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宿命
只有经历过地狱般的折磨,
才有征服天堂的力量。
只有流过血的手指才能弹出世间的绝唱。
第三天,当许一静又孩子般征询说“我们一起去找夏直树吧”的时候,我很认真对她说:“No、No、No,我不想再和你一起去了,我想单独和你一起玩,说吧,选择我还是选择他。”
许一静兴奋的表情立即变成死灰色,明媚的眼神也瞬间熄灭。
答案当然是选择我。
我很高兴地拍拍她的肩膀:“英明的决定。”
她很郁闷地说:“那我给夏直树打个电话,让他不要等我了。”
我呵斥:“不许打,我不喜欢这个人,非常不喜欢,如果你不听我的话,我就会很生气,你知道我生气的后果是很严重的。”
她想了想,痛苦回答:“好吧,我答应你。”
第四天依然如此,我告诉许一静,有夏直树就没我,她如果还想和我做朋友,就必须离开夏直树。
许一静都快哭了,却还是答应了我。
那天我和许一静去了新开的一家游乐场,游乐场里有很多精彩刺激的项目,然而我和许一静都闷闷不乐,各怀心思。许一静在惦记什么我当然知道,而我惦记的则是如果一切如我所料,夏直树应该快出手了,到时候我又该怎么办?
第五天,许一静对我说:“夏直树说想和你聊聊。”
“切,他想聊就聊,他谁啊?”我心花怒放,却故作不屑,“也不问问我愿不愿意,哼!”
“那你……愿意吗?”许一静眼神中写满了紧张。
“啊?这还要问吗?许一静,你白痴啊?你看不出来我很讨厌夏直树?”我用手指头点许一静的额头,“请问他有什么值得我聊的?他什么都不懂,还成天拉着个脸,好像谁都欠他几百万,简直讨厌死了。”
“不是啦,他只是抑郁症而已,他真的很可怜的。”她拉着我的手不停晃,“求求你,答应吧。”
“唉!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我长长叹口气,装作很纠结的样子,“许一静,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给他一次机会,谁让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呢。”
“太好了,谢谢你,孟亦柔!”许一静高兴得简直要蹦起来了,然后拉着我的手赶紧离开。
夏直树没有在老地方见我们,而是安排到了位于市中心一家五星级酒店的私人会所。
我发誓,那是我见过最富丽堂皇的会所,里面装修豪华却不失典雅,身处其中即使什么不做也会感到一种奢侈的尊严。我也算是对时尚和奢侈品感兴趣的人了,但里面的品牌至少有一大半我从未见过。
大堂有人现场钢琴弹奏,Waiter两米之外微笑欠身对你行礼欢迎。
墙上布置着名贵的油画,转角处尽是别致的艺术品,脚下的地毯温暖而柔软,眼前的灯光柔和得恰到好处。
时间、空间、音乐、美味;听觉、嗅觉、触觉所有的感官都有着最完美的体验。
穿过一道长长的红酒廊,来到户外,那里空中有翠竹摇曳,眼前有假山花草,脚下有锦鲤沉浮,虽是别致的人工花园,但大象希形,大音希声,你不会觉得任何局促,反而有一种别开洞天,世外桃源的美。
我突然意识到,这应该就是上流社会的生活吧,绝对不是钱所能够营造的,而是一种高贵的品位。
这算对我是个不小的打击,让我意识到自己的落后和自以为是。原来我还是那个在弄堂奔跑,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而如果这是夏直树带我们来这里的目的,那他显然工于心计,并且绝顶聪明。
他人还未出现,我气势已经矮了三分。此消彼长,待会儿兵戎相见,胜算叵测啊!
来不及多思量,服务生已经将我们带到位于会所最里面的贵宾室,然后端上来好几份进口水果,让我们先慢用。
我坐在宽大的真皮沙发角落里,看着面前包装精美,至少百元一瓶的矿泉水,越发局促不安,这个环境于我而言相当挑战,根本不是我能驾驭的那种,只会不停刺激我敏感的神经,让我惶恐,让我自卑。
夏直树始终没出现,从我们到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
我强装镇定,瞅了瞅许一静,小声问她什么情况。
许一静吐吐舌头说她也不知道,夏直树就通知来这里,其他什么都没说。
我没再问,干脆闭上了眼睛,我得竭力让自己适应这里的气场,他最好别立即出现。
又过去了半个小时,我状态调整得不错,心态也慢慢平和,眼前所有的富丽堂皇和高贵典雅在我眼中又逐渐打回原形,不管如何伪装变形,本质上还是一堆俗不可耐的钱。
钱本身没有问题,是我们的心在作祟,要想在钱面前不低头,那就赚更多的钱好了,反正我还年轻,我有头脑,总有一天,我也能拥有这些甚至更好更高贵,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长吐了一口气,睁开眼睛,面露愠色,让许一静赶紧给夏直树打电话,然后吐槽说夏直树什么意思,请我们来,自己还不过来,摆什么谱啊!
许一静迟疑地拿出电话然后拨号,刚通了就听到外面传来铃声,服务员立即弯腰推开大门,然后就看到夏直树以主人那种特有的自信走了进来。
我必须承认,夏直树的演技丝毫不在我之下,他那千年不变的死人脸完全没有了,而是像很熟悉的朋友一样过来招呼:“许一静,孟亦柔,你们到啦!”
我和许一静不由自主站了起来。我斜睨着夏直树,想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夏直树继续热情招呼:“快坐啊,别见外,吃点儿水果吧。”
我冷冷地说:“为什么叫我们来这儿?”
夏直树说:“这是我家的一个会所,很安静,适合聊天。”
许一静咋舌:“哇,你家的啊,这儿好漂亮的。”
夏直树很低调回答:“谢谢,我爸比较喜欢这种地方,就搞了四五个,用来见不同的客人。”
许一静做眩晕状:“天啦,四五个,简直不可思议。”
我冷笑:“夏直树,你叫我们过来,就是为了炫富?”
夏直树含笑摇头:“当然不是了,我看上去有那么肤浅吗?”
我冷笑:“呵,你看上去不要太肤浅啊,一会儿装忧郁,一会儿当富二代,没法再肤浅了。”
我是真心不爽,他太讨厌了,带我们来这种地方,搞得浑身都不自在,他就是想看我出糗,真讨厌。
面对我的言语攻击,夏直树还是没生气,而是目光温暖看着我,用一种只有老朋友之间才有的调侃回应:“孟亦柔,你又嘲笑我了,你总是爱捉弄我。”
我针锋相对:“什么叫总是?我们难道说过话吗?我们好像才认识没几天吧,是不是,许一静?”
许一静很认真回答:“其实也有好些天了。”
夏直树很惬意地坐进沙发,他先看了看许一静,又看了看我:“呵呵,上次那个恶作剧,是你怂恿的吧。”
“什么?”我一愣,先是不明就里,然后突然反应了过来,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
许一静也明白了夏直树说的什么意思,羞红着脸,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伸手要打许一静:“许一静,卖友求荣,你完了。”
许一静对我吐了吐舌头:“我冤枉,我可没告诉他!”
夏直树帮腔:“真的不是许一静告诉我的,是我猜的。”
我说:“哦?你脑子挺好使的嘛,不愧是优等生。”
夏直树看着我,语气调侃:“其实不难猜,除了你孟亦柔,没有人会把这种事当乐趣的。”
“请问,我能将这句话理解为夸我吗?”
“随便你。”他坐了下来,脸上还是那种无所谓的表情。
“拜托,你夸人的技术可真不高明,夏直树同学,难怪你语文课总挨骂。”
夏直树将脸转了过去,看来他的情绪也开始不稳定了,这正合我意。
许一静看情况有点儿不妙,赶紧打圆场:“我们聊点儿别的吧。”
我说:“好啊,我讲个故事给你们听吧。我曾经有一个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他叫阿七,认识他的那年,我15岁,他很优秀,不过却患有抑郁症,我一开始不知道,所以我总是以我的想法去衡量他的世界……”
我将自己和阿七交往的故事娓娓道来,有些地方选择了屏蔽和删除,有些地方则添油加醋,阿七在我的描述下变成了一个完美的情圣,而我们的故事也纯美、浪漫,动情感人。
我讲着讲着,自己都被感动了,情到深处,不禁泪流满面,最后更是情难自持,抽泣难以继续。
许一静双眸噙满泪水,哽咽着问:“后来呢?”
“没后来了……因为后来阿七就死了。”
“天,怎么会这样?”许一静几乎尖叫了起来,“他太可怜了!他爸爸妈妈该多伤心啊!”
“他是个笨蛋,自以为是,根本就是极度自私,他只看到自己的痛苦,却没想到还有很多人因为他而痛苦。”我幽幽说,“这些道理也是我后来才明白,可惜太晚了,如果我早点儿知道,我一定会好好揍他一顿,让他清醒清醒。”
夏直树一直在听着,看得出来他情绪在波动,不过被他控制得很好,那天他就像一个贵公子一样,热情慷慨款待着客人,没有半点失礼之处。我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他做得也确实不错,愿意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去改变的人没有任何不妥,这再次印证了我和夏直树是同类的猜想。
我甚至认为我刚才一些话已经触动了夏直树内心的某个隐蔽神经,激发起他对我除了许一静之外的一点点兴趣。
为了促进他的行动,趁许一静上洗手间之际,我主动拿过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机,然后输进去我的号码。
“在你想单独见我的时候打给我,我等你。”我用命令的口吻对他说。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拒绝,只是淡然接过手机,看着他木讷的表情,复杂的眼神,我有点儿想笑,我感觉自己正逐渐掌握主动,重新回到自己熟悉的轨道上来。而夏直树一定很奇怪他的生命中会冒出我这样的女孩,那么狂野,又是那么与众不同。
许一静从洗手间回来后,我们又絮絮叨叨聊了会儿,然后我就主动告辞了。
许一静似乎很恋恋不舍,又似乎和夏直树商量好了,临走前当着夏直树面问我:“今天真的真的非常高兴,我们明天还过来玩儿吧。”
“明天再说,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儿呢!”我拉起许一静的手,对夏直树说,“也许明天我们就都死了呢!”
许一静做了一个无奈状,对夏直树说:“拜拜!”
夏直树则面无表情地对我们说:“再见!”
几乎是我刚和许一静分开的第二秒,夏直树的电话就来了,我真怀疑他一直在后面跟踪我们。
“孟亦柔,我想见你。”
“好!”
“就现在!”
“行。”
“我等你。”
“嗯。”
夏直树一句温柔的“我等你”让我力量倍增,我跳上一辆出租车然后直奔夏家会所,下车时因为太匆忙连找零都顾不上,就这样只用了不到十分钟就再次出现在夏直树的面前。
同样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那里很宽敞,很安静,很隐蔽,很有氛围。
夏直树依然坐在沙发里,仿佛从来没有移动过,他怔怔看着大门,以至于我推门进入的那一瞬间,就和他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很迷人,宛如深潭,随着阳光不同角度的照射,散发出不一样的色彩。
而我,就是照射他的阳光。
我收起所有的锋芒,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我第一次可以毫无顾忌去表达自己对他的爱意。
他笑了,眼神变得温暖而炽热,仿佛在迎接多年的挚友。
我也笑了,温暖的夏直树简直完美,是我见过最美最帅的少年。
他说:“孟亦柔,我们又见面了。”
我说:“是啊,而且就只有我们两个人,真好!”
他说:“是不是我不主动邀约你,你就不会让许一静再找我?”
我笑:“哈,你反应很快,执行力也够强。”
他说:“我输了!”
我说:“不,你赢了,因为我这样做,只是为了再见你。”
他愣了一会儿,幽幽说:“好吧,那你知道为什么我又叫你回来吗?”
“懒得猜。”我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将沉重的身体尽情释放在沙发的柔软里,闭上了眼睛,好舒服。
夏直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因为我一直在想,你给我讲阿七的故事,究竟什么意思?”
“哈,孩子,你真可爱,听到一个故事就要写中心思想,看来是学习把脑子给学坏了。”我睁开眼,笑,“我给你讲阿七的故事,只是想告诉你,就算你死了,也于事无补,只会让关心你的人伤心,让鄙视你的人更瞧不起。”
“那该怎么办?”
“更努力地活啊,活得比谁都漂亮,活得比谁都灿烂。”我嘴角飞扬,声音干净而执着。
“就这么简单?”
“当然!”
“唉……说来容易。”
“别叹气啦,和你这种抑郁症患者对话,就是麻烦。”
“孟亦柔,你以为我会惧怕死亡么?”
“当然不,某种程度上,你还渴望,甚至迷恋呢。”
“你也自杀过?”
“早几年的事,现在才不会那么傻了。”
“为什么要爆粗口?”他冷笑,似乎终于找到了我的伤口,“否定自己的过去?还是觉得不堪回首?”。
“你少来!”我瞪他,绝不给他任何优越感,“再磨叽小心我揍你。”
“晕,孟亦柔,你是女孩,很漂亮的女孩,为什么要这么凶,有损形象哦。”
“放心,我很温柔的,只是对你凶而已。”
“为什么?”
“就是喜欢,每次看到你拉着个死人脸,故作忧伤状,都想把你踩在脚下,狠狠跺几脚,夏直树,醒醒吧,就这样!”
“哈,你就YY吧。”
“不相信是不是?”我突然上前,跳到夏直树面前,脸贴在他的脸上,眼神挑衅,“要不要试试?”
这是我第一次微距离和夏直树面对面,我几乎要控制不住抱抱他的冲动,那是一种很特别的花痴心态,美好而温暖。
他突然避让开,顾左而言他:“你觉得这里如何?”
“很好啊,很豪华,很奢侈。”我眩晕,心跳厉害,感觉刚才有点儿失态了,又有一种被拒绝的尴尬,“哈,你家有几个这样的会所啊?”
“也没几个,一共才七八家吧,北京上海几个大城市都有,风格也都不太一样。”他说得云淡风轻,“都是我爸爸为了做生意用的。”
“嗨,有钱人就是得瑟呗!夏直树,采访一下,你以后要继承你爸所有的财富,什么感觉呀?”
“恐惧!”他清楚吐出这两个字。
“恐惧?有没有搞错?”
“嗯,我宁可一无所有,也不想承担这些财富,对我而言,财富不是**,而是恶魔。”
“又来了。”我突然怒不可遏,“你现在条件优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说希望一无所有你不觉得很矫情吗?你究竟有什么资格说自己宁可一无所有?你体验过一无所有的生活吗?你知道一无所有了是多么难受多么无助吗?”
“你知道?”他被我骂得愣住了,他一定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火。
“是,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了。因为我真的一无所有过,我12岁父母双亡,我没有人管,没有钱上学,没有人关心,没有爱情,我什么都没有,我恨够了一无所有,那让我自卑,让我无地自容,让我没有安全感,让我不得不伪装,不得不好强,不得不耐着性子在这里和你这种白痴变态扯淡。所以,别他妈和我提一无所有了。”
夏直树就是个受虐狂,面对着我的怒气和讽刺,竟然没有回击,而是很认真地说:“孟亦柔,我发现你发起火来,挺特别的。”
“Shit,一无所有,有烟吗?”
“有!”夏直树立即从背包里掏出一包“爱喜”,乖乖递给我一支,点燃,自己也抽着一根,手法自然而娴熟。
“竟然是女士烟,不过挺适合你。”
“我晕烟的,女士烟能好些。”
“那还抽?作!”
“就想有个依赖。”
“好吧,你抽烟几年了?”
“五年。”
“你爸爸妈妈一直不知道吧。”
“必须的。”
“问你个问题,如果你有机会吸毒,会吸吗?”
“一定会。事实上我已经找到了。”他毫不犹豫点头,突然对着我诡异一笑,“你要不要也试试?”
我吸了口凉气:“你的压力真的有那么大吗?”
“是,而且大到你们都无法想象。”
“就因为你爸爸妈妈想让你成为最优秀的那个人,永远都要第一名?”
他沉重点头,然后看着我:“许一静告诉你的?”
“当然不,我自己猜的。否则你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哥儿,还能有什么压力?又有谁敢给压力?”
“所以,孟亦柔,其实我们都不快乐,无论贫穷还是富有,谁也不比谁快乐,到最后尘归尘,土归土,都一样是堆皑皑白骨,活着的时候再怎么折腾,都是无意义的。”
我发现夏直树每次说这些消极的话时,都情感真挚、言之凿凿,充满了诅咒的色彩。我的心情本来就反复不定,被他这么一说更是郁闷至极。
我说:“夏直树,今天的对话超不爽的,你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很多痛苦,而且我觉得你说的也有道理,活着瞎折腾确实没什么意思。”
“太好了,那干脆我们去一起死吧!”夏直树双眼放光,似笑非笑,而且死的发音是“shi”。
我看着他,回应以鬼魅的笑:“好啊,shi就shi,一起shi。”
我们很快来到了市郊一条无比宽阔的主干道上,眼前的车川流不息。
我们相视一笑,然后开始向马路中间冲过去。
私家车,公交车,大货车,工程车从我们面前呼啸而过。
没有闪躲,只是携手往前冲。
喧闹的汽笛声和刺耳的急刹车声此起彼伏,伴随着各个司机怒不可遏的怒骂声。
“找死啊,撞死你们,小兔崽子……”
完全不理会,继续埋头向前冲。
慢慢地,我和夏直树的手松开了,我们犹如两条坏掉的小船,颠沛在大海里的滔天碧浪。
那一瞬间,濒临死亡的我竟然没有一丝害怕,反而有莫大的快感,而且越是紧张刺激快感就越大,我想现在一头被车撞死也挺好的,何况身边还有一个自己喜欢的男孩殉情。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我们竟然已经冲动了马路对面,真是福大命大啊!
可是,我们这样疯狂,不是为了验证自己福大命大的呀,这不符合逻辑,也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于是,我再次埋头冲向马路中间。
夏直树突然冲过来,将我死死抱住。
夏直树大叫:“不要了,我害怕!”
我拼命挣扎,对他拳打脚踢:“放开我,你放开我,你不是想死吗?我陪你。”
我们在车流的罅隙里拧巴着,怒吼着,飞驰的车身几乎已经触碰到我们的肌肤。
最后他干脆把我抱了起来,一直抱到路中间的隔离带。他把我按在隔离带的草坪上,已经泣不成声。
“孟亦柔,你是神经病,你为什么要这么狠,这么决绝!”
“放开我!”
“我不放,我害怕,我不想死!”他几乎是在号啕大哭。
“你活得那么累,那么压抑,那么拧巴,那么痛不欲生,还不如一死百了。”
“是,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倒霉的那个人,我一直以为死亡是解脱,可是刚才,当死亡瞬间那么接近,我害怕了,我不想死!”
他松开我,蹲着,浑身颤抖,哽咽着,像个受惊的小动物!
我心疼,上前紧紧抱住他,我说:“你压抑太久了,需要一场哭泣,哭吧,哭出来就不会害怕了。”
他听话地放声大哭起来。我从来没看到过一个人可以哭得那么伤心,那么决绝,他的眼泪仿佛一场大雨,将那荒芜已久的心湿润。
第六天,中午吃饭时,我接到夏直树的短信:“今天还想和你说话,放学后你能再过来吗?”
“一个人?”我回。
“一个人!”他确定。
“行!”我答应,并且高兴,感觉朝自己的目标更近了一步。
放学后,许一静很快乐地找到我,说要和我一起逛街。
我装作疑惑:“哦?你今天不是要陪夏直树的吗?”
她没心没肺说夏直树突然告诉他自己有事,所以她也就没负担了,可以全心全意和我一起玩。
我说:“这样啊,我还以为他有多把你当朋友,多离不开你呢!”
许一静显然还沉浸在放松的快乐中,丝毫没有听出我口气中的鄙夷之色,她很认真对我说:“对了,孟亦柔,我妈周末过生日哦,我想给她买件好看点儿的衣服,你眼光那么好,快帮我选选吧。”
“不行,我今天没空。”我冷冷回绝。
“啊!”她惊愕。
看着她的表情,我有点儿于心不忍,稍许安慰:“我今天得去看看我小姨了,她是我在这个城市最亲的亲人,我已经太久没去她家了。”
我确实已经疏于和小姨联系,自从和小姨夫结束不伦之恋后,我就不想再见到他们俩,不管看到谁,都会让我想起那段不堪的过往,如果可以,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和他们见面。
“明白,那你好好陪你小姨,我自己去给妈妈买礼物了,如果有不清楚的地方,我就打电话问你。”许一静脸上写满了懊恼,但还是懂事地点头,目光真诚。
我摸摸她的头说:“好啊,电联啦!”
“嗯!”许一静不停点头,然后很高兴地离开了。
夏直树没有让我再去上次那家奢华会所,而是约到城南一座刚建成的商业广场,广场有个很洋气的名字叫红色港湾,那里除了有时尚热闹的Shopping Mall外,更是别出心裁在最中心地带布置了一段下沉式步行街,步行街上有喷泉有雕塑,有长椅有梧桐,风格完全模仿的是欧洲小镇,安静而美好。
夏直树说想出来透透气,心情能放松些。
我说好啊,并且将之视为我们关系急剧升温的体现。
夏直树远远站在一棵梧桐树下等我,天色渐冷,凉风四起,梧桐叶悄然飘落,树下那个穿着白衣的忧伤少年,正双目远眺,犹如塑像,散发着静谧且神秘之美。
我迟疑着上前,只是想躲在暗处再多看他几眼。空中传来很好听的音乐,正是牛奶咖啡的《明天,你好》,无比熟悉的歌词和旋律,给我前所未有的温暖,完全是我此刻心境的真实写照。
我突然有一种生活如此美好的感动。
夏直树终于看到了我,眼神不再冷漠,虽然也没有夸张到含情脉脉,但闪烁出一丝温暖和信任,已经让我满足。
或许,我已经渐渐走进他的心里。
只不过,他显然还没有学会如何单独和我相处。比如,他一开口还是得先提许一静,仿佛不那样就不知道如何对话,让我又不爽又觉得好笑。
“孟亦柔,你说如果许一静知道我们两个人在这里见面,会不会很伤心?”他说得很认真,好像这件事已经成为他的负担。
我说:“或许会吧,或许也不会,猜这个是没意义的。”
“不,有意义,如果我们的行为伤害她了,我们就应该修正。”他说得很慢也很专注,似乎正在努力控制着情绪。
“毛病!”我白了他一眼:“你脑子坏掉了吧。”
“或许吧。我脑子一直没正常过!”他看着我,依然态度认真。
“好讨厌啊你!”我情不自禁捶了他胳膊一下,然后跑到前面的长廊坐了下来。
有微风吹过,空中飘着桂花的香味,那是我最喜欢的味道,我的家乡盛产桂花,每年九月中旬,满城都会充满桂花香,那种软软而浓烈的香味,已经成了我对家乡最温暖的回忆和想念。
我闭上了眼睛,陷入深深的回味中,此刻的时光是安静的,而和自己心爱的人约会,又是如此幸福。
夏直树坐在我身边,如果此时他能说一些温暖的话是多么美好啊,哪怕不说话。然而我的夏直树就是如此不解风情,在沉默了片刻后,他依然念念不忘他的许一静。
“其实,我一直都奇怪,你和许一静是完全不同两个世界的人,为什么却会成为朋友?”
我看着他笑:“我发现了,你不但有抑郁症,而且还有强迫症,不说许一静你会死啊!”
“我只是心里还转不过这道弯,强迫症,或许吧!”他表情竟然又出现那种绝望的痛苦,“许一静是一个很单纯的女孩,也是我心里最倚重的朋友,我觉得我现在的行为是在背叛!”
“晕,我真服你了!”我仰天作无语状,然后定眼看着他,“那好,既然你有强迫症,那我来帮你转弯。我实话告诉你,我和许一静根本不是朋友,我从来没有把她当成朋友。”
“为什么?”
“朋友,呵,请问她有什么资格当我朋友?”我冷笑,“我说了,我接近她是为了你。”
“她只是你利用的工具而已?”
“你可以这么说!”
“明白,她一定很伤心。”
“那也没办法,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都伤心,我也伤心,你也伤心,那个正在扫地的阿姨也很伤心,说不定她的老公刚刚找了情人,但她为了生活还只能继续来扫马路,还有你看到对面送快递的人了吗?他那么瘦小,说不定还没我们大,他肯定来自外地,背井离乡来这里只是为了填饱肚子,他肯定也很不开心,可是又能怎么办?没有人真正会关心你,我们只能靠自己,不是吗?”
“这个……我同意。”
“就是嘛,我们拥有的一切都是我们自己争取的,没有平白无故的恩赐,谁也不比谁高尚,谁也不比谁卑微,抱怨是没用的,伤心更是最傻的行为,只有弱者才会选择伤心,试图引起他人怜悯,而怜悯,本身是最最最不值钱和不可靠的东西。”
他轻轻叹口气:“好吧,你真的很直接。”
我说:“我直接是因为我知道我要什么,我不想让自己过着自己不想要的生活,不想浪费我心中美好时光的一分一秒。”
他说:“孟亦柔,你的话总是那么有力量,你和其他女生真的很不一样。”
我说:“那是因为我受过很多苦,遭遇过很多折磨。但凡一个女生有过我那样的经历,要么会彻底死掉,要么就会变得比谁都坚强。”
他说:“孟亦柔,你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孩,为什么你的话会让我心疼?”
我说:“你心疼不是因为我,而是你自己,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但同样受过很多不为人知的苦,甚至你经受的苦比我遇到的还要更煎熬;而我是什么样的女孩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是同类,我们可以从对方身上看到彼此。”
夏直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幽幽说:“好吧,你很强大,我说不过你。”
我说:“我们不是在辩论,我也没将你视为对手,我的眼中没有对手,我的对手只是我的内心,生活既然给了我这样的人生和成长,如何面对和消化那就是我的事,别人不会关心也无力关心,只有自己才能对自己负责,怨天尤人不是好方法,掩饰伪装也很不高明,自暴自弃更是不可取,这些都是弱者的行为。”
他双眼放光,语气急促:“那究竟该怎么办?”
“迎难而上,主动出击,用行动回应所有嘲笑你的人,用结果证明你比那些看轻你的人都要强,不妥协,不屈服。”我几乎是第一次将自己的人生观完整清晰表达出来,这力量和姿态让我都为之感动,泪水已经涌出,我哽咽着说出最后的呐喊,“我是我自己的,不是任何人的附属,我一定要做生活的强者,自己的主人,哪怕摔倒,头破血流,也无畏无惧,哪怕全世界都与我为敌,只要我爱的人相信,我就拥有全世界的幸福。”
世界一片宁静,时空仿佛凝滞,分不清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依然和夏直树互相凝视,却彼此沉默。我已无力再猜测他心中的念想,我只知道我酣畅淋漓却又筋疲力尽,我感谢生活给予我的磨炼,可以让我成为现在的我,我已经充分表达了自己,如果他依然不为所动,我将无计可施,并且只能放弃,我知道这世上有种东西叫有缘无分。爱上一匹野马,可家中却没有草原,是你的,可以强求,不是你的,强求也无用。
还好,过了许久,他终于问:“那你找到你爱的人了吗?”
这几乎是一个白痴的问题,但我视为他对我炽热的回应,并且充满了勃勃生机,我笑,嘴角姿态苍凉,犇犇、小姨夫、阿七……生命中的那么多男人一个个如映画般从我面前浮光掠影飞过,他们有的面目清晰,触手可及,仿佛就在眼前,有的则面目模糊,留给我的只是一段段的情欲碎片,他们共同组成了我丰满而残酷的青春,将我塑造成现在的这个人,我对他们有真情,有假意,有投入,有交易,他们带来的恩情我记下了,留下的伤痕我也没法忘记,他们以各种凛冽甚至野蛮的方式进入我的生命,现在却又统统离我而去,而过去的情感并不值得留念,珍惜眼前才是我最重要的行径。
念及此,我无法抑制地开始哭泣,我说我曾经以为我再也不会爱了,我不相信也没有了那个能力,可是直到遇见一个犹如天使般美好的男生,我才发现原来我的爱不是死亡,而是休克,只需要他的出现,就会重新点燃,而且绽放出更大的生命力。
“真好,你还能爱!”夏直树幽幽说。
“难道,你不能了吗?”
“我不知道,我从来就没爱过。”
“那你想尝试下吗?”
“我……我不知道,我有点儿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如果有一天我爱了,如果我爱的人离开我,我会死掉。”他露出极凄惨的笑,“你知道我的情况,我拥有很多,却一无所有,我不敢再轻易相信美好还会在我身上降临,所有的幸福感都会让我恐惧,犹如画皮,美丽的外表下是血淋淋的恐怖,所有的甜言蜜语只是为了最后致命的打击。”
夏直树顿了顿,看着我,眼眸中第一次出现柔情:“可是孟亦柔,你知道吗?我现在竟然无法自拔地开始相信你,并且期待,我觉得我自己一定疯了,可是我却没办法控制,这种感觉太奇怪了,我真的好害怕。”
夏直树的话让我心疼,我不顾一切冲到他面前,紧紧抱住了他,我说:“不要怕,我们一起去面对,就算输了,也能互相依靠,就算死了,也是两具尸体,你不会孤单,我也不会寂寞。夏直树,我们是同类,我们都受过伤害,变得害怕脆弱小心翼翼,可是我们遇见了彼此,这是无法逃脱的宿命,那么我们都给彼此一个机会,更给自己一个机会,好吗?”
夏直树在我怀里呜咽,轻轻点头,像个孩子一样温柔。
已经转了几圈的钟 已经点亮的灯
提醒着我早就该转身了
我自导自演着不舍 浸染每个角落
你看不懂 我才好受
已经得到自由 已经都放开了手
已经睡得很好 没谁半夜打给我
也没怎么寂寞 一个人也算不错
躲在你看却看不见的罅隙中 我还在隐身守候
那些再也回不来的幸福提醒着我 你曾经有多么地爱我
躲在你看却看不见的黑暗中 我咎由自取但也难受
走到哪里都有你留下的记忆漩涡 让我该怎么躲 已冰冷的温柔
砸碎爱情的人是我 罪魁祸首是我
不要再比是谁更不快乐
某些没必要的失落 已经快上瘾了
谁先痛 这比赛我输了
你身上有我熟悉的味道,
那是一种被世界遗弃的味道,
闻起来,像是青草刚被碾压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