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案 残阳之愿

翻开柳家家谱,从上到下十几代人,都可以用“德高望重”来形容。柳家的祖先开族之时便拜鲁班为师祖,传承木匠技艺。早年的中国,不管是住房还是家具,基本上都以木结构为主,一个技艺超群的木匠,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大受欢迎。俗话说得好,“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柳家的木匠活儿,传到柳文元手中时,基本已是家道中落。倒不是柳文元对木匠这行有所厌倦,主要是砖瓦房的兴起以及更多木质替代品的发明,已经让越来越多的木匠步履维艰,所以一大家子只指望这门手艺过活,已经成为奢望。

柳文元和其他木匠一样,一直在寻求转型的机会,幸运的是,他命中注定会遇到贵人。

这个贵人叫吴明,谐音“无命”。因出生卦象是“天煞孤星”,道人为了冲邪,才点了这么个名字。吴明是当地方圆百里有名的“灯爷”。何为“灯爷”?这其中的门道还需要再跟各位唠唠。

在没有火葬制度之前,中国一直奉行“入土为安”,这死人下葬,除了要找阴阳先生看坟圈地外,这带路的“灯爷”也是必不可少。按照人死点灯的风俗,一旦家里有人去世,就要立即去请“灯爷”帮着起冥灯。从人死到下葬这段时日,灯火要不熄不灭。

这看似点灯的小事儿,其实里面大有说道。

点灯前要了解死者生前事。如果死者为家中老者,含笑九泉,那就要选大号灯芯,以灯比照生前英名,让孝子贤孙以礼叩拜。而一旦死者死于顽疾,口含戾气,灯芯以细长为准,而且亮度要拿捏得极为精准,以“忽明忽暗”为佳,这都要考验“灯爷”的手上功夫。

说完灯芯,还要谈一谈灯油。冥灯点得好与坏,灯油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人死到下葬,一般要停尸三天,这一碗灯油必须烧满“三天三夜”,分毫不差,据说有的“灯爷”能把灯油拿捏到“死后灯亮,下葬灯熄”的极致。为了能把握灯油的燃时,这配制灯油的燃料就成了“灯爷”绝不外传的秘方。

讲完了“灯”,剩下的则是“人”。

“灯爷”吃的是死人饭,因此,只要是从事“灯爷”这一行当,还必须会通灵,人死后若是灯火不稳,冥灯早熄,定会给死者家人带来灾祸,“灯爷”既然吃了这碗饭,就要冒着折阳寿的风险,使人逢凶化吉。

所以,这看似不起眼的行当,却蕴含着莫大的玄机。

吴明做了40年“灯爷”,经他领路带走的亡魂快要逼近5位数,无一例“灭灯”。所以他的名号,在十里八乡绝对如雷贯耳。

可遗憾的是,“灯爷”这一行当和木匠差不多,也逐渐走向了衰败。

那是一次同村人的葬礼上,柳文元作为上亲(和死者关系比较近的亲戚)和吴明坐在了一桌负责陪酒。

两人推杯换盏,越聊越投机,在死者下葬之后,二人又私约在小酒馆继续酣谈。

“唉,现在懂规矩的人越来越少了。”吴明端起酒杯灌了一口,抹了一把嘴角的酒渍,“咱老祖宗最讲究入土为安,想当年咱‘点灯’这一行当,辉煌了几百年,可他娘的到了我这一代,都快糊不了口了。”

“吴兄,谁说不是,我从小跟父亲学木匠,几十年如一日,本想着能靠手艺造一座堪比‘滕王阁’的木楼,可现在倒好,我也只能沦落到做一些桌椅板凳过活。”

“唉,也难怪,现在兵荒马乱的,能填饱肚子就算不错了,这眼看大清就要没了,咱这些手艺人多少比普通人强点儿。”

“对啊!咱多少有个手艺保底。”

吴明放下酒杯,深视一眼:“柳兄,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当讲,当讲。你我兄弟二人有何不当讲?”柳文元也是个直性子。

“好,那我就直说了。”

“洗耳恭听。”

“你是吃活人饭,我是吃死人饭,既然咱俩现在都吃不下去了,能不能吃一碗饭?”

“吃一碗饭?吴兄此言何意?”

“既然给活人盖不了房,你有没有想过给死人做屋?”

“你的意思……”

“咱兄弟俩开一家棺材铺咋样?丧葬这一行我熟,你有木工手艺,只要咱俩联手,这方圆百里之内,最少能有你我兄弟二人的立足根本。”

“做棺材?这……”

“你可以算一笔账,如果我去拉活儿,一年最少可以保证做20口棺材,按照每口棺材30两来算,一年就是600两。”

“多少?600两?”

“对,你说做一口棺材的成本要多少?”

柳文元伸出一只手掌:“最多5两。”

“刨去100两,再去掉平时花销100两,咱兄弟每年赚400两应该不成问题。”

“咕咚。”柳文元深咽了一口口水。

“柳兄,你意下如何?”

“现在既然已经不流行讲规矩,那只有先填饱肚子再说,行,我干了。”

“好!”吴明把酒盅斟满,“我明天去寻一个极阴之地,棺材铺就开在那里。”

“为何要开在极阴之地?”

“棺材为阴物,见不得光,否则死后亡魂不得安宁,对你我子孙均有影响。”

“吴兄,我只是个木匠,这魂鬼之事还要您多把把关。”

“放心,有我在,你只管做,剩下的全部交给我就成。”

“哎,有吴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那次酒足饭饱后没多久,“斗方山棺材铺”很快开门迎客。

棺材铺以山得名,坐落于山阴之处,开业之际,订单便源源不断,柳文元迫不得已,只能把自己的小儿子拉来做学徒,从那以后,柳家的木匠技艺便开始重新分支,从柳文元往后的三代人,均以打“材”为生。

1985年,全国推行火葬,这让原本盛装遗体的棺材,变成了四四方方的骨灰盒。这一政策,直接让柳家的棺材生意受到了致命的打击。柳生作为柳家的第三代传人,亲眼见证了棺材生意从红红火火变成冷冷清清。

中国老百姓被封建思想侵蚀多年,除非是迫不得已,否则不会有多少人愿意吃“棺材”这口饭,所以不管在什么地方,方圆几十里之内,棺材铺基本上都是“蝎子拉屎——独(毒)一份儿”。虽然政策上说,要严管殡葬棺材行业,但往前数个10年,附近居民办白事,哪家不是柳生给打的棺材?柳生的棺材铺也因各方“私人情感”,变成了“QS”免检地带。

斗方山新上任的乡长,按辈分还要管柳生叫一声叔,他们家所有人老办白事,都是柳生帮着张罗,两人的关系相当亲近。既然棺材生意不好做,乡长大笔一挥,给柳生谋了个看林的差事。批文下来,柳生签了名,盖了印,从那以后,柳生拿着每月固定的工资,成了斗方山的正式看门人。

柳生原本的计划是拿着政府的工资过日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打几口棺材当补助,一辈子这样混混就过去了,可谁承想,无心插柳柳成荫,这座他“奉旨”守护的山头,竟然能摇身一变,成了他发财致富的金山。

在政府的干预下,火葬成了压倒性政策,然而大多数上年纪的老人,都还想入土为安,住在农村还好,家里有田,只要村里不揭发,偷偷摸摸地埋在地里就算完事儿。可是对于无土无地的城里人,这就成了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

一些城里的老年人去世,通常只有两个选择:一是火葬后埋进公墓,二是去农村买一块安身之所。前者不必赘述,后者却有一个很大的弊端:土地归国家所有,而且农村多以田地为主,换句话说,谁也不能保证你购买的地会出现什么幺蛾子。这万一几十年后,农村修个公路、挖个池塘什么的,把祖坟刨开,也只能自认倒霉。

当农村稀有土地被买卖得所剩无几时,很多城里人便把目光对准山头。

云汐市政府早已下文,明令禁止开山采石,这样就间接保证了祖先葬在山里不会被轻易打搅。虽然云汐市多山,但适合下葬的山头也是屈指可数。

其中最大的为罗山,与北京的八宝山旗鼓相当,退而求其次则为小罗山。这两座山均为土山,山体多为黄土,无巨岩,适合挖墓下葬,可遗憾的是,这两座山是政府明文规定的墓地,只有经过火葬场这一环节,才有资格进入。

除去这两座,云汐市剩下的土山中,斗方山算是能排上名号的。一是斗方山山体较大,坡度小,土壤松软,适合下葬;二是此地交通便利,山体易攀登,适宜扫墓。基于这两点,就有人打起了这方面的主意。

周荔波便是柳生的第一个合伙人。

周荔波在云汐市经营了一家殡葬店面,他深知土葬背后的巨大利润,于是他多方打听,主动找到柳生,想让他行个方便,把遗体偷偷埋在山上,并承诺五五分成,且棺材也从柳生这里购买。

依照当时的行情,一个坟位2万,一口棺材最少要1万,土葬一人,柳生最少有2万元入手,这种好事儿,他当然是来者不拒。

一拍即合之后,柳生抱着“帮人入土为安乃善举”的心态,和多家殡葬商店干起了“土葬”的买卖。前后不到3年,斗方山已经“尸满为患”,山上适合埋人的土地已经所剩无几。虽然当地有关部门也曾过问过,但最终都以“下次一定要注意”收场。

“照这样干下去,最多只剩下十几个坟位。”对着自己所画的墓葬图计算坟位,已经成了柳生每天必做的事情。

整个斗方山,哪里能埋,哪里不能埋,在他心里是一本清账。

这一来是为了算算自己还能有多少收入,二来就是不能因此得罪了人。试想,如果应了别人的活儿,尸体抬来了,山上没地可埋,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所以他必须做到心中有数。

隔三岔五地上山巡视一番,已经成了他的一种习惯。

4月4日,清明节过后,柳生按照往年的惯例上山清理垃圾,而就在经过后山的一片地时,他的眉毛瞬间拧在了一起。

“这里的土怎么被翻过?”

为了确定自己没看错,柳生猫下腰,抓起一把黄土在手中搓了搓:“红泥都翻出来了,坑已经挖了1米开外,这是什么情况?

“难不成有人没打招呼在我的山头埋人?”

柳生愤怒之余拨通了一个电话:“‘大头’,咱们山头最近有人来过?我怀疑山上被人私挖了一个坟位。”“大头”是和柳生常年合作的劳工,专门负责下葬挖坑。

“没有啊,我不知道这事儿啊。”

“跟你搭伙的几个兄弟知不知道?”

“我们几个最近都在一起干农活儿,我不知道,他们肯定也不清楚。”

“得,那就这样吧。”

柳生挂掉电话,下山扛来了锄头。

“呸,呸!”两口唾沫被擦在了手掌心,“我今天倒要看看,谁敢在我柳生的山头私自埋人!”

“嘿!

“嘿!

“嘿!”

…………

没过多久,柳生感觉锄头尖端好像碰到了什么软物,他慌忙扒开松散的黄土,一条军绿色的棉被**出来。

“果然有人!”

柳生一把将尸体拽出,就在他想跳起来骂街时,第二条、第三条棉被也露了出来。

柳生“咕咚”咽下一口唾沫:“三、三、三、三个人?”

“这怎么办?”

惊慌失措中,他选择给他的乡长亲戚打了个电话,这些年他能在斗方山干得顺风顺水,全都靠乡长打点关系;当然,乡长也没少从柳生这儿拿到好处。

“叔,啥情况?”

“出大事儿了。”

“大事儿?什么大事儿?你找个没人的地儿细说。”对方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

柳生接着用极为详尽的语言,把早上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地叙述了出来。

听到最后,乡长长舒一口气:“叔,我劝你还是报警,这万一是杀人犯偷埋的,可就真的出大事儿了。”

“可这山上私埋了那么多人,到时候公安局找我麻烦咋整?”

“你放心,这不归公安局管,到时候公安局问你,你把刚才对我说的话原原本本地说一遍就行了,不用担心,有我呢。”

“哎,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也觉得事有蹊跷,还是报警为妙。”

“对,就算不是杀人案,有公安局参与,也能找到下家不是?要知道,现在一块地可涨到10万了,可不能便宜了别人。”

“你说得对,我这就报警!”

清明假期刚刚结束,我本想沐浴着春风,好好地睡个午觉。可谁知,裤子才拉到屁股,就被胖磊一声狼嚎给惊了一跳。

“你喊啥?”

“喊你!”

“喊我干啥?”

“喊你扫墓!”

我刚把裤子重新提上,胖磊便推门走到了我面前。

“什么情况?”

“来活儿了!”

“不会吧,这刚上班第一天就这么衰?”

“刚接到的电话,有人在斗方山偷埋了三具尸体。”

“什么?三具?这么大的案子?”

“暂时还不确定是不是命案,情况紧急,赶紧收拾家伙。”

“明白!”

斗方山在云汐市是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土山,就连“活地图”胖磊都打听了好一圈才知道具体位置,沿着GPS规划的路线,勘查车一路飞驰,当里程数一路从35.4公里缩减到1.4公里时,胖磊一脚踩下了刹车。

“什么情况?怎么没有路了?地图上貌似标注了一条可以上山的路啊?”

“你没看见砌墙的砖头吗?肯定是有人故意把路给封了。”

“我去,这难不成还要绕山一圈?”

“没事儿,反正山体也不大,正好可以看看外围情况。”

胖磊对我撇撇嘴:“这种山看着不大,等跑起来你就知道了。”

“小龙,注意看有几条上山的路线。”

“好的,明哥。”

胖磊重新发动汽车,掉转方向,找寻下一个可以上山的道口。

这车一跑起来,果真应了胖磊的话,前前后后折腾了近20分钟,才算找到了一条蜿蜒崎岖的双向两车道。

明哥指着车载导航仪上的蓝色光点:“按照地图上显示,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是下山口,而刚才被封的路口应该是上山口。如此看来,这座斗方山很有可能只有这一个入口。”

我已经听懂了明哥的弦外之音,趁着胖磊驾车减速爬坡之际,我摇开车窗朝外望去。

“看见啥了?有没有监控摄像头?”胖磊着急忙慌地问道。

我重新缩回脖子:“连根电线都看不见,更别说监控了,不过这里树林的覆盖面积真是大,到处都是鸟窝。”

“你妹的,你还真有心境。”

“是你不会欣赏生活。”

胖磊点了一支烟,按照重新规划的路线朝墓地集中的山阴之处驶去。

很多人对“山阴”这个名词很陌生,其实翻译成白话就是“山北”。古代方位称呼“山南水北”则为阳,反之“山北水南”则为阴。“贵阳”指“贵山之阳”,即在贵山之南;“淮阴”指“淮水之阴”,即在淮水之南。诸如此类。

我为何称“山阴”而不是“山北”,其实这里面也有说道。

当胖磊驾车沿着山体绕行一圈时,我就已经发现了斗方山一个显著的特征,山的北面,漫山遍野全是坟圈,很显然这里是一座墓山。作为埋葬逝者的地方,我们云汐市人喜欢称之为“阴地”,来到这里,习惯以“阴阳”称呼,以示对死者的尊重。

勘查车一路颠簸,明哥在和徐大队通了一遍电话后,才最终确定了具体方位——山阴最拐角的一片土坡。

“冷主任,你们来了。”车刚停稳,徐大队就迎了上来。

“什么情况?”

“报警人叫柳生,斗方山的守林人,住在上山路口的铁皮房内,他今天一早巡山时,发现这里的土有挖掘的痕迹,好奇之下,他就用锄头刨开了土坑,结果在坑里找到了三具被棉被包裹的尸体,接着就报了警。”

“坑里是不是只有三具尸体?”

“你们没来,我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具体坑里还有没有,我也不是很清楚。”

“行,我们勘查完现场再碰。”

现场位于山体的缓坡上,从停车位置步行于此,大约需要20分钟的时间,从警戒圈的范围来计算,中心现场是一块长约6米、宽约4米的露天泥土地。周围被树木环抱,若不是有人引路,想找到这里还真不是一般的困难。

此时的现场已经被挖开一个半月形的土坑,坑的西侧一个捆绑着的棉被包裹被拉出,从包被中露出的双脚不难看出,这里面裹的是一具尸体。除此以外,还有两个相同造型的包被还虚掩在泥土地中,没有被挖出。

明哥环视了一圈:“小龙,抓紧时间处理土坑周围的痕迹物证。”

“明白。”我应了一声。

山体周围多是硬土和山石,再加上一地的松针,要想在这种地面上留下脚印,何其困难。而好就好在地下深层多为软土,嫌疑人在挖坑的过程中,极易留下泥片立体鞋印,这也是明哥让我先行处理的原因。

“这串鞋印能不能确定是嫌疑人所留?”胖磊蹲在我面前,对着一串由于太阳暴晒已经有些龟裂的泥土足迹问道。

“排除干扰鞋印,就只剩下这一种,而且鞋印在土坑的覆盖面上分布较多,是嫌疑人留下的可能性极大。”

“能不能分析出踩了有多长时间了?”

我扫了一眼土坑:“嫌疑人挖坑的深度最少应该有2米,而且这附近树木覆盖率较高,树根本身就有积水性,从2米处翻出的土壤含有大量水分,所以这种泥土足迹和直接**在外的还不一样,要判断其形成时间,还要分析土壤中的水分子占多大比例。”

“大致时间能不能推算出来?”

我小心地捏取一块,在手中揉搓:“从泥土的硬度来看,最少也有3天了。”

“3天?那就是清明节放假之前,4月1日左右?”

“应该差不多。”我回答得很不确定。

“小龙,你看这里也有。”开口的是最后赶来的叶茜。

“我去,你怎么一惊一乍的?什么时候来的?”我抬头与她对视。

“昨天忙了个抢劫案,忙活到半夜,一睡醒就没见姑父他们,听值班同事说,这里发生了命案,就急忙赶了过来。”

“我说,你也够拼命的。不过暂时是不是命案还不好确定,我们先按照命案的现场勘查程序走。”

简单寒暄之后,我顺着叶茜的指向,发现了星星点点的几块泥片:“这是往树林里走了?难不成是‘方便’去了?”

叶茜是个急性子,一听到树林中可能会留下物证,迈开脚撒欢儿似的朝树林深处探寻。

我和胖磊紧随其后,前后也不过二三十米距离的地面上,竟然散落着五六个发霉的山果,果子约半个拳头大小,呈青紫色,每颗果子都被咬成了苹果手机的标志。

“小龙,能不能确定这一摊是不是嫌疑人啃的?”

我指着其中一颗被踩烂的果子:“喏,嫌疑人的鞋印都留在上面,基本上可以确定。”

“你不是说他可能去‘方便’了吗,怎么来这里摘起果子了?”

“挖坑是个体力活儿,需要大量的水分补给,我猜他是口渴了。”

“呃……是这样。”

“磊哥,你去喊老贤,我把这附近的物证提取一下,明哥他们就可以动手挖坑了。”

“得嘞。”

我和老贤勘查结束,明哥喊来了几个刑警队的年轻小伙儿帮着刨坑。经过1小时的努力,最终确定,坑中掩埋的尸体为三具,均用军绿色棉被包裹,为了防止棉被脱落,整个包被外侧还绕有多道绳结。

明哥用解剖刀将绳索挑开,三具身穿寿衣的尸体从包被中分离开来。

“两女一男,推测年纪都在70岁以上。”看到眼前的场景,我开始疑惑起来。试想,如果是故意杀人案件,嫌疑人怎么还会有心思给死者穿上寿衣?而且三名死者年事已高,嫌疑人对老人下手的动机是什么?

“磊哥,你看这情况,像不像命案?”我小声嘀咕了一句。

胖磊摇摇头:“我看不像。”

“你也觉得不像?”

“我只是猜测。小龙,你觉得会不会是这种可能……”胖磊说。

“什么可能?”我问。

胖磊瞄了一眼:“从三名死者的面相看,都差不多是七老八十的人了,按理说已经到了入土的年纪,会不会这三名老人不想被火葬,然后被家人偷埋在了这里?”

“嗯,是有这个可能,不过如果是家里人干的,最起码要弄个棺材吧,就这么把人埋了,是不是有点儿太那啥了?”

“要是家里困难,买不起棺材呢?”

“就算买不起棺材,最起码也要立个坟包吧?”

“好像也对,连坟头都没有,貌似还真有点儿说不过去。”

我与胖磊窃窃私语之际,明哥已经把三具尸体平放在了一块开阔的地面上,他吩咐老贤在一旁记录,开始观察尸表。

“1号女尸,尸长158厘米,从牙齿磨耗程度来分析,年龄在80岁左右,尸表无明显外伤,尸斑沉积于背部,较明显,可见潜层血管网。腰部、足部出现三期褥疮。

“2号女尸,尸长162厘米,年龄75岁左右,尸表无明显外伤,尸斑也是沉积于背部,可见潜层血管网。出现二期褥疮。

“3号男尸,尸长175厘米,年龄80岁左右,体表无外伤,尸斑沉积于背部,潜层血管网清晰。出现三期褥疮。”

当听见“褥疮”两个字时,我的左眼不由得跳动了一下,因为这个名词或许会给案件定性提供有力的佐证。

褥疮”又称压力性溃疡,是由于局部组织长期受压,发生持续缺血、缺氧、营养不良而致组织溃烂坏死。皮肤压疮在康复治疗、护理中是一个普遍性问题。据有有关部门统计,每年约有6万人死于压疮合并征。

褥疮在国内被分为四期:第一期,瘀血红润期,骨隆突处的皮肤完整伴有压之不褪色的局限性红斑;第二期,炎性浸润期,表现为一个浅的开放性溃疡,伴有粉红色的创面;第三期,浅度溃疡期,全层皮肤组织缺失,可见皮下脂肪暴露,但骨头、肌腱、肌肉未外露,有腐肉存在;第四期,坏死溃疡期,全层组织缺失,伴有骨、肌腱或肌肉外露。

从发病机理不难看出,“褥疮”只会出现在长期卧床、失去行动能力者的身上。

我们从坑中挖出的三具尸体,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褥疮,从而可以证明这三人应该是常年卧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想形成二期以上的褥疮,最少要卧床5年。

试想,死者是三名卧床不起的老年人,如果是凶杀案,嫌疑人的动机是什么?依照普通人的思维,根本解释不通,因此,在我看来,这起案件极有可能像胖磊说的那样,是不是哪家老人想土葬,又赶上个不孝子,所以才闹出了这么一场乌龙。

可就在我心里的巨石刚刚落下时,明哥却毅然决然地说道:“徐大队,你派几个人保护现场,剩下的人跟我去殡仪馆,解剖尸体。”

“什么?”

“解剖?”

我和胖磊同时发声。

“冷主任,难不成这是命案?”叶茜也有些诧异。

“可能性很大。”明哥没有否认。

“这、这、这怎么可能是命案呢?”叶茜同样问出了我们的心声。

“三具尸体虽然体表无外伤,并且通过‘褥疮’分析,三人还有可能常年卧床不起,乍一看,嫌疑人的杀人动机不明显;可实际上则不然,因为这个案件我还有几个疑点解不开。

“第一,三名死者身上都穿着寿衣,刚才我在检查尸表时发现,寿衣均卡在关节部位,并没有穿戴到位,也就是说,嫌疑人给三人穿衣时,已经发生尸僵。如果是其家人安排后事,为何要等这么长的时间?

“第二,尸体表面腐败情况惊人地相似。由此推断,三人的死亡时间也应该不分伯仲,而三人的身体状况有很大的差异,怎么可能会在同一时间死亡?

“第三,死者身上的寿衣,不管从材质、款式还是面料看均相同,很有可能是出自同一家寿衣店,嫌疑人为何要一次性购买三件寿衣?

“第四,包裹尸体的包被以及寿衣上含有大量的水渍,怀疑为液化水;尸表皮肤紧致,尸斑清晰,肉眼可识别潜层血管网。由此可以判断,三具尸体均被冷冻过,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明哥提出的四个问题,确实让我们哑口无言。单是三名死者在同一时间死亡这一点,就能让天平朝命案的方向倾斜不少,如果是自然死亡,不会那么巧合,唯一可能的就是人工干预。换言之,就是故意杀人。

在疑点没有排除前,明哥果断启用命案现场勘查机制,我们按照程序把原始现场细致勘查完毕后,所有人都集中在了殡仪馆。

三名死者的衣服鞋帽被分类装在了物证袋中,尸体则分别放在了三张解剖**。

明哥一人持刀,第一步将三名死者的心脏取出,切开少量的心肌,放在了显微镜下观察:“心肌组织间出现了很大的缝隙,说明组织里曾出现过冰晶,冰晶造成了肌肉纤维束的破裂。”

我们在场的所有人,除了叶茜是一头雾水,估计其他人都知道里面的缘由。

观察心肌组织缝隙,是判断尸体是否被冷冻的一个重要依据。

我们都知道,人体组织是由57%的水、20%的蛋白质、15%的脂肪、5%的无机盐、2%的碳水化合物以及1%的维生素组成。从百分比不难看出,水在人体中占有绝大部分的比例,当温度下降到0摄氏度以下,就达到了水的冰点,其就会由**转化为固体。

人体内的水大都是存在于血液当中,而心脏作为疏导血液的主要器官,其含水量相对较大。当心脏中的水分结为冰晶时,体积就会变大,从而造成心肌出现明显缝隙。

“心肌缝隙过大,三具尸体曾被缓慢地冷冻了很长一段时间。”

“缓慢冷冻过?什么意思?”

明哥解释道:“心肌缝隙的大小跟冰晶的大小有直接的关系,而冰晶的大小跟冷冻过程的快慢又有着紧密的联系。如果在液态氮或者液态氧这样的物质里快速冷冻,水分由于迅速上冻,冰晶颗粒小,心肌缝隙也会跟着变小。如果是在缓慢冷冻的情况下,水分易融合成大颗粒,这种情况下,冰晶就会大得多,心肌裂缝也会随之变大。

“从咱们这起案件来看,三名死者的心肌缝隙很大,且大小相同,也就是说,三人可能是在同一个冷冻室内冷冻,而且这个冷冻室的冷冻效果,有点儿像咱们家用的冰箱。”

“能同时装下三具尸体,难不成是冷库?”叶茜提出一个假设。

“不排除这个可能。”

我看叶茜好像在仔细思考什么,直接打断道:“咱们云汐市菜市场、冰棒厂最不缺的就是冷库,要是只有这一条线索,恐怕很难找到突破口。”

“嗯,说得有道理。”

明哥把三名死者的内脏重新分装,接着又拿出开颅电锯,打开了三名死者的颅腔,他指着三个天灵盖上的骨裂线解释道:“人的脑部含有大量的水分,冷冻后体积增大,会造成颅骨撑裂的现象,三人头上密集的骨裂线也能证明被冷冻了很长的时间。”

说完,他又把尸体翻了身,指着鲜红的尸斑说道:“冰冻尸体因低温下氧合血红蛋白难以解离,故尸斑一般呈鲜红色。若死者在死亡后不久,尸斑形成前被放入尸体冷藏箱中,因循环温度低于0摄氏度,流动的血液凝结成固体,就很难形成尸斑。

“现场的三具尸体,尸斑全部形成,均集中于背部,说明其三人在死亡时处于平躺状态,且死后很长一段时间才被移动到低温环境。”

“明哥,尸表无外伤,会不会是中毒而死?”

“如果是中毒,死者应该会反映出具体的中毒特征,我刚才在观察死者内脏时,已经大致知道了死因。”

“什么死因?”

“心血管疾病引起的心脏功能衰竭。”

“什么?病死的?”

明哥眉头紧锁:“没有解剖之前,情况还没有这么明朗,现在解剖进行了大半儿,我又有点儿担心。”

“担心?担心不是命案?”

明哥点了点头:“目前我想到了一种情况也解释得通。假设三名死者不是在同一时间死亡,A死亡后,被放置在了低温环境中,接着B和C死后也是相同的情况,由于死亡后被冷藏,所以正常的尸体腐败特征停滞,当三具尸体被一起掩埋时,腐败重新出现,错使我判断死亡时间是同一时刻。”

“难不成不是命案?”

明哥又仔细地观察了一遍三名死者的内脏器官:“死因很明确,就应该是心脏功能衰竭而死,这种病在老年人当中很常见,我个人倾向于病死,国贤。”

“在。”

“死者的胃内容物都有什么?”

老贤拿出三个塑料盒:“都是一些流食汤水,我已经用了一些毒化试剂,均未检测出明显的毒物。”

“回去再用仪器分析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发现。”

“好的。”

明哥说完,长叹一口气,开始自言自语:“如果死亡有先后,那一切就能解释通。但为何嫌疑人要把三具尸体全部冷藏?目的是什么?还有,既然是病死,他为何要将三具尸体偷偷掩埋?还是解释不通!”

我们科室大大小小的案件经历过不少,但我还是头一次见明哥露出如此为难的神色。

4个小时后,解剖工作告一段落,按照明哥的吩咐,除了明显的物证要分析外,一切等他和老贤的检验结果。目前重中之重,并不是如何开展调查,而是要判断“案”与“非案”,解决定性的问题。

晚上10点,明哥把所有人集结,令我意外的是,他还特意给叶茜打了个电话,这个不经意的动作,似乎在传达着一个不好的讯息。

“我来说下尸体解剖的情况。”明哥神色凝重,“通过牙齿磨损和耻骨联合面基本确定了三名死者的确切年龄。1号女性死者82岁以上,2号女性死者74岁以上,3号男性死者80岁以上。”

“三人均患有高血压、心脏病以及常见的心血管疾病,并且处于常年卧床状态。

“经过确定三名死者心肌缝隙大小,我基本可以判断,三名死者为同一时间被冷冻,也就是说,他们还是有被同时杀害的可能,具体死因由国贤告诉大家。”

“是毒死的。”老贤不紧不慢。

“什么?毒死的?用的什么毒药?为什么一点儿中毒的迹象都没有?”震惊之余,我一连抛出好几个问题。

“没有中毒症状,是因为三名死者吃下的东西,我们也经常吃,只是剂量不一样而已。”

“能不能别卖关子?”胖磊已经有些迫不及待。

老贤翻开检验报告:“我从三名死者的胃内容物中提取到了大量的猪甲状腺素。”

“猪甲状腺素?那是什么东西?能吃死人?”

老贤耐心地解释道:“猪的甲状腺位于颈前部下方,呈深红色,一般重13克左右。甲状腺素中四碘甲状腺原氨酸和三碘甲状腺原氨酸的化学性质十分稳定,需要600摄氏度的高温才可以破坏,一般的煎炒烹炸都无济于事。人体一旦摄入大量的甲状腺素,会增加体内绝大多数细胞的氧化率,产热量增加,皮肤下小动脉管舒张,故会发热多汗,同时神经系统兴奋性增强,会出现狂躁不安甚至抽搐症状。除此之外,心血管系统的活性也随之增强,心跳明显加快,会出现心悸等症状。另外,过多摄入甲状腺素还会破坏人体内分泌平衡,干扰下丘脑的正常机能,可以使内脏各个器官平衡失调,出现中毒症状。

“而且我计算过,要想达到如此高的浓度,最少需要10个猪的甲状腺一起熬制,这种情况,嫌疑人的主观故意就相当明显了。”

明哥接过了话茬儿:“高浓度的甲状腺素,诱使三人突发心血管疾病,最终超出身体负荷,导致死亡。所以,咱们这起案件基本可以定性为他杀案件。”

“真是命案!”我简直是一头雾水,因为我实在闹不明白,嫌疑人毒害三名无辜老者的动机何在。

“案件性质已经确定,接下来有几个方面的工作还要开展。”明哥的一句话,将我的思绪又拉了回来。

“叶茜,通知刑警队,梳理符合条件的失踪人口。”

“明白。”

“小龙、焦磊、国贤,你们今天晚上务必将自己手头的物证处理完毕,明天一早复勘现场。”

“好的!”

经过一夜的努力,大致的物证基本上被分析得七七八八,但一些细节还要在复勘现场之前弄个明白:

在初勘现场时我发现了一个细节,在斗方山的山体上覆盖有厚厚的松针,如果嫌疑人是先将尸体运上山,接着再挖坑,那势必会在棉被上沾有大量的松针,而实际情况恰恰相反。这就证明了一点,嫌疑人是先挖的坑,再运送的尸体。

那么在他挖坑期间,这些尸体应该放置在他的运尸工具之上,按照常理推断,这个运尸工具必须具有一定的封闭性,否则很难保证过往的行人不会发现。

以此为前提,两轮车几乎不可能,三轮车装载能力和爬坡能力都很差,也基本可以排除在外,那剩下的就只有四轮车。

白天人多眼杂,嫌疑人夜晚埋尸的可行性最大,四轮车在夜间行驶,车的前灯不可能不开,而上山的路就只有一条,路口的位置是守林人柳生的住处。案发现场平时鲜有人来,尤其是在晚上;试想在夜深人静之时,有一辆汽车从路边驶过,他或许会有些印象。所以我们一致同意,在复勘现场之前先给柳生做一份详细的问话笔录。

讯问地点就定在了柳生的住处。这是一栋沿路的小平房,推门进入,便是柳生的栖身之所,平房有一扇连接院子的后门。

“您还有做棺材的手艺?”明哥站在院子中看着一口还未上漆的棺材板问道。

“嗯,对,干了好些年了!”年近花甲的柳生随口应了声。

“这平时都是哪些人过来定制棺材?”

“都、都、都是些熟人。”

“熟人?”

“警官,您问这个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

“夸我?”

“对,夸您做棺材寿衣好,还能负责土葬一条龙服务。”

柳生听言,心里“咯噔”一声。

“怎么,不说话了?”

“警官,我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是给你提个醒,回头问你什么说什么就成,千万不要有所隐瞒。我想,我这句话你应该听得懂。”

“哎哎,放心吧警官,放心吧。一定照实说,一定照实说。”

明哥转身,冲我挤了挤眼:“小龙,给他做笔录。”

“好嘞!”

看到这儿,估计很多人已经瞅出猫儿腻,在讯问之前,我们已经暗访了很多家寿衣花圈店,干殡葬这一行的人,对柳生相当熟悉,熟悉的原因,主要还是其可以提供土葬服务,而埋葬的地点就是他守护的那座斗方山。虽然国家现在推行火葬政策,但是私自土葬只是违反地方政策,并不会受到《刑法》等法律的约束。所以就算可以查实,公安局也拿柳生没有任何办法。而这一条恰好可以作为柳生的一个把柄,这样我们就不用担心在讯问的过程中他会故意遮遮掩掩了。毕竟这起案件,就目前的侦破条件来看,破案的难度不是一般地大。

“你能不能说说,你是怎么发现那块地有问题的?”我和叶茜把柳生引进平房,开始了问话。

“警官,我可什么都说,你们千万不要为难我,我这把年纪了,禁不住大风浪。”

“我们只关心案件,别的不属于我们的管辖范围。”

我的回答,算是给柳生吃了一颗定心丸,他开口回道:“既然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也不隐瞒,这山上的土地很多都是留着给人土葬用的,我作为守林人,守这座山半辈子,哪块地什么情况,我心里一本清账。每年清明节后,我都会上山打扫炮仗纸,也就是在清理的过程中,才发现后山的地方有人动过。”

“案发现场平时有没有人去?”

“没有。”柳生摇摇头,“那里是块缓坡,地底下到处都是树根,人埋进去,就成了树肥,所以稍微懂行的阴阳先生,都不会选择让死者在那里下葬。那片地方一共有6个坟位,到现在都空着。”

“你这房子的隔音效果怎么样?”

“不怎么好,外面放个炮仗,都听得清清楚楚。”

“到了晚上,有没有人会到山上扫墓?”

“没,天一黑,基本就没人会上山了。”

“山上有几条上山的路?”

“就我门口这一条。”

“假如晚上有车从你的平房前经过,会不会引起你的注意?”

“我上了年纪,睡眠也不好,要是真有车从我门前经过,我指定能留意到。”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问:“那你最近几天有没有夜里不在平房里的时候?”

“干什么去了?”

“出去进货了,两天晚上都是商家招待的,多喝了几杯。”

“几点至几点?”

“因为我不光要纸钱,还要定制一些纸人啥的,这些东西不让明目张胆地卖,我只能晚上去进货,我一般天黑就出门,到后半夜商家用车连人带货给我送回来。”

“天黑……”我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最近的日落时间,“晚上7点出门,12点回来,是不是差不多在这个时间段?”

“八九不离十。”

“别的时间你都在自己的房子里?”

“基本都在。”

“对了!”

“警官你说……”

“我看山上种了很多果树,上面结的果子能吃吗?”

“泡酒还行,生吃又苦又酸,反正我从来不吃。”

“行,那今天就到这里,有什么情况我们再联系你。”

“哎,好的警官。”

勘查车重新发动,柳生的笔录在所有人手中传阅。

“小龙、国贤,你们能不能判断嫌疑人具体的埋尸时间?”

“我刚才在问笔录时,注意观察了柳生说话时的神态,一些比较敏感的问题他都已经交代,说明这份口供里的水分应该不多。

“埋尸现场没有坟地,一般人很少去,排除干扰鞋印,那我在现场提取的足迹应该就是嫌疑人所留。云汐市最近一段时间的平均气温在15摄氏度上下,根据泥土鞋印龟裂的程度来看,最少已经过了4天的时间,算上发案当天,我个人倾向于3月31日晚至4月1日凌晨这段时间。”

“国贤呢?”

“依照嫌疑人啃食果子上的菌丝生长情况来分析,基本上可以和小龙的结论吻合。”

“3月31日下午6点往后可差不多?”因为胖磊要结合时间点调取监控,所以需要一个确切的时间。

“抛尸肯定要等路面交警都下班,我感觉应该是在9点往后。”

“嗯,有道理。”

此时明哥缓缓地开了口:“掩埋尸体的坑位,没有两个小时不可能挖好,这是其一。

“其二,从山脚下到埋尸现场,步行爬坡最少需要20分钟,三具尸体全部扛上山,又是一个小时,再算上填土半个小时,整个埋尸过程需要三个半小时的时间。

“其三,嫌疑人能选择在这里埋尸,说明对这里的情况肯定熟悉,从市区到斗方山有一条必经之路,属于国道,有很多大货车,交警要11点钟以后才会下岗。如果我是嫌疑人,我肯定会选在11点以后抛尸。4月份,云汐市的白天变长,早上5点钟天基本就开始变亮,前后放宽半个小时,我觉得嫌疑人抛尸的具体时间应该在晚上11点半至次日的4点半这5个小时之内。”

“磊哥,你倒是记啊!”

“就知道催,这就记。”

明哥看了一眼手表:“搞快点儿,还能赶回去吃中午饭呢。”

“对对对,吃中午饭。”还是这句话最对胖磊胃口。

勘查车一路上行,转弯,直行,再转弯,最终来到目的地。

和派出所负责保护现场的民警简单交接之后,复勘计划立刻启动。

这次复勘必须搞清楚以下几个问题:

第一,嫌疑人使用的具体运尸工具是什么。

第二,嫌疑人的挖坑工具是什么。

第三,嫌疑人具体的体貌特征。

第四,现场遗留的其他物证提取。

第五,现场周围的监控录像分布情况。

初勘现场时,我们已经推断嫌疑人驾驶的应该是某种封闭式的四轮车,但具体是轿车、越野车还是小货车,依旧不得而知。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则必须从轮胎痕迹上下手。好在案发现场地处偏僻,山路高度起伏,且路面还是泥土路,排除了警车和勘查车的痕迹后,路面上只剩下一种可疑的轮胎痕迹。

痕迹呈波浪形,宽约12厘米,比照特征点测量周长约1.1米,得出半径约17.5厘米(圆的周长=2π×半径),结合这两个数值,基本可以判断出嫌疑人驾驶的应该是四轮小轿车。

解决了第一个问题,我们一行人步行上山,来到了被警戒带包围的土坑前。

“从土坑边缘痕迹可以分辨,嫌疑人携带的工具有铁锹和锄头。这两种工具随处可以买到,不具备特定性。”

第二个问题并不难,接着我又把注意力集中在了现场的一组泥土鞋印上。

在胖磊的帮助下,所有可以测量的数字均被我记下,套用公式之后,我很快得出结论:“嫌疑人的身高在一米七五以上,男性,中等身材,青壮年,从鞋底的磨损特征来看,年龄应该在35岁左右。”

“还有没有什么发现?”明哥问。

“有!磊哥,你把现场的原始照片调一张出来。”

胖磊点点头,开始翻阅相机。

“停,就这一张。”

胖磊松开手,相机的液晶屏上,显示出了一张被捆绑的包被照片。

“放大,放大,再放大,尤其是绳结处。”

图片已经很清晰,我指着有点儿像“X”的绳结说道:“我们痕迹学上囊括了50余种绳结的打法,三名死者身上的这种结,叫‘双渔人结’,是‘渔人结’的升级版,是把两条绳子的绳端绑在一起,是垂降时非常安全的一种绳结。长期从事渔业、水运的人,经常抛锚,或者往河流中抛撒网兜,这种绳结既方便又安全,所以长期从事渔业的人,都喜欢打这种结。”

我示意胖磊收起相机,接着道:“单靠绳结来推断,多少还有点儿牵强。”说着,我拿出物证卡,放在三处足迹跟前,“这是我在观察立体鞋印时发现的一个细节特征。这三处均为双脚足迹,脚尖外展,脚跟延长线成60度夹角,鞋印前掌部分下压明显,嫌疑人当时的动作,应该是两脚分开,脚尖外展,呈半蹲状态。”

“嫌疑人在现场留下这三对鞋印,可能是在埋尸的过程中受到了惊吓,从而表现出的下意识动作。”

“也对,大半夜在这坟地里,不被吓着才怪。”胖磊环视一周,给了一个完美的解释。

“照小龙这么说,嫌疑人的确有可能从事和渔业、水运有关的工作?”

“泗水河是咱云汐市的母亲河,靠河吃饭的人何止几千几万,就算老贤能检测出DNA,那也不知要比对到什么时候呢。”胖磊的神补刀,道出了现实的窘境。

“小龙,你这边工作结束了没有?”明哥又问。

“差不多了。”

“好,现在集中精力,配合国贤,看看能不能在现场找到其他物证。”

“明白!”

第二次专案会,在当天下午6点钟准时召开,会议由明哥主持。

“叶茜,你那边有没有什么线索?”

“我们梳理了近3年内的失踪人口报案,没有一个吻合,现在尸源不清,刑警队这边没有情况。”

“小龙,你那边呢?”

“除了目前掌握的这些,别的没有。”

“焦磊?”

“距离斗方山最近的监控都在300米开外,还是主干道,晚上的轿车是一辆接一辆,没有具体的细节特征,监控视频无用武之地。”

“国贤呢?”

“有个问题解释不通。我在现场的多颗果子上,均提取到了同一种DNA,男性,系统中没有记录,我们可以确定其为嫌疑人所留。

“接着我又提取了三名死者的DNA,我发现他们四人之间的DNA信息完全不同,也就是说,他们根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你们说,嫌疑人的作案动机到底是什么?”

“贤哥,你这么一说,我还回忆起一个疏漏。”

“小龙,什么疏漏?”

“三名死者脚上所穿的寿鞋。”

“寿鞋?”

“对,三双寿鞋均为40码,男性死者穿着小,另外两名死者穿着大。从这一点不难看出,嫌疑人好像对三人的鞋码并不了解。如果三名老人在没有卧床之前就和嫌疑人生活在一起,他不会不知道鞋码,唯一解释得通的理由是,嫌疑人接触到死者时,三人就已经卧床,常年卧床,不需要穿鞋子,所以他不知道鞋码也正常。

“我们再换个思路,从三位老人的衣着上看,不像是有钱人,所以财杀的可能性不大,另外仇杀、情杀的可能性均很小。所以我们可以大胆地假设,嫌疑人会不会是三位老人的看护者,为了摆脱负担,所以才杀害三位老人?”

明哥摇了摇头:“既然是看护,那他应该有雇主,他把三位老人杀死,他如何向雇主交差?而且他作为一个看护,杀人之后,还自己掩埋,也说不过去。从现场情况分析,嫌疑人应该和三名死者有一定的感情,否则不会在死后还要为其购买寿衣,也就是说,四人或许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

就在我们疑惑之时,叶茜弱弱地说了句:“会不会是敬老院?”

叶茜的“神回复”,让我想起了每年局里组织去敬老院慰问的活动,其中有不少敬老院内都住着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如果嫌疑人是某个敬老院的黑心看护,那这一切就能解释通了。

“我们全市敬老院的花名册在民政部门均有记录,叶茜,回头让徐大队组织人员调查一下,看有没有符合条件的敬老院,尤其是私立的。”

“好的,冷主任。”

“小龙、国贤、焦磊,你们要把自己手头的物证处理穷尽,不要有任何疏漏。”

“明白。”

云汐市相关部门对敬老院的管理以2010年为界,可以分为两个阶段。2010年以前,基本是“散养”,2010年以后才开始“圈养”。也就是说,所有公立以及私立的敬老院,只有在2010年之后才有详细的档案可查,在此之前,基本无从查起。刑警队分4个走访组,足足翻了两天的档案,竟然没有查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难不成三名死者在2010年以前就被带走了?”我翻阅完所有的调查记录,好奇地问道。

“从嫌疑人埋尸到案发,已经过去了近4天,但尸体的腐败迹象并不是很明显,说明冷冻的时间并不是很长。”明哥扫了一眼走访结果,捏着下巴若有所思,“难不成嫌疑人还自己抚养了三位老人近6年的时间?”

“明哥,你的意思是说,嫌疑人有可能失去了抚养能力,才选择杀害三名死者,而并不是甩包袱?”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那无外乎破产、失业、没有经济来源等,可这有点儿太泛泛了。”

“物证现在处理得怎么样?”

“磊哥那里没有进展,贤哥那边也是一样,我正要去取死者的随身衣物,看看能不能有所发现。”

“行,回头我再翻阅一遍卷宗,你那边有什么情况,及时通知我。”

“知道了,明哥。”

结束了对话,我走进老贤的实验室,把死者的衣服分类打包。

“我这里有死者的袜子、秋衣、秋裤、毛衣、寿衣。”老贤逐一清点,“差不多就这些东西,你再核对一遍,没有问题,在移交单上签字。”

虽然我们在同一科室,但是物证的移交和接收都要严格按照物证管理规定处置。不同的研究领域对物证的处置方式不尽相同。举个例子,夏天遗留在室内的汗液指纹,既涉及痕迹检验学,又关系到DNA检验,一个物证,庭审时也会出具两份检验报告,如果不做好移交记录,很容易被律师抓到把柄。

物证移交时,必须确定“三性”:一、物证的完整性,即非消耗型物证(烟头、血液等)不能有大面积损毁;二、物证的原始性,即物证不能受到二次或多次污染;三、物证的保全性,即物证在移交时,必须做过相应的保护处理,比如要装在特定的物证袋或者物证盒中,等等。接收者在确定以上特性之后,才会在移交单上签名画押。

褶皱痕迹在一些暴力案件中,往往可以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比如强奸杀人案或者抢劫杀人案,嫌疑人和死者之间很可能有暴力冲突,一旦有撕扯,就很容易在衣服上反映出相应的痕迹。通过这种痕迹,一来可以确定案件的具体性质,二来可以帮助办案人分析作案动机。

而毛衣的编织痕迹,往往也可以反映出一些细节特征。很多打过毛衣的人都知道,毛衣的针法有很多花样,比如常见的挑针、绕针等,不同人在手打毛衣时,会表现出自己特定的针法和编纬,如果找出其中的规律,那毛衣就有一定的特定性。如果是机器编织,也可以根据编纬的排列以及款式判断机器型号和生产厂家。

可就在我准备着手分析时,从死者袜子中掉落的一张纸片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用镊子夹起,仔细观察:这是一张浸水后阴干的报纸碎片,长宽约4厘米。为了确定这张纸片不是后期的污染物,我又翻阅了胖磊相机中的所有照片,经过寻找,我终于在2号女尸的足部特征照片上隐约发现了纸片的漏出部分。

后经老贤证实,其在检验的过程中对这张报纸碎片也有模糊的印象,而且我们科室所有人均没有看报纸的习惯,那这样一来,这张报纸碎片就很有可能是从嫌疑人那里粘连过来的。

之前我们已经判断,死者曾被冷冻过,且衣物上有大面积的液化潮湿痕迹,嫌疑人把尸体从低温环境中取出,放在了某个地方,穿上寿衣。而死者潮湿的脚面,正好接触到了报纸,嫌疑人并未注意,在给死者穿袜的过程中,将粘在脚面上的报纸穿入了袜子中。

我的推论得到了明哥的认可,与此同时一条新的侦查线索被他开辟出来。

明哥将报纸碎片上的所有文字全部打成电子文档,以文档为关键字,从“互联网检索”“报社文档检索”两条途径开展侦查。

互联网搜索并没有得到反馈,刑警队分成多组,对全市大大小小的报社展开摸排。

经过文档检索,最终确定,死者脚上的报纸碎片,为云汐市第十中学的校周报,2017年3月28日版。报纸是该中学委托一私人印刷厂印制的,按照班级征订,每周共发行100份。第十中学,算上高中正好有50个班,每个班级征订量为2份。

印刷厂每次印刷均没有遗留,印刷完毕,直接运送到学校保安室。

因为报纸的印刷时间并不长,所以为了搞清楚这100份报纸的流向,云汐市第十中学便成了调查的重点。

“请问你们学校的这种校周报是如何分配的?”明哥在学校领导的陪同下,找来了该校的保安队长刘强。

“每次分发的报纸是否有剩余?”

“不会,基本上都是给班主任,因为校报上刊登的都是学生们的作文,我们平时也不看,留着也没用。”

“保安岗亭是否有监控?”

“嗯,有,监控全覆盖。”

“焦磊,你查下3月28日分发报纸的监控。”

“好的,明哥。”胖磊领命出门。

明哥话锋一转:“王校长,能不能麻烦您现在通知一下所有班级的班主任,我们要统计一下,这版校周报现在有多少份还在校园里。”

“这个好办,这种报纸都是班主任收着,我让教务处组织人挨个儿收一下就知道了。”

“嗯,那麻烦您了。”

两项工作在同一时间展开,100份报纸经过胖磊核对后,确定分50次,每次两份,分发给了班主任老师;同时教务处的赵处长抱着98份报纸来到了保安岗亭。

“怎么少了两份?”王校长有些意外。

“姚老师把报纸带回家给孩子看了。”

“这个老姚,每次都是他,铁公鸡一只不说,学校里能用的,基本上就没有他不拿的!”王校长有些气急败坏。

“都是老教师了,也不能说得太重。”赵处长显得有些无奈。

“你去把他叫来,我要问问他这两份报纸他弄哪里去了!”

“行,他就在办公室,我马上去叫。”

学校内部的事情我们也不好插手太多,明哥带着我们坐在木椅上焦急地等待结果。

十几分钟后,一名年过50的老年教师慢悠悠地来到了岗亭。

“老姚,上周的校报你是不是拿回家了?”王校长开门见山。

“对,拿回去给孙子孙女看看,让他们从小就学习学习,在王校长的英明领导下,咱们学校学生的写作水平有多高!”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咱们是一起进的学校,你现在是校长,我还是个破班主任,这都快到退休的年纪了,连个高级教师都没评上,要不是你捣的鬼,我能混得这么惨?”

“老姚,我跟你解释了多少遍,评高级教师不光依据工作年限,还要依据教师的授课水平!”

“姓王的,你就是在说我教书教得不行喽?”

“我没时间跟你扯这个,我就是来问你报纸的事情。”

“寒碜人,两份报纸是我拿的,多少钱,我赔给你!”

“对不起,姚老师是吧?我们是市公安局的,请借一步说话!”明哥掏出警官证,结束了这场无休止的争吵。

“公、公、公安局的?”老姚明显有些紧张。

“请到里屋来,我们有几件事儿想问问你。”明哥礼貌性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有什么事儿不能在外面说?还、还……非要去屋里?”老姚用求助的目光扫了一眼王校长。

“行,那就进去说。”明哥带着我们随老姚鱼贯而入,房门被关闭的瞬间,老姚有点儿坐立不安。

“您以前是不是被处理过?”明哥看出了猫儿腻。

“打麻将被拘留过。”

“最近又打了?”

“打……没、没打。”

“不用紧张,我们不是来问你这事儿的。”

“那是……”

“还是那两份校周报的事儿,你仔细回忆一下,这两份报纸现在在哪里?”

“这……”

“怎么?不能说?”

“我……”老姚面露难色。

“如果你不说,那咱们再聊聊打麻将的事儿?”胖磊阴阳怪气地插了句。

“使不得,使不得!”

“不就两份报纸吗,有什么不能说的?”

“那各位警官,能不能帮我保密?”

“只要不违反原则,可以。”

“说话算数?”

“我是领导,我说到做到。”

老姚蹑手蹑脚地贴在门上听了听,确定门那边没人偷听后,有些难为情地回道:“学校花坛最近新买了一些绿植,我看着不错,就用报纸卷了几株种在自己家的花池中。我把绿植种好了,报纸就被我随手扔了。”

“你家在哪里?花池的具体位置是哪里?”

“我住在港口一路89号,花池就在我家院子外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报纸就被我随手放在了花池边上。”

“带路,现在去你家。”

老姚被明哥的气场给震慑住,乖乖地跟我们上勘查车,在老姚“左转、左转、左转”的指引下,我们一行人终于来到了他的住处。

这是一座坐南朝北的沿路四合院,西侧院墙连接着一个用红砖垒成的半圆形花池,从里面种植的植被看,老姚绝对不止一次干过这样的事儿。

“当时报纸应该就被我扔在这附近了。”老姚站在花池边朝路的方向比画。

“这条主干道是通往哪里的?”明哥指着脚下的水泥路问道。

“往前是港口,往南就上了新滨路。”

“港口?”

“对啊,我们这里的住户,很多都是港口的渔民,而且这条路,是通往港口的必经之路。”

听老姚这么说,案发现场的细节开始一一浮现。

我之前已经分析过,嫌疑人有可能是从事渔业、水运的相关人员,现在又出现了港口的线索,孤证有些牵强,但双重证据均有所指,那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明哥当机立断:“小龙,联系叶茜,发布协查通报,把三名死者的照片张贴在港口最醒目的位置,对于提供直接线索的,给予现金奖励。”

“明白。”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就在我们想着线索应该会很快浮出水面时,现实却给了我们无情的打击;悬赏一直加到了5万,依旧是杳无音信。

“会不会是推断有错误?”叶茜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

“应该不会,嫌疑人吃‘水活儿’的可能性很大。”

“可问题是这都三天了,往来的船舶也发得差不多了,为啥还是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我也纳闷儿呢,按理说不会啊。”

“哼……哼……哼……”

这两天在河岸听惯了汽笛声,这突如其来的猪叫显得格外地另类。

好奇之余,我和叶茜转身望去,视野中,五六名壮汉正乐滋滋地扛着整猪整羊朝一艘货船上送。

“您这是干啥的?”我举起警官证,拦停了一个拎着公鸡的中年男子。

男子扫了一眼:“哦,你好警官。”

“你好,你们这是……”我收起证件,续上了刚才的话题。

“哦,准备跑长活儿,按咱们船夫的规矩,买点儿猪羊家禽祭河神。”

“长活儿?”

“长活儿就是长途运输的意思,像我们这条船,一来一回都要一个多月的时间。”

出于好奇,我又问出了关于“祭河神”的问题:“这猪羊家禽难不成杀了直接扔河里?”

“嗐,那都是早些年老一代人干的事儿了,那时候船只都是木结构,不禁撞,所以要杀点儿猪羊祭拜;现在船都牢固得很,咱这说是祭拜,其实就是走个表面程序。”

“哦?表面程序?”看到对方牙齿上的烟垢,我礼貌地让了一支烟过去。

男子没有客气,点燃后叼在嘴上:“就是图个心安罢了,猪羊家禽在开船之前宰了,血洒进河里,就当是祭拜了。”

“那肉呢?”

“自己吃啊!这来回一趟,省着吃还不够呢。”

“那么长时间,不怕坏了?”

“货船上都配有冷藏室啊,怎么可能坏呢。”

“冷藏室?”

“对啊,别说猪羊,装三四个人都不成问题。”

“真的?”

“你这警官真好笑,怎么一提到装人,这么兴奋?”

“大哥,能不能带我上船看看冷藏室?”

“行啊!”

男人在前面带路,我和叶茜登上甲板,接着下到了船舱内。猫腰走了一段距离后,我们三人站在了一扇安装有“轮把锁”的银色金属门前。

“这就是了,要打开吗?”

“嗯!”

男人用力转动“轮把锁”,只听“咔吧”一声,锁舌离开了锁扣,冷藏室的门被打开的同时,一阵刺骨的寒流袭遍全身。

“正常温度都在零下10摄氏度左右,我们跑船的每艘船上都有,这一来一回个把月的肉餐,全部要靠它了!”男人指着有20多平方米的冷藏室打趣道。

“这造型,有点儿像冷库啊。”

“对,就是缩小版的冷库。”

我掏出手机拍了一张室内照:“行了大哥,把门关上吧。”

“不了,就这都耽误您开船了。”

“嗐,还早,这猪羊还没宰呢。”

“对了大哥,我想问一下,有哪些船会安装这种冷藏室?”

“我们船民基本上都是以船为家,要么航运,要么下船采购,平时很少去过问别的事儿。像我们这种远航货船基本上都有,至于别的船有没有,我还真的不知道。”

“哦,那行,谢谢你了大哥。”

“对了,你们是警察,都是国家干部,你可以去问海事局啊,他们就是管船的,他们肯定知道。”

“对啊!”我和叶茜相视一眼。

“谢谢大哥,祝你一路平安!”

“好嘞,小兄弟,那我就不送了!”

下了货船,我直接拨通了明哥的电话,简单介绍情况后,明哥果断地从单位开了一封介绍信,从港口接走我和叶茜,直奔云汐市海事局。

办理了会面手续后,接待我们的是负责船舶验收的于科长。

“是这样的,”明哥接过对方递过来的茶水,开门见山,“我们正在调查一起案件,想向您了解一些情况。”

“完全可以,不知道各位警官需要知道什么?”于科长答应得相当爽快。

“小龙,把照片给于科长看看。”

“好。”

我点开相册,把手机递给了于科长。

“这个是……”

“这是我在货船上拍的冷藏室的照片。”

“哦,我说怎么这么面熟。”

“请问于科长,在咱们泗水河上跑的船,有哪些是带这种冷藏室的?”明哥接过了话茬儿。

“哦,那您可问对人了,我平时是搞船只验收的,就类似于车管所审车的工作。”于科长接过明哥递过的烟卷,“在泗水河上航运的船只有五种,采砂船、短途货运船、长途货运船、观光船还有餐饮船。采砂船、观光船没有冷藏室,短途货运船一般配置个冰箱就成,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也只有长途货运船和餐饮船会配备有冷藏室。”

“那咱们海事局登记的这两种船只分别有多少艘?”

“餐饮船只有18艘,长途货运船要多很多,有100多艘。”

不光是我,估计明哥也被这么庞大的数字惊了一下。

“这些船都在正常使用吗?”明哥接着问。

“过年时我们才把全部船只的档案梳理了一遍,你们稍等。”于科长说着打开了电脑,双击海事局内部使用的工作系统,输入关键字后,一串信息显示出来。

“餐饮船都在正常使用,航运船有10艘需要整改,另外还有5艘要强制报废。”

“强制报废?”

“对,就跟汽车一样,到了年限如果再航运肯定出问题,对于这种连修理的必要都没有的船,按照规定必须报废。”

“对了,于科长,一般要强制报废的船都停在哪里?”

“这5艘船有没有报废呢?”

“暂时还没有,报废需要一系列的手续,等上面批文下来,船主签字画押,才能报废。”

“于科长,能不能麻烦您帮我们联系一下这5艘报废船的船主?”

“让他们到哪里集合?”

“到海事局的会议室就行,我们想取个血样。”

“行,没问题。”

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找船主还是海事局靠谱儿,几通电话后,5名船主纷至沓来。

“于科,难不成这么快批文就下来了?”

“我船里的东西还没搬完呢。”

“对啊,我的也是。”

“再宽限几天呗。”

于科长举手打断,他把目光对准了半天没吱声的一位男子:“罗军,你怎么不说话?”

“老于,你又不是不知道,船我早就转给别人了,你怎么每次都打电话通知我过来?”

“我管你转给谁了,船主登记的是你,你就必须到场。”

“得得得,我不跟你争,我那兄弟本来就跟我不对付,这万一他来海事局堵我,你说我咋办?”

“你活该,谁让你骗人钱的?”

“哎,这怎么叫骗呢?这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得了吧你,就你那点儿花花肠子我还不清楚?拿个快报废的船,骗自己兄弟几十万,你干的那些亏心事儿,让我也跟着受牵连。”

“怎么?最近还来呢?”

“不了,消停一个多月了。”

“那就成,老于,今天来是不是签字报废船的?拿来,我第一个签,省得夜长梦多。”

“你想得美,你不把你的那点儿破事儿扯清楚,就别想着船能正常报废了。”

“什么叫破事儿,咱们有合同,白纸黑字签得清清楚楚,谁跟他扯?”

“得得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不跟你掰扯,今天不是我找你们,是这几位警官找你们!”

因为我们都穿着便装,所以在于科长介绍之前,几位船主并不知道我们的身份,经他这么介绍,几位船家顿时有种情况不妙的反应。

“于科长,那我们开始了?”

“好的冷主任,您请便。”

“大家好,我们是云汐市公安局的,这是我的警官证。”明哥亮明身份后,直奔主题,“这次来,是有两件事儿要麻烦大家:第一,案件需要,我们要提取各位的血样;第二,就是想请这位叫罗军的同志借一步说话。”

因为案件的侦办迫在眉睫,所以明哥的态度很强硬,再加上于科长这个强有力的后盾,采血的事情办得很顺利。

紧接着,罗军被带进了办公室。

“警官,你们找我什么事儿?”

“你的船转让给谁了?”

“我一个社会上的朋友,叫江川。”

“不知道,我已经有一年多没跟他联系了。”

“江川有没有什么亲人?”

“没有,他就一个孤儿,从小在福利院长大。”

“他平时就一个人住?”

“不是,他家里还抚养着三个老人,两个奶奶,一个爷爷。”

“当真?”也许是幸福来得太突然,我惊呼出来。

“这有什么好撒谎的?我去过他家里,三个老人都常年卧床,他家有三张疗养床,老人吃喝拉撒全在**。”

罗军口中的“疗养床”我父亲也曾躺过一段时间,这种床下方连接一个排便池,对常年卧床的老人来说,算是解决了一个大难题,但唯一的缺点是,粪便清理起来十分麻烦。

“能不能带我们去江川的住处看看?”明哥提出了一个要求。

“哦,他早就不住房子了,这一两年他都住在我转给他的那艘货船上。”

“那就带我们去船上看看。”

“别,各位警官,您就饶了我吧,我现在是真害怕见到他,船就停在港口,船身上喷着‘江川号’的那艘就是。”

有了明确的指引,我们很快找到了那艘已经锈迹斑斑的大型货船。

在海事局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我们顺利地登上了船只,打开舱门,里面已空无一人,老贤走进厨房,分别在碗筷、冷藏室内取了5组样本。

经过细致的比对,样本中分别检出了嫌疑人和其中两名死者的DNA。

有了这份铁证,本案终于可以成功告破,嫌疑人江川也于72小时后被成功抓获。

这件事儿要从1981年5月,云汐市公安局秘密开展的“捕狼”专项行动说起。

20世纪80年代,算是云汐市经济腾飞的转折点,城市地层下的“黑金”(煤炭),让云汐市民率先在改革初期的春风中挺起了腰杆,当全国大多数老百姓还在为能吃上一顿肉沾沾自喜时,云汐市民已经在考虑下一顿要不要吃点儿“青头”(青菜)刮刮油腻。

丰富的煤炭资源,刺激了矿业的发展,但由于科技的落后,很多矿井还不能做到机械一体化。当“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口号还只是个构想时,拔地而起的矿井只能向“人力”索要“生产力”。纵览中国历史上下五千年,只要提到劳力,那指定是和“男人”画上等号,这一点在采矿时尤为突出。

“负责采矿的工人一律不得使用女工。”这是每个矿井心照不宣的规定。

之所以这样规定,一来是因为采矿是个体力活儿,一般女人根本吃不消;二来是因为女性有生理期,矿主也不敢冒险让女性走进黢黑的井底,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真是出现什么纰漏,轻则赔偿不说,重则可能面临关停的风险。

如雨后春笋般的矿井直接面临的难题是“人力”的短缺,这就导致男人在云汐市民眼中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甚至云汐市很长一段时间还盛传这样一句话:“女娃败光光,男娃奔小康。”在很多人心中“男孩儿”已经是脱贫的一种途径。

“置”可以有两种含义:“买”或者“换”,“亲”则特指儿童。

在矿区,有些家庭为了能让生活有所改善,用女孩儿换男孩儿或者花钱购买男孩儿的事儿比比皆是,俗话说得好:“没有文化,不知道害怕。”正是因为这种畸形的诉求,让干“置亲”行当的人越来越多。

在那个连电灯都还没有完全进户的年代,对于这种“周瑜打黄盖”的秘密交易,公安局掌握的信息真是少之又少。好在矿井属于国有企业,对矿工的身份核实较为严格,正是这一点,让嗅觉敏锐的云汐市公安局,从户籍制度上找到了突破口。

根据掌握的资料,云汐市平均每年有数十名儿童的户口出现异常,排除偷生、超生,剩下的那些就成了重点的排查目标。

由于条件的限制,那时候很多人根本不知道什么叫“DNA”,检验血型成了当时判断是否亲生的主要手段。检验的结果并没有逃出办案民警的猜想,在强大的威压下,几户家庭终于交代了自己“置亲”的犯罪事实。

随着走访人员的增多,一名绰号为“狼头”的男子进入了警方的视线。为了捋清楚“狼头”的整个交易链条,云汐市公安局刑警支队抽调了50余名干警成立专案组,秘密执行代号为“捕狼”的打拐专项行动。

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狼头”正在交易时被抓获,专案组成员突击审讯,在云汐市找到了经其“置换”的儿童。按照“狼头”提供的模糊线索,专案组和儿童拐骗地警方强强联手,保证了所有拐骗儿童顺利回到了原来的家中。当所有人都以为这次行动会是一个完美的收官时,“狼头”所在的看守所中一名狱友又检举揭发了“狼头”拐卖儿童的一条线索,专案组人员顺藤摸瓜,果然在一户人家中解救了一名1岁多的男童。但由于时间较长,“狼头”只能大概回忆出男童被拐所在地的区县,专案组成员奔赴线索地,联合当地警方组织寻人近一个月,最终只能无功而返。最终,男童被寄养在云汐市彩虹福利院中,这也成了此次行动唯一的遗憾。

江川,是男孩儿被拐后取的新名字,他的到来给彩虹福利院增添了不少生机。

彩虹福利院作为市民政部门的下设单位,主要就是收留一些孤寡老人和残障儿童。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发现这样的怪现象,在中国的很多地方,习惯养小不尊老。虽然孔圣人把“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列为做人之根本,并把“孝”摆在了首位,但到了许多人身上,“孝”字就显得尤为淡漠。

这一点从福利院的人口分布上也能看出一二。

按照每间平房居住5人来计算,福利院共收养老人40余名,而儿童只有江川和另外一名有着先天智力障碍的小军。

那些孤寡老人绝大多数并非无儿无女,相反,90%以上都是儿孙满堂,但为何老人们的晚年都沦落到这种地步,用最冠冕堂皇的一句话来说,就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十一

江川进入福利院时,已经可以顺着墙根蹒跚学步,聪明伶俐的他,成了福利院众多老人眼里的开心果。江川从小就不认生,一个星期的相处之后,“川娃”这个小名就成了他在老人嘴里的昵称。

“川娃,来,奶奶抱抱。”

“够了够了,该轮到爷爷抱了。”

“去去去,还没轮到我呢。”

“哎哎哎,该我了该我了。”

每天几十位老人坐在院子中围着江川打转,已经成了福利院中必不可少的一道风景线。就连福利院院长老冯都笑嘻嘻地说:“这些老家伙(相互熟络的老人之间的昵称)多少年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院长老冯是个真善人,已经50多岁的他,对待老年人群体有着特殊的感情。老冯的父亲战死沙场,是他的母亲含辛茹苦将他抚养成人,他是家中的长子,下有弟妹三人,生活清贫。老冯的母亲是个勤快人,靠一人之力把兄妹四人拉扯大,但常年的积劳成疾让她不到60岁便卧病在床,长期卧床需要舒筋活血,老冯在母亲的床边,一跪就是10年,无怨无悔。

“咱娘是笑着离开的,你们三个放心吧。”灵堂之中,老冯的话铿锵有力,字正腔圆。他之所以这么有底气,就是因为他没让母亲受一点儿委屈,他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也正是因此,彩虹福利院才收养了这么多的孤寡老人。老冯心里是一本清账,福利院中的40多名老家伙,除了极个别的以外,大都是子孙满堂。按照规定,这些老人根本不符合收养政策,可老冯狠不下这个心,因为他知道,福利院已经是老人最后的希望,如果他不收,这些老人很有可能就会沦落到自生自灭的地步。

在老冯心里,有件事儿他一直过不去,那是3年前的一天下午3点,两名中年男子把一位近80岁的老太太送进了福利院。

手续办好后,老太太拉住两人:“你们就这么走了?”

“你好好在这儿待着,我们会来看你的。”

“在家里都懒得看我一眼,把我送到了这里,你们会看我?”

“娘,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们怎么可能不来看你?”

“别喊我娘,我没有你们这样的儿子!”

“娘,你别喊,小心让人听到。”

“老二,你别说话,我来劝劝娘。”

“手续都办好了,我又不是傻子,你们兄弟俩以后怎么样,我问不着,既然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有一件事儿我们必须算清楚。”

“娘,还有什么事儿?”

“什么事儿?把你们的房钱给我,一人1000。”

“房钱?什么房钱?”

“你们每人在我的肚子里住了10个月,这个账你们认不认?”

老人的一句话,把两人彻底镇住了。

“我不问你多要,一个月100,你们两个人,每人要给我1000。以后我是生是死,都与你们无关。”

“大哥,这……”

“咱们先走,娘在气头上,反正手续已经办了,过几天再来。”

“行,就按大哥说的办。”

两人窃窃私语之后,把嘴里还在念叨“不孝”的老人狠心丢在了福利院。

这位老人叫陈芳,自从那天起,直到她一年后离世,都再也没能见到两个儿子一面。

当天,老冯就站在窗外目睹了整个过程,他没有去揭穿,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闯进去,老人很有可能连一年都活不下去。

这种事情,几乎年年月月都在发生,他无法改变,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让老人把彩虹福利院当成自己的家。

每到年关,老冯都会私掏腰包杀头猪给老人们改善一下伙食,这已经成了多年不变的传统。正是因为老冯的善心,福利院的老人都没有拿他当外人,老冯也整天以“老家伙”称呼他们。

虽然老冯尽最大的努力改变了老人们的生活层面,但思想上,他却有些无能为力。

一群老人围在一起,永恒不变的只有一个话题,“自己为何来到这里”。这种揭伤疤的话题越聊越沉重,以至一些老人一提到这事儿,眼泪就抑制不住。

谁都不是傻子,但凡儿女孝顺一点儿,老人的晚年也不会这样度过。

在江川来之前,福利院的气氛一直是死气沉沉的,但自从小家伙走进了老人的生活圈后,一切就变得鲜活起来。

虽然江川从小被拐卖,但童年比同龄的小朋友都要幸福,记得刚会跑时,每天挨门挨户讨要零食,已经成了江川对童年最美好的回忆。

日子平平淡淡地过,15年转瞬即逝,因为身份的特殊性,江川一直未能入学,在他的心里,福利院就是他的家。

院长老冯本已到了退休的年纪,但在多名老人的联名上书下,他还是被返聘了回来,这么多年,彩虹福利院除了房屋破旧了一些,一切都还保留着原来的模样。

在老冯眼里,江川是个懂事的孩子,从七八岁时,他就已经知道帮着护工照看卧床不起的老人。挨屋地嘘寒问暖、端水送饭,已经成为江川无师自通的事情。

“几天前,警察打电话过来,要给我采集什么血液来着,我没干!”

“为啥不干?不想回家了?”

“家?这里不就是我的家?”

“你的身世,我一直没有瞒你,就是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回到亲生父母那里。”

“15年了,回去又能咋样?”江川眼中透着一种空洞,以及他这个年龄原本不该有的成熟。

“那以后你准备咋办?想过没有?”

“我……”

“没有想过?”

“没有。”江川实话实说。

“我今天找你来正好有一件事儿。”

“冯爸,什么事儿?”江川对老冯一直是这个称呼。

“你吴姨马上要去外地带孩子,福利院正好缺一个护工,你今年已经16岁了,虽然还是个孩子,但在我心里,护工的活儿,你再适合不过,我想征求你的意见。”

“我当然愿意!”江川欣喜若狂。

“行,既然你愿意,我就跟上面申请,正好借这个机会,看看能不能特事特办,把你的户口给解决了。这样你还可以待在福利院,上面也会给你一份工资,假如真的能解决掉你的户口,那真是‘一箭三雕’的好事儿。”

“嗯,谢谢冯爸,我就想待在这里,哪里也不想去。”

“行,既然你同意,我就去办,有川娃在,我绝对放心。”

江川对福利院的感情,老冯是看在眼里的,所以当天晚上的对话只不过是走走过场,他心里清楚,江川绝对不会说出一个“不”字。

凭着多年的关系,老冯得偿所愿,除了江川的户口办理需要一段时间外,其他的进展都相当顺利。

没过多久,江川在老冯拿来的合同上签字画押,换来了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和一张红色的银行存折。

有了任命,江川再也不能把自己当成孩子了,照顾老人成了他的职责。和别的护工不同的是,江川从小在这里长大,和老人们有着深厚的感情,在他眼里,这里的每一位老人,都是他的至亲。

这就好比电视中经常播放的一幕画面,破壳而出的丑小鸭,管第一眼看到的动物都叫妈妈。

江川也是一样,自从他记事起,福利院的爷爷奶奶们就给了他最不可缺少的关爱,这种爱不光伴随着他的成长,甚至影响了他的整个人生。

十二

每天早上6点起床,蹬着三轮去买早饭;7点钟打热水,7点半把食物分发给老人;9点钟把行动不便的老人推至院子中,然后帮着食堂阿姨招呼午饭……周而复始,江川把老人们照顾得无微不至。

那些从小看着江川长大的老人,把称呼从“川娃”改成了“川孩儿”。这看似一字之差,其实代表的是一种情感的寄托。在他们眼里,江川早已经是自己的孩子。

“陶奶,咱们该回家了,时候不早了。”江川在她的耳边低声细语。

“川孩儿,你把门关上。”陶奶虽然已经将近90岁,但依旧耳聪目明。

“奶,关门干啥?你不睡觉了?”

“睡,等你听我把话说完,我就睡。”

江川看拗不过她,应了她的要求,转身将门关实,接着又折返到陶奶的身旁。

“奶,你说吧。”

陶奶吃力地把干瘪的右手伸入袖中,忽然,一阵布条撕裂的闷声从她的袖管中传来,没过多久,陶奶的右手颤颤巍巍地抽出,拳头紧握。

“奶,你拿的是啥?”好奇是年轻人的天性,所以江川本能地问出了口。

陶奶脸上浮出一丝自豪,接着缓缓地将手打开,她的手心静静地躺着一颗翠绿翠绿的石头,比鹌鹑蛋大一号,椭圆,极具质感。

“好漂亮的石球。”

“川孩儿,这可不是普通的石球,这是我爷爷当年在慈禧老佛爷面前做工匠时,老佛爷赏赐的一颗翡翠原石,叫帝王翠。”

“帝王翠?那是啥?”江川从小到大基本没怎么出过福利院,所以对翡翠是何物一头雾水。

“我告诉你,如果把它换成钱,能盖一个比这儿还大的福利院。”

“什么?那么贵?”江川有些吃惊。

“对,我家里的四个孩子,就是以为我把这块翡翠丢了,才把我扔在了福利院十几年。”

“现在不是正好找到了吗?”

“不是找到了,是一直都在我这里,我把它缝在了我最破的一件衣服上,我当时还在想,如果能有一个孩子给我洗次衣服,那这块翡翠就算是给他了,可是……一次都没有。”

“奶,伤心的事儿咱不提,时候不早了,咱回去睡觉。”江川感觉她的情绪有些不对,慌忙相劝。

“时候是不早了。”陶奶望向窗外,“我昨天晚上做梦,梦到了我那死去多年的老头子,他要来接我了。”

“奶,不能瞎说,你身体好着呢,没事儿还能出来溜达溜达。”

“川孩儿,”陶奶把江川拉在身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颊,“这几年,真是苦了你了。”

“奶,瞧你说的,我从小在这里长大,你们都是我的亲人,而且冯爸还给我开工资,一点儿也不辛苦,我很满足了。”

陶奶摇摇头:“你冯爸是个好人,但他也快干不动了,你还年轻,总不能围着我们这些老骨头过一辈子。”

“那怎么不可以?这里是我的家啊。”

“奶,你这是干什么?这么贵的东西,我不能要。”

“川孩儿,你记住,这里的每一位老家伙都拿你当自己的孩子,我的路快到头了,你的路还很长,你要是不收,你奶我死不瞑目。”

“奶,你……”

“快,给我装起来,等你走投无路的时候,就把它给卖了。”

“奶……”江川泪眼婆娑。

“川孩儿听话,这是奶的最后一个心愿,现在了了,这世上我也就没什么留恋了。”

“奶……”江川已经哭出了声。在福利院这么多年,这样的场景他不知经历了多少次,他此刻已经真切地感受到陶奶大限将至。

福利院中的耄耋老人,之所以还能坚强地活下去,是因为他们心中还有一些很小的心愿,他们并不是对这个世界还有多少留念,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们的儿女此刻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陶奶没有见到大年初二的太阳,他的儿女披麻戴孝将尸体运回了家,路上喇叭唢呐、鞭炮纸钱、孝子贤孙、哭声震天,这在江川眼中,显得那么扎眼。

江川把陶奶的铺盖揭掉,倒入酒精,在福利院屋后的水泥池中点燃,一捆黄纸,三个响头,这个简单的送别仪式,江川这些年已经重复了十几次。

翡翠的冰凉寒入江川的骨髓,他把握住的手又紧了紧,从十几岁时的伤心欲绝,到现在的冷淡平静,一个“孝”字,让江川看尽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2002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更冷一些。江川此刻的心情,用一个词来概括就是“雪上加霜”。年过古稀的院长老冯因病住院;彩虹福利院房舍破旧,需要拆除重修。

这就导致江川直接面临两大问题:第一,老冯年事已高,不可能再重新回到院长的位置上,江川是老冯找人签的用人合同,新院长愿不愿意再雇用他,还要打个问号。第二,福利院要拆迁,剩下的20多名老人该何去何从?

作为福利院唯一的护工,江川多次和上级部门协商,最终得到了解决方案:由政府出资,将老人先寄养在私人敬老院,等新的福利院建好,再将老人们重新安排入住。至于江川的护工工作是否保留,还需要看福利院建成之后,领导的想法。

这个答复看似合情合理,但暗藏玄机。本身就很傻很天真的江川,哪里能看出这里面的弯弯绕。

江川把二十几位老人全部安排妥当,给多家私人敬老院的负责人留下了自己的号码,并千叮咛万嘱咐,一旦有情况,及时联系他。

嘱托得到了应许,20多岁的江川,怀着一颗感恩的心,第一次走进了这个纷繁复杂的社会。

从事护工多年,让他有了一身好力气,在码头当搬运工,成了他的第一份工作。

“嘿,哥们儿,来支烟。”说话的人叫罗军,和江川一个工种,出手大方,为人客气,与很多人都处得来。

“军哥,我不抽烟。”江川礼貌地把烟卷推了回去。

“对对对,瞧我这脑子。”罗军把烟盒装入口袋,“你叫啥来着?”

“军哥,你贵人多忘事啊,我叫江川。”

“对对对,小川。”

“嗯!”

“我看你干活儿挺出力气的,以前做什么的?”

“哦,我在福利院做护工。”

“护工?那一个月能开几个钱?”

“不多,五六百吧。”

“哦,那确实有点儿少。”罗军欲言又止,“谈对象了没?”

“暂时还没有……”

“我看你小伙长得还算标致,要不哥给你介绍一个?”

“我就一个‘光杆儿司令’,谁能看上我?”

“嗐,不试试哪里知道,等我好消息吧。”

江川微微一笑,并没有把这件事儿放在心上,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原本他认为的玩笑却变成了现实。

十三

一个星期后,罗军真的给他介绍了一个当地的女孩儿,说是他的远房表亲,长相标致,江川一眼就相中了对方。可无奈的是,女孩儿并没有像影视剧里那么崇高,接触了没两次,就提出了要10万元的彩礼。

江川没怎么接触过社会,但不代表他不懂社会,他心里清楚,这种看重物质的女性,并不是他养得起的。

要么说人都是感情动物,虽然红线没搭上,但在江川心里,罗军的举动,让原本在这个社会上就没有亲人的江川,感觉到了情义的珍贵。

而罗军本身就是自来熟,假如让他去泰国做个手术,回来就可能是第二个王熙凤。面对江川的“敞开心扉”,罗军当然“有求必应”,多次推杯换盏之后,涉世未深的江川把罗军当成了最够意思的兄弟。

一年以后,新的福利院建成,和之前的彩虹福利院相比,如今的更具规模,各方面环境均焕然一新,当然,也包括院长和护工。

江川原本以为一年以后,自己可以重新过上以前的日子,可他哪里知道,福利院也是事业单位,之前落魄的彩虹福利院还好说,现如今要想再踏进半步,何其困难。

被拒之门外的江川如同被赶出家门的孩子,失魂落魄的他选择和罗军不醉不归。

“小川,你今天这是咋了?”

“福利院不要我了。”

“嗐,我以为多大点儿事儿呢,一个月1000多元钱还不够寒碜人的呢!”

“我在那里干,不是为了钱。”

“你小子喝多了吧?在这个社会,没钱你能干啥?连个媳妇都娶不上。”

罗军的一句话,又勾起了他相亲时痛苦的回忆。

“我跟你说,咱们男人生下来就是受罪的料,有了钱,就有了一切。来,小川,哥陪你走一个。”

“我×,干了?得,我兄弟今天心里不痛快,当哥哥的陪你。”罗军第二次举杯,一口干完。

“军哥,你告诉我,在云汐市,干什么最赚钱?”

罗军放下筷子,扬扬得意:“小川,这话你可算是问对人了,你哥我在云汐市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黑道白道七十二行都曾经涉猎过,要说在咱们这地界,最赚钱的只有两样儿——”罗军说着,神气活现地竖起两根手指,“‘黑活儿’和‘水活儿’。”

“‘黑活儿’怎么讲?‘水活儿’又怎么说?”

罗军拿起筷子在桌面上敲了敲,夹起一颗花生米扔在嘴里,砸吧两口说道:“‘黑活儿’就是吃煤炭的饭,‘水活儿’就是靠咱身后的母亲河。”

江川摆摆手,对罗军的故弄玄虚不以为然。

罗军则不厌其烦地继续说道:“煤炭现在在咱云汐,基本上算是垄断行业,那些煤贩子是一个比一个狠,靠咱们的实力,要想玩儿‘黑活儿’,简直比登天还难。但是‘水活儿’不一样,我在码头混这么多年,多少有些人脉。”罗军说着从口袋中掏出钱包,抽出一张证件扔在桌子上。

江川定睛一看,证件上赫然写着“货运船只驾驶证”几个大字。

“军哥,这个你都有?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过?”

罗军用筷子头敲敲日期:“兄弟,我可没瞒着你,才办下来没几天。”

“你真会开船?”

“开船?那哪儿能难倒我,我们家以前是靠航运发家的,要不是我父亲嗜赌如命,我怎么可能沦落到去当搬运工?”

“现在不是挺好?”

罗军摇摇头:“咱们在码头累死累活,一天也就挣100多元,一年也就3万元打顶,但是你知道一条货船一年能赚多少吗?”

“多少?”

罗军神秘兮兮地伸出一根手指。

“难不成是100万?”

罗军微闭双眼,使劲儿点点头:“只多不少。”

“真的假的?”

“我给你算一笔账,咱们云汐市的优质煤基本上都是走水运,按照一吨60元的运费计算,1000吨的简易货船,单趟运费就是6万,泗水河没有拐弯儿,驾船不需要太高的技术,只要有证就成。在船上,唯一的支出就是货船的油钱、船员的工资还有船只保养。

“煤炭送到地方以后,船也不会跑空,还可以把燃烧后的煤渣运回来送到水泥厂。这样,运煤渣的钱就可以填补平常开销,来回一趟赚个5万元运费基本不成问题。

“按照目前跑得最多的航线来算,一来一回也就20多天。一年365天,咬上牙跑个十八九趟,100多万轻松到手。”

罗军喝得有些微醺,他打了一个酒嗝儿,继续说:“兄弟,你知道搞货运的难度在哪里吗?

“现在唯一能绊住我的就是第二条——钱!”

罗军说到痛处,开始自斟自饮:“我现在海事局的关系有了,货船驾驶证有了,唯一缺的就是‘孔方兄’。我打听过,一条二手的千吨简易货船,最少值200万,就算我再托人找关系,没150万也拿不下。”

“150万哪!”罗军苦笑一声,“我不吃不喝50年才能攒这么多!”

“确实是个不小的数目!”两人碰杯后,江川感叹了一声。

“想想都觉得亏,别人是提着成麻袋的现金,撞破脑袋,找不到关系,我们是有关系没钱!”

“那找人合作,强强联合不就成了。”

罗军气得把筷子一摔:“这个点子要行得通,我还说这么多屁话干吗?有钱人不是傻子,谁愿意相信一个破搬运工能有那么大本事?都是势利眼。”

“军哥,你消消火!”江川又给他斟满一杯。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别看老子现在是搬运工,将来什么样儿还不一定呢!”

“过一天算一天,想那么多干吗,喝酒,喝酒。”

罗军把江川举起的酒杯给按了下去:“我不可能得过且过,从明天开始,我就把我认识的搬运工全部组织起来,咱们拧成一股绳,这样咱们才有竞争的优势,你想过没有,货船跑运输,客户最看重的是什么?”

“最看重的?”江川也有点儿喝跑偏了,一时间没明白对方的意思。

“时间!”

“有道理!”

“千吨船运的基本都是煤,咱们搬运工只能靠短途的小货船度日,你想想,一旦码头三天没有搬运工,是什么局面?”

“那船老板不是疯了?”

“对啊,人一少,搬运费指定涨价,我现在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这样……好吗……”

“咱出苦力的,都太实在,而且心还特别散,所以搬运费才一直提不上去。你知道在外国一个搬运工能赚多少钱吗?一天100美元,快1000人民币!”

“这么多?”

“你才知道!”罗军小酌一口,“算上你,我现在已经纠集了38个弟兄,都是体力好的把式,咱38个好汉要是能拧在一起,你说说咱一天能赚多少吧!”

“军哥,你绝对不是个凡角!”

两瓶酒下肚,江川对于罗军是打心眼儿里佩服,别的不说,最起码人家这不服输的劲儿,江川就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学习。

十四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江川躺在自己的**,脑海中不断回忆今天晚上罗军的只言片语。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酣睡中的他梦见自己站在“江川”号货船的甲板上,视线远处的夕阳,妖艳耀眼,美景让人如痴如醉。

睡意渐淡,意识逐渐清醒,而梦中的画面却还是让他留恋不已。模糊的视线突然锁定在了房梁之上,那里正是翡翠的藏匿之所。

“对了,陶奶的帝王翠!”

江川欣喜之余,从**一跃而起,他蹬着窗框,小心地把那颗椭圆形的石头拿在手中。

灯光的映射下,江川的瞳孔很快被翠绿色塞满。

“不行,这是陶奶的遗物,我不能卖。”

理智最终还是战胜了贪念,江川小心翼翼地将翡翠放回原处,继续躺在板**,等待迎接新一天的太阳。

酒醒之后的罗军没有食言,第二天一早,他就带着三十几号人集体罢工,受到这一小股力量的影响,越来越多的搬运工参与其中,最后规模发展到了近百号人,眼看队伍增长不再明显,罗军把所有人集中起来,开始宣传自己的理念。

这番话的精髓可以总结出三点:第一,抬高标准,统一运价,杜绝港口乱压价的情况;第二,把搬运工编号,按顺序派活儿,改变工人抢活儿的局面,让体力不好者每天也能保证有养家的收入;第三,入伙者要同心同德,任何一人受到不公正待遇,其他人必须鼎力相助。

要么说罗军最擅长的就是“拉拢人心”,这三条理念,既保证了港口搬运工的良心运作,又提高了众人的待遇,尤其对那些上了年纪的苦力更是照顾有加,所以此话一出,立马俘获了一帮“迷工”。

人们都说,“改革的道路上铺满荆棘”,罗军也是一样,人心刚刚被拉拢过来的第二天,就遭到了几名社会闲散人员的追砍,好在江川出手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事后想到从脑后擦过的砍刀,罗军是一阵儿后怕。但他坚信“富贵险中求”,被砍之后,非但没有打消他的气势,反而使得热情更加高涨,他的情绪,又间接鼓舞了参与进来的搬运工。

这种适得其反的结果,让多位船主只能放弃,毕竟雇人追砍搬运工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一个月后,罗军正式坐稳了港口搬运工的第一把交椅。

时间一长,他自己也借势做起了送货生意,每年近10万的收入,已经远超港口的其他人。但在他心里,这些远远不够,他自诩是有理想的人,拥有一艘自己的货船,这才是他的终极目标。所以虽然他手里比以前富裕很多,但生活依旧节俭。

同样要勒紧裤腰带的还有江川,新福利院建成的第二年夏天,他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

“喂,你是哪位?”

敬爱老年公寓是云汐市最大的一家私营敬老院,江川对那里并不陌生,对方自报家门时,他已经知道了对方的身份:“王院长,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儿吗?”

“哦,是这样的,之前彩虹敬老院拆迁,不是有5名老人寄宿在我这里吗?现在新福利院建成,有2名老人已经被接走,现在还剩3人在我这里。”

“什么?还剩3人?为啥不全部接走?”

“这个……”

“剩的3人叫啥?”

“田淑芬、刘文娟、李闰土。”

当江川听到这3个人的名字时,已经彻底明白了其中的缘由。一般生活在福利院的老人可以分为四种:第一种,腿脚方便,能联系到儿女亲朋;第二种,常年卧床,能联系上家人;第三种,腿脚方便,无依无靠;最后一种,常年卧床,孤苦伶仃。

前三种福利院都还能应付,唯独最后一种,除了江川口里的“冯爸”,估计没有几家福利院会主动接收,而王院长报出的这3人,当年是老冯顶着巨大的压力才接收入院的,现在院长易主,3人自然成了包袱,能甩则甩。

考虑清楚了缘由,江川接着问道:“王院长,你们那边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对方沉吟一会儿后接着说,“我们已经联系了新彩虹福利院,但是沟通无果,我们是私营敬老院,所以……”

“每月多少钱?”

“他们3人都是常年卧床,需要特护,每人每月2000,3个人就是6000元。”

“6000?”

“对,而且这还是看在我们熟悉的分儿上给的最低价,你如果去市面上找护工,就这3位老人的情况,4000一个人都不一定有人愿意做。”

“这……”

“我跟你冯爸关系不错,新来的院长跟你冯爸简直不能比,他压根儿就没想过接收这3位老人。但我这个敬老院是多人合股,我一个人说了也不算,老人已经在这里住了将近两年,我自己也垫了不少钱,我是实在没有办法才找你商量,而且3位老人整天念叨你的名字,我这才给你打的电话。”

“王院长,我知道,你也很为难,这样,能不能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现在住的那房子太小,我换一套大点儿的房子,3位老人从小看着我长大,这个孝我不能不尽,我把他们接回来赡养。”

“你一个人?行吗?”

“行!”

对方见江川回答得斩钉截铁,如释重负地回道:“嗯,那就按照你说的办,3位老人这一个月的费用算在我们敬老院头上。”

“那真是太感谢王院长了。”

“哪里,不客气。”

挂了电话的第三天,江川在距离港口最近的位置租下了一个小型四合院,接着又去医疗用品店选了3张多功能医用床,这样一来是解决了3位老人的住宿空间问题,二来也解决了老人们躺在**如何“方便”的最大难题。

十五

一个月后,江川如约从敬老院把老人接回了新家。

“川孩儿……”

躺在新**的3位老人,几度哽咽。

“田奶,刘奶,李爷,你们这是干啥?”

“我们3个老东西让你受累了。”

“这说的是哪里话,我小的时候,你们把啥好吃的都留给我,现在轮到我给你们养老送终了。”

“川孩儿,你……”

“看,新床。”江川岔开话题,“以后躺在**都能上厕所,方便着呢。”

“唉,都怪我们这几个老不死的命太硬,早知道这种情况,当年还不如死在彩虹福利院呢。”

“田奶,你别说了,川孩儿现在在码头做事儿,能挣钱,不用担心,等我赚了钱,将来还准备买艘货船,干大生意。”

“瞧瞧,我说什么来着,我从小看川孩儿就是本事人。”

“老李,你假牙都快笑出来了。”

“哈哈……”

江川的美好宏图,让屋内的气氛瞬间缓和了不少。人一上了年纪,缺的就是一个寄托,对于孤寡老人更是如此。江川的到来,刚好弥补了这个空缺,所以3位老人找不出任何不留下的理由。

码头搬运的工作简单而忙碌,江川的收入也从之前的每月3000元,一跃翻到了近5000元,按照当时的标准,江川一个人能顶两个公务员,但他每月依旧入不敷出。

随着老人岁数的逐年增长,再加上常年的卧床不起,随之而来的并发症也越来越多,为了缓解病痛,每月的药物支出就要近4000元,再加上每月1000多元的房租水电,江川的手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余粮了。

虽然经济拮据,江川在老人面前依旧表现得相当大方,他心里清楚,一旦让老人知道现实的窘况,他们绝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轻生。

江川至今还记得多年前的一件事儿。

当年彩虹福利院接收了一位70多岁的老人,子女办理完入院手续后,转身便离开了。老人从进院的第一天就沉默不语,直到一周以后,她把江川喊到了身边。

“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奶,啥忙?你说。”

老人拿出纸笔,工工整整地写了几个楷书:“猪靥、半夏、陈皮。”

“奶,这是啥?”

“治病用的中药,你去给我抓一服。”

“哎,成。”

江川想都没想,便按照药方抓来了三味中药。

老人收到药后,小心翼翼地收入柜中,接下来的一周,他又让江川重复抓了四服。

五服药凑齐,老人独自一人在院中熬药,不让任何人靠近,直至汤药被她饮入腹中。

院长老冯了解情况后,先是找到了开药的中医,中医取出药渣证实,药炉中只有“猪靥”,并无半夏和陈皮,“猪靥”是猪的甲状腺,过量服用可以致死。单从这一点就完全可以证实,老人让江川分五次购买中药,分明是有了寻死的念头。接着老冯通知老人的亲属,经过多方调查,老人一双儿女有赡养能力,但不尽赡养义务,他们把老人强行送至福利院,这正是老人寻死的主要原因。老人的家属曾想胡搅蛮缠,好在公安局的介入平息了事端,但这一次的经历,却让江川永远无法释怀。

他曾一次又一次地想,如果自己没有去买那服中药,就能让老人保住性命。

这段痛苦的回忆,江川也曾告诉过老冯,老冯的回答很直接:“老人没了依托,活着比死了更难受。”

也正是因为这句话,江川对待家里3位老人才格外地小心谨慎。

但随着开销越来越大,江川总担心有一天“纸里包不住火”,于是他想到了罗军,那个曾经豪言要买货船的人。

“还差多少?”夜晚的大排档上,江川开门见山。

“什么还差多少?”

“买货船的钱。”

“这个数!”罗军苦笑着伸出一根手指。

“我帮你补上!”

罗军一口啤酒喷在了桌面上,剧烈的咳嗽声持续了半晌没有停歇。江川仿佛置身事外,淡定地坐在一旁。

许久之后,缓过劲儿来的罗军涨红着脸:“小川,我竖一根手指,你以为我说的是1元钱哪?是100万!”

“我知道!”

“你知道?你有啊?”

“现在没有,但是以后会有!”

“以后?10年,20年,还是50年?你就吹吧你!”

“10天!”

“10天?”罗军几乎喊出声来,“小川,不带你这么吹牛的!你有几个子儿,我还能不清楚?!”

“你先别管我吹不吹,钱凑齐能不能搞来船?”

“当然能,我早就找好卖家了,开了5年的新船,148万甩卖。”

“成,亲兄弟明算账,148万一人一半儿,10天后,我凑齐74万,你那一半儿你自己想办法,要不要合伙,我听你的想法。”

“小川,你真没开玩笑?”

“你看我像开玩笑的样儿吗?”

罗军兴奋得手舞足蹈:“好,就按照你说的办,10天后只要见到钱,咱俩就提船去!”

江川点了点头,把喝剩的啤酒瓶拍在了桌面上,起身离开。

这些年,随着网络的普及,江川也多少了解了陶奶那件遗物的价值。

1克近万元的价格,难怪会让陶奶的四个儿女争得头破血流,而这颗“帝王翠”足足110克,折算成总价,最少可以卖到100万。江川也打听到云汐市珠宝城就可以收购,所以晚上小酌时,他回答得相当有底气。

这100万他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握在手里,给三位老人养老送终;二是拿出去投资,走良性循环。

江川在码头做了多年的搬运工,深知航运的利润,再加上有罗军的人脉,他很自然地把赌注押在了第二个选择上。

找到罗军前,江川已经打定主意,他想先用翡翠换取本钱,等自己努力几年之后,再把翡翠给赎回来,陶奶的遗物绝不能就这样被他给糟蹋了。

一周之后,沉甸甸的104万现金被他装在了一个旅行包里带回了家,江川取出30万存在一张卡上,剩下的74万他拍了一张照片,用手机彩信给罗军发了过去。

短信刚刚发送成功,罗军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你小子是不是去抢银行了?从哪里来这么多钱?”

“你放心,这钱绝对干净。”

“不行,你不说出这钱的来历,我可不敢拿去买船。”罗军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丝毫的让步。

“军哥,咱俩这么多年关系,你还不信任我吗?”

“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关键是我太了解你,这么多钱靠你赚根本赚不来,买船是大买卖,咱只有这一次机会,万一搞砸了,就一辈子翻不了身了。”罗军一股脑儿倒出了苦衷。

江川长叹一口气,仿佛做了巨大的妥协:“好吧,我告诉你,我把家里的传家宝给卖掉了。”

“传家宝?什么东西?我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过?”

“不是真到用钱的时候,我也不会拿出去卖,所以……”

“家里那三位老人留给你的?”江川住的地方,罗军不止一次去过,所以对那里的情况很了解。

“这个……算是吧……”

“原来如此。”罗军松了一口气,“难怪你会赡养那三个老人,原来是他们手里有宝贝啊,你今天要不说,我还真以为你小子脑子坏掉了呢。”

江川心有不悦,但没有表现得特别明显,只是“哦”了一声,算是回答。

兴奋之中的罗军,没有察觉出异样,电话那头他手舞足蹈地回道:“兄弟已经抢先一步,我这个当哥的也不能掉队了,买船的钱我还差一点儿,这两天就能凑齐,到时候我给你电话。”

结束通话的罗军,脸上瞬间变了个模样,刚才对话的轻松愉悦和现在的愁眉苦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口口声声说“买船的钱还差一点儿”,可“这一点儿”却是整整40万。

十六

人们常说,生活中不能没有目标,可目标虽然是人生的指路灯塔,但也绝对不能脱离实际。跑船是罗军梦寐以求的生活不假,然而这个愿望却明显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为了能在短时间内凑齐欠款,他只能“揠苗助长”,用自己的所有家当做抵押,借来了50万的高利贷。

船只和汽车一样,都属于不动产,所有者只能有一个署名,因为罗军和海事局关系近,经过两人协商,船主由罗军担任,船只以“江川”号命名,为了“亲兄弟,明算账”,两人还在公证处的公正下,签署了一纸合约。

万事俱备,“江川”号第一单生意定在了农历八月初八的8点准时开张。伴着一挂万响的鞭炮,“江川”号肩负使命,缓缓地离开了停靠的码头。

俗话说,“人算不如天算”“隔行如隔山”,罗军之前虽然对跑船信心满满,可真干起来,才发现他对这一行想得太过简单。

第一难,人工。千吨货船的航行周期都以半个月起算,标配6个水手,2个驾驶员,刨去罗军和江川,船上还要招录6个人。吃“水活儿”的工人都是以天算工资,水手每天200元,驾驶员每天400元,按照最短的航线半个月来算,光人员工资就要花去21000元。

第二难,损耗。说到损耗,那排在第一位的肯定是油耗,简易千吨货船的一般油耗在每天250升左右,按照柴油每升6元计算,每天行驶的最低油费都在1500元,光油费这一项,半个月又要干掉22000元。剩下的还有船只维修、船员补给等,只要一上了船,处处都要花钱。

第三难,关系。运输的整个流程包括进货、运货、交货、返货,每个环节都涉及大量的人际关系网。进货时,要打通煤矿;运货时,要疏通海事局;交货时,要照顾好下家企业;返货时,要联系多家厂商。可以说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差错,这趟船就等于白干。

“江川”号试运营了3个月,看着卡上仅剩的20万元,罗军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每个月纯利润7万,在江川这里已经乐开了花,可他哪里知道,这些钱分到罗军手里,也只够填补高利贷的利息。

“如果照这样干下去,什么时候才能还完本金?”罗军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现实生活中不乏一种人,他们总是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一旦遇到困难,第一个念头不是想着如何解决,而是喜欢抱怨当初头脑发热,罗军就是这种人的典型代表。

咬牙干了一年之后,依旧两手空空的罗军有了退出的念头,虽然江川极力劝阻,但罗军去意已决。几次交涉之后,江川只能放弃了劝说的想法。

罗军的股份被折合成60万现金。

“船主我给你保留着,你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回来。”虽然两人已经分道扬镳,但江川依旧没有着急过户,他自认了解罗军的性格,他还希望能等到罗军回心转意的那天。可他哪里知道,罗军那次走得是毅然决然。

就在一切都将向着好的方向发展时,江川却在百米冲刺即将到达终点那一刻,着实地摔了一个大跟头。

那是一次满载优质煤炭的远程航线,往返一趟需要40天的时间,家里的3位老人,江川已经全托给了保姆。上家全额付款,这趟活儿,刨去所有成本,他可以赚近10万元,就在他美滋滋地站在甲板上欣赏夕阳时,“江川”号像是突然停电的机组,搁浅在河中央,纹丝不动。

为了防止船只侧翻,4名水手赶忙抛下船锚。待船只停稳,江川冲进驾驶室和正要夺门而出的驾驶员“铁头”撞了个满怀。

“铁哥,怎么了?”“铁头”比江川年长不少,所以平时江川都以“哥”尊称。

“这种情况我也极少遇到,油和电都在正常数值,怎么会突然失去动力呢?”

江川有些慌了神儿:“铁哥,你是老驾驶员,你也不清楚?”

“小川你别着急,我下去看看再说。”“铁头”说着,抓起工具箱朝船舱内走去,江川则紧随其后。

伴着浓烈刺鼻的气味,“铁头”熟练地钻进了船只的“腹部”。只见他手持一根铁棍,“叮叮当当”地敲打着机组,靠回音来判断故障源头。

江川似懂非懂地跟在身后,屏息凝神,希望“铁头”能尽早解决难题。

“咚咚咚……”这几次的回声和刚才的相比多了些沉闷,“铁头”打开手电,对准几处不起眼的焊接处照着。

灯光照射下的“铁头”,表情十分难看,江川小心翼翼地问道:“有、有什么问题吗?”

“铁头”挠了挠头,长叹一声:“小川,这船你接手几年了?”

因为远航的驾驶员大都是临时聘用的,所以“铁头”对船只的过去并不是很了解。江川是个直性子,并没有隐瞒:“这是我接的二手船,我接手才3年不到。”

“多少钱接的?”

“148万。”

“你被坑了!”

“什么?我被坑了?”

“铁头”重重地点点头,接着打开手电,对准两处焊接裂缝:“这就是停船的原因,发动机组出了故障。”

“发动机组?”

“对!”“铁头”关闭手电,“千吨级别的发动机组都是完整一体的,一旦出现裂缝,基本上这船就只能宣布退役了,你的船船体还比较新,发动机组基本可以排除使用受损,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这条船可能之前出过事故,而你不知道。”

“出过事故?这……”

江川语塞之时,第一个想到了罗军。

“难怪他那么着急退出,原来他早就知道!”

在江川喃喃自语之时,“铁头”接着说:“这种机组出现故障的船一旦被海事局的人检修出来,基本过不了年审,我看你只能花高价请黑市修理工来处理了。”

“哦,没什么。”江川回过神儿,“花高价就花高价吧,这万一被查到,估计以后就别想跑船了。”

打定主意后,“铁头”拨通了一串号码,最终双方以15万的价格谈拢维修。

船只在3天后重新起航,因为延误了运送时间,这次交易让江川失去了一个重要的客源。而大客户和大客户之间往往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江川这一次的失误,让他尝到了上层“多米诺”效应的可怕。

连续一个多月没有接到大单,这让江川陷入了深度的绝望。他曾多次联系罗军,起先罗军还和他解释两句,可到最后,江川甚至连对方的电话都打不通了。

罗军自知以前牛皮吹破了天,其实他对船根本是一窍不通,发动机组出现问题,他当然看不出来。可江川却不这么认为,他深信罗军是内行,罗军的突然离开更是知道内幕的着实见证。

因为这件事儿,两人的关系彻底决裂。没了大客户的江川,生意远不如以前,他只能拿出手里的所有积蓄,勉强维持船只的运营。可令他没想到的是,长途航运对他来说已经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为了精简开支,他只好辞掉水手和驾驶员,自己开船跑起了短途运输。

刨去所有开销,短途的收入只是稍微比搬运工强上一些,一个月4000元的保姆房,江川已经无力支出,船只上空出的水手休息室,刚好可以容纳3位老人,以船为家,成了江川最后的退路。

俗话说,“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江川”号出过大事故的消息不胫而走,这件事情惊动了嗅觉敏感的海事部门。

一次突击检查之后,“江川”号的检验单上,被盖上了“强制报废”的印章。这对江川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

因为这件事儿,他多次和海事部门沟通。罗军、海事局、江川三方,曾不止一次坐在一起协商,罗军称:不知道船只曾出过事故;海事局称:按照规定,船只必须报废;江川对罗军存在质疑,对海事局的决定不服。这样的结果,就算是讨论一万遍,也不可能有什么进展。

船只被迫停在指定的港口,经过这么一折腾,江川手头上的钱已经所剩无几。

对江川来说,就算一切回到原点,大不了从头再来,但他船上的那3位老人不行。江川心里清楚,他赚的钱不仅仅是有价证券,它还是3位老人生命延续的必需品。随着年龄的增长,3位老人对药物的依赖越来越大,每月6000元的药物维持一旦停下,就意味着老人的生命可能即将走到尽头。

老人们虽然年事已高,但心里却透如明镜,他们感觉出了江川的变化,在病痛和现实环境的抉择中,3位老人都有了寻死的想法。

老人们的苦苦哀求,让江川悲痛欲绝。也许很多人无法了解他的内心,从小被拐卖,没了家的江川把福利院的每一位老人都当成了自己的亲人,“隔代溺爱”让这种情感比父母之情来得还要浓烈。

百善孝为先,他心里清楚,没有了药物的维持,3位老人活着比死了更难受。深夜痛苦的呻吟,每天像针扎似的刺入江川的内心。

经济的拮据,让江川想到了重操旧业。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码头搬运的工作均被私营公司承包,机械代替了人力,使得过剩的劳动力丢掉了饭碗。江川只能无功而返。

在无奈、痛苦、绝望中,江川不得不选择走最后一步,他想到了“猪靥”,那服可以悄无生息带走人生命的中药。

“奶,爷,川孩儿对不起你们。”江川悲痛欲绝,将盛满中药的汤碗放在了3位老人床前,接着他不忍地离开了房间。

再次进入房间时,屋内已经听不见一丝呼吸。

江川含泪把3位老人的尸体仔细清洗后,送进了船舱的冷库。

江川心里清楚,上年纪的老人都渴望“入土为安”,他现在没有能力让老人们走得体面,只能暂时将尸体冷藏,用剩余的时间去争取最后的尊严。

“打散工糊口”“寻找罗军”“和海事局交涉”,这成了江川雷打不动的三件事儿。

前后交涉了近半年之久,说法没有讨到,却等来了“强制报废”的最后通牒。

那天,江川如行尸走肉般游**在回船的路上,迎面而来的风沙,让他睁不开双眼,忽然,他的脚尖感受到了一次轻微的撞击,低头望去,那是一份卷成筒状的报纸。

江川弯腰捡起,弹掉灰尘,一篇名为《父亲母亲》的作文被完整地铺开。

开头这样写道:“如果说:母爱如水,那么,父爱是山。如果说,母爱是涓涓小溪,那么,父爱就是滚滚流云。是啊,父亲的爱,就像大山一样,高大而坚定。父亲的爱,每一点、每一滴都值得我们细细品味……”

文章只有不到800字,江川直到走进船舱还不舍得看完,他没有体会过作文里的“父爱母爱”,在他的记忆里,所有的爱都来自福利院,来自那些和他没有血缘关系的老人。

“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在江川的头脑里,“孝”乃人性,是做人之根本。

他原本想给3位老人风光大葬,以报答他们的恩情,可狗血的现实,让他已经快要无家可归。

斗方山是云汐市知名的“土葬圣地”,江川手头阔绰时,曾不止一次去那里看过坟,他的手机里还留有守陵人的号码。在电话中得知他最近不在的消息后,江川才放心地选定了偷埋的日子。

“不要怪川孩儿!”“砰!”

“不要怪川孩儿!”“砰!”

“不要怪川孩儿!”“砰!”

接连的三个响头,让江川的额头渗出了血珠。大礼行毕,江川买来孝服,将3位老人清洗干净,装入了一辆借来的面包车。

那天夜里,天空像一块洗净了的蓝黑色粗布,月光如碎银,无处不可照及,山林在月光下变成一片墨色。江川的面包车在山林中缓慢行驶,看着后视镜中3位老人的遗体,江川心里堵得难受。夜幕下,江川把3位老人缓缓地送入坑中,他跪在坑旁泣不成声:

“爷,奶,川孩儿就把你们送到这儿了,如果有来世,我还要在你们身边尽孝。爷,奶,一路保重!”

…………

案件调查结束后,市政府组成联合调查组,对全市范围内的公私型福利院进行彻底摸排整治,经多方查证,彩虹福利院新院长存在明显不作为,其行为导致了严重的后果,调查组固定证据后将其移交司法部门处理。

尾声

案件成功告破,司元龙又回归了以往平静的生活,叶茜和乐剑锋的相继离开,已经让司元龙变成孤家寡人。那是周一上午,按照司元龙以往上班的安排,这一天是雷打不动的清洁日,可当司元龙拿起抹布擦拭电脑屏幕上的灰尘时,电脑主机箱突然发出“嘀嘀嘀”的声响,紧接着液晶屏从黑色瞬间变成蓝色,一串奇怪的字符在屏幕上不停地闪烁起来。

司元龙有些疑惑地盯着那一串数字,若有所思。

因为常年使用电脑比对痕迹,所以司元龙的电脑水平也相当高超,屏幕上闪烁的数字,绝对不是电脑中毒的症状。猛然间,司元龙灵光一现,他紧接着掏出了一本写满代码的黑色笔记本。

“2501……

“1723……

“8446……”

…………

司元龙一边念叨,一边用指尖按压书面找寻代码,很快,“刑事勘查箱”几个汉字,被他拼凑出来。司元龙抓起自己的勘查箱,将勘查工具一一取出,也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在勘查箱的夹层中,有3张A4纸,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计算公式。

“这不是阿乐在古堡杀人案中计算水流时间的草稿纸吗?”司元龙疑惑地看着纸上的内容。

一遍,两遍,三遍……司元龙左右思量,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就在他准备放弃时,第一页第三行一个数字的倾斜方向,让他有所警觉。俗话说,万事开头难,一旦找到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就如履平地、易如反掌了。

“这些数字均符合左手书写特征。”司元龙一边判断,一边将数字重新誊抄到一张纸上。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