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9 泅渡

葡萄藤因幻想

而延伸的触丝

海浪因退缩

而耸起的背脊

——顾城《弧线》

生活再次陷入平淡,半年时光很快呼啸而过。

若以半年为一个时间单位,苏扬已经经历了小60个轮回,但从来没有一次像那半年一样过的寡淡又匆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又什么都没留下,每天都是前一天的重复,每天过的都一样。

这种生活曾经是苏扬根本无法想象和接受的,可这半年他竟然完全适应了,而且觉得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甚至,他和唐悠悠之间的沟通也越来越少了,除了工作上还有一些交集,生活中的共同话题变得少得可怜,而且,他们已经分床休息,并且几乎完全没了夫妻生活。

仿佛都不再需要。

或者,都在逃避。

苏扬终于明白,所谓的“回到自己的原来的生活”根本就回不去了。因为他们的心已经回不去了,生活或许没有变化,但他们已经变了,在不知不觉中变了太多太多。苏扬甚至觉得自己变老了,一天照镜子,他竟然发现自己有了一根白胡子,一叶落而知秋,他吓了一跳,立即想拔掉,可手很快凝滞在空中,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摇摇头离开。

他决定不再轻易照镜子。

他发现自己开始决定不再做的事情还挺多。有的事,他能轻易做到,有的事,他怎么也做不到。

比如他决定不再和大左联系,不再视他为兄弟,不再想他。他做不到。对于大左,虽然他也做好了今生不再相见的准备,可是他还是决定遵守承诺,每个月继续给他交房租,以及支付生活费。苏扬心想,只要他不拒绝,我就交到老,交到死。

他也曾无数次走到他给大左租的工作室门前,想敲门而入,然后所有美好的记忆全都破镜重圆。可是他最后都放弃了,他不是害怕大左会拒绝他,然后对他破口大骂将他逐出门外,他真的不怕,他只是在冲动的一瞬间突然又觉得没有必要再回到从前,现在的生活虽然冷寂无聊,但也没有过不下去,没有人寻死觅活。所以,还是算了吧。

何况,就算推门而入,那些美好的回忆也回不去了。

无论友情,还是爱情;无论大左,还是唐悠悠。生活正朝着你不可预知的方向疯狂奔跑,你除了接受,什么办法都没辙。好了你也别太欢喜,不好了也别太伤悲,得势了别太乐意,落魄了也别太较劲。

苏扬突然发现自己不光是身体老了,心态更老了。

所以他明明知道他和唐悠悠之间已经出了不小的问题,可是他并不想去修补,而是带着一种戏谑的心态想看看这道裂缝的深处到底是什么,这道裂缝又到底能变成多大的深渊,吞噬多少的誓言。

就在苏扬又一次从大左门前叹息离开,并决定从此不再过来之际,大左的门突然开了。苏扬愣了一下,第一反应竟然是赶紧走,不要让大左发觉自己,可是来不及了,大左已经从里面跑出来,并且一把紧紧将他抱住且欢呼:“哎呀妈啊,我刚想去找你,你就出现了,究竟是什么力量让我们不期而遇?”

苏扬想挣脱,想辩解自己只是无意路过。可大左的力量很大,他根本无法动弹。苏扬挣扎了两下后同样用力和大左拥抱起来。透过厚厚的衣服,苏扬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汗臭味,很难闻,却又很熟悉,充满了怀旧的味道。那一瞬间苏扬好想哭。苏扬心想只要兄弟还在,只要这拥抱还在,所有的恩怨都可以既往不咎,所有的不悦他都能承受。无论大左说什么,他都欣然接受,无论大左做什么,他都拍手称快,可是大左突然又推开他,闪烁着纯真无邪的眼睛问苏扬:“咱真的好久好久没见了,你看你都变老了。”

苏扬觉得这话怪怪的,但还是客气地说:“是啊,得半年了吧。”

大左摇头:“咦!什么半年,至少三四年了。操,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怎么时间到你这里还慢了呢。”

苏扬大惊:“啊!你说什么?”

大左也一脸惊愕:“听不懂?难道我说的不是人话吗?话说自打当年我离开这个庞大的城市后我们就一直没再见啊!”

苏扬一把推开大左:“大左,你没事吧。”

“我很好啊!”大左挥舞胳膊,下腰,劈叉,还原地蹦了两下,然后很认真回答:“哦,我明白了,你是说我胖了吗?中年发福,在所难免。”

苏扬:“大左,你快别闹了,我最近神经有点儿衰弱。”

大左:“谁他妈有闲心和你闹啊,我这次回来就是要找你谈件正事,这不刚想去找你,你自己就上门了。”

苏扬:“不是大左,你说你刚回来,那半年前我他妈和谁一起成天鬼混?还有我给谁租的这房子?我他妈又和谁吵的架?”

大左翻白眼:“那我哪里知道。难不成你遇到鬼了。”

苏扬瞪了大左一眼:“我看有可能。好了,不说那些了,你找我干什么?”

大左一脸神秘:“我写了一部惊天地,泣鬼神的巨作,有没有兴趣?”

苏扬拉长语调:“必须有兴趣,你这部巨作啊,关于这个时代的文明,关于人类的自由,更关于我们的民生和民主。你这三年头悬梁锥刺股一直笔耕不辍,将你对人类和历史的思考精髓全部囊括,里面无数真知灼见,蔚为大观,辉煌灿烂。只要出版了一定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必须是超级畅销书。”

大左:“为什么我想说的话全被你说了?”

苏扬:“好吧,算你演技高。我还知道你目标是写十万字,可现在统共才写了两三万字,想出版啊,还遥不可及呢。”

“错了,我已经写好十万字啦!”大左手一挥,然后从袋子里掏出一只U盘,“就在这里,十万字,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代表着人类迄今最智慧的思考。哎呀妈啊,刚才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时空出现裂痕导致思维错乱了呢,还好有你没说对的地方。”

苏扬突然拍手大笑:“哈哈,我终于明白了。”

大左也拍手笑:“哈哈,明白了吧。”

苏扬收起笑容:“明白了,你他妈写作写成神经病了。”

大左:“随便你怎么说,反正当初你承诺过只要我好好写,你就给我好好出版的,现在我写好了,下面就是你的事了。”完将他将u盘塞到苏扬面前,然后一只手伸在空中,手指还在不停动。

苏扬:“这是干啥?”

大左:“一手交货,一手交钱啊!你拿我的稿子去出版,然后给我预付一笔稿费,我也不多要,先给一百万吧。”

苏扬:“你疯了吧,张口就要这么多,没有。”

大左:“苏扬你有没有搞错,这明明在帮你好不好?我这稿子随便出出就是几百万册的销量,你能赚上千万的好不好?问你要一百万的预付显然是便宜你的了啊。”

苏扬:“算了,我也不跟你争了。这样,稿子我先带回去看,要是能出版,我们再说签约条件。”

大左:“你这啥意思?等于说我这煌煌巨作还不一定能出版?”

苏扬:“必须要先审稿,谁都一样——你要是觉得不爽,可以找别人。”

大左:“咱俩这么多年的兄弟了,你至于对我这么现实吗?”

苏扬:“哦,你也知道咱俩是兄弟啊,是兄弟你给我忽悠成这样?是兄弟你给我装神弄鬼?”

大左:“算了,你要审稿我也没意见,反正我对自己稿子绝对自信,要耽误也是耽误你的时间。”

苏扬收起U盘:“那就好,我先回去看了,看完后再联系你。”

大左一把拉住苏扬胳膊:“别走啊,咱这么久没见了,你怎么说也得请吃顿饭吧,我都饿了好几天了。”

苏扬:“请吃饭没问题,前提是你得先恢复正常了,行不?”

大左憋了半天,委屈地说:“行,不过你得答应我,我们所有感情都照旧,你不许对我有成见。”

苏扬笑:“行,我答应你,咱依然是好兄弟。”

大左点头:“嗯,最好的兄弟。”

苏扬起身,拍拍大左肩膀:“好了,我最好的兄弟,走吧,咱喝酒去。”

能和大左意外重归于好苏扬很是高兴,本想找个地方大喝一场,找回曾经的**,没想到吃饭时大左还一个劲儿吹嘘自己的作品如何震古烁今,他既往不咎能让苏扬出版是苏扬至高无上的荣幸。苏扬越听越不是滋味,他本以为大左是故意装失忆好回避俩人曾经的不愉快,现在他明白自己想多了,大左之所以装疯卖傻完全是因为他稿子写好了想出版,根本就没有半点儿兄弟情义。这让苏扬非常不爽,最后干脆将酒杯一撂赌气说:“要不我不吃了,现在就回去看你的巨作得了。”他以为大左会收敛些,结果大左立即眉飞色舞说:“好啊,你快回去吧,剩下的饭菜你放心,我全替你给吃了。”

苏扬只得郁闷离开。回到公司,他本打算先和唐悠悠说下这事,想了想决定还是先别声张了,大左这稿子用脚趾头也能想得出来很傻很天真,随便搂两眼,然后找个借口推了就是,现在就和唐悠悠讲只会添乱,苏扬心想什么时候我变得这么不爱和唐悠悠交流的呢?自己又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现实的呢?要搁以前,不管大左写的有多low,他都会毫不犹豫帮兄弟完成这个愿望的,可现在,无论是最亲密的爱人还是最好的兄弟,他都觉得没有必要全心付出,否则只会让自己难堪委屈。

苏扬将U盘插入电脑,打开文档,漫不经心看了起来,结果刚看两行,注意力就被全部吸引了过去。大左的稿子是一篇篇杂文,水准虽然没有他说的那么夸张,观点虽然没有他说的那样振聋发聩,但也绝不乏真知灼见且态度严肃完全没有半点浮夸之气。总之,大左的稿子非常对苏扬胃口,以致他一口气看了下去,并且不停拍案叫好,一些地方的表述甚至让他感动。

苏扬突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都冤枉了大左,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很有才华,而且在疯癫甚至邋遢的外表下竟然真的藏有一番热血和责任。

他比他更纯粹,也比他更坚持。

他已经堕落了,他还保持初心。

苏扬用了整整五个小时将大左的稿件全部读完,最后彻底被大左的才情和思想征服。他决定好好出版这本书,而且要投入全部精力,除了是对兄弟和作品本身的交代外,苏扬还知道这样的作品会给自己的公司带来非常好的口碑,其价值是其他市场畅销书所无法比拟的。其实从做出版第一天开始,苏扬就希望自己出版的图书可以有社会担当,可以受人尊敬,可以传世,这才是一个出版人最大的荣光,以前他虽然出版了很多畅销书,但其实他内心深处是鄙夷的、不自信的。而现在这样的机会终于摆在了他面前,他必须好好珍惜。

苏扬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好几次他拿起电话,想给大左打电话,将自己知道的所有赞美词语送给他,可他都控制住了。因为他知道光自己兴奋还没用,想把这本书做好,必须得到唐悠悠的赞同和支持,而唐悠悠一定不会同意出版这种市场不明朗,甚至极可能滞销的书,所以他要先说服她,然后才能再找大左商量出版事宜。

苏扬来到唐悠悠办公室,想通过自己的**感染唐悠悠。唐悠悠一如既往正在全情工作,几个下属认真拿着笔和本记录着唐悠悠的要求。

苏扬说:“不好意思打扰下,你们先出去,我和唐总说点儿事。”

下属立即知趣离开。唐悠悠看着苏扬,等他说话。

苏扬:“悠悠,我想出版一本书。”

唐悠悠:“你是总编,不需要和我商量的。”

苏扬:“是大左的稿子。”

唐悠悠:“哦,他终于写好了?”

苏扬点头:“嗯,写了十万字,不算少了。”

唐悠悠:“你不是说他和你吵架了吗?怎么又出现了?”

苏扬:“两码事嘛,稿子我已经看了。”

唐悠悠:“你肯定说特别好。”

苏扬:“我……”苏扬突然发现自己这样一句一句地说节奏非常不对,不但没气势反而显得很心虚,于是赶紧将剩下的话连到一起:“是这样的,我本来以为他写的肯定特水特扯淡,可我认真一看,我擦,完全喜出望外,特别好,真的,大左的作品是我这几年看过最好的稿子,才华横溢且有思想有担当,正好符合现在主流阅读人群的需求,所以我想给他出版。”

唐悠悠冷幽幽地说:“既然你都决定了,那还来问我干什么?”

苏扬:“我怕你不开心嘛,你对他一直有成见的。”

唐悠悠:“我怎么这么不爱听你这么说呢,我对他有什么成见?我和他很熟悉吗?”

苏扬:“好了,你别生气,我就是和你打声招呼。我有数的,你先忙吧。”

苏扬心想既然她不反对就行了,多说多错,于是转身要离开,却很快被唐悠悠叫住:“你把他稿子先拿给我看看。”

苏扬迟疑:“一定要看吗?”

唐悠悠点头:“既然你在意我的感受,那么我一定要看,而且一定会认真看。”

苏扬无奈:“好吧,我发给你就是。”

回到办公室,苏扬想了想,把大左的稿子发到唐悠悠的企业信箱,以防万一,还认真附录了一段自己的审稿意见,盛赞了一番。

稿件发过去后苏扬不放心,又过去和唐悠悠叮嘱了一遍,让她快看,看完了立即和自己沟通。结果两天过去了唐悠悠始终没给自己答复,苏扬一直挺紧张,又不敢多问,第三天晚上回到家,唐悠悠和往常一样,吃过饭就敷着面膜看杂志,苏扬往常这个时候会在网上玩会儿小游戏,但那天完全没心思,围着唐悠悠转了起来。

唐悠悠被转烦了,问:“你老围着我转干啥?”

苏扬:“没事,运动。”

唐悠悠:“想跑步可以出去,宽敞。”

苏扬:“没事,这儿也挺好。”

唐悠悠:“你没事,我有事儿,好烦的。”

苏扬:“老婆你……”

唐悠悠:“怎么了?”

苏扬:“没事,我出去跑步了。”

苏扬气鼓鼓地出去了,沿着马路快步走,走得浑身大汗淋漓,郁闷的心总算平复了一点儿,刚准备停下来休息大左电话就来了,催问他稿子看得如何了?

苏扬立即捧着电话赞美了大左半个钟头。大左听到最后不耐烦了:“你太过反常,看来情况不妙啊!”

苏扬:“字字肺腑,一片真心。”

大左:“形容词我不要听,你就说能不能给出吧。”

苏扬:“必须的啊,否则我废那么多话干吗?”

大左:“那为啥不主动告诉我?还要我打电话问,妈的,老子憋了好几天,差点儿没紧张出心脏病。”

苏扬:“哦,我早就看完了,不过唐悠悠还在看,她审稿有点儿慢。”

大左立即警惕:“为什么?你不是主编吗?难道你没有话语权。”

苏扬心也一紧,装作随意地说:“没事,因为想重点做你这本书,公司重点书都要让她看的,她管运营和销售,看了就能调动全部资源。”

大左:“我怎么感觉没那么简单,你说过你怕她的,万一她看不懂我的作品怎么办。”

苏扬被大左说的悲从中来:“我不是怕她,是尊重她,好了,你就等我好消息吧。”

大左:“行,如果你要证明自己是独立自主的男人而不是某人的附属,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千万不要让我看轻你哦,你懂的。”

苏扬连连点头说:“好好好,我懂,等我好消息。”然后慌张将电话挂了——如果搁以前,他对于大左这样的风凉话一定会厉声反驳,可现在拜读了大左泱泱巨作后他连抵抗的勇气都没有了,感觉在精神上已经完全被大左征服了。苏扬深呼吸了一口气,决定这就回家就和唐悠悠好好沟通,如果她不同意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一定要说服她。

家里,唐悠悠做好面膜后开始工作,每天入睡前工作两三个小时是她雷打不动的习惯。苏扬进门后又是端茶又是拿零食,然后坐到她身后,给她捶背,捏脖子。

苏扬:“老婆,舒服不,要不要我加点儿力气?”

唐悠悠无奈叹气:“你想干什么?”

苏扬谄笑:“不干吗啊,就是对老婆好呗。”

唐悠悠:“没事献殷勤,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苏扬:“没事也能对老婆好啊,有事才好多傻啊!”

唐悠悠:“也是哦,说起来你真有段时间没这样了,我都不适应了,你也觉得特生分吧。”

苏扬:“是是是,这事都怪我,以后我每晚都给你按摩。”

唐悠悠:“那还是算了,一冷一热我都吃不消的。好了,你快说吧。”

苏扬:“老婆英明,你怎么知道我肯定有事的?”

唐悠悠:“你到底说不说,不说我就去睡觉了。”

苏扬:“说说说,其实就是想问下大左的稿子你看了没?”

唐悠悠叹了口气,从喉咙里淡淡发声:“嗯。”

苏扬屏气凝神:“感觉怎么样?”

唐悠悠:“不怎么样。”

苏扬:“出版应该没问题吧。”

唐悠悠:“肯定不能出。”

苏扬顾不上捏脖子了,将唐悠悠的椅子用力转了过来,“为什么呀?”

“为什么?你还好意思问我为什么?”唐悠悠火气一下子上来了,“你看他都写了什么?对历史各种否定,还有各种隐喻和讽刺,各种没节操没底线,有病啊!”

苏扬犹如当头棒喝,也急了:“这怎么能叫不满呢?只是个体的意见而已,人活于世,难道还不允许发表意见吗?是,我们只是一介书生,可是我们不应该想着能为这个国家做点儿什么吗?为这个国家的人们做点儿什么吗?”

唐悠悠冷笑:“你说的真可笑,这个国家的事有人操心,不需要你自作多情,这个国家的人们自有宿命,你做好自己就可以了,我们每个人都只需要做好自己。”

苏扬拍案而起:“完全妇人之见,简直愚不可及。”

唐悠悠转过身去:“随便你怎么理解,反正这书我们不能出,太冒险了。”

苏扬真急了:“冒险怎么了?我告诉你,人活着就是一场冒险。唐悠悠,我问你,如果我不冒险,我能和你在一起嘛?我和你说实话吧,我从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和你是两个世界的,我像水,你像火。我喜欢自由,你喜欢规划,我生性浪漫,你个性严谨,我热爱文学,你只看财经。我喜欢吃煎饼,你喜欢吃披萨,我喜欢喝酒,你喜欢咖啡,你说我和你有什么共同点?no,什么都没有,我一直在反抗,我一直在挣扎,可是最后我们还是在一起了,就是因为我愿意冒险,现在结果不也很好吗,请问?”

唐悠悠眉毛一挑:“看来我还得谢谢你了?原来你有这么多的不满意,还有什么意见你一起说出来。”

苏扬:“我只是打个比方,你不要上纲上线。”

唐悠悠急了:“到底是我上纲上线还是你上纲上线?好,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们愿意出版,可是根本不会有出版社愿意和我们合作的,这书内容根本过不了。”

苏扬:“这我有想过,我们现在合作的出版社当然不会出了,可是我们可以找偏远一点的出版社啊,他们的审查不会很严格,所以这并不是问题。”

唐悠悠:“这什么逻辑?难道审查严格不是好事吗?像这种充满常识错误并且没节操没底线的书真做出来,所有人都得遭殃,所以绝对不能出。”

苏扬生气了:“唐悠悠,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怎么还这么迂腐呢?请问里面到底哪句话不合适了?我知道你不喜欢大左,可是也别拿这个打击报复啊,至于吗?”

唐悠悠不甘示弱:“我就打击报复了,你怎么着吧。”

苏扬感到尊严受到了挑衅,恶从胆边生,愤怒地说:“那我还偏要出版,你爱咋咋地。我告诉你,让你看稿子,是给你面子,别他妈给脸不要脸。”

唐悠悠脸色煞白:“苏扬,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苏扬说出那句话就后悔了,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说过这么重的话,完全是压抑太久的缘故。可是他又不愿意立即示弱,就想离开,边走边叨咕:“我不说,你没听清楚算了。”

唐悠悠:“苏扬,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变了只是一种假象,我一直以为时间可以将一切弥补,没想到在你心中我已经变成了如此没有尊严的存在。”

苏扬很奇怪自己竟然还不愿意和解与妥协,哪怕他心中已经开始后悔,可是他嘴里还是冷冰冰地回应:“随便你怎么解读,反正我左右不了你的思想。你从来就不听我的。”

唐悠悠的眼泪已经出来了:“原来一切都是真的。你走!”

苏扬:“这我家,我去哪儿?”

唐悠悠:“你不走是吧,那我走。”唐悠悠说完起身就往外跑。

苏扬吓得一把抱住她:“这大半夜的,你要去哪儿?”

唐悠悠被苏扬抱得死死的没法动弹,只能原地直蹦,边蹦边喊:“你放手,你别管我,我知道你早就厌恶我了,你终于忍不住暴露了。”

苏扬胳膊加大力气喊:“反正不许你走,就算走,也等到明天好不好?”

唐悠悠突然低头死死咬了苏扬一口,苏扬尖叫一声松开了手,唐悠悠立即冲了出去。

苏扬没追出去,而是呆若木鸡看着大敞四开的门,嘴里喃喃自语:“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是啊,为什么会这样?

太突然了,好像一场蓄谋已久的战争,虽然速度之快超出了意料,却又充满了逻辑的必然。

苏扬无比郁闷,狠狠连抽了两支烟,心中无数个声音响起:不要去找她,你没错,绝对不要去找她。可当他稍微冷静下来后,还是深叹了口气,然后拿了件衣服,出门去找唐悠悠。

当然不可能找到,苏扬本以为唐悠悠只是想给他警告,就在家附近不会走远,可小区里完全没有踪影。苏扬又想或许去公司了,于是赶到公司,公司也没人。而且她也没拿电话,根本联系不上。

苏扬最后只能在大街上东奔西走,四处游**。心中又气愤,又委屈,又担心,又焦急,到最后根本就是漫无目地跌跌撞撞,孤魂野鬼一样。

为什么会这样?

苏扬好想哭。他最后筋疲力尽,站在街角,四顾茫然。身影在路灯下被拉扯得很长很长,长到支离破碎,长到他看不清方向。

就这样过去了四个多小时,苏扬最后实在不知道还能去哪儿找,又不至于报警,何况报警现在也不会受理,最后只能回家。

然后就在自家单元门口,他看到了唐悠悠,她坐在台阶上,穿着单薄的衣服,长发披肩,正傻傻看着前方,脸上满是泪痕。

苏扬赶紧上前,脱下外套包在唐悠悠身上,然后紧紧抱住她。唐悠悠没有躲闪,也没有理会。

苏扬关切问:“悠悠你去哪儿了?吓死我了,快回家吧。”

唐悠悠一动不动,不肯离开。

苏扬:“都是我不好,我不应该说那么重的话,我向你道歉,有什么话我们回去慢慢说好吗。”

唐悠悠抹了一把眼泪,摇头:“我不想回去,你陪我就在这里聊会儿天吧。”

苏扬看唐悠悠的态度很坚决,怕又刺激她,只好答应,但手却不敢松开。

唐悠悠沉默了一会儿后眼泪突然又涌了出来,哽咽着说:“我想离开你,离开我们的家,可是我不知道去哪里,我没有地方可去,我什么人都不认识,我只认识你。”

唐悠悠说完就呜呜哭了起来,而且声音越来越大。

苏扬认识她十年了,从未见她如此脆弱过。

苏扬也哽咽了:“悠悠你别说了,都是我不对,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唐悠悠边哭边摇头:“不,不怪你,我知道你一直都很恨我,你早就应该这样做了。”

苏扬又急了:“悠悠,说什么呢你?我爱你都来不及,我怎么可能恨你?”

唐悠悠:“你应该恨我,因为我太自私了,如果我当时能听你的,我们的孩子就不会没有,我们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提及夭折的血肉,唐悠悠再次伤心欲绝。

苏扬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提这一茬,他完全接受不了这个时候讨论这些,他只想立即离开这里,停止这样的对话。

苏扬恳求:“别说了,我们回去吧,求求你了。”

唐悠悠还是不肯离开,她挣扎着说:“不行,你让我说,我怕过了今天我又没有勇气。这些天我太累了,我憋了太久太久,快憋出病了。我一直不敢回忆,我也一直不敢面对,我怕我会恨自己,我怕会控制不住自己做出什么傻事。苏扬,你知道那天我躺在病**,看到你绝望的那一瞬间有多难受吗?我告诉自己这是我这辈子做过最错误最后悔的事,我那么爱你,可是我一次又一次伤害你,我真的不想这样,可是我控制不住,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你告诉我,我们真的回不去了吗?”

苏扬激动:“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说这些,我完全听不懂也不想听,我们之间很好,什么问题都没有。”

唐悠悠看着苏扬:“你为什么要欺骗自己呢?你敢扪心自问你真的对我没意见吗?你敢用我们的爱去发誓我们之间真的没有出现问题吗?”

苏扬:“不是,夫妻之间有问题不是很正常吗?就算有矛盾也没什么大不了啊,只要我们能够彼此包容,彼此信任,什么问题和矛盾都不可怕,不是吗?”

唐悠悠又摇头:“这就是我们对爱理解不一样的地方。你知道吗?从我喜欢上你的那一瞬间开始,我就对自己说,不管发生什么样的阻挠,我都要和你在一起,在我和你一起的第一秒开始,我又对自己说,未来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我都不要和你有不开心,一点不开心都不能有,我渴望完美,尤其是我们的爱情,因为我们能走到一起,真的太难太难了。我想等有天我们老去,回忆起曾经,全部都是美好,我以为我能做到,我也很努力地去做,可是,我失败了,我真的做不到,我好难受,我最在乎的事情,我真的做不到。”

苏扬不说话了,他太了解唐悠悠的性格,这些在别人眼中或许很正常也很无所谓的事情,在她那里确是天大的问题。他终于明白,这些日子她一直郁郁寡欢的原因,他也终于知道,相比他的压力和不快,唐悠悠承受了更大的痛苦。

他至少还有大左可以倾诉,他至少还有酒精可以麻痹,可是她呢?她那么要强,她只能硬撑着,直到崩溃。

是的,他是她的唯一,这个城市,她除了他们的家,已经无路可退,她比他以为的要更爱他。如果说他们现在的矛盾是一场战争,他们都是失败的战士,只不过他是受伤,而她却生命垂危。

原来,他们之间的裂痕已经很深很深,不知不觉中,已经足够将所有的憧憬吞噬。

苏扬不再说话,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也已经筋疲力尽。

唐悠悠突然问:“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了,你多久会找一个新的?”

苏扬不知道她为什么问这个,本能地问:“你说什么?”

唐悠悠眼泪又滑下一串,却微笑着问:“你告诉我,我想知道。”

苏扬摇头:“不会了,我说过的,如果你不在了,我不会再爱。”

唐悠悠:“傻瓜,那你该多孤独啊!你孤独的样子真的很让人心疼。”

苏扬:“悠悠,咱不说这个行吗?我们不会分开,我们要在一起一辈子的,少一天都不叫一辈子。”

唐悠悠将头埋在苏扬怀里,幽幽地说:“一辈子,多美好,可是真的好难好难做到的啊!”

苏扬:“相信我,我对我有信心。”

“我对自己没信心。”唐悠悠凝视着苏扬,大颗眼泪从眼眶滑落,“你知道吗?曾经我对此深信不疑过,我仿佛都能看到你慢慢变老,你的腰杆不再挺拔,你的头上开始有白头发,脸上的皮肤也越来越松弛,你变得也越来越啰唆也越来越脆弱,直到有一天你都走不动道了,需要我推着你,然后你安详地睡去,在我的怀里离开。这就是一辈子了。”

苏扬强作欢颜:“你好讨厌啊,为什么是我先死,为什么不是你先呢?”

唐悠悠眼泪又出来了:“因为我不想你难受,我宁可自己痛苦,我希望你一辈子都是快乐,都是幸福,都不要因为这份爱而受累,这是我对自己的要求,虽然,我已经做不到了。”

苏扬长长叹气:“又来了。这样吧,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了?”

唐悠悠颤抖着回答:“我不知道,我现在很乱,我对自己没信心,我看不到未来,我怕我们之间会变得越来越糟糕,会每天争吵,冷战,彼此埋怨,嫌弃,甚至积怨,我不敢想,想到这些我就很痛苦,我害怕我们的爱会变成那样。”

苏扬:“既然没想法就别胡思乱想了,相信我,一切都会过去,我们会幸福的,我用生命向你承诺,相信我。”

唐悠悠看着苏扬,看了好久好久,然后流着泪,点了点头。

回到家后,俩人几个月来第一次同床共枕。唐悠悠很快入睡,苏扬却始终无心睡眠,回想过去的几个小时,虽然激**和疼痛,但并非无意义。他们之间太需要爆发这样的一次冲突和对话,就像生病,如果体内的负能量太多了没法释放,会出大问题的。因此,苏扬反而感觉很舒服,他心想再理性的女人也会作,再强势的女人也会柔弱,唐悠悠理性又强势,但还是一个女人,对于这个结果他很满意。至于那些听上去挺沉重和煽情的话,他想当然都是一些情绪的体现,当不得真,也没必要惦记太久。

虽如此,他还是想到了去妥协和改变。第二天一早,苏扬等唐悠悠醒来就对她说:“我决定了,大左的书不出了。”

唐悠悠摇头:“不行,必须出。”

苏扬:“你不要安慰我,我是发自真心的。”

唐悠悠还摇头:“我也是认真的。”

苏扬疑惑:“为什么啊?你不明明很反对吗?再说你担心的都是成立的,虽然我个人很喜欢他的作品,但确实市场性不强,而且也确实有一定的风险,咱是做生意的,又不适合做慈善的,对吧。”

唐悠悠:“只要你喜欢就足够了,你说的对,我们不能太理性和现实,我们需要一点柔软的姿态去面对这个世界。”

苏扬很感动,他知道她也在努力做改变,这对她而言是太难得的事情了,可是他真的不想让她因为自己而违背自己的原则,这对他反而是更大的压力。

唐悠悠没等苏扬开口继续说:“这次你就听我的,我想好了,这次我会好好亲自修改全文,把有风险的地方做下处理。”

苏扬心一沉:“可是这样大左会很不高兴的,你也知道他性格。”

唐悠悠:“一个人要得到一件东西,总是要学会妥协和放弃的,我想这个道理他应该明白,何况就算我们不改,出版社也会改,除非他不想出版。”

苏扬点头:“这倒也是,我们修改只会比出版社更好,而且出版社真看了原稿,估计根本不会答应出版的,所以我们是真心实意地帮他,只不过……”

唐悠悠疑惑地看着他,目光中都是温柔。

苏扬都有点儿不适应了,好像找回了点刚恋爱的感觉,他情不自禁吻了下唐悠悠的额头,继续说:“只不过要辛苦老婆大人你啦,你那么忙,还要做本该我做的事。”

唐悠悠笑:“我不辛苦,我想明白了,没必要和工作那么较劲,有些事情其实可以放下的,而有些事情也没有以为的那么重要,其实就看如何选择了。”

苏扬:“好老婆,怎么一觉醒来感觉你变了那么多呢?”

唐悠悠:“好?还是不好?”

唐悠悠:“这话说的好贱哦,好像我一直压迫你似的。”

苏扬:“牛,贱这个词用在我身上简直太精准了,我是很贱,不过只在你面前。”

唐悠悠:“好了,今天我不上班了,安心在家改稿子如何?”

苏扬:“那我干脆也不上班了,给你做饭吧。”

唐悠悠:“那可不行,虽然我可以和工作不那么较劲,但你得更上心,咱俩不能一起放羊,否则会出问题的。”

苏扬:“哈哈,看来你还是很理性的,我还以为你真的变了一个人了呢。”

唐悠悠:“那怎么可能,我只是在学会如何和生活妥协,这对我来说已经太不容易了。”

苏扬:“说的好,其实你不让我改稿子也是怕我下不了手,到时候反而尴尬吧。”

唐悠悠:“有些事情还是不要拆穿的好。好了,你快去上班吧,我争取早点儿改好稿子,早点儿把这书出版了,这样也省得你天天惦记。”

苏扬吧唧又亲了唐悠悠一口,然后敬礼说:“遵命,老婆大人。”

唐悠悠虽然变得温柔更有女人味了,但执行力是一点都没打折,做一件事绝不拖泥带水,她用了整整一个星期将大左的稿子字斟句酌,从头改到尾。

期间苏扬一直想看,但唐悠悠不让,说改好了给他一起看。

等最后苏扬看到时,彻底傻眼了——唐悠悠真的很细心也很认真,全文所有敏感内容都被她挑了出来并且全部修改了,也就是说,这稿子和大左也没太大关系了。

苏扬心想这要是给大左看到了还不得和自己拼命啊,可他又不能责怪唐悠悠,只能强作欢颜说:“老婆,我看你可以当作家了。”

唐悠悠躺在沙发上:“没兴趣,修改别人的稿子都这么累,自己写还不得累死啊。”

苏扬:“老婆,这你就有所不知,修改别人的稿子要比自己写累多了,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

唐悠悠:“你看行吗?”

苏扬咧着嘴拍掌:“简直太好了,大左一定会感激死你的。”

“我可不要他感激,我只希望所有人都能太平。”唐悠悠如释重负:“好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我得赶紧去公司了,好几天没去希望没出什么大问题。”

苏扬乐:“瞧瞧这话,一万个对我没信心啊!实话告诉你吧,你不在的这几天,人们安居乐业,社会风生水起,大家伙不要太开心哦。”

唐悠悠没搭理他,哼着歌儿,精心打扮一番后赶紧去上班了。

唐悠悠走后,苏扬立即趴到电脑前,又从头到尾逐字逐句看了起来,越看心越凉。苏扬心想:“这下麻烦了,两个人都付出了这么多,现在是出版也不行,不出版更不行了,操,这可怎么办?”

想到这里,苏扬总算轻松了点,立即给大左打个电话,想约他见面。

电话里大左声音迷迷糊糊的,显然还在睡觉。

苏扬:“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想听哪个?”

大左:“就讲好消息吧,坏消息就别说了,老子生命中的坏消息太多了。”

苏扬:“唐悠悠已经同意出版你的书啦!”

大左:“哎呦!还真是个好消息,不过这最多只能说明她并不愚蠢。”

苏扬:“真不想听坏消息?”

大左:“算了,你说吧,反正老子生命中的坏消息够多了,不怕再多一个。”

苏扬:“就是你这么好的作品只能在一家不知名的小出版社出版,恐怕配不上你的英名。”

大左:“这样啊!确实挺糟糕的,你能再争取下嘛?最好是人民出版社,就是专门出版国家领导人作品的那个出版社,我看比较适合我的作品定位啊!”

苏扬想揍大左的心都有了,咬牙切齿地说:“行,那我再试试吧。”

大左打了个哈欠说:“还有事吗?没事我继续睡了。妈的,生活太寂寞了,只能靠睡觉来发泄了。”

苏扬调侃:“你丫肯定又骗到哪个小姑娘了,等着办事吧。”

大左又打了个哈欠:“请记得,永远不要用你狭隘且世俗的思维来理解我的世界,我对女人已经没有兴趣了,因为我最爱的人,只有自己。”

苏扬骂:“操,能不能说人话,你丫嗑药了吧。”

大左:“你怎么知道?对了,你能不能再给我点钱,现在货涨价了。”

苏扬:“算了,你还是睡觉吧,我有事再找你,拜拜。”

大左突然叫停:“慢点儿,差点忘记一个重要的事情,你一定记得要和出版社说清楚,就是千万不要修改我的稿子,哪怕一个字一个标点都不能修改,否则我完美的作品就会被破坏,这是我绝对不能接受的,如果他们胆敢伤害我的稿子,我会和他们拼命,反正印刷前必须让我检查下最终稿件,听到没?”

苏扬吓得两股战战,赶紧打住:“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快睡觉吧,就这样,拜拜。”

挂了电话,苏扬心惊肉跳,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虽然之前他出版过几百本书,遇到过各种棘手的问题,可这一次他最为难,只因左手兄弟,右手爱人,自己还特别欣赏这作品,三种情绪混混杂在一起,个中纠结无以言表。

怎么办?怎么办?苏扬急得原地直打转,此情此景要想大左和唐悠悠谁也不得罪只能瞒天过海、偷梁换柱了,可是这样太野蛮也太危险,更是会伤害合作的出版社,算是下下之策,苏扬曾经想过永远都不会出此下策,可现在除了这样做,真的别无他法。苏扬心想或许后果没有自己担心的那样糟糕,比如就印一两千册,而且不全国发行,大不了都堆仓库里就是了,反正大左又管不了那么多。总之最大程度降低这本书的影响力就是。再说了,说不定现在是自己太过杞人忧天呢,说不定根本就不会有读者关心这本书,就算书店有卖,大概也不会有人愿意看这种关乎国计民生且晦涩难懂的文章吧,毕竟大左又不是什么名人。想到这些,苏扬紧绷的心轻松了些,他想等将这件事解决了,以后再也不会给自己找这种麻烦事了,反正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很多年后,苏扬念及那个下午的选择,他已经不后悔,他只会说,都是命。

出乎苏扬意料的是,虽然唐悠悠对大左的稿件已经做了最大程度的修改,然而还是接连被五家和“听风文化”经常合作的出版社给拒稿了,理由都一样:内容太敏感。其中两家和“听风文化”关系甚好的出版社老师还好意相劝苏扬千万别铤而走险,万一惹麻烦了后果不堪设想。对此苏扬虽然郁闷但并不气馁,而且他坚定认为是出版社太过紧张,小题大做了。过去几年的出版经验让他产生一种强烈的观点那就是:国家新闻出版政策并没有那么局限和僵化,相关监管部门也没有那么保守和苛刻,反而是出版社太过谨慎,害怕犯错所以抱着“宁可错过一万,不可放过一个”的心态,白白错过了很多优质稿件,着实可惜。

细细琢磨后,苏扬决定去找偏远地区的小出版社寻求合作,最好是少数民族地区的出版社,因为相对内地出版社,这些地方的出版社尺度要大一些,政策上要灵活一些,对合作条件也更为看重。这些出版社的联系方式苏扬不难搞到,然后在做了一定的甄选后苏扬决定主攻N省的一家出版社。苏扬没有直接和对方谈大左这部作品,而是先将公司的简介和历年策划过的书目发给了对方,表示想整体合作。对于这种地方小出版社而言,能够和“听风文化”这样的优质知名民营出版公司合作是非常乐见其成的事,对方果然表现出了高度合作意向,还专门委派主管对外合作的副社长来京洽谈。本来苏扬是想过去公关的,现在对方过来就更方便他做接待了,招呼朋友是他强项,苏扬给这位副社长订了本地最豪华的酒店套间,连续几顿好吃好喝,还安排了北京特色游,最后还赠送了价值不菲的礼品。副社长临走前紧握着苏扬的手说从此咱们就是好兄弟了,兄弟你就坐等我好消息吧。回去后副社长立即向社长积极汇报,盛赞了苏扬和他的公司一番,于是双方很快就明确了合作意向。见时机成熟时苏扬这才表示为了感受双方合作的空间究竟有多大,特将公司年度重点书——也就是大左的稿子——发给了这家出版社。苏扬表示这部稿子有一定的敏感性,如果对方能出版,那以后所有稿件都能无缝对接,如果出版了,可能合作还是有一定的挑战。对方收到稿件后表示有数,如果没难度自然也不会找他们,让苏扬放心便是。话虽如此苏扬还是相当忐忑,如果连这家出版社都过不了,那么再想找其他家就更加困难了。

苏扬差不多等了整整一个月,等到他焦头烂额,等到他心灰意冷,等到他最后都想放弃之际,终于等到了出版社的审稿消息——不但同意出版,而且通篇无修改。苏扬真怀疑他们到底看了没有,之所以拖这么久才给答复或许只是做做姿态,不想让他觉得很容易就能搞定罢了。这也进一步加强了苏扬对内容进行“偷梁换柱”的决定。苏扬很快精心准备了几份厚礼,分别送给了对方几位主要领导和负责审稿的编辑,以表感谢。

审稿通过后就是办理cip等相关手续,相当于给公民颁发身份证,从此就有了合法身份。这个流程很快,在苏扬缴纳了合作费用后不到一个星期全套手续就办理利索了。有了cip以及出版社开具的印刷许可证后苏扬终于长松一口气,剩下的事都在他一手掌握之中了。首先他将稿件内容悄悄恢复成大左的原始稿件,他当然没有告诉唐悠悠,甚至没有让公司第二个人知道,就自己亲自上阵完成了稿件的编校。其次,他给这本书取了一个相对中庸的名字,设计了一个足够保守的封面,确保光看书名和封面绝对不会引起相关联想。做好这一切后苏扬谨遵承诺,在下厂前将全稿给大左复审,大左逐字逐句看得很认真,最后对内容的完整性非常满意,一个劲儿感慨现在的出版政策竟然这么宽松,看来他要修正对国家未来的预判了。不过封面感觉有问题,苏扬心悬到嗓子眼生怕大左又提出什么非分之请,没想到大左只是抱怨自己的大名太小了,完全不能体现他的重要性。苏扬长松口气立即说这个好办,回头给你放大了摆在最显眼的地方。大左“吧唧”着嘴点头说:“不错,不错,认识你这么多年,你终于做了一件人事,功德无量啊!”苏扬说:“既然你没意见了,那我们就开始印刷了。”大左伸手说:“慢,我还想知道出版后的销售情况,我希望能卖到至少一百万册。”苏扬忙说:“我希望卖一千万册,但这个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得看渠道和市场,不管如何,先出版了再说,行不行?”

大左点头说行,然后一定要和苏扬一起去印刷厂。苏扬说:“你就别这么操心了,机器印刷很快的,在家好好的等着拿书吧。”大左瞪着苏扬说:“我才不是操心呢,我是对你不放心,万一你印刷前将我的稿子内容改掉了呢,我要亲眼看着印刷,哼哼!”

大左也不怯,头一昂:“嗯哪,我他妈不是怀疑你,我他妈是怀疑所有人,怀疑这个世界,咋的?”

苏扬不语,只得和大左一起去印刷厂,一路上心想如何才能避免让他知道真实的印刷数量——为了防止大规模流通出问题,苏扬决定这次一共才印刷两千本,其中一千八百本作为样书送给大左,剩下的书就放仓库里搁着,至于渠道,一本都不发。苏扬心想大左的样书反正不会在市场流通,出版社基本上也不会主动审核已出版的图书,只要市场上没有流通,加上书名、书封又很传统,应该不会引发问题。至于到时候大左问为啥买不到,就说卖光了或者渠道没进货得了。反正自己兑现诺言,给他出版了。

俩人到了印刷厂后,苏扬将出片文件和印刷许可证交给工厂主管,趁大左东张西望好奇之际悄悄和主管交代了几句。大左问印自己书的纸和机器在哪里?苏扬指着现场十几台印刷机和上百堆的纸说:“等会儿它们都是你的了。”大左喜上眉头问主管是不是真的,主管赶紧点点头。大左又问多长时间才能印刷完成,苏扬刚想说话被大左打断说:“你别插嘴,让主管说。”主管赶紧回答:“这么大量,怎么着也得一个星期吧。”大左心满意足地说:“你们好好干活,将来你们会因为给一个伟大的人印刷过一部伟大的作品而终身自豪的。”主管连连点头,让大左最后确认文件无误后上版,很快印刷出样章,大左看着从印刷机里吞吐出来的纸稿,突然泪流满面,上前拿起抱在怀里,接着放声大哭,苏扬吓得赶紧上前问咋的了。大作说:“坚持了十年的梦想终于要实现了,情难自禁。”苏扬问:“那你还要一直守在机器旁边流着泪等待吗?”大左摇头说:“不了。我要回去沐浴梳妆,以最好的姿态,迎接她的到来。”

大左走后主管问苏扬:“苏总,要不是您提前交代,我还真以为您这朋友神经了。”

苏扬瞪了主管一眼,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缓缓离开。

一个星期后,大左的书印刷装订完成了,无论用纸还是印刷,都堪称优质。苏扬又亲自开车将一千五百本样书送到大左住所,一本本堆在客厅里。大左要求堆成一个长方体,然后在上面铺好床单说从此就睡上面了,就好像搂着最心爱的女人睡觉。苏扬心里石头落地了,突然觉得大左实在太他妈可爱了,问他要这么多书想怎么办,总不能就天天搂着睡吧。大左让苏扬放心,因为他朋友遍天下,每人都要送一本,而且是签名的。说到这里大左从书堆上蹦了下来,噼里啪啦从犄角旮旯翻出一支笔,然后对苏扬说:“为了表示我对你的认可和感谢,第一本签名书就送给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珍藏,能升值的。”说完趴在地上认真开始签名,签完之后觉得还不过瘾又认真写了几个字,写完之后还意犹未尽又加了两句话,最后写满了前面好几页。苏扬乐呵呵接过,心里突然暖暖的,并且庆幸自己坚持了下来,做了一件让兄弟开心幸福的事,之前受的那些罪怎么也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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