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案 血字钞票1

朱少兵早年不得志时,总是喜欢抱怨自己没有落个好爹。他出生于单亲家庭,从小父母离异,由父亲带大,然而在他眼里,母亲之所以狠心甩下自己,跟他父亲懦弱的性格有很大关系。

他父亲名叫朱文,瓦匠出身,家境贫寒,用他母亲的话来说,“家里穷得都抽裆”。可能很多人不知道“抽裆”到底是穷到什么地步,其实这里还有个说道。时间倒退30年,农村人过冬都是靠着一条老棉裤,而棉裤穿时间长了,就容易变得松垮,所以老棉裤的脚筒必须用布条勒死,否则容易灌风。但有些人家里穷得连根布条都拿不出来,到冬天只能让风顺着裤管往上蹿,冷风灌入,腿裆冻得抽搐,“抽裆”由此而来。

朱文的家境虽然没有穷到真“抽裆”的地步,但也基本上八九不离十。

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朱文的父亲从小就教育他,遇到事情一定要小心谨慎,千万不能得罪人。

他父亲的人生观,几乎影响了他的一生。

因为太穷,朱文从小就不敢跟人争论,只要能得过且过,就算有人在他头上拉屎,他都能一忍再忍。

1985年,25岁的朱文经人介绍认识了隔壁村的冯娟。

冯娟比他大5岁,用农村的话来形容,就是长得“可带劲儿”了,而且手里也有钱,出手相当阔绰。

介绍人王婶子说:“这姑娘早年在外地打工,只顾挣钱,耽误了婚龄,现在回村就想找个老实人,踏踏实实过日子。而且人家说了,只要你同意,她出钱在城里买洋楼,不在这破农村住。”

“婶子,人家条件这么好,为啥相中我了呢?”

“人家都说傻人有傻福,可不就是这个理吗,人家就看上你了咋整?”

“哎,对了,她是在哪里打的工啊?”

“叫啥‘莞’来着,对了,广东东莞。”

“哦,要是那里能挣钱,我也想去试试,在家里当泥瓦工养不活自己。”

“哎,你这人怎么死脑筋呢,谁让你养活了,人家养你!”

“那哪儿成,让一个女人养着,在村里不遭人闲话?”

“你都25岁了,还是光棍儿一条,你还差别人的一两句闲话?”

“婶子,我……”

“指望你当瓦匠,得什么时候才能娶到媳妇?你就知足吧!”

“我……”

“你什么你,回头结婚了就搬到城里住,谁会在你耳边扇风?你要是不反对,这门亲事我就替你定下了。”

“婶子……”

“就这么定了,我现在就给人家回话去……”

“那……”

“那什么那,就这么说定了。”

“那……好吧……”

就这样,两人简单地操办酒席之后,朱文就带着身上仅有的1000元钱,跟冯娟搬进了城里。

婚后第三年,儿子朱少兵呱呱落地,一家三口终于凑齐,朱文主动挑起养家糊口的重担,可冯娟并没有像介绍人说的那样和他老老实实过日子。

孩子刚上小学,冯娟就时常跟楼上的邻居赵占柱眉来眼去、暗送秋波,就连儿子朱少兵都发现母亲有问题,可是朱文就是视而不见。

朱文不是傻子,他不可能没有发现冯娟的异常,他甚至都知道自己的老婆跟别人睡了,可没有办法,赵占柱是个屠夫,身强力壮,而且比他年轻。

这要是真的打起来,肯定妥妥地吃亏,其实伤了自己他倒不在意,这万一伤了孩子,该怎么办?

而且这件事他调查得清清楚楚,是冯娟主动勾了人家的魂儿。朱文和冯娟结婚的头一个月,朱文就已经知道她是什么货色了。

朱文在此之前没有碰过女人,是冯娟让他完成了蜕变,可欢愉之后随之而来的却是**上的点点红斑,经医院诊断,他染上了梅毒。

虽然冯娟矢口否认,但朱文心里清楚,冯娟在外地所谓的“打工”,绝对不是什么正经差事。

现在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多说无益,朱文只能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

为了传宗接代,两人治了一年多症状才有所缓解,这其中的痛苦,简直无法去形容,换成其他人,估计早就爆发了,但是朱文却忍了下来。

这种忍让,在冯娟眼里就是懦夫的表现。对冯娟来说,她这辈子玩儿的男人,可能比朱文见过的还多,这就好比富人,吃惯了山珍海味,总想弄点儿萝卜白菜,可吃咸菜疙瘩吃腻歪了,还是觉得生猛海鲜比较过瘾。

所以朱文只能给冯娟一种“家”的幻想,但给不了她心理的满足。

对冯娟来说,没有家时,总想找个老实人来依靠;可有了家以后,又不甘于独守空房的寂寞。

所以潘金莲上了西门庆,所以冯娟也上了邻居赵占柱。

这就是冯娟撇下8岁的儿子和赵占柱私奔的主要原因。

“爸,妈跟人跑了,你为什么不把她追回来?”

“大人的事情,小孩儿不要掺和,你不懂。”

“我不懂?是不是因为你打不过那个赵占柱?”

“你听谁说的?”

朱文还没有从夺妻之痛中缓过劲儿来,被儿子这么一说,他立马火冒三丈,扒掉儿子的裤子就是一顿暴打。

他打得很用力,他就是想让儿子长长记性,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儿子从那次被打以后,开始变得沉默寡言。

朱少兵那次屁股被打得皮开肉绽,以致他被同学嘲笑了整整一个月。

从小因为母亲,朱少兵打心眼儿里看不起父亲,他觉得母亲说得没错,他的父亲就是一个懦夫。

“难怪电影里都说,懦夫只会打老婆和孩子。现在母亲走了,就只会打我这个儿子。”

强烈的心理暗示,让这种情绪呈几何级数增长,最终让朱少兵觉得他已经和父亲没有了共同语言。

2000年,朱少兵居住的筒子楼拆迁,当邻居们都漫天要价时,只有他父亲规规矩矩地按照对方提出的条件签了合同。2002年交房后,筒子楼里的所有邻居都是到手两套安置房,住一套租一套;可到了他们家,只拿到一套房不说,还是在地理位置最差的顶楼。

当时毕业在家的朱少兵和父亲大吵了一架。他觉得,如果父亲可以像其他人一样活得有底气些,自己以后起码可以少奋斗十几年,可现在倒好,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大不了我搬出去住,房子留给你!”朱文也觉得自己被骗了,可当初开发商明明是说,搬迁条件都是一样的,谁知道一到交房就完全变了个模样。可这又能怪谁呢?就像他当初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冯娟一样。

“你的房子,我不住,我要住就住自己的。”朱少兵丢下这句话,便开始了自己15年的打工生涯。

也许是上天眷顾这个男孩儿,朱少兵的打工之路并没有什么坎坷。他先是跟船当了几年船员,积攒了一些资金以后,他又做了第一批“水狗”(专门卖水货和做代购的群体)。

2010年电商异军突起,已经掌握大量水货渠道的朱少兵和几个朋友一起捣鼓了一个网店,经过5年的苦心经营,他现在月入10万已经不是问题。有了钱的朱少兵,在广东安了家。

朱少兵之所以能做得顺风顺水,和他的父亲朱文有很大关系,当年朱少兵正要大展宏图之时,要不是父亲抵押了房子拿来贷款,估计就没有他今天的这般成就。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儿,两人的关系才有所缓和,朱少兵虽然还没有平时对父亲嘘寒问暖的习惯,但最少逢年过节还是要通上一回电话。

这一天,距离新年还有不到一个星期,因为快递公司集体放假,所以电商也基本处于休整期。

从2014年开始,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朱少兵都会带着老婆孩子回到云汐市的家乡,尝一尝令他魂牵梦绕的牛肉汤。

1月15日,距离大年三十还剩下5天,提前和父亲约好的朱少兵带着老婆孩子走出了火车站。

“咦?老爸怎么没有来接站?”朱少兵有些纳闷儿。

“会不会记错时间了?”老婆补了一句。

“估计有可能,反正离得也不远,咱们自己打车回去。”

“那要不要给老爸打个电话说一声?万一他在来的路上呢?”

“嗯,有道理。”朱少兵听取了老婆的建议,拨打了父亲的手机。

“嘟……嘟……嘟……嘟……”

几次长音之后,朱少兵收起手机:“没人接。”

“没人接?你不是说,你的手机号码被他设置成‘特别提醒’了吗?怎么会没人接?”

“我也纳闷儿了,以前只要我一打电话,老爸绝对是第一时间接听,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你爸有没有心脏病之类的疾病?”

“不知道,我一年才回一次家,他有病也不跟我说。”

“难不成……”

“不好,得赶紧回家看看!”

出租车一路狂飙,朱少兵的手机也已经打得发烫,可依旧是无人接听。

而就在朱少兵用钥匙打开房门时,屋内的惨状,让他的脸上瞬间没有了血色。

科室的“死亡电话”响起时,我和胖磊正在筹划过年前要买哪些年货。

“咸鱼、香肠、腊肉、酱鸭、火腿……”

我边念叨,胖磊边记在纸上。

这些常备年货,都是父亲的最爱,明哥、胖磊、老贤作为父亲的关门弟子,每年大年三十之前,都要组团去我家里看看父亲和母亲。

为了把钱花在刀刃上,每到这个时候,胖磊都会让我统计还缺哪些年货,到时候他们哥儿仨一起去置办。

胖磊刚停下笔准备接电话,明哥就推门走了进来:“不用记了,收拾东西,出现场。”

“什么情况?”

“南陵小区发生命案,一名50多岁的男子在家中被杀。赶紧收拾东西出发。”

“明白。”

与案发现场南陵小区相对的小区叫北陵公寓,位于云汐市市中心的西南边,距离科室的直线距离不超过5公里,两个小区为同一个开发商所建,以一条柏油马路为分界,路南“脏乱差”的为南陵,路北“优静美”的为北陵,二者之所以差距如此之大,主要是因为路北要花钱,路南为拆迁户。

然而南陵小区的名声远远不止于此,想当年派出所组织统一清查时,竟然在小区里当场抓获违法人员36人,公安部A级逃犯2人,各类刑事案件网上通缉逃犯13人。要知道,南陵小区可只有10栋单元楼,用辖区派出所片儿警的话来说:“除了常住人口,基本没啥好人。”

因为案件紧急,胖磊开车一路狂飙,当勘查车行驶到小区大门口时,我们终于领教到了这个小区彪悍的民风。

“我说老人家,能不能让让?”胖磊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客气地对机动车道上一群打牌的老人说道。

“对儿3,你出。”

“我出对儿5。”

“要不起。”

“大爷,前面出命案了,能不能让一让?”胖磊提高了嗓门。

“喊个××喊,怎么,开警车了不起?”

“哎,你……”胖磊刚想推门下去理论,被明哥一把拉住。

胖磊在明哥的劝阻下没有出声,可老头子却不依不饶:“那个开车的胖子,你是正式民警还是临时工?你刚才对我喊什么喊?你信不信我一会儿睡到车底下,让你后半辈子白干?”

“大爷,前面出命案了,我们要办案。”平时火暴脾气的胖磊,面对这种情况,也只能无奈。

“出命案关我什么事儿?又不是我家出命案!”

“你……”

“你什么你,你们公安局天天来查小区,你看看我们这房子还租给谁?你们公安局不是整天在新闻里喊,‘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你们服务个啥了?”

“就是,就是,我们这帮拆迁户,全指望房租,你们天天搅和,还让不让我们活了?”老头子的一句话,瞬间点燃了周围小区老头儿老太太的“热情”,黑压压的几十人,说着就围了过来。

“明哥,这……”

“下车,换上勘查服。”

“可这还有好一段距离呢,咱们这么多设备咋办?”

“你先换再说。”

“哦!”

车外叽叽喳喳的人群已经把我们团团围住,虽然派出所和刑警队的民警都来解围,可始终无济于事。

几分钟后,明哥抖了抖自己的白大褂,围观的人好像发现了他与其他警察着装的不同。

“各位,对不起,我是法医,活人的事儿不归我管,既然大家不让我们走,那这辆车子就停在这儿,一会儿尸体抬出来,还请各位多多担待。”

明哥说完,提起勘查箱就准备冲出人群。

“哎,哎,哎!别走,别走!你把车停在我们家门口是怎么回事儿?”一个老年男子一个箭步冲到了明哥面前。

“那请问,我该停在谁家门口?”明哥用冰冷的眼神环视一周。围观的人纷纷侧目,不敢与他对视。

“我管你停在谁家门口,你这拉尸体的车绝对不能停在这儿!”

“行,我给你两分钟时间,如果这些人还在这儿堵着,我可不会管你这么多。”

男子赶忙转身,张开膀子,像赶小鸡似的对人群喊道:“散了,散了,人家是法医,又不是警察,都起什么哄?赶紧都回家带孩子去!”

见人群已经集中在路的一边,胖磊一头钻进车内,扭动了点火钥匙。

“我的妈呀,这些人都是什么素质?!”

“没有教育,谈何素质?不能怪他们。”

明哥的一句话,让车厢里瞬间安静下来。

车轮重新转动,两名年轻民警徒步在前面带路,勘查车从小区北门,七拐八拐来到了一栋最为偏僻的单元楼,徐大队已经安排人在楼门口拉出了一条警戒带。

“冷主任。”

“徐大队,现场什么情况?”

“6楼东户,死者叫朱文,男,57岁,今天早上9点钟,他儿子一家三口从广州返乡过年,可回到家里,就发现朱文被人捆绑在一把木头椅子上,整个脖子都被划开了。”

明哥并没有太大的反应,接着问:“现在掌握了哪些情况?”

“朱文的社会关系正在走访,根据他儿子朱少兵回忆,他们最后一次通电话是在1月12日的晚上,今天是15号,这么算的话,朱文被杀也就是这两天的事儿。”

“好,勘查完现场再碰。”

“徐大队,叶茜呢?”临上楼之前,我发现好像少了一个人。

“出差回来的路上,估计一会儿就到。”

“吱——呀——”

话音刚落,车胎摩擦地面的声响让我的耳朵备受煎熬。

“到了,到了!”叶茜喘着粗气朝我们挥手。

“给你5分钟,抓紧时间换衣服。”

“好的,冷主任。”

按照勘查顺序,我先是绕着楼梯观察了一遍外围现场。这是一栋坐南朝北砖混式结构的6层楼房,每层分为东西两户,房门均朝北。楼顶为全封闭构造,无法攀登。

沿着楼梯一路上行,一直到中心现场,都未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物证。

中心现场的房门为棕红色铁皮防盗门,房门的锁芯和猫眼均未发现撬别痕迹。

房门指纹刷显完毕,我推门走进了室内。

案发现场是最普通的两室一厅套房,可能是因为房主经济条件的原因,屋内并没有过多的家具摆设。

进门为南北向的客餐厅,靠房屋北边的位置为餐厅,一张八仙桌、一把椅子便是餐厅的全部配置。而南侧的客厅更是简单,除了一把长条木椅和一台老旧的电视机外再无他物。

一条狭窄的东西走廊,把5间房屋分为两块,走廊北边为厨房、储藏室和卫生间,走廊南侧则为东西两间卧室。

此时客厅正中的一把靠背木椅之上捆绑了一具男性尸体,死者仰面向上,气管已经完全被切开,视线所及的范围之内,到处喷满了血迹。

“这老头儿家里看起来也不像是有钱的样儿,凶手也有点儿太丧心病狂了吧?”胖磊来之前就在猜测是不是侵财性案件,而他之所以这么定性,也并非空穴来风。

捆绑杀人的案例,我们不止一次见过。假如凶手跟死者之间有仇恨,不会多此一举将死者捆绑后杀害;而恰恰那些绑架侵财类的案件,凶手最喜欢用这种手法,其目的就是给受害人造成威胁,从而可以成功地套取银行卡密码。

不过最近几年,我们科室经历的案件,从来就没有按套路出过牌,所以我也不敢肯定到底嫌疑人的具体动机是什么。

“我看……还是等勘查完现场再说吧,磊哥,你说呢?”

“成,判断案件性质,明哥最在行。”

20分钟后,现场痕检工作初步告一段落,明哥和老贤踩着我搭建的“板桥通道”走到了尸体面前。

“小龙,你这边有没有发现什么情况?”

“现场我只是初步看了一下,排除干扰痕迹,地面只有两种鞋印,一种为死者所留,另外一种血足迹可以判定为嫌疑人所留;走廊南侧的卧室有一个抽屉呈打开状,漆面柜门上发现了3枚指纹,抽屉的衣物有明显的翻动痕迹,嫌疑人有侵财的行为。

“室内房门完好,楼顶被封死,室内窗户均呈关闭状,没有发现撬别痕迹,嫌疑人的进门方式为软叫门。

“卫生间有淡色血迹,水龙头把手上有血指纹,地面有血鞋印,嫌疑人杀人后有冲洗行为。

“死者的脖颈处为锐器伤,而室内仅有一把菜刀,菜刀表面光滑,锈渍完整,未发现任何血污,嫌疑人杀人使用的刀具,应该是随身携带的。”

“从鞋印能不能分析出嫌疑人的体貌特征?”

“不能。”

“不能?”叶茜十分诧异,毕竟这是痕迹检验员最为基础的初级技能。

“嫌疑人的步幅特征不符合正常人的行走姿态,我还要回去仔细分析一下原因。”

“好,我知道了。”

明哥绕到尸体身后,开始自上而下地观察。

“头部有钝器打击伤,深度不足以致命,通过凹陷伤口分析,击打的钝器为小号的平头锤。

“死者脸部有多处流柱状血迹,血迹呈段状断裂,裂纹比较密集,有少量脱落现象。由此可以判断,死者先是被嫌疑人用钝器击昏,接着用绳索捆绑,钝器伤口的血迹沿着脸部流淌,干涸后,死者苏醒,在说话时,带动面部肌肉,导致血柱受张力而断裂。而密集的裂纹,恰好说明干燥的血痕受到了不止一次的张力作用,也就是说,死者苏醒后可能和嫌疑人有较长时间的交谈。”

“冷主任,你看这一地的烟头,会不会……”

明哥掰开死者衣服上已经结痂的血迹:“烟灰融入血迹之中,死者在死前有吸烟的行为,但嫌疑人有没有抽烟,还需要回去化验。”

“不用那么麻烦,从烟头种类就能看出来。”因为烟头痕迹属于痕迹学的范畴,所以我在勘查地面时,就已经注意到了其中的细微差别。

我继续说:“室内烟头有两种,一种有严重的牙齿咬痕,一种并未发现明显痕迹,死者双手被捆绑,吸烟时只能用牙来固定,带有齿痕的很显然为死者所留,那剩下一种就有可能是嫌疑人所吸。”

“那这么看,咱们这起案件,有鞋印,有指纹,有DNA,基本上该有的都有了!”叶茜的紧张感已经没有刚进入现场时那般强烈。

“看来是个好的开始。”明哥接着掰开死者的颈部,白色的喉管突然之间被弹了出来,在弹力的带动下,几滴内脏血迹刚好甩在了胖磊的相机镜片上。

“啊……这……”

就在胖磊刚要咆哮之际,明哥伸手扭掉了胖磊看得比命还重要的相机镜头。

“明哥……轻点儿……明哥……轻点儿……”

“内脏血迹呈现半固体状态,死亡时间没超过48小时,尸斑沉积于身体下部,勒痕没有发生重叠和位移的现象,死者被害前并没有激烈的反抗。

“颈部切口偏向左侧,说明刀面的第一着力点在左侧,嫌疑人是右利手。椅背后有足迹,嫌疑人当时是站在死者身后,右手持刀,一刀划开了死者的脖子。

“颈部切面整齐,伤口大而深,嫌疑人使用的刀具应该远宽于颈部截面长度,推测有30厘米以上。

“内部食道和气管被割断,而创口边缘深度并不明显,从创口的两个端点连线至伤口最深处,正好是个弧形,由此可以分析出,嫌疑人使用的刀具并非呈直线形,而是弧面刃口。根据受力原理,直线形的刀具最适合捅刺,而弧面的刀具则适合切割,从嫌疑人选择的工具上来看,他在杀人之前很有可能有过细致的谋划。”

“冷主任,能不能分析出是什么刀具?”

“从伤口长度以及深度来看,我个人偏向于屠夫用刀。”

“屠夫用刀?那是什么刀?”

“就是肉摊儿上的切肉刀,又叫杀猪刀。”

受到侮辱的叶茜翻着白眼盯着我,那眼神恨不得把我当成猪给宰了。

明哥没有在意我们两人之间的小动作,继续分析:“绳索没有磨损,应该是新购买的。”

说完,他的目光继续搜索,紧接着,一团白色毛巾被捡起:“有牙齿咬痕,很显然,嫌疑人曾用这个毛巾堵住死者的嘴巴。”明哥拿出放大镜,仔细观察,“毛巾没有浸水的痕迹,也是新的。”

“新的毛巾,新的绳索,还有作案用的刀具,这么看来,嫌疑人作案之前有细致的预谋?他的主观动机到底是杀人还是侵财?”

就在我犯难之际,明哥很肯定地给出了答案:“杀人。”

“杀人?可死者屋内有财物损失啊。”

“嫌疑人是将死者打昏后捆绑,其已经失去了行动能力,如果嫌疑人只是侵财,应该不会杀人才是,唯一能解释通的就是,嫌疑人的第一动机就是杀人,而在杀人的过程中附加侵财的行为。”

“明哥,要是照你这么说还真是,室内虽然有翻动的痕迹,但是只有主卧室的一个抽屉被打开,其他家具面上并没有指纹,嫌疑人的针对性很强,估计是在威逼的过程中,死者说出了财物的储藏地点。”

“完全有这种可能。”

老贤说道:“明哥,室内全部看过了,不管是厨房的碗筷,还是洗漱用品,均为一人生活起居的配置,这屋里应该只有死者一个人居住。”

“行,国贤,小龙,室内的物证抓紧时间处理;焦磊、叶茜,我们三个去殡仪馆解剖尸体,争取晚上8点钟之前可以开碰头会。”

“明白!”

合理的分工代表着高效率,吃完晚饭,第一次案件碰头会准时召开。

明哥首先介绍:“死者的胃内容物接近排空,残渣中有油条成分,其应该是早饭后4个小时内被杀,结合尸斑以及血液凝结情况来看,死者的具体死亡时间在1月14日11时左右。

“除头部钝器伤以及颈部锐器伤外,死者体表无任何抵抗、威逼伤等。国贤,死者的胃内容物中有没有检测出毒药或者致幻剂的成分?”

“没有。”

明哥点点头,继续说道:“死者锐器伤口位于喉结的中上位置,嫌疑人作案的过程中,有可能是先控制死者的头部,接着再一刀毙命。”

“控制死者的头部?”

“对。除非是死者自愿,否则嫌疑人在作案的过程中,人会有本能的缩脖反应,这就好比寒冷天气,很多人都喜欢将下巴下压,减少皮肤**是一个道理。现在室外气温零下5摄氏度,金属的导热性很强,嫌疑人将刀架在死者的脖子上,就算死者不胆怯,温度的差异也会让他本能地缩住脖子。这样,嫌疑人下刀的位置就会偏下,而不会像现在在喉结偏上方这么多。能把伤口切割成这个样子,必须让死者抬高脖子。”

“明哥,会不会嫌疑人突然之间将死者杀害,其并没有反应过来?”

“不会,创口很深,在死者喉结的上方,可以发现多处‘Z’字形的试刀痕迹,也就是说,嫌疑人使用的刀具,曾不止一次接触过死者的脖颈。”

“贤哥,你在现场地面上有没有发现死者的毛发?”

“没有。”

“小龙,有什么问题?”

“明哥,你那儿还有什么要说的?”

“暂时没有。”

“要不接下来我先说说我的情况?”

“好,可以。”

“我先说指纹。

“经过刷显,现场三个物体上找到了嫌疑人的指纹。第一个就是我最早发现的,卧室的抽屉上。这上面留下的是3枚并联指肚纹线,3枚指纹并非排列在一条直线上,从左到右分别为斗形纹、箕形纹、斗形纹。纹线高低差异的主要原因是手指长短的不同,除特殊情况外,绝大多数成年人的手指长短规律应该是:拇指最短,小指其次,食指再次之,接着是无名指,最长为中指。

“现场的抽屉的打开方式是:嫌疑人用手指拉开,其并联手指接触到了抽屉底部的矩形油漆层,从而留下了3枚残缺指纹,其中最左边的指纹相对清晰,中间指纹残缺严重,最右边的指纹也相对清晰。有了纹线和高低顺序,剩下的就要分析指纹在五个指头上的分布规律。

“拇指印:它的面积最大,所表现出的纹线也最粗,捺印出的指纹,上面较窄、中间较宽,两侧都呈现出圆弧形。中心花纹位于指印的中下部位。纹线的粗细程度与掌纹类似,但其间距较小、纹线弯曲度较大,结构形态更为稳定,由于拇指使用频率高,且在抓取大件物体时,为主要施力指,所以常存在脱皮、伤疤等特点。另外,拇指的中心纹线,多出现斗形纹,其中环形斗和螺形斗占据较高的比例。

“食指印:其面积在五指居中,与拇指比偏小,花纹中心多位于印痕的上部,捺印出的指纹呈上尖下长圆的状态。纹线较拇指稍细。花纹多朝内上方偏缺,中心花纹偏向内侧,纹形多出现斗形纹,其中螺形斗出现频率较高。

“中指印:其面积与食指相近,稍微长于食指和环指,外观呈长柱形。捺印出的指纹上圆下方,近似于长方形。中心花纹略向内上方偏缺,中心花纹多偏向内侧。中心纹线,多为箕形纹。

“环指印:留痕面积居中,与中指相近,捺印出的指纹多呈上宽下窄的大头长圆形,花纹中心的位置偏高,头部多倾向于内侧,指尖纹线距离花纹中心较远,现场中极少出现侧面印痕。中心纹线多出现斗形纹。

“小指印:留痕面积在五指中最小,纹线最细密,呈上尖下长圆状,现场中,小指多与其他指印同时出现,很少单独留痕。

“结合以上两点,我可以判断出,这三枚指纹分别为嫌疑人的右手食指、中指、环指的指肚纹线。

“随后,我在卫生间内也刷显到了指纹,结合上述分析判断,遗留的为嫌疑人的右手小指、食指、中指、环指以及少量拇指纹线。

“接着就是我发现指纹的最后一个客体——死者南侧地面上的‘娇子’烟盒,这次我提取到的是嫌疑人右手五指的全部纹线。”

“怎么都是右手?”叶茜张口问道。

“我暂时不回答你,你往后听,还有。”我喝了一口浓茶接着说道,“指纹说完了,我来说说捆绑嫌疑人的绳子。”

“绳子截面直径0.5厘米,绿色塑料材质,这种绳子任何一家劳保店都有,并没有指向性。而这里最值得我注意的是,绳子的捆绑方式和打结方式。

“磊哥,麻烦你把原始照片调出来。”

“嗯,好的。”

胖磊按照我的要求,在几百张现场照片中找出了3张打在了会议室的投影仪上。

“明哥,你们看照片。死者身上的绳索被捆绑得十分凌乱,纵横交错,没有一点儿规律,通过测量绳索的总长度,得出的数值刚好约为50米,按照市场价2元钱一米,嫌疑人光绳索就花了100元。

“我刚才在检验室内做了一个实验,捆绑一个成年人,这种塑料绳别说50米,5米都绰绰有余。嫌疑人把死者捆成了粽子,这明显是不自信的表现,他在作案的过程中,十分担心死者会挣脱,而死者已经年近60,身体也并非很强壮,他不自信的原因是什么?”

说完,我又换了一张椅子后背绳索打结的照片:“你们看,不光死者身上被绕了很多圈,就连打结处也是,这个绳结打得我根本看不懂,毫无规律可言,基本上就是胡乱绕了一圈又一圈,圈圈叠加而成,我仔细数了一下,嫌疑一共绕了有12次,直到绳索用完为止。

“第三张是绳结端口的细目照片,在放大10倍之后,可以清晰地看到其中一个端口有明显的凹陷痕迹,经过比对显微镜的测量和分析,这些凹陷排列组合成的图形是牙印。

“综合这几点,我还原出了嫌疑人捆绑绳结的过程,他是用牙齿咬着一个端口,接着用另外一只手在不停地套绳索,一圈一圈,直到把剩下的绳索用完。

“嫌疑人用右手开抽屉,用右手拿烟盒,那么我有理由怀疑,他在捆绑死者的时候,也只是用了右手。”

“不用怀疑。”明哥打断了我,“如果是用左手,那么绳结的端口会因为力的作用偏向左边,而咱们这起现场恰好相反,所以嫌疑人一定是用的右手。”

“都是在用右手,那他的左手在干吗?”叶茜一时间还没有明白我想表达的意思。

“我怀疑嫌疑人的左手残疾,而且是那种功能性完全丧失的残疾。”

“啊?”

“我同意小龙的观点,如果嫌疑人的左手功能部分健全,不会选择用嘴巴辅助捆绑绳结。”

胖磊说道:“明哥,那我就闹不明白一点了,你刚才说死者的致命伤在喉结上方,怀疑嫌疑人控制其头部,让其仰面向上。可嫌疑人左手功能性丧失,他怎么能完全控制住死者的头部?”

“会不会佩戴的假手?”叶茜提出了一个假设。

“不会。”明哥摇摇头,“嫌疑人右手功能没有损伤,又是右利手,他用单手完全可以自理生活,这种情况佩戴假肢,非但不会给生活带来便利,相反还会造成负担,一般只有右手残疾,左手无法完全自理时,才会选择佩戴假肢辅助。而且假肢控制头部,形成的是点力,人的头骨为球体,点力与弧面形成不了绝对的控制,所以按照我的推测,他佩戴假肢的可能性并不是很大。”

“原来是这样。”

明哥继续说:“排除被控制,那剩下的就只有自愿了。我在观察死者创口时,也发现了一些无法解释的情况,那些‘Z’字形的皮肤伤口,有几处斜向右下方,呈直线,无间断,是嫌疑人试刀所形成,试刀伤能呈一条直线,说明死者并没有想着反抗,否则稍微一动,整个伤口就会错开,从这一点也不难看出,嫌疑人在作案时,死者有意在配合。”

我有些纳闷儿:“配合?难道死者是自愿被杀?”

“嫌疑人为作案准备了大量的工具,最少前期他并没有想过死者会配合,一定是在作案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但具体经过我们暂时不得而知。”

“嗯,那只能先放一放。”

明哥点了一支烟:“小龙,你接着说。”

“好,那我再说一说鞋印。

“现场只有一种嫌疑鞋印,由此也能判断凶手为一人。鞋印根据客体不同分为灰尘鞋印和血鞋印。通过鞋底花纹分析,嫌疑人穿的是泡沫塑料底材质的鞋子,这种鞋子的售价一般在50元以下。

“鞋底花纹的磨损程度相当严重,说明鞋子已经穿了很长时间,除此以外,我还在嫌疑人左脚鞋底的鞋掌位置发现了一条波浪形的断裂纹,这种特殊的痕迹只有鞋底在经常对折的情况下才会形成。”

“鞋底对折?那是一种什么状态?”

“踮脚或者下跪都能形成鞋底脚前掌对折的情况。”

“踮脚我倒是能理解,可下跪怎么解释?”

“云汐市有很多农村烧土炕,吃饭睡觉都在炕上,有的人讲究,吃饭时会把鞋脱了,但不讲究的人就会跪在炕上,在鞋底形成这种特征。”

“哦,原来如此。”叶茜打了个响指,“如此廉价的鞋子嫌疑人还穿那么久,他的经济条件并不是很好,再加上小龙的分析,那他会不会是咱们云汐市农村的人?”

“不过也是,就算是,排查的范围也太大了。”

“但令我很苦恼的是,我只在嫌疑人左脚鞋印上发现了这个特征,而右脚就完全没有。”

“难道嫌疑人习惯跪着一只脚?”

“不是那么简单。”说着我调出了嫌疑人两只鞋底花纹的照片,“两只鞋底的磨损特征一对比,差别相当明显,左鞋不管是在后跟,还是在前脚掌,磨损特征都相当严重,可右鞋基本上没有什么明显的磨损特征。同样是穿在两只脚上的鞋子,为何相差如此之大?咱们再来看看嫌疑人的步幅特征。”

说着我调出了一串成趟血足迹照片:“这样一看,就相当明显了,左脚的一串足迹很自然,右脚就显得很机械。

“我们都知道,每个人的脚都是由趾骨、跖骨、楔骨、舟状骨、距骨、骰骨、跟骨等26块骨头构成的支架,在其掌侧的深层、浅层有固定数目的肌肉和筋膜,表层被覆盖较厚的皮肤,共同构成脚掌的形态。在多个人体构造的组织协调作用下,脚步的起落都是一个极为连贯的动作。人行走运动时,为了取得向前行走的推力,靠肌肉的力量促使全脚自后跟起,逐渐脱离地面,最后在离地的前脚尖处会形成起脚痕迹。脚在落地的过程中,最先接触地面的后跟部位也会形成落脚痕迹。起落脚痕迹是判断鞋印局部特征的重要标志,可我们这起案件的现场鞋印,嫌疑人只有左鞋印有起落脚特征,右鞋印根本看不出。灰尘足迹看得并不是很明显,但是血足迹就相当清晰,嫌疑人的右鞋印的形成机理,就如同盖戳一样,无任何连贯性可言。

“除此以外,还有左右脚的受力也差别很大,从鞋印的清晰程度不难看出,行走的过程中,左脚受力较大,而右脚相对较小。这一点从步幅特征中反映得也相当明显。

“结合以上的特征,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你是说嫌疑人右腿有残疾?”明哥已经听出了我要表达的意思。

“对,而且是脚步功能性丧失的残疾,但嫌疑人在现场又遗留有鞋印,我怀疑他的右脚佩戴有假肢。”

“假肢?”

“但是我只是猜测,并不能确定,这一点还需要做一个侦查实验去佐证,如果携带假肢者的步幅以及步法特征与嫌疑人的完全吻合,那基本上就能证明我的猜测。”

“行,会后我帮你联系残联,看看他们能不能帮着想想办法。”

我点点头继续说:“最后我要说的就是现场的烟盒。常抽烟的人都知道,烟盒的包装可以分为软盒和硬盒两种。而在硬盒包装外侧会有一串钢码,钢码由7个阿拉伯数字组成,分别代表了生产香烟的机器型号、机台号、班次、生产日期、销售区域,有了钢码,这些信息均可以从烟草部门查询到。”

“没问题,冷主任。”

“我的发现目前就这么多。”

“焦磊,你那儿有没有?”

“整个南陵小区没有一个管用的摄像头,我这儿暂时没有发现。”

“国贤,你说说看。”

老贤“嗯”了一声,抽出检验报告:“我在室内提取了五种检材。

“第一种,血迹。均检验出死者的DNA。

“第二种,白色毛巾。我在毛巾上检出死者的唾液斑,这条毛巾应该是嫌疑人用来堵住死者嘴巴的。毛巾的材质为粗棉纤维,十分廉价,最多3元钱一条。铺货量很大,没有任何指向性。

“第三种,带有齿印的烟头。这种烟头一共10枚,均检出死者的DNA。

“第四种,圆柱状烟头。这种烟头一共8枚,没有检出任何结果。”

听到这个结果,我完全纳了闷儿:“没有检出任何结果是什么意思?”

“嫌疑人有一种特殊的吸烟习惯。”老贤说着,打开了一张图片,“这张是我开始检验前拍的物证照片,全都是未燃尽的烟卷部分,一共有8枚,和圆柱状烟头的数量刚好吻合。”

“这8枚烟头上能看到明显的唾液斑痕迹,而且我在这上面也提取到了男性的DNA,这说明嫌疑人习惯抽烟时掐掉烟头。”

“掐掉烟头?这是什么习惯?”

明哥接了我的话头:“这么说,嫌疑人的年纪应该不小,估计要在40岁以上。”

“这种习惯能推断出年龄?”

“嗯。”明哥抽出一支烟卷,“早年我们国家因为技术跟不上,生产的烟卷基本上都不带过滤嘴,直到20世纪80年代,过滤嘴烟卷才渐渐普及。我们国家的烟草部门为了推广‘吸烟有害健康’的理念,90年代基本上不再生产无过滤嘴的香烟。

“嫌疑人有掐掉过滤嘴的习惯,说明他可能是抽无过滤嘴烟卷形成的烟瘾,我们假设他从16岁开始抽烟,那他也应该是70年代出生的人,这么一算,年龄最少也已经40岁了。”

胖磊听言,竖起大拇指:“我真是服了你了,这都行!”

明哥不以为意:“叶茜,你那边还有什么要说的?”

“死者外围走访情况还在继续,并没有反馈出什么线索。另外,死者的儿子朱少兵精神受到了刺激,现在在医院还没有清醒,等他情绪稳定以后,还需要给他做一份问话笔录。”

“好,接下来有几个问题需要我们去解决。

“我们现在已经可以确定嫌疑人左手残疾,他作案时带有大量的工具,其很有可能随身携带有背包、手提包之类的容具。焦磊,你结合死者的死亡时间,看看小区周围有没有符合特征的人群。”

“明白。”

“小龙,侦查实验必须抓紧时间,我们要确定嫌疑人是否为假肢携带者,而且我们要根据其行走特征,还原嫌疑人走路的姿态,如果步行姿态异于常人,第一时间和你磊哥对接。”

“叶茜,你们刑警队那边要继续走访,看看死者圈子里有没有符合特征的相关人员;烟盒钢码的事儿,抓紧联系烟草局。”

“嗯。”

“还有,死者的儿子醒后通知我,我亲自问问看。”

“明白。”

明哥安排的四项工作,最先开展的只有我的侦查实验,这也是近两年来我做过的最为烦琐的实验。可能有的人很不理解,不就是为了证实嫌疑人是否佩戴假肢,找个人踩一下不就完了?吃瓜群众哪里知道这里面的复杂程度。

首先,我要确定嫌疑人大致的年龄范围,只有知道了嫌疑人的年龄层,我们才可以确定选取哪一年龄段的实验者。

虽然明哥之前根据嫌疑人的抽烟习惯,推测出了其年龄在40岁以上,但这仅仅是推测。人是相对独立的个体,每个人的行为习惯都有他的复杂性和多样性。比如,对于有健身习惯的人群,痕迹学上的很多计算公式就不能套用。所以要得出准确结论,推测只是划定一个范围,佐证还需要找到科学依据。

本案件中,确定年龄只能从足迹特征上下手。作为正常人的步行足迹,我们只要选取成趟鞋印的一段,测量步长、步角、步宽的数值,套用公式便可以计算出大致年龄。而这个案子,嫌疑人的鞋印不能形成特定的规律,我只能选取鞋印上的部分特征来分析,而痕迹学上研究最为成熟的要数鞋底磨损特征。

众所周知,人在成长的过程中,腿部肌肉的作用力是呈现弧线形发展的。从青年到壮年这一阶段,其行走的特点是,行步利落、运步相对稳健且弹跳力强。由于脚的前掌要比后跟面积大许多,当肌力作用在前脚掌时会比作用在全脚面行走起来利落的多。

当人步入中老年之后,腿部肌肉的作用力逐步向后转移,这时前脚掌的支撑力也随之变小,而此时脚后跟就成了支撑人体的主要部门。所以中老年运步迟缓,弹跳力弱,行走稳度降低。

相关表现为:人在青年阶段所穿的鞋,大拇脚趾部位磨损较严重,随着年龄增长,拇趾部位的磨损由明显到逐渐不明显,而老年以后,拇趾部位的鞋底花纹几乎不会再发生磨损。青壮年时期作用力重心在前掌,中老年阶段作用力重心向后移,这使得拇趾部位的磨损轻重,与穿鞋人的年龄阶段变化形成了一定的规律。

同时,人不管是在青年、中年还是老年,行走时鞋子的起落脚部位和角度都基本不变。所以足迹中起脚和落脚部位是相对稳定的,它反映出的位置、角度与年龄变化关系不大。

选准了实验者的年龄段,还有一个最为关键的步骤,那就是确定足部假肢的种类。

市面上常见的假肢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种是外骨骼式假肢,也叫壳式假肢,它形似肢体外形,并以此承担假肢外力,结构简单,易拆解,重量轻,但表面坚硬笨重,容易造成接触皮肤组织磨损。另一种是内骨骼式假肢,它是以类似骨骼的管状物为支撑,佩戴时便于与截肢面固定,可包裹海绵,覆盖人造皮,外观好,能够调整肢体曲线,很多时候可以以假乱真,但结构复杂,价钱也相对较高。

内骨骼假肢不管是全式还是半式,由于其是整体构造,在关节处设计有灵活的转动轴,所以穿戴这样的假肢行走,其鞋印的步态、步幅特征与正常人大体相同。

而壳式假肢的全式和半式差别就相对要大。“半壳”因为保留了膝关节,所以在步行的过程中形成鞋印相对完整、流畅,而佩戴“全壳”步行,脚印显得笨重和机械。

结合以上情况,我最终把实验者确定为35岁至50岁之间,佩戴壳式假肢的男性人群。

实验共分为两大组,年龄相差以5岁为界,假肢种类以“半壳”和“全壳”区分。

即35岁、40岁、45岁、50岁的“半壳”式假肢组,以及35岁、40岁、45岁、50岁的“全壳”式假肢组。

每个年龄段选取3人,步行100米,取中间段20米鞋印作为参照。

经过细致比对,我最终得出结论,嫌疑人是一位45岁上下,佩戴“半壳”式假肢的男性。

当这个结论被我打印在A4纸上时,我已经蔫头耷脑、有气无力了。

如果嫌疑人佩戴的是“全壳”式假肢,其走路时因为膝关节不灵活,步态和正常人会有明显的差异,而“半壳”式假肢要想从走路姿势上看到差别,可能性并不是很大。要是在夏天,把监控视频放大,或许还有点儿希望;但是在冬天,衣服本来穿得就比较笨重,要想看出区别,简直比登天还难。

胖磊见我无精打采地走进他的办公室,赶忙张口问道:“你这是咋了?怎么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忙活了两天,动用了市政府、区政府、市局、分局的层层关系,结果得出的结论根本就没有任何用处。”

“唉,谁说不是呢,南陵小区方圆1公里就没有一个能用的视频监控,我现在只能把小区主干道上的视频调取出来。但是这条路上到处人来人往,四五十岁背包的平均几秒钟就有一个,咱们现在一点儿指向性的东西都没有,就算嫌疑人在监控视频里出现过,我也认不出是谁啊。而且,小区附近还有几条没有监控覆盖的小路,这万一嫌疑人从小路进入现场,那我这边就基本上没戏了。”

“视频没头绪,实验没头绪,那剩下就只有看刑警队那边怎么样了。”

“别想了,我半个小时前就从明哥那里知道了走访情况。

“死者朱文在小区里就是个老实人,自己单住,也没有多余的房子出租,他本人基本上不与别人打交道,十几年前靠打点儿零工过日子,后来他儿子发达了,生活来源有了保障,也就结束了打工生活。这些年,他每天早上6点起床晨练,吃完早饭就在小区里看别人打牌,下午和周围邻居下下象棋,晚上去打太极,接着吃晚饭睡觉。一年365天,天天如此。刑警队调取了他的手机通话记录,除了10086,就是他儿子的手机号。而且他半年内只有10次通话,其中6次是诈骗电话,剩下的4次全部是打给他儿子。”

“这哪儿叫简单,根本就是没有好吗?我快进浏览了主干道路口的视频监控,朱文每天只会出门两次,早上6点出,8点晨练完,在小区路口买菜回家;晚上7点出,8点半回,剩下的时间全都待在小区里。你想想,这种人能得罪谁?”

“难不成嫌疑人和死者并不认识,他是随机作案?”

“这个我也想到了,但刑警队梳理了全国两年内的所有重大刑事案件,就基本上没有这种作案手法的。你说嫌疑人初次作案,怎么会选择这种既没钱又老实的人下手?”

“难不成是练胆儿的?”

“练你妹啊,你是不是被叶茜给传染了,好歹也是痕迹检验工程师,怎么张口就来?”

“唉,这么看,这起案件基本上是无解了……”

“急什么,不是还有烟盒钢码呢吗?这万一能查出来嫌疑人是在哪个烟摊儿上买的烟,咱们不就能顺藤摸瓜找到点儿线索了吗?”

“我的磊哥,你好歹也是高级物证摄像师,能不能有点儿常识?烟摊儿一天要卖多少烟,就算咱们找到烟卷销售的区域,你觉得老板能回忆出来什么?还有,烟卷要是嫌疑人提早买的,或者成条买的,又咋办?你要调取多久的视频?这万一小摊位周围就没有监控又咋办?”

“你不能总把事情往坏处想。”

“哥,咱们这些年遇到的案子,哪一件能顺顺利利地破案?”

“呃……”

“一定是咱们忽略了什么。”

“对,还有死者的儿子,他还没醒呢,你想想,死者是单独居住,他老婆呢?他们为什么不生活在一起?会不会有什么我们没有掌握的隐情?”

“唉,但愿如此……”

一天后,烟盒钢码信息最先反馈,按照烟草局的调查结果,他们只查到了烟卷的销售区域,在江蜀省蜀州市娄桥区果园路,再具体的消息就没有记录了。

胖磊按照地址,打开了电子地图,果园路全长14公里,靠近工业园区,密密麻麻的超市不计其数,就这还没算上路边摊儿。

4条线索,已经断了3条,现在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托在死者的儿子身上。

1月20日,大年三十,医院大厅里早已冷冷清清,住院部只有几位值班护士还在忙碌。

胖磊的手机里正在直播春晚,我们科室四个人围在一起,感受着不同的过年气氛。

“明哥,你给师父打电话了吗?”老贤平时闷不作声,但心思绝对是兄弟三个中最细腻的一位。

“打了。”

“师父怎么说?”

“师父说,破不了案就别去见他。”

“嘿嘿,师父他老人家这倔脾气还跟以前一样。”胖磊笑得花枝乱颤。

“哎,我说磊哥,你手能不能别抖,马上到小品了。”

“刑警队那边还没有头绪?”明哥坐在走廊的地面上,转头看向我。

“徐大队带着叶茜还有几个侦查员去蜀州市都好几天了,没有任何线索。”

胖磊长叹一口气:“那条路上几十个零售店,光调监控就要忙活一阵子了,也难为他们了。”

“明哥,如果死者的儿子提供不出来有价值的线索怎么办?”

“那只能从小区里想办法了。”

“小区里?复勘现场?”

“复勘意义不大,现场的物证很明显,该提取的我们基本上都没有落下。我这几天翻看卷宗,也有几个问题想不通,所以没有拿到死者儿子的口供,我暂时没有从小区下手调查的计划。”

“问题?什么问题?”听到这儿,我们都朝明哥身边围了过去。

“第一,死者的伤口很深,嫌疑人明显要置朱文于死地,是多大的仇恨,能让嫌疑人在断手断脚的情况下还想着作案?

“第二,嫌疑人在作案前准备了大量的工具,而且做了精心的计划,假如是一个背着背包的陌生人,他是如何让死者那么轻易地给他开门?

“第三,嫌疑人的作案计划能够成功实施,说明他可以预料到死者会按照他的意思去做,他从哪里来的自信?

“第四,嫌疑人左臂功能性缺失,他第一次击打死者头部时,用的是大号平头锤,这种锤子手柄长35厘米,口袋里肯定放不下,他从单手拿出锤子到击打死者,中间会有很长的时间跨度,这么看来,嫌疑人绝对不是冒充送快递、收物业费这种偶然性叫门,他很有可能是被死者请进了屋里。

“第五,死者被害前没有和任何人通过话,也没有和小区的邻居发生矛盾。他每天早上6点至11点,下午14点至21点,均不在家。按照其生活习惯,其只有11点至14点这3个小时时间会在室内午休,而嫌疑人恰好就选在这个时间段作案,说明他对死者的生活习惯相当了解。

“所以综合来看,这起案件绝对是熟人作案。”

听到这里,我已经完全明白了明哥的意思,在我们平常的调查中,所谓关系网基本上可以分为两大种,第一种就是纯粹的亲朋好友,有来有往;第二种就是辐射网。

何为辐射网?比如周围邻居、打过照面的熟人、有事儿没事儿说上两句但又没有深交的朋友等。纯粹的关系网很好排查,但后者就相对难发现。

刑警队已经围绕死者的社会关系排查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有任何发现,那剩下的就只有“辐射网”还没有清查。

根据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死者每天的生活基本上是三点一线,早上晨练,晚上太极,剩下时间在小区打牌或者下象棋。

晨练和打太极均在室外,一般在这种情况接触到的人分为两种:第一种,浅交。相互之间仅限于寒暄两句,如果不住一个小区,不可能会把死者的情况摸得那么清楚。第二种,深交。相互之间能达到什么都说的地步,这种情况,刑警队肯定会排查出来。

作为死者的儿子,其父亲的事情他肯定最了解,也只有他才可以帮助我们排除一些我们不掌握的情况,一旦从死者身上找不出矛盾点,那南陵小区内和死者经常接触的人就要被列为重点的排查对象。

“明哥,你觉得嫌疑人住在小区内的可能性大不大?”

“我不确定,但这种可能性也并非不存在,我已经通知辖区派出所,让他们按照户口底册对小区住户逐一排查,看看小区里有没有人曾去过江蜀省蜀州市娄桥区。”

“对啊,现场烟盒上提取到了嫌疑人的指纹,很显然这烟是他买的,而烟卷的销售区域又在外地,一旦有人曾去过那个地方,那这个人的嫌疑就最大,我们现在又掌握了嫌疑人的DNA,只要有嫌疑对象,让贤哥一比对,基本上就能确定嫌疑了啊。”我越说越激动。

“也有可能排除嫌疑。”老贤不紧不慢地将一盆冷水泼了过来。

“国贤说的也正是我担心的,我总觉得这起案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明哥的一句话让原本已经有些轻松的气氛又变得沉重起来。

已经有了些意识的朱少兵并没有像护士说的那样很快苏醒。10个小时已经悄然流逝,为了不耽误一分钟的破案时间,这一夜,注定要在医院的走廊上度过。

不知过了多久,胖磊的手机里已经传来倒计时的声响。

“10、9、8、7、6、5、4、3、2、1。”

新年的钟声敲响,走廊的玻璃窗上浮现了朵朵绚烂的烟火,“嘣——叭——嘣——叭”的爆裂声,让我们感受到了年的味道。

“叮咚。”

我的手机振动了一下,是叶茜发来的一条微信。

“小龙,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我回道。

“还在医院?”

“嗯,你呢?”

“在大街上。”

“这么晚,你在大街上干吗?”

“我们这里下雪了,想出来走走。”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没有,就是想出来走走。”

“你喜欢下雪?”

“嗯,你呢?”

“我也喜欢。”

“小龙,你知道雪在我心里代表什么吗?”

“什么?”

“纯洁,美丽,干净,浪漫。”

“你最偏爱哪一个?”

“浪漫。”

“浪漫……让我想起了白雪公主。”

“嗯,还有白马王子。”

“还有那段爱情童话。”

(微笑脸表情。)

(调皮脸表情。)

“小龙。”

“嗯?怎么了?”

“你那边能看见夜空中的月亮吗?”

“月亮?”

“嗯,虽然我这边下着雪,但是还是能看见好大的月亮。你那边呢?”“没有。”

“雾霾。”

“滚。”

3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乐剑锋终于等到了行动的黄金时间,而他此行的目的地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云汐市刑事科学技术室。一年的任职经历,让乐剑锋对技术室的办案程序了如指掌。按照规定,只要是技术室接手的案件,从接案到结案,技术室都要备份整个案卷的资料。

技术室的勘查结论,虽然在很多时候可以直接指导破案,但技术室提供的证据仅仅是证据链条中的一部分,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口供、书证、视听证据等,刑警队只有把所有证据搜集齐全才会形成案件卷宗,而这个期限,平均下来差不多是3个月。

当案件卷宗的材料收集齐全以后,技术室会在案件起诉之前,将卷宗扫描成电子档永久备存,这些档案资料是以后重新鉴定的重要依据。在技术室,这项工作都是由司元龙负责。所以要想看到最完整的卷宗,必须等3个月以后。

乐剑锋,一个具有专业素养的卧底,不可能打无准备之仗,虽然其他参与部门也会留下卷宗档案,但对乐剑锋来说,最得心应手的还是他熟悉的技术室。因为他知道,技术室一旦遇到命案,就成了一座空城。技术室大院中安有多少监控,哪里是监控死角,他心里更是一本清账。

行动选在了大年夜,乐剑锋轻车熟路地潜入了技术室的办公楼内,在打开房门的一瞬间,眼前的一幕让他的鼻子突然一酸。办公室内,原封不动地保留着他离开时的样子,从干净整洁的桌面不难看出,那张原本属于他的办公桌每天都有人清洁打扫。

乐剑锋看了看桌边那套司元龙送给他的《福尔摩斯探案集》,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但乐剑锋心里清楚,卧底这条路,一旦踏出第一步,就永远没有回头的余地。这也是他的宿命。在没遇上司元龙之前,乐剑锋做事儿从不会如此优柔寡断,但在技术室的一年,确实给乐剑锋留下了最难忘的记忆。

就在乐剑锋愣神之际,他的手机传来了丁磊的消息。简短的代码告知他一切安全。

乐剑锋收起手机,走到了司元龙的电脑桌前,伴着开机音乐的响起,一串由特殊字符组成的密码被输入了对话框。这个密码看似复杂,但对乐剑锋来说,早就烂熟于心。他毫不费力地进入了那个写有“卷宗档案”的加密文件夹,“武亮被杀案”的所有资料被乐剑锋调阅出来。

这份命案卷宗显示为办结状态,涉案的所有材料都整齐地编排在PDF文档中,乐剑锋快速提取了全部涉案吸毒者的问话笔录,结合丁磊给出的人员信息,一个绰号叫“马四”的贩毒者引起了乐剑锋的注意。

可当他把卷宗材料拉到末尾时,一句“因贩卖毒品罪,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又让乐剑锋陷入了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