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I 山羊山/她在等待/密苏里传来的噩耗

于是,那次“镀玫瑰”再聚首不到六个月后,我再次来到波特兰喷气机机场,又一次往北踏上了去往卡斯特尔郡的旅程。但这次不去哈洛。在离家五英里的地方,我从9号公路掉头,上了山羊山路。天气很暖和,不过缅因州前几天也被春雪袭击,现在到处是融雪和径流的声音。松树和云杉依然密密麻麻排在路边,枝条被雪压得垂了下来,但是道路上的雪已被铲干净,在午后阳光下闪着湿润的光。

我在朗梅多停了几分钟,那里是儿时卫理公会青少年团契野餐的地方;在天盖的支路上逗留了更久。我无暇重访阿斯特丽德和我失去童贞的那间破败小屋,即便有时间也进不去了。石子路现已铺成大路,雪也被清干净了,但是前路被一扇结实的木门给阻挡住了,门闩上带着一把大锁,有兽人的拳头那么大。仿佛是怕上锁意思还不够清楚,又竖了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不得擅闯,违者必究。”

再向上一英里,我来到了山羊山的门房。这条路没有被拦住,不过有个穿棕色制服外披薄夹克的保安。他敞着夹克,也许是因为天气和暖,也许是为了让停下来的人看见他腰间的佩枪——看上去是把大家伙。

我降下车窗,不过保安还没来得及问我的名字,门就开了,查理·雅各布斯出来了。厚重的派克大衣并没能掩盖他瘦得不成人样的身形。上次我见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很消瘦,现在则是骨瘦如柴。我“第五先生”的跛足越发严重了,他可能以为笑脸相迎足够热情,殊不知他左脸肌肉并未上提,看上去反倒更像是冷笑。肯定是因为中风,我心想。

“杰米,见到你真好!”他伸出手,我跟他握了手,虽然心下仍有保留,“我以为你明天才到呢!”

“暴雪停止后,科罗拉多机场很快就开放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能坐你的车上去吗?”他朝那边的保安点点头,“萨姆用高尔夫球车把我带下来的,门房那儿还有一个小型取暖器,但是我还是很容易受凉,即使是在这样一个春意盎然的日子里。你还记得我们以前管春雪叫什么吗,杰米?”

“穷人的肥料,”我说道,“来吧,上车。”

他一瘸一拐地绕过车头,当萨姆要扶他胳膊时,他很干脆地甩开了。他脸部肌肉有问题,跛行其实更像是蹒跚,但却依然充满活力。这是一个有使命感的人啊,我想。

他上车后松了口气,调高了暖气,在副驾驶的空调通风口前搓着他粗糙的手,就像对着篝火取暖一样。“希望你不介意。”

“随你便。”

“这条路有没有让你想起去铁扉公寓的路?”他问道,还在搓手,发出一阵搓纸一样的恼人声响,“反正我觉得有点儿像。”

“嗯……除了那个。”我往左边一指,那里曾经是一个中级滑雪道,叫斯莫基小径,或者叫斯莫基旋转道。现在有一条索道电缆掉了下来,几个缆车座椅埋在雪堆里,估计还会再冻五周,除非天气一直这么暖和。

“一团糟,”他表示同意,“但没必要收拾。雪一化我就把这些电梯全弄走。我看我滑雪的日子已经结束了,你说是不?你小时候来过这里吗,杰米?”

我来过,五六次吧,跟着阿康、特里以及他们的“平地”好友一起来的,但我无心跟他闲聊:“她在吗?”

“在,大概中午时候过来的。她的朋友珍妮·诺尔顿带她来的。她们本来希望昨天过来的,不过东部地区的暴雪更厉害。我知道你接下来要问什么,没有,我还没给她治疗。那可怜的姑娘已经筋疲力尽了。明天有足够时间给她治疗,也有足够时间让她见你。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今天就能看到她,在她吃饭的时候,她吃得不多。餐厅里装了闭路电视。”

我开始跟他说我对这件事儿的看法,但他举起一只手来:

“少安毋躁,我的朋友。闭路电视不是我装的,我买下这地方的时候就已经装好了。我猜是管理层希望用它来监督服务人员,看他们服务是否到位。”他的半边脸微笑看上去更像冷笑了。或许只是我的心理作用,但我不这么认为。

“你是在自鸣得意吗?”我问道,“你终于把我弄过来了,你满意了?”

“当然不是。”他半转过身去看两边融化中的雪丘离我们而去。然后又转过来对着我。“好吧,是有一点儿。我们上次见面时你是如此自命清高,如此不可一世。”

我现在一点儿也没有自命清高,更没有不可一世。我觉得我掉进了一个陷阱里。毕竟我到这儿是为了一个我40多年未见的女人。她的厄运是自己买来的,一包一包,从便利店里买回来的。或是罗克堡的药店里,在柜台前就能买到烟。你要是想买药,反而得绕到后面去拿。人生的又一讽刺。我想象着把雅各布斯扔在门房,然后开车走人。这个邪恶念头还真有点儿吸引我。

“你真会眼睁睁地看她死吗?”

“是的。”他还在通风口前暖手。我现在想象的是抓住他的一只手,然后像掰断面包棍一样折断他骨节嶙峋的手指。

“为什么?我他妈的为什么对你这么重要?”

“因为你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我觉得我第一次见你时就知道了,你当时在门前跪着刨土。”他像一个真正的信徒一般耐心地诉说着,或者说像疯子一般,或许两者实际没有差别,“当你在塔尔萨出现时,我就更确定了。”

“查理,你到底在干吗?今年夏天你要我做什么?”这不是我第一次问他这个了,但是还有一些我不敢问出口的问题:有多危险?你知道吗?你在乎吗?

他似乎在思考要不要告诉我……但是我从来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从来都没真正知道过。接下来山羊山度假村映入眼帘——比铁扉公寓还要大,但很丑陋,而且充满现代设计感。或许它在20世纪60年代过来玩的有钱人眼里看上去曾经很现代,甚至有点儿超前。但它现在看上去就像安装了玻璃眼球的立体恐龙。

“啊!”他说,“我们到了。你可能想放松一下,休息一下。反正我得休息一下。有你在真的太开心了,杰米,不过我体力跟不上了。我给你在三楼的斯诺套房办理入住了。鲁迪会带你过去的。”

鲁迪·凯利壮得像座肉山,穿着褪色牛仔裤、松垮的灰色工作服上衣,和白色绉胶底的护士鞋。他说他是一名护工,也是雅各布斯先生的私人助手。从他的体形来看,我觉得他可能还是雅各布斯的保镖。他的握手可不像那些音乐人那样死鱼一般有气无力。

我小时候来过这个度假村的大堂,还一度跟阿康和阿康朋友一家一起吃午餐(整顿饭我都诚惶诚恐,害怕用错叉子或是把汤滴到衣服上),但我从未去过上层。电梯是叮当作响的、恐怖小说里常在楼层之间卡住的那种古董设施,我决定在这期间全走楼梯。

这地方暖气很足(无疑是仰仗查理·雅各布斯的“奥秘电流”),我能看出有些地方修过,不过感觉只是随便修修而已。所有灯都能亮,地板也没有嘎吱作响,但是空气中破败的感觉却无法忽视。斯诺套房在走廊的尽头,那宽敞的客厅视野就像天盖一样好,不过墙纸有几处水渍,一股隐隐的霉味取代了大堂里地板蜡和新刷油漆的味道。

“雅各布斯先生想邀请您6点到他的公寓共进晚宴。”鲁迪说。他声音温柔,毕恭毕敬,但他看上去却像是监狱电影里的那种囚犯——不是计划越狱的那个,而是谁阻碍他逃狱就杀谁的那种死囚。“您看可以吗?”

“好的。”我说,他离开之后我就把门锁上了。

我洗了个澡——热水很充足,一打开就有——我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完事儿之后,为了打发时间,我在大床的床罩上躺下来。我昨晚没睡好,飞机上从来睡不着,所以小憩一下应该不错,但我就是睡不着。我脑中全是阿斯特丽德——包括曾经的她,以及想象中的她现在的模样。阿斯特丽德,就跟我在同一栋楼里,就在三层下面。

当鲁迪差两分钟6点来敲门的时候,我已经起床穿好衣服了。我建议走楼梯,他快速地微笑了一下,仿佛在说他能一眼看穿一个胆小鬼:“电梯非常安全,先生。雅各布斯先生亲自监督了部分检修,那个老电梯就是他监督的几项重点之一。”

我没反对。我在想我的“第五先生”已不再是神职人员,不再是传道人,不再是牧师了。在他生命的尽头,他又变回了一个纯粹的老先生,由一个长得像面部提拉失败后的范·迪塞尔一样的护工来给他量血压。

雅各布斯的公寓在大楼西翼的第一层。他已经换上了一身黑色的西装,开领白衬衫。他站起来迎接我,露出半边脸的微笑:“谢谢你,鲁迪!麻烦你跟诺尔玛说一声我们15分钟后开始用餐好吗?”

鲁迪点了点头,然后离开。雅各布斯转过来面对着我,还在微笑,又在搓他的双手,制造出那种不怎么悦耳的搓纸声。窗户外面,一条滑雪坡道没入黑暗,没有灯光将其照亮,没有滑雪者在上面划出痕迹,就像一条不通向任何地方的高速公路。“不好意思,恐怕只有汤和沙拉了。我两年前就不再吃肉了,肉类会在大脑里造成脂肪堆积。”

“汤和沙拉就好。”

“还有面包,诺尔玛的酵母面包特别好吃。”

“听上去不错。查理,我想见阿斯特丽德。”

“诺尔玛会在7点左右为她和她朋友珍妮·诺尔顿送餐。她们吃完之后,诺尔顿小姐会给阿斯特丽德止痛药,然后帮助她在睡前上厕所。我告诉诺尔顿小姐,鲁迪可以代劳,但她不听。唉,珍妮·诺尔顿好像不再信任我了。”

我回想起阿斯特丽德的信:“即便你治愈了她的关节炎?”

“对,不过当时我还是丹尼牧师。因为我放下了所有宗教的包装——我跟她们这么说的,感觉有必要说清楚——结果诺尔顿小姐就起疑了。真相就是这样,杰米。真相让人起疑。”

“珍妮·诺尔顿遭受过后遗症吗?”

“一点儿也没有。不过去掉了那些关于奇迹的鬼话之后,她觉得不自在了。既然你提到后遗症,移步到我书房来一下,我想给你看点儿东西,在我们的晚餐上桌之前,刚好还有时间。”

书房是套房客厅下面的一个凹室。他的电脑开着,超大号屏幕上万马奔腾。他坐下来,因为不适而面部扭曲了一下,然后按了一个键。那些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蓝色的桌面,上面只有两个文件夹,标为“A”和“B”。

他点开“A”,里面是一份按照字母排序的人名和地址。他点了一个按钮,名单开始以中速滚动。“你知道这些是什么吗?”

“我猜是治愈的病例。”

“是验证有效的治愈病例,全是对脑部施加电流造成的——不是一般电工能识别的那种电流。总共超过3100例,你相信我的话吗?”

“我信。”

他转过身来看我,虽然这个动作让他疼痛不已:“此话当真?”

“当真。”

看上去心满意足,他关闭了“A”文件夹,打开了“B”。又是按字母排序的人名和地址。这次滚动速度较慢,我还能从中认出几个来。斯特凡·德鲁,那个强迫症步行者;埃米尔·克莱因,吃土的那个;帕特里夏·法明戴尔,曾经往自己眼睛里面撒盐的那个。这份名单比上一份短多了。在它滚动完之前,我看到罗伯特·里瓦德的名字一闪而过。

“这些是遭遇严重后遗症的人,一共87个。上次见面时我就跟你说过,有后遗症的不到总人数的3%。‘B’文件夹里曾经有170多个名字,但是许多人不再有问题了,后遗症消除了,就像你一样。八个月前,我停止跟进我的治疗了,但如果我继续的话,这份名单还会越来越短。人类身体从创伤中恢复的能力大得让人难以置信。将这种新电流正确施加到大脑皮质和神经树的话,这种能力不可限量。”

“你想要说服谁?说服我还是你自己?”

他厌恶地吐了口气:“我只想让你的精神放松一下。我需要的是一个心甘情愿的助手,而不要一个勉为其难的。”

“我人在这儿,我会信守承诺……只要你能治好阿斯特丽德。这就够了吧?”

有人在轻声敲门。

“进来。”雅各布斯说道。

进屋的那个女人有着童话书里慈祥老奶奶的宽厚身材,和一双百货公司防盗员一般明亮的小眼睛。她把一个盘子放到了客厅的桌子上,然后站起来双手规矩地在她的黑裙子前交扣。雅各布斯站起来,脸上又扭曲了一阵,脚步踉跄了一下。作为他的助手的第一个反应——至少这个新的生命阶段——我抓住了他的手肘,稳住了他。他道了声谢,然后引我出了书房。

“诺尔玛,我给你介绍一下,杰米·莫顿。他至少到明天早餐都会跟我们在一起,然后夏天会回来在这边久住。”

“非常荣幸!”她说道,然后伸出了手。我和她握了握手。

“你不知道这个握手对诺尔玛而言是多大的胜利,”雅各布斯说道,“从孩童时期开始,她就对与人触碰有着深深的厌恶。是不是,亲爱的?这不是生理问题,而是心理问题。不过无妨,她已经被治愈了。我觉得很有意思,你觉得呢?”

我告诉诺尔玛我很高兴见到她,又多握了一会儿她的手。看到她越发不安,我就松了手。看来她虽被治愈了,但可能没有完全根除,这也很有意思。

“诺尔顿小姐说她今天可能会早点儿带您的病人去吃饭,雅各布斯先生。”

“好的,诺尔玛,谢谢你!”

她离开了。我们吃饭了。吃得很清淡,但却很顶饱。我的神经仿佛都冒出来了,我的皮肤在灼烧。雅各布斯吃得慢条斯理,仿佛故意在逗我,但最后他还是放下了他的空汤碗。他仿佛准备再拿一片面包,但在看了一眼手表后,他推开桌子站了起来。

“跟我来,”他说,“我看是时候让你看看你的老朋友了。”

大堂另一头的门上写着“仅限度假村员工”。雅各布斯带我穿过一个很大的外部办公室,里面只有桌子和空架子。通往内部办公室的门锁着。

他说:“不像那些提供一周7天、一天24小时门卫的安保公司,我的工作人员只有鲁迪和诺尔玛。尽管我信任他们俩,我觉得也没有必要给他们**来考验他们。窥探那些完全不知情的人,这个**可不小,你说是不?”

我没说话,我不确定我是否说得出话。我嘴里就像一块旧地毯那么干。办公室里面共有12个监视器,一共3行,每行4个。雅各布斯打开了餐厅3号摄像头的开关:“我想这就是我们要看的那个。”语气欢快,仿佛丹尼牧师变身成了游戏节目主持人。

等了好久好久才出现黑白影像。餐厅很大,至少有50张桌子,只有一张桌子有人。两个女人坐在那儿,但一开始我只能看见珍妮·诺尔顿,因为诺尔玛弯腰给她们递汤碗的时候遮住了另一个。珍妮很漂亮,深色头发,55岁左右。我看见她的口形在说谢谢,虽然听不见声音。诺尔玛点点头,直起身来,从桌边走开,我看到了我初恋残留的容颜。

如果这是一部浪漫小说,我可能会说,“纵使岁月不可避免地改变了她,疾病让她容消色减,但仍能看出是个美人”。我多希望我能这么说,但如果我现在开始撒谎,我之前所说的也都变得毫无价值了。

阿斯特丽德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干瘪老太婆,她的脸苍白松弛,一双深色的眼睛无精打采地盯着面前的食物,显然毫无食欲。诺尔顿小姐在她头上扣了一顶毛线帽——那种大毛线帽,不过帽子滑向一边,露出了她只剩一些白色头发楂的秃头。

她用皮包骨头、青筋遍布的手拿起勺子,然后又放了下来。那个深色头发的女人劝了劝她,这个苍白的女人点了点头。帽子在她点头时滑落,但她仿佛没注意到。她把汤勺伸进碗里盛了一勺,缓缓把勺子送到嘴边。抬勺子的过程中汤就几乎洒光了。她啜了剩下的那点儿,嘴唇嘟起来,让我想起已故的巴特比从我手上吃苹果片的样子。

我的膝盖有点儿支撑不住了,要不是显示器前面有把椅子,我可能就直接摔到地上了。雅各布斯站在我旁边,骨节嶙峋的手交扣在背后,踱来踱去,面带微笑。

因为这是纪实,而非浪漫小说,所以我必须补充一下,当时我暗暗松了口气。我觉得不用遵守这笔魔鬼交易中我的那部分了,因为轮椅上的那个女人不可能活回来。癌症是所有疾病中的斗牛犬,它已经把她咬在嘴里,啃噬着她,撕扯着她,直到她变成碎片。

“关了吧。”我轻声说。

雅各布斯往我这边靠了一下:“你说什么?我老啦,耳朵不中用了——”

“查理,我说了什么你听得一清二楚。把它给关了!”

他照办了。

雪纷纷扬扬地下,我们在尤里卡田庄7号的安全出口接吻。阿斯特丽德一边把烟吹进我嘴里,舌头还一边在我嘴里来回游走,先是吻着我的上唇,然后伸进去,轻轻挑逗我的牙床。我的手揉捏着她的胸部,不过其实摸不到什么,因为她穿着一件厚厚的派克大衣。

就这么一直吻下去吧,我心想,一直吻下去,这样我就不用目睹岁月将你我带去何方,又将你变成何种模样。

但是没有什么吻可以直到永远。她把头后撤,我看见她毛皮兜帽下面那张灰白的脸,浑浊的双眼和松弛的嘴唇。刚刚在我嘴里游走的舌头,其实已经发黑脱皮。我在亲吻一具尸体。

也许还不是,因为那双唇咧开一笑。

“出事儿了,”阿斯特丽德说,“对吗,杰米?出事儿了,妖母就要来了。”

我倒吸一口气,猛地醒来。我是穿着**上床的,但此刻却赤身**站在镜子前。我右手拿着床头桌上放的那支笔,一直在用它猛戳我的左上臂,留下了大片星星点点的蓝色。笔从手中掉落,我跌跌撞撞地后退开去。

是因为压力,我心想。是因为压力,所以休才会在诺里斯郡的复兴会上看到棱镜虹光,今晚这样也是因为压力。但毕竟不是往眼里撒盐,或者在外头吃土。

现在是4点15分,这该死的钟点,接着睡嫌晚,起床又嫌早。我有两个袋子随行,我从较小那个里面取出一本书,坐在床边,把书翻开。我看着书上的字就跟吃诺尔玛做的汤和沙拉一样:食不知味。我最后放弃了,只是看着窗外的黑暗,等待黎明。

真是漫长的等待。

我在雅各布斯的套房里吃了早餐,如果只吃了一片吐司加半杯茶也能叫吃过早餐的话。查理则相反,吃了什锦水果杯、炒蛋和一堆诱人的炸薯条。像他这么瘦的人,真不知道食物都吃到哪里去了。门边的桌上有一个红木盒子,他说他的医疗器材就在里面。

“我已经不用戒指了。用不着了,因为我的表演生涯已经结束了。”

“你准备什么时候开始?我想快点儿搞完好离开这里。”

“很快就开始。你的老朋友白天总打瞌睡,晚上却睡不好,昨晚可能尤其难熬,因为昨晚我让诺尔顿小姐给她停了夜间止痛药——这种药会抑制脑电波。我们会在东厢房进行治疗。这是我一天中最喜欢的时段。”

他向前靠过来,真诚地看着我。

“这部分你可以不必参与,我看到你昨晚很沮丧。我今年夏天才需要你的帮忙,今天早上有鲁迪和诺尔顿小姐协助我就够了。你何不明天再回来?今天去哈洛走一趟,拜访一下你哥哥和家人。等你再回来,你就会看到一个焕然一新的阿斯特丽德·索德伯格。”

其实,这恰是我最害怕的,因为自从离开哈洛,查理·雅各布斯就以作秀为业,化名丹尼牧师,他曾向观众展示猪肝,然后宣称这是从患者体内取出的肿瘤。他的过往经历让人不太容易信任。我能百分之百确定轮椅上那个形容枯槁的女人真的是阿斯特丽德·索德伯格吗?

我的心告诉我是的,但大脑却告诉我的心,要警惕,不要轻信。诺尔顿可能是个帮凶——用行骗术语来说叫“托儿”。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会十足煎熬,但我无意逃避,不能任由雅各布斯去上演虚假的治疗。当然,他需要真的阿斯特丽德在才能成功,但是这么多年的帐篷复兴会后,他赚得盆满钵满,完全有可能做到,尤其是如果我的初恋女友晚年手头拮据的话。

当然了,这种情况不太可能。归根结底是我觉得我有责任一直目睹到最后,虽然结局恐怕注定悲惨。

“我会留下。”

“随便你。”他笑了,尽管他不好使的那边嘴角依然不配合,但这个笑里却全无嘲讽之意,“能和你再度合作感觉真好,就像我们在塔尔萨那会儿一样。”

有人轻轻敲门,是鲁迪。“她们已经到东厢房了,雅各布斯先生。诺尔顿小姐说她们已经准备好,就等您了。她说请您尽快,因为索德伯格小姐非常不舒服。”

我和雅各布斯并肩走下大堂,胳膊下夹着那个红木盒子,一直走到大楼东翼。就在那时我的神经不堪重负,我让雅各布斯先进去,自己在门口站着缓一缓。

他并没有在意,他所有的注意力——和他的强大的魅力——都在那两个女人身上。“珍妮和阿斯特丽德!”他热情地说道,“两位我最爱的女士!”

珍妮·诺尔顿伸手象征性跟他握了握——足够让我看出她的手指可以伸直,仿佛不受关节炎的影响。阿斯特丽德根本没有试图去抬手,她弯腰驼背坐在轮椅里,抬着头恍恍惚惚地看着他。她脸的下部被氧气罩遮住了,身边是个带轮子的氧气罐。

珍妮对雅各布斯说了什么,声音太低我听不见,他拼命点头。“是的,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杰米,你能不能——”他环顾四周,没看见我,不耐烦地示意我进去。

走到房间中心不过十几步路,房间里洒满灿烂的晨光,但走完这十几步却要好久好久,仿佛我在水下行走一样。

阿斯特丽德瞟了我一眼,全然不感兴趣,看得出抵抗疼痛已经用尽她全部气力。她没有认出我来,只是再次低头看着自己的腿,那一瞬间我如释重负。紧接着她猛地抬起头来,透明氧气罩下的嘴张了开来。她双手遮住脸,把氧气罩拨到了一边。部分是因为难以置信,而更多则是恐惧——竟然让我看到她现在这番模样。

她可能本想在双手后面多藏一会儿,但却没有气力,双手颓然滑落到腿上。她在哭泣,眼泪洗净了她的眼睛,让她的双眼焕发青春。我对她身份的任何怀疑都一扫而空。这就是阿斯特丽德,没错。还是那个我曾爱过的小姑娘,现在活在一个病弱老妇人的躯壳里。

“杰米?”她的声音就像寒鸦一样粗哑。

我单膝跪下,像个准备求婚的情郎:“是我,宝贝儿。”我拿起她的一只手,翻转过来,亲吻了她的掌心。她的皮肤冰凉。

“你走吧!我不想让你看到……”她吸气时发出咝咝的气声,“……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这个样子。”

“没关系的。”因为查理会让你好起来的,我本想添这句,但没有说,因为阿斯特丽德已经回天乏术了。

雅各布斯已经把珍妮引开了,一直在和她说话,好让我们俩有片刻独处。跟查理相处的可怕之处在于有时候他可以无比温柔。

“烟,”她用那种寒鸦般粗哑的声音说,“多么愚蠢的自杀方式。我其实早就知道,所以更愚蠢。其实谁不知道呢!你知道吗,可笑的是我现在还想抽。”她笑了,但很快转变为一连串刺耳的咳嗽,显然喉咙生疼。“我偷偷弄了三盒进来,珍妮发现后全拿走了。其实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区别。”

“嘘!”我说。

“我戒过,戒了七个月。如果孩子还活着的话,我可能就再也不抽了。有时候……”她呼哧呼哧地深吸了一口气,“天意弄人。就是这样。”

“见到你真好!”

“你可真会骗人,杰米。你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

我没说什么。

“好吧,不说就算了。”她的手在我脑后肆意摸索,就像我们俩以前亲热时那样,有那么一瞬间,我还怕她要用那垂死的嘴来吻我。“你的头发还在,又漂亮又厚密。我的都掉光了,都是化疗害的。”

“会长回来的。”

“不会的。这……”她环顾四周,她的呼吸粗重得就像小孩儿的玩具口哨,“不过是徒劳而已。”

雅各布斯把珍妮带回来了。“是时候开始了,”然后他对阿斯特丽德说,“不会太久的,亲爱的。而且一点儿也不疼。你可能会暂时昏厥,但大多数人事后都没有印象。”

“我希望昏过去就不要醒来。”阿斯特丽德说罢疲倦无力地笑了。

“别胡说。我从来不打包票,但是我相信,再过一小会儿,你就会感觉舒服多了。我们开始吧,杰米。把盒子打开!”

我依言照做了。盒子里面,每样东西都嵌进天鹅绒衬里的专属凹槽中,有两根顶端裹着黑色塑料的短粗钢棒,还有一个白色控制盒,顶端装有滑动开关。那个控制盒看上去就跟我和克莱尔带阿康去他家时那个一模一样。有个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屋子里这四个人,三个傻一个疯。

雅各布斯把钢棒从绒槽上取下,然后让两个塑料尖端触碰一下。“杰米,你把控制盒拿出来,开关往上拨一点点。一点点就好,你会听到‘咔嗒’一声。”

我把开关上推的时候,他把两根钢棒分开,拉出一条耀眼的蓝色火花,然后是一阵简短而有力的“嗡”声。不是从钢棒上发出的,而是从房间另一头传来的,仿佛某种诡异的口技表演。

“棒极了,”雅各布斯说道,“准备就绪。珍妮,你把手压在阿斯特丽德肩上,她会**,我们可不希望她摔在地板上吧?”

“你的圣戒呢?”珍妮问道。这一刻她的神色和语调充满怀疑。

“比圣戒好用,更强劲——更神圣,如果你更喜欢这个讲法。把手放到她的肩上。”

“你可别电死她!”

阿斯特丽德用她那寒鸦般粗哑的声音说道:“珍妮,这是我最不担心的。”

“不会的,”雅各布斯用那他种讲堂发言般的语气说道,“不可能的。在ECT疗法中——外行人所谓电击疗法——医生会用150伏电,导致癫痫大发。不过这个……”他把钢棒的头又碰到一起,“即使开到最大,电工用的电流计指针也难动一动。我所要借助的能源——也就是此刻在这个房间里环绕我们的能源——是一般仪器测不出来的,它实际上是不可知的。”

“不可知”可不是一个我想听到的词。

“赶紧来吧,”阿斯特丽德说,“我好累,心里像憋了一只老鼠,还是一只着了火的老鼠。”

雅各布斯看看珍妮,她犹豫了:“复兴会上可不是这样的,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或许不同,”雅各布斯说道,“但这就是复兴,你等着瞧吧。珍妮,把你的手放到她的肩膀上,准备好用力下压。你不会伤到她的。”

她依言照做了。

雅各布斯的注意力转到我身上:“我把钢棒的顶端抵在阿斯特丽德的太阳穴上后,你就滑动开关。你数着往上提挡时的‘咔嗒’声,到了第四下就停下,等我进一步指示。准备好了吗?开始。”

他把钢棒的顶端抵住阿斯特丽德头部两侧太阳穴,蓝色静脉微微搏动的位置。阿斯特丽德小声说:“能再次见到你真好,杰米。”然后闭上了眼睛。

“她可能会乱动,准备好按住她,”雅各布斯跟珍妮说,然后说,“可以了,杰米。”

我向上推动开关。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什么也没发生。

全是老头子的错觉,我心想。不管他以前有多大能耐,反正现在是不行了——

“麻烦再往上两挡。”他的声音干脆而自信。

我照办了,还是什么都没发生。珍妮的手按在她肩上,阿斯特丽德看上去蜷缩得更厉害了。她呼哧呼哧的呼吸声让人听着就心疼。

“再上一挡。”雅各布斯说道。

“查理,快到头了——”

“你没听见我的话吗?再上一挡!”

我推了一下开关,又是“咔嗒”一声,这次房间另一头传来的嗡鸣更响了,不是“嗡嗡嗡”而是“哇啦哇啦”了。没看见任何闪光(至少我记得是这样),但有一瞬间我头晕目眩了,就像是一个深水炸弹在我的大脑深处引爆了。印象中珍妮·诺尔顿叫了起来。隐约看见阿斯特丽德在轮椅上猛地一颤,一阵猛烈**,把珍妮——并不轻的一个人——向后抛出去了,几乎摔倒。阿斯特丽德病弱的双腿弹出,软下来,然后又弹出。警铃一通狂响。

鲁迪跑了进来,诺尔玛紧跟在后。

“我跟你说过在开始前把那玩意儿给我关了!”雅各布斯对着鲁迪吼道。

阿斯特丽德双臂猛地向上伸直,其中一条胳膊刚好竖在珍妮面前,珍妮刚过来准备再次按住她肩膀。

“对不起,雅各布斯先生——”

“立即给我关掉,你个白痴!”

查理从我的手中夺过控制盒,把开关滑到关闭一挡。阿斯特丽德开始发出一连串干呕的声音。

“丹尼牧师,她要窒息了!”珍妮大叫。

“别犯傻!”雅各布斯立即打断。他红光满面,眼睛发亮,看起来像是年轻了20岁。“诺尔玛!给门房打电话!告诉他们警铃只是个意外!”

“我要不要——”

“快去!快去!妈的,赶紧啊!”

她走了。

阿斯特丽德睁开了眼睛,不过没有瞳仁,只有凸出的眼白。她又来了一阵肌**的抽搐,然后向前一滑,双腿又蹬又抽搐,双臂乱挥像溺水的泳者。警铃一直狂响。在她摔下地之前,我抓住她屁股,把她塞回轮椅上。她松垮的裤子裆部颜色变深,我能闻到浓重的尿味。我向上看的时候,只见白沫从她一边嘴角往下流,流经下巴,流到上衣的领子上,把领子也染深了。

警铃停了。

“感谢上帝帮了个小忙。”雅各布斯说。他向前弯着腰,手支着大腿,观察着阿斯特丽德的惊厥,关注而无关切。

“我们得叫医生!”珍妮喊道,“我按不住她了!”

“胡扯。”雅各布斯说道,又是一个半边脸的微笑挂在他脸上,这是他唯一能做到的了。“你以为这是容易的活儿吗?老天爷,这可是癌症。再给她一分钟,她就能——”

“墙上有道门。”阿斯特丽德说道。

声音已不再粗哑,她的眼睛转了回来……但不是同时转回来的,是一个一个转的。转回眼眶后,双眼盯着雅各布斯。

“你看不见的。它很小,还覆盖着常春藤,常春藤都枯死了。她在另一头等待,在那个破败城市之上,在纸天空之上。”

血是不会冷的,不会真的变冷,但是我的似乎变冷了。出事儿了,我心想。出事儿了,妖母就要来了。

“谁?”雅各布斯问道,他抓起她的一只手。他那半边脸的笑容消失了。“谁在另一头等着?”

“没错,”她的眼睛盯住他的双眼,“是她。”

“谁?阿斯特丽德,是谁?”

她一开始什么都没说,然后突然诡异地咧开嘴,张嘴之大足以让人看清她的每一颗牙齿:“不是你想见的那个。”

他扇了她一巴掌,阿斯特丽德的头甩向一边,唾沫四溅。我震惊地喊出来,他正要再扇她一巴掌时,我抓住了他的手腕,使了好大劲才制止住他。他强壮得不可思议,是那种歇斯底里的爆发力,或是压抑已久的愤怒。

“你怎么可以打她!”珍妮吼道,她放开了阿斯特丽德的肩膀,绕到轮椅前面跟他对峙。“你个疯子,你不能打——”

珍妮环顾四周。她吃惊得两眼发直,因为她看到:阿斯特丽德的苍白脸颊上仿佛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粉色。

“你为什么对他大吵大嚷的?出什么事儿了吗?”

是的,我心想。出事儿了,肯定是出事儿了。

阿斯特丽德转过去对雅各布斯说:“你什么时候开始?你最好赶紧,因为我痛得……”

我们三个都盯着她。不对,是五个,鲁迪和诺尔玛已经溜回东厢房门口,也在盯着她。

“且慢,”阿斯特丽德说道,“再等一分钟。”

她摸了摸胸口,捧了捧下垂的胸部,又按了按自己的肚子。

“你已经做完了,是不是?我知道肯定是,因为已经一点儿都不疼了!”她吸了一口气,吐气时发出难以置信的笑声,“我可以呼吸了!珍妮,我可以呼吸了!”

珍妮·诺尔顿双膝跪下,把手举到头两边,然后开始背诵主祷文,快得就像磁带机快进一样。另一个声音加入了祷告,是诺尔玛,她也跪了下来。

雅各布斯朝我投来一个迷惑不解的眼神,含义很好理解:看见了吧,杰米?什么活儿都是我干的,功劳却全给了更高级别的人。

阿斯特丽德想要从轮椅上下来,但她无力的双腿却支撑不起她的身体。我在她正要跌倒前将她抓住,双臂环抱着她。

“别急,亲爱的,”我说,“你身子还太弱。”

我把她放回轮椅上,她瞪大眼睛看着我。氧气罩已经缠成一团,挂在她脖子左边,被人遗忘了。

“杰米?怎么是你?你在这儿干吗?”

我看着雅各布斯。

“治疗后短暂失忆是很正常的,”他说,“阿斯特丽德,你能告诉我现任总统是谁吗?”

她看起来仿佛觉得这个问题莫名其妙,但毫不犹豫地回答了出来。“奥巴马,副总统是拜登。我真的好了吗?会维持多久?”

“你已经好了,会维持很久的,但先别说这个,告诉我——”

“杰米?真的是你吗?你怎么头发都白了!”

“是的,”我说,“白了不少。听查理说话。”

“我对你可着迷了,”她说,“虽然你弹得好,但是你跳舞很烂,除非是嗑药之后。我们音乐会后在星岛吃的饭,你点了……”她停下来舔了舔嘴唇:“杰米?”

“在呢。”

“我能呼吸了,我真的又能呼吸了!”她哭了出来。

雅各布斯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就像舞台上的催眠师一样:“集中精神,阿斯特丽德。是谁带你来这儿的?”

“珍……珍妮。”

“你昨晚吃了什么?”

“滩,滩和沙拉。”

他在她游移不定的双眼前面又打了个响指,使得她眨了眨眼,瑟缩了一下。她的皮肤仿佛就在我眼皮底下开始变得紧致饱满,又惊奇又可怕。

“很好。墙上的门是怎么回事儿?”

“门?我没——”

“你说门上覆盖常春藤,你说门的另一边是一个破败的城市。”

“我……不记得了。”

“你说她在等待,你说……”他凝视着她一无所知的脸,叹了口气,“算了。亲爱的,你需要休息。”

“我看也是,”阿斯特丽德说,“但我真的好想跳舞,为欢乐起舞。”

“会有机会给你跳的。”他拍了拍她的手。他拍的时候面带微笑。但我觉得他因为她回忆不起门和城市的事儿而深深失望。我却没有。我不想知道当查理的“奥秘电流”流经她大脑最深处时她看到了什么,我也不想知道她说的那扇隐蔽的门后面有谁在等,但恐怕我是知道的。

妖母。

在纸天空之上。

阿斯特丽德睡过了整个早上,又睡到下午。醒来之后狂喊饿。这让雅各布斯很高兴,他让诺尔玛·戈德斯通给“我们的病号”上一份烤芝士三明治和一块刮掉糖霜的蛋糕,糖霜对她空****的肠胃来说未免太过。雅各布斯、珍妮,还有我,看着她吃下整个三明治和半个蛋糕,然后放下叉子。

“剩下的我也想吃,”她说,“但我很饱了。”

“慢慢来。”珍妮说。她在腿上垫了一块餐巾,一直在扯它。她并没有长时间盯着阿斯特丽德,但一眼都不看雅各布斯。来找他本是她的主意,看到自己的好朋友突然好起来,她无疑很开心,但是很明显她在东厢房看到的一切深深震撼了她。

“我想回家。”阿斯特丽德说。

“哦,亲爱的,我不知道……”

“我感觉已经好了,真的。”阿斯特丽德满怀歉意地看了雅各布斯一眼,“不是我不知感恩——我这辈子都会为你祈祷,但是我想待在自己家里。除非你觉得……”

“不,不。”雅各布斯说。完事儿之后,我看他巴不得赶紧甩开她。“我想不出比自家的床更好的药了,如果你尽快启程,天黑不久就能到家。”

珍妮没有进一步表示反对,只是继续扯她的餐巾。但是在她低头之前,我看见解脱的神情在她脸上一闪而过。她像阿斯特丽德一样想走,不过原因却不一样。

阿斯特丽德脸色恢复只是她了不起的变化之一。她在轮椅上坐直身体;目光清澈,眼神集中。“我知道千恩万谢都不够,雅各布斯先生,而且我无以为报,但是如果你有任何需要,而我又能办到,你只管开口便是。”

“确实有那么几件事,”他用右手扭曲的手指数着那些事,“吃饭、睡觉、运动来恢复力气。你能做这些事吗?”

“我会的,而且我以后再也不碰烟了。”

他挥挥手:“你不会再有抽烟的想法了。你说是不,杰米?”

“诺尔顿小姐?”

她身子扭了一下,仿佛有人拧她屁股。

“阿斯特丽德必须找一个物理治疗师,或者你必须代替她物色一名。她越早抛开轮椅就越好。趁热打铁,你说是吗?”

“是的,丹尼牧师。”

他皱了下眉头,但并没有开口纠正她:“还有一些事你们两位优雅的女士可以为我做到,而且这件事极为重要——别提我的名字。在接下来几个月里,我有很多工作要做,最不希望的就是有大群病人怀着治疗的希望到我这里来。明白了吗?”

“明白。”阿斯特丽德说。

珍妮点了点头,没有抬眼。

“阿斯特丽德,你的医生看到你,肯定会很惊讶,你所要告诉他的只是你请求上帝宽恕,结果得到了上帝的回应。他自己信或不信,觉得祈祷灵不灵并不重要;无论如何,看到磁共振造影的影像证据后,不由得他不接受;更别说看到你开心的微笑,看到你开心而健康的微笑。”

“好的,如你所愿。”

“我来推你回套房,”珍妮说,“如果要走的话,我最好收拾一下。”潜台词:快放我走。在这一点上,她和雅各布斯想到一起了,都想趁热打铁。

“好的,”阿斯特丽德羞涩地看着我,“杰米,你能帮我拿一罐可乐吗?我想跟你说说话。”

“好的。”

雅各布斯看着珍妮推着阿斯特丽德穿过空****的餐厅,走向远处的门。他们走后,雅各布斯转过来跟我说:“那我们达成交易?”

“是的。”

“你可别给我玩消失。”

“玩消失”是作秀这行的术语,就是突然不见人了。

“不会的,查理,我不会玩消失。”

“那就好,”他看着刚才那两位女士从门口出去,“诺尔顿小姐因为我离开了耶稣的队伍就不怎么喜欢我了,是吧?”

“她更像是怕你。”

他耸耸肩,不以为然,就跟他的微笑一样,他耸肩也只能耸一边。“十年前,我都没法儿治好咱们的索德伯格小姐,估计五年前也不行。不过现在事情进展得快。到今年夏天……”

“到这个夏天就怎么样?”

“谁知道呢?”他说,“这个谁知道?”

你知道的,我心想,查理,你一定知道。

“你看,杰米。”我拿着可乐过来找她时,阿斯特丽德跟我说。

她从轮椅上起来,摇摇晃晃走了三步,来到卧室窗边的椅子旁。她抓住椅子帮助她在转身时保持平衡,然后坐进那把椅子里,轻松欢快地松了口气。

“我知道这没什么——”

“开什么玩笑?已经很厉害了!”我递给她一杯加了冰的可口可乐。我还为了增加些好运,在杯缘夹了一片柠檬。“你会一天一天进步的。”

“我觉得我欠你的不比欠雅各布斯少。”

“没有的事儿。”

“别撒谎,杰米,说谎的话鼻子会变长,蜜蜂叮膝盖。他肯定收到成千上万封请求治疗的信,估计现在还是。我不认为他是刚好选出我那封的,是你负责看信的吗?”

“不,看信的是阿尔·斯坦珀,是你的好友珍妮的前偶像。查理是后来才联系的我。”

“你就来了,”她说,“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却来了。为什么?”

“因为我必须来。想不出更好的解释,除了在曾经一段时间里,你就是我的整个世界。”

“你没有答应他什么吧?没有……所谓的一物换一物?”

“完全没有。”我一口气说出来完全不带卡壳的。在我还是瘾君子的那段岁月里,我变成了一个说谎老手,可悲的是这种技能是跟你一辈子的。

“过来,离我近一点儿。”

我走了过去。全无犹豫或尴尬,她把手放在了我牛仔裤的裆部。“你这方面很温柔,”她说,“很多男生没那么温柔。你并没有经验,但却知道怎么对人好。你也曾经是我的整个世界。”她把手放下来,双眼盯着我看,眼神不再迟钝和被病痛占据,她的双眼现在充满了活力,还有焦虑。“你肯定答应了什么,我知道你肯定有。我不会问你是什么,但是看在你爱过我的分儿上,你一定要对他小心点儿。虽然我欠他一条命,说这话很不厚道,但我觉得他是个危险的人。我知道你也这么认为。”

看来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擅长撒谎,又或是因为她被治愈之后看清了更多。

“阿斯特丽德,你没什么好担忧的。”

“我在想……杰米,能亲我一下吗?现在只有我们两个,我知道我不好看,可是……”

我单膝下跪——再次感觉像浪漫小说里的情郎,然后吻了她。是的,她现在是不好看,但是跟她那天早上看起来相比,她现在美翻了。不过,只是蜻蜓点水的一吻,死灰已经无法复燃了。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但是我们之间羁绊很深,这点没变。雅各布斯就是那个结。

她轻抚我的后脑。“还有那么好的头发,不论变白与否。生活给我们留下的东西太少了,但至少给你留下了这个。再见了,杰米。还有,谢谢你!”

我出去的时候,和珍妮简短聊了一下。我最想知道的是她住得离阿斯特丽德有多近,是否方便监督她的康复进展。

她笑了:“阿斯特丽德和我是‘离婚之友’,从我搬去罗克兰,在医院上班开始,已经认识10年了。她生病之后,我就搬去和她一起住了。”

我给她留了我的手机号码,还有在狼颌的座机号码:“可能会有后遗症。”

“是的,最有可能是那样。”虽然还有吃土、强迫步行、妥瑞氏症、窃盗癖,还有休·耶茨的棱镜虹光。据我所知,安必恩是不会引起上述任何一种症状的。“不过万一有其他症状……给我打电话。”

“你有多担心?”她问道,“告诉我可能会出现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估计不会有事儿。”他们大多数人都没事儿,毕竟根据雅各布斯的说法是这样的。虽然我一点儿都不信任他,但事已至此,我只能指望他说了实话,因为木已成舟。

珍妮踮起脚来吻了吻我的脸颊:“她好起来了。这是上帝的恩赐,杰米。无论雅各布斯先生怎么想,反正他已经沉沦。要不是他——要是没有主,阿斯特丽德活不过六个星期。”

阿斯特丽德坐着轮椅下了残疾人通道,不过独立上了珍妮的那辆斯巴鲁,雅各布斯为她关上车门。她从开着的窗户伸出手来,双手抓住雅各布斯的一只手,再次感谢了他。

“乐意效劳,”他说,“只是别忘了你的承诺。”他把手抽出来,好将一根手指搭在她嘴唇上。“我们说好的。”

我弯下腰亲吻她的额头。“好好吃饭,”我说,“好好休息,多做复健,享受你的生活吧。”

“遵命,长官。”她说道。她看到我背后的雅各布斯已经慢慢爬上门廊的台阶,再次跟我四目相对,重复着她之前说的话:“小心点儿。”

“别担心。”

“我怎么能不担心。”她看着我的双眼,满是真挚的关切。她老了,我也老了,不过病魔驱赶出体内后,我眼前又看见了那个跟哈蒂、卡萝尔和苏珊娜一起站在舞台前面的姑娘,在“镀玫瑰”演奏《吉人天相》或《纳特布什城疆》时摆动着自己的身体;那个我在安全出口下亲吻的女孩儿。“我会担心你的。”

我跟查理·雅各布斯在门廊会合,我们看着珍妮·诺尔顿的那辆斯巴鲁傲虎开往大门,变得越来越小。今天是个冰雪消融的好天气,雪霁初晴,露出已经开始转绿的草地。穷人的肥料,我心想,我们以前管春雪叫这个。

“那两个女人会把嘴闭严实吗?”雅各布斯问道。

“会的,”不见得会永远保密,但至少能坚持到他工作完成,假如果真像他说的离完成已不远的话,“她们承诺了。”

“那你呢,杰米?你会信守诺言吗?”

“会的。”

他似乎满意了:“何不再留一晚?”

我摇了摇头:“我在尊盛酒店订了房间,明天一早的班机。”

我没说出来,但我确信他心里明白。

“随你,只要你在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做好准备就行。”

“查理,你还要啥?要我给你写书面保证吗?我说了会来,就一定会来。”

“好的。我们这辈子就像一对撞球一样分分合合,不过快到头了。到了7月底,最晚到8月中,我们就算两清了。”

这一点他说对了。感谢上帝,他是对的。

当然了,前提是真有上帝。

即便在辛辛那提转了一趟飞机,我还是在第二天下午1点之前回到了丹佛——要说时空穿梭,没有什么能胜过搭乘一班向西的喷气式飞机[13]。我打开手机,看到两条信息:第一条是珍妮发来的,她说她昨晚在上床睡觉前给阿斯特丽德锁好房门,但是整夜婴儿监视器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她6点半起床时,阿斯特丽德还在昏睡。

“她起床后吃了一个溏心蛋和两片吐司。她看起来……我得反复告诉自己这不是幻觉。”

这是好消息。坏消息是布里安娜·唐林发来的(现在是布里安娜·唐林-休斯了),是在我的美联航班机降落前几分钟发来的。“罗伯特·里瓦德去世了,杰米。我不知道细节。”不过到了当晚,她就打探到了细节。

有护士告诉布里,大多数进加德岭的人就再也出不来了。丹尼牧师的确治愈了他的肌肉萎缩症。他们在他房里找到了他的尸体,悬在他用牛仔裤打的套索上。他留下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我总看见那些死人,那条队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