,组成一支临时分队,非要从一个连队里选人呢?”

这是董振俊长久以来的疑问,周涤非此举确实不合常理。而且他这个问题的背后也有自己的小算盘,论单兵素养,侦察连的兵是经过千挑万选和反复捶打的,只要在全师范围内公开考核选拔,他相信最后选出来的人90%以上都会是自己的兵。

可周涤非接下来的话让他更摸不着头脑:“以前新闻上老是说,基地组织那些恐怖分子愿意去当人肉炸弹,不是因为家人被绑架而遭到胁迫,而是完全出于自愿,你说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的老同学告诉我,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他们是为了自己的兄弟而死。他这么一说我才想明白,当年曾国藩、胡林翼的湘军之所以能挡住势如破竹的太平军,最关键的原因就是,曾国藩办的团练,兵力全来自湖南当地的宗族,士兵们互相都是亲戚,这样他们才能团结一心,肯为对方牺牲,也能放心把后背交给对方。”

“嗯,我们以前老是讲什么全师上下众志成城,万众一心,其实这是套话,人真能一心的,绝对不可能超过100个人。我们只有三个月了,这支奇兵,单兵素质当然有要求,但更重要的,是能真正凝聚在一起完成任务。因为这招是一步险棋,连我自己也只有三分把握。”

“师长,”董振俊趁周涤非说到了兴头上,问道:“师里下发的考核方案,没有说明考核内容,是不是也跟您这个思路有关?”

周涤非眼神一闪,笑道:“套我话?”

“拎着猪头肉,找不着庙门。到底要考什么,怎么考,你真想不到吗?”

侦察连的车队怒气冲冲地开回了车场。

张若谷刚一下车,就被一只手抓住了衣领,死死顶在步战车的装甲上。

陈撼秋怒不可遏:“这种事你也敢做?!”

张若谷表情异常平静:“班副,不是我做的,我也知道不是你。”

“什么意思?难道有人刻意整你不成?”

张若谷没接话,任由陈撼秋抓着他的衣领,满脸写着“难道不是吗?”

连考核放水这么阴险的招数都想得出来,这种雕虫小技又有何难?

教授这时才慢慢从车上下来,照例点了根烟。张若谷面若冰霜,眼睛里却有两团火焰,他心中已认定这八成又是教授的阴招,双眼死死盯住他。但心里又隐隐觉得不太对。

陈撼秋吼道:“你别犯了错还想搅浑水!侦察连的人干不出这种缺德事!”

张若谷心中冷笑,他倒希望陈撼秋多骂几句,让教授多听听。

吴论从炊事车上下来,见不远处围着一群人,心中已猜到了八分,连忙跑了过去,双手抓住陈撼秋的上臂,喊道:“怎么?被领导逮了个现行,恼羞成怒了吗?”

陈撼秋一甩胳膊:“滚一边去!”吴论哪禁得住,刚要一屁股坐在地上,背后被人一撑,是胡有利。

胡有利皱着眉头:“别人的事,少他妈瞎掺和!”

他从没见过胡有利脸上露出过这种表情,心里一怯,也就不说话了。教授这时终于走了过来,拍了拍陈撼秋的肩膀:“放手。”

陈撼秋手刚一松开,教授立马迅疾如电地解开了张若谷的胸挂。

“确实不是他的,你看这胸挂上的尼龙带,颜色已经有点泛黄了,不仔细看看不出来。”教授翻来覆去地把玩着胸挂:“这带子上面的小折痕,也不是新装备能压得出来的。”

陈撼秋不太信,接过胸挂看了好一会儿,才确定这不是张若谷的装备。

侦察连的司务长老刘是个心思极细的人,别的连队或会出现新兵用老旧被装的情况,侦察连绝无可能。

陈撼秋满脸不解:“谁出事不都一样?”

“那肯定是不一样的,刚下连一个月的新兵出事,可以说是连队对这批新兵管教不严,说到底是个管理问题。你这种老兵出事,师长就会对整个侦察连的战斗力打问号。你要知道,我们马上就要跟别的连队争那个敢死队的资格,现在连长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压力,出了这种事,师长只会对侦察连更加不信任。”

陈撼秋如梦方醒,他虽然是连里公认的炮仗,对手底下的兵出了名的凶,但只要自己班的人被人欺负了,或是做错了什么事,他永远是第一个站出来的。平时他虽然看不惯张若谷,但一见他被师长质问,想都没想就把事儿一股脑揽在自己头上,却没想到自己是好心办错事。由此也更加佩服教授的沉稳老辣,老兵油子,老兵油子,自己确实还差点意思。

悔怒交加之际,瞥见旁边围着别的班的人,他立马做出赶人地动作:“去去去,老子出丑,你们看笑话倒挺积极。”

待旁人闹哄哄地终于散了,他才对张若谷道:“你小子也是,既然明知自己没做,为啥当时不说?”语气虽然仍是凶巴巴的,脸上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

张若谷心里一点儿没怪陈撼秋,他早知陈撼秋是在主动揽责,对他刚才的反应也是早有预料,但看教授的反应,这也不像是他故意设局陷害自己,那这胸挂到底是谁的?

“班副,”张若谷道:“当时的情况,我就算不承认也无济于事,反而会让事情变得更麻烦,更不可收场,还不如不解释。我也相信,事后班长和你一定会把这事搞清楚。”说完这句,他看了教授一眼,意味深长。

“对,解释就是掩饰。”教授自然知道张若谷话里话外的意思,表情仍是波澜不惊:“小张不错,有点儿担当。”

张若谷听到教授的夸赞,微微低了一下头,脸上没有任何的表示。他一向宠辱不惊,对于夸他这人,心中的怨愤也丝毫没有消除。

陈撼秋余怒未消:“等我弄清这胸挂是谁的,非把他皮扒了!张若谷,咱们现在就回班里,挨个搜内务柜,赶紧把这孙子查出来!”

“算了,这事谁也别提了。”教授道。

“怎么能算了?战备的时候偷奸耍滑,还给连里班里抹了这么大的黑,哪能就这么放了他?”

“你还嫌事儿不够多?”董振俊突然出现在三人的身后,他刚从师长那儿回来,比其他人慢了一步。

“连长……”陈撼秋见董振俊来了,才收低了声音。

“跟你班长多学学。”董振俊道:“刚才师长说了,大年初八,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连里现在准备考核还来不及,哪有工夫管这种破事?要是拿错了还好,真要是有人故意整他,一传出去对军心士气影响得多大?乌烟瘴气的,连里的人还能互相信任吗?”

“还是不能百分百确定。”董振俊道:“不过,也是八九不离十了。对了,老胡呢?”

“领导打哑谜也就算了,你怎么也跟着来啊?”陈撼秋急道。

“连长,我能参加考核吗?”张若谷冷不防来了一句,陈撼秋仿佛看外星人似的看着他。

虽然在拉动时发生的事不是他的错,但他知道,连里的人对他的看法不会又一丝一毫的改变。只要他还在教授的班里,即使他在各项训练中拼尽全力,关系户、书呆子的印象仍然不会从别人心中抹去,他需要一个机会,证明自己的价值。平日里,董振俊几乎不跟义务兵说话,他好几次想去连部表达参加考核的愿望,却生怕董振俊连听他说完的耐心都没有。今天虽然大家心中都笼罩着一层乌云,却让他有了跟连长对话的机会。

他已做好准备,即便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极力争取。如果连长不相信他的能力,就让当场考自己。这段时间加班加点的自我训练,已让他有了一些自信,虽然比不上教授、陈撼秋这些老兵,他的水平应该不逊于连里大多数一级士官了。

董振俊的反应也不比陈撼秋好多少,他盯着张若谷看了好一会儿,仿佛在确认这是一个新兵的请求,缓缓道:“你参不参加,去问你的班长。”说完立刻向炊事班的方向走去。

张若谷心一凉,不情愿地将目光移向教授,后者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照老规矩,没有经过半年考核的,不具备代表连队参加演习比武的资格。”

“不过,”教授略一沉吟:“这次情况特殊,我考虑考虑。”

正好有师领导来连里检查消防设施,董振俊陪了会儿,又忙了几件别的事,到了下午两点才想起来要找胡有利,在炊事班没找着人,径自到了后厨,在门外一听,好不热闹。胡有利脏话狂飙,似乎在跟谁打架,透过窗户一看,后厨靠墙的地方摆了台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破电视机,屏幕上是红白机时代的“街头霸王”,那个留着板刷头的美国空军被春丽一顿乱揍,没有任何还手的机会。

“你娘!”胡有利叫道:“你今天吃伟哥了吗?怎么这么厉害?”

吴论闷着头操作手柄,一句话也不说,几分钟之后,胡有利最擅长的三个人物全部被他零血KO,为了羞辱胡有利,他甚至连一个连招和必杀都没放,直接用轻拳轻脚慢慢把对方点死。胡有利死的无比憋屈,一扔手柄:“不玩了!”

自从胡有利花了二百块钱从县城搞了这台红白机回来,一有空就拉着吴论陪他玩儿小蜜蜂、超级玛丽这类恐龙时代的游戏。吴论有游戏玩,就算红白机也乐意,但无奈俩人水平差距太大,玩魂斗罗、双截龙这类,他一条命都可以轻松通关,胡有利跟在后面反而像个拖油瓶,因此他只能放水,让胡有利也能体会到一些游戏的乐趣。至于街霸这种格斗游戏,他几乎是用一种跟退休老干部下棋的耐心,尽量让胡有利看不出来他在让着他。

胡有利虽然也早已看出吴论在让着自己,却没想到跟这小子差距居然如此之大,气呼呼地准备夺门而去,没想到一打开门就看到了董振俊。

“老董?”胡有利笑道:“大过年的,空着手就来了?”

“得了旺财,你要是真能帮我把事办了,安县的馆子你随便挑。”董振俊只有跟教授和胡有利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才是松弛的,还说出了一个吴论闻所未闻的外号,可他一想起来有新兵在这儿,立马又板起了脸:“大年初八黄副团长来主持考核,你这次得出山了。”

“出山?”胡有利转脸道:“吴论,去把我的军残证和病历本拿过来给连长瞧瞧,还有洗假眼的消毒水。”

董振俊说:“不是让你去参加考核,是让你带着大家练一练。”

“乘车射击是吧?”

“你也觉得会考这个?”

“搞突袭嘛,老周头肯定是想把对方的指挥部端掉,但他又没法确定蓝军指挥车在哪儿,所以一定是想逼近对方,跟他们混成一片,来他个敌我不分,让蓝军占绝对优势的空中火力无法使用,然后形成范围火力,运气好的话是有一锤定音的可能,所以他大概率会考乘车射击。不过内蒙古草原的地势起伏不平,步战车又是出了名的不减震,对据枪稳定性和心理素质要求很高,跟连里之前在平地上训练的乘车射击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董振俊喜道:“那不就结了,你在雪狐呆了那么多年,现在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胡有利道:“从明天开始,满打满算也只有七天,难呐,而且你别忘了,现在可是在过年。”

“我跟指导员已经说好了,这七天全连不休息,你说练多长时间就练多长时间。”

“草,你们俩可够阴的,这么一来连里的人不会骂你们,都会说我胡瞎子不是人了。”

“给句痛快话吧!”

“要我答应也行,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成啊,茅台五粮液中华,你随便挑。”

“谁稀罕那些啊。喏,那小子。”胡有利嘴朝吴论努了努:“这几天跟着我练,要是他表现好了,你把他从炊事班调出去,别老在我跟前晃来晃去,碍眼。”

吴论万没想到胡有利会在这当口推自己一把,心中有好几种情绪同时冒出来。老胡这人关键时刻真够意思,就算他最后没能从炊事班调出来,至少这个星期天天有枪摸,比天天跟鸡和灶台打交道的日子强多了。

董振俊看了看吴论,没接话。

“好,”董振俊道:“只要他表现过得去,就按你的意思来,不过怎么着也得等到演习之后了。”

“得嘞,你现在赶紧让文书去各个连队,能借多少篮球就借多少过来。”

“要篮球干啥?”

“土法炼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