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手机

数台05式自行火炮齐射，声音震耳欲聋，前方临时构筑的简易工事被全部精准摧毁。观察所内，陈撼秋兴奋地看向董振俊，这是今年以来师侦连与炮兵营协同所取得的最好成绩，刚刚发给炮营的坐标基本实现0误差，真正做到了如臂使指、弹无虚发，可董振俊端着望远镜的手却迟迟没有放下。

“连长，咋了？都打中了啊？”

董振俊这时才回过神来，掏了掏被炮弹震得发疼的耳朵，好半天才说道：“你说师长亲自来我们连检查，还出题考我们，到底啥意思？”

陈撼秋笑道：“按你们干部的话说，这叫师党委对我连工作高度重视。师长不也说了嘛，他一直想当侦察兵，说不定就是来我们连过过瘾。”

董振俊拿着迷彩帽的手给了他脑袋一下：“说话听声，锣鼓听音。这事没这么简单。既然特地来考我们，肯定得用上我们，就是不知道他到底咋用。我看了去年内蒙军演的资料，我们明年春天要面对的这支蓝军，列装美式M1A2主战坦克，全频带阻滞干扰，空袭部队三分钟抵达战场，还有核生化武器，跟开了挂似的，各战区的王牌师上去轮番被虐，惨不忍睹，我琢磨了很长时间，都不知道我们有啥取胜的机会。上周师长来，本来给他准备了火力侦察、无人机侦察等多个项目，可他一概没兴趣，反倒出了那两个无厘头的题，你说他到底在琢磨什么？”

“连长你这不是闹么，我要能搞明白师长想啥，最低不也得是个团参谋长啊。”

董振俊无奈摇了摇头，在对讲机里喊了声各班解散，开始收拾东西。陈撼秋想了想，问道：“连长，分到我们班那个新兵，啥意思？”

“啥啥意思？”

“我看他没啥毛病啊。”

“有没有毛病我不知道，这小子我一见就烦，身上没半点朝气，感觉做什么事都思前想后的，跟个小老头儿似的。”

“那你干吗要他啊？”

“要？这是师里分过来的兵！我能不接？也不知道上面是怎么想的，一个他，还有炊事班那个吴论，带着另外俩浑小子一块儿逃到安县，四人一起出逃，怕是集团军历史上也没出过这种事，结果倒好，分到侦察连来了。行啊，师里的命令我原样执行，可放到哪个班师里总没权干预吧。”

“连长，你还是因为永新吧？”

董振俊苦笑：“连里最好的班长，我亲自带到新兵营，结果带出去就带不回来了，我这辈子还没这么憋屈过。”

“这小子倒也真是怪，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可训练的时候学什么都是一学就会，前两天我们排带教炮兵侦察作业，测方位角，别的兵罗盘还没在手里捂热呢，他已经报出答案了。昨天午休，我洗了个脸准备躺下，一瞅这小子不见了，跑外面一看，他自个儿在操场上跑圈呢，而且一直是冲着极限跑，不要命似的……”

“他想干啥，以为自己能代替得了张永新？”

“是啊，教授也这么说。不过连长，你还别说，当年我跟永新一块儿分到连里，他也是这么玩儿命的……”

“行了，分到你们班的人，只要不出事，别老在我面前提。”

董振俊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陈撼秋自觉没趣，拎着作业包刚准备走。这时又走进来一个身形壮硕的光头，小小的观察所登时拥挤非常。

董振俊连忙敬礼：“黄副团长，您咋来了？”

董振俊在K师最怵的人是黄晋，这位副团长虽然跟师侦连没有直接的上下级关系，但他是雪狐出来的，侦察特战本是一家，而且执行过反恐处突维和等多种任务，不少涉及国家的核心机密，从上任师长开始，他就一直被委任兼顾指导师侦连的日常训练。除了周涤非这个脑子跟别人不太一样的师长，以董振俊的业务能力，应付其他领导绰绰有余，可只有这位黄副团长，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能直戳师侦连的要害，董振俊好几次被他弄得当场下不来台。因此见到这光头的一瞬间，董振俊脸上的肌肉立马紧绷起来。

黄晋笑了笑：“不是副团长喽，转业命令已经在路上了，我现在岗位调整，在司令部挂一个训练科副科长的岗位，看你们在跟炮营协同，过来看看。没想到刚走到这儿已经打完了，遗憾。”

“上连里吃个饭吧？”

“也好。”

董振俊这话也就是个客气，要是往常，黄晋肯定会拒绝，看样子今天他肯定有事要说。

炮场离侦察连将近两公里的路，黄晋照例先扯了些有的没的，董振俊也陪着他扯，终于，离连队还剩三百米的时候，黄晋转入了正题：“昨天师里开演习准备会，听说了？”

董振俊点点头：“各团常委、机关四大部团以上干部全部参加，阵势不小，看来是要动真格的了。”

黄晋道：“想不想我给你透露点消息？”

董振俊道：“不想。黄副，上级的命令我执行便是，知道太多反倒不好。”

黄晋笑道：“还挺沉得住气。知道吗？之前筹备会议的时候，师长准备让你列席，不过昨天训练科的人请示他的时候，他又把你名字划掉了。”

董振俊脸上不自然地**了一下，立刻用微笑掩饰过去：“黄副您别拿我寻开心了，我一个小连长，哪有资格参加常委一级的会议啊？”

“都要打仗了，哪还顾得上这些破规矩？”

“您到底想说啥啊？”

“沙盘推演，依次过了六套预案，评估结果，取胜机率均不到10%，师长最后讲话只用了十分钟，言简意赅，提到一句：兵固诡道，胜在用奇。会后单独留下我，说K师也要有自己的雪狐，但雪狐不一定是师侦连，这意思够清楚了吧？”

“那还能是谁啊？”董振俊这句话纯属本能反应，在他心里，天大地大，侦察连最大。可刚说出口就后悔了。

“单兵能力，目前侦察连或许最强。可是骡子是马，内蒙古草原上才能见到真章。”

“这支奇兵……有别的替代选项？”董振俊问得小心翼翼。

“哈哈，你是在师里待的时间太长了，一团二连，三团四连，这两年都是嗷嗷叫的。你要留神啊，万一到时候你曾经看不上的人跑在了你前面……”

“肯定不会。”董振俊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微微发烫。

在任何一个连队，炊事班都是最没有存在感的班，平时见不着人——六七个人负责一百多人的饭，睁眼忙到闭眼，每天除了班里其他几张脸，基本只跟锅碗瓢盆打交道，做完一天的饭，跟被人揍了一天似的，进屋就想裹被子合眼。节假日，别人能轮休，炊事班休息也有限，放假人也得吃饭啊！久而久之，炊事班这几号人仿佛跟连里已经没啥关系。

当然，也有露头的时候，一是连里有人打架，炊事班班长第一反应不是去劝架，而是赶紧跑去看三刀箱有没有上好锁——翻一翻全军历年的事故通报，打架打急了跑到炊事班抡菜刀的怎么这也有七八百起，就算刀箱上好了锁，一口平底锅也足以把人锤出脑震**；二是菜出了岔子，其他班的战士平时压抑的情绪，会因为一粒米全部爆发，一天到晚在泥汤里滚，连饭都吃不好，还活不活了？所以炊事班除了做饭，还有一个重要职能就是挨骂。

吴论在后厨用沾了肥皂水的抹布使劲擦着那口骇人的大锅，此锅之大，足以把他做成吴论两吃。胡有利窝在墙角，注意到了他空洞的眼神：“在想事儿？”

吴论摇摇头，继续挥舞抹布。刚才远处传来的炮声让他逃离不了之前在靶场的回忆，张永新说：“你配得上这枪吗？”这句话在他脑中化作一个嗡嗡飞舞的小虫，躲不开，拍不死。

“不要太自卑。”一旁收拾东西的老米道：“人都得从头学起。可别小看炊事班，知道部队什么兵最吃香吗？外面那些操枪使炮的？错，错，一是驾驶员，二是厨子，战区、集团军的大领导，身边什么都可以少，就是少不了这两种人，你只要认真学，我保管你能做得一手好菜，将来保不定就被上面的领导选去了，我们将来可要抱你大腿啊！”

老米呵呵干笑两声，这段话他跟炊事班的每个人都说过，因为过于熟练，反倒显得不自然。

这句话没能赶走吴论的脑虫。

一个硬块儿顶在了吴论背上，他本能地一躲，胡有利手中的东西差点进了那口还装着肥皂水的大铁锅，他抓了几下才把那东西抓牢实，骂了一句：“躲啥？”接着又有些得意地把那东西朝吴论晃了晃：“天下最苦最烦最累，皆在炊事班，你得有个念想。拿着。”

吴论接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这是个手机。牌子没见过，看样子价格不超过五百块钱，两边各有一个巨大的喇叭，机身通体金色。

“来这儿就别挑了，这手机比不上iPhone华为，可它实惠，经糟践，以后在后厨无聊了，拿这个听听歌，排忧解闷。你看我给你放个劲歌金曲。”

动次大次，“可是你做了别人的小三”。

“带劲吧？”

“胡班长，连队不是规定不让新兵用手机吗？”

“得，还挺有原则，规定是规定，执行起来要灵活，注意啊，这是拿来听歌的，可不许在网上跟人瞎白话，尤其不能谈论部队，知道不？”

“啪！”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响声，一个铁碗在地上转了足足有十五秒钟才停了下来。

“老米，你喂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