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谎言之上3
心身医学科位于白川市医院的西配楼,穿过主楼,绕过几棵苍天大树,就能看到一幢朴素的红砖楼。之所以把科室设立在僻静的把角,是为了让病人有一种安全感,隐蔽所带来的安心。心身医学科,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心理咨询,为了和私立的心理咨询机构有所区分,医院采用了“医学”二字,突出其专业性和医学属性,给前来就诊的患者形成了一种天然的权威感。
今天预约看诊的人很少,只有三诊室门口的不锈钢长凳上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老人脚下放着一个脏兮兮的登山包。
“七号,七号请到三诊室就诊……”
叫号声从喇叭里传出来,老人目光呆滞,没有任何反应。
三诊室门开了,主任医生沈雨开门出来看到了老人,显得很吃惊。
“你应该找个地方躲起来,我不是跟你说,躲起来,等我电话吗?”
老人拿着一个空瓶子看着沈雨:“我的药没了,求求你,给我点药……”
沈雨见左右无人,示意老人跟他进办公室。主任医生沈雨是个面容清秀,体型瘦小的女孩,跟老人的身高及体型差不多,黑直长发简单地用发带束缚在脑后,手上带着监测运动及身体数据的手环,白大褂和黑框眼镜削弱了她的女性气质,增强了她医生的特征。办公室陈设非常简单,以纯白色为主要基调,办公桌,沙发,电脑全都是白色系,只有书柜上的书籍颜色丰富,但种类单一,心理学为主,其他医学类书籍为辅,间或还有几本法医学以及犯罪现场勘查学。电脑旁放着银色的牛顿摆球,之前刚刚被人碰过,小球互相撞击,发出单调的哒哒哒的声音。摆球旁边立着一个名牌,上写:心身医学科主任医生沈雨。
“我,我没有药了……”老人坐在沙发上,手中的空瓶子滚落到了桌下。
老人慌忙附身去捡空瓶子,沈雨制止了他。她打开抽屉,拿出一瓶药,递给老人:“跟以前一样,早晚各一次,每次两片,别忘了……”
老人接过药,情绪稳定了很多,但并没有立刻起身离开。
“怎么?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做噩梦了,我又梦见我儿子跳楼自杀了,就在那幢烂尾楼,”老人不安地描述着,“他浑身都是血,躺在我脚边,我却浑身僵硬,什么都做不了。”
“别害怕,那只是个梦,梦都是相反的……”
“可我儿子死了……”
“他死于意外,不是你的错,不用太自责了。”
沈雨坐在老人身边,拉过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
老人如同一只猫一样,安静了下来,连呼吸都变得柔和起来。
“我能在这儿睡一会儿吗?你在我身边,我会觉得安心了许多。”
沈雨点了点头,拿过一旁的闹钟,定好了倒计时:“他是爱你的……”
老人露出羞涩的表情,很快就在长沙发上睡着,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沈雨显得若有所思,拿起放在老人脚边的登山包。登山包的拉链坏了,大口敞开着。沈雨看到里面放着一支高压电击棒和一根绳子,绳子上还沾着一些暗红色的血迹,沈雨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找到了,我找到了,”夏木从电脑前站起身来,兴奋地喊着。
警队的人都围了过来,冷小兵听到喊声,快步从办公室里出来。
电脑上播放着一段虐狗的视频,一条秋田犬的腿被打断了,躺在地上呜咽着,虐狗者用电击棒狠狠地捅秋田犬,可怜的秋田犬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
围观的警察个个义愤填膺,咒骂之声不绝于耳,冷小兵没说话,眉头紧锁。
“我们这么辛苦破案,就为了弄清楚谁把一个虐狗的混蛋杀了?这简直是浪费警力,要我说,这个案子就是为民除害……”副大队长刘宇气愤地嚷嚷着。
“受害人就是受害人,不管他做了什么,都该由法律来决定他的命运,”冷小兵说。
“法律能决定他的命运吗?”刘宇不满地喊了起来,“如果有人杀了一条狗,被警察抓了,会被判刑吗?你没有看前一段时间的那个新闻吗?一个大学生虐狗,赔偿了五千块钱了事,五千块!是那条狗的价格!如果是一条野狗,连一分钱都不用赔,甚至都不用治安拘留,因为《刑法》里没有虐待动物的罪名,更不会考虑宠物对有的人来说是精神支柱,虐杀动物的法定罪名是故意毁坏财物罪。”
刘宇的话引起了大家共鸣,警员们纷纷点头表示赞同,冷小兵只能无奈地撇了撇嘴。
画面最后定格在了秋田犬的颈圈上,夏木把画面截取,放大,经过锐化处理的图片最终显示出一个地址和一个手机号码。夏木指着视频上的日期说:“这条犬是一周前遇害的,但是在一号矿坑没有发现有秋田犬的尸体,所以,这条狗的主人就是我们要找的嫌疑人。”
几辆警车陆续抵达了一个破旧的小区,刘宇过来敲了敲冷小兵的车玻璃。
“秋田犬的主人叫肖华军,51岁,男,住在2号楼306,我跟物业的人确认过了,这条狗就是他的,错不了。”
“这么说,嫌疑人是个老人?”冷小兵似乎很诧异。
“怎么,心软了?这可不像你的作风,”队长的反应也让刘宇感到很惊讶。
冷小兵感觉有点奇怪,自从那天晚上跟夏木说出藏在内心多年的秘密之后,他开始变得有些敏感。以前在他眼里,犯罪就是犯罪,不管什么理由,什么样的人,都不需要同情,他像个冷静的工匠一样,拿着法条仔细度量着他们的罪行,减刑或者重判,于他而言不过是工作的一部分,他既冰冷又狡猾,但是今天,他却感觉到了同情,想到一个年迈的老人爱犬被杀害的画面,他竟有些心软。但他不想让别人发现他变得软弱了,口吻重新冰冷起来:“我怎么会心软,犯罪就是犯罪。”
“这栋楼附近没有监控,不能确定嫌疑人在不在家里,要不我先上去看看?”
“你们在下面等着吧,我跟夏木上去,”冷小兵回头看了看副驾驶。
“他一个实习生,没经验,万一遇上什么危险,忙都帮不上。”
冷小兵问夏木:“你可以吗?如果害怕……”
“不,我一点都不害怕,我跟你上去。”夏木回答。
夏木下车,跟着冷小兵,一前一后走向单元楼,刘宇挠头看着二人。
老旧的楼栋内,既没有电梯,也没有自然光线,声控灯时明时暗地忽闪着,透露出一股不安定的气息。冷小兵突然停下来,回身把什么东西塞给了夏木。夏木看清了手中的东西,愣了一下,那是一把枪。
“你枪法怎么样?”
“我只在训练场打过靶,没有打过人。”
“不用紧张,应该用不着开枪,我只是想让你感受一下。”
沉甸甸的,压手感很好,粗糙的金属感也刚刚好,跟猎枪全不一样。
“感受什么,感受你当时被吓破了胆的心情吗?”夏木随口说道。
冷小兵愣住。放走凶手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再碰过枪,每次碰上队里有大的抓捕行动,他都找各种借口不去,甚至连枪械库,都不愿意靠近。幸亏刑警队的任务多,除了重大要案,还有许多缉盗抓赌的事儿,根本不需要配枪,也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异常。第一次开枪是在三年后,重案大队和治安大队针对一伙盗窃电动车的团伙展开的一次联合行动中,冷小兵和搭档在宾馆里堵负责交钱的两个小混混,收网行动开始之后,他和搭档踹开了门,闯进去抓人。原本以为像往常一样,只要亮出警证大声吆喝几声,两个小毛贼就会吓趴下——通常偷鸡摸狗的小偷都不会负隅顽抗,老实交代争取轻判,顶多进去蹲个半年一年,袭警伤人可是重罪,万一误杀警察直接死刑,他们没有愚蠢到掂不清轻重——可那天却偏偏出了意外,负责收钱的小混混之一的是个刚刚加入犯罪团伙的少年,刚过完十八岁生日,压根没想到第一次犯罪就会遇上抓捕。见到破门而入的警察,少年紧张之极,竟然从枕头下摸出一把枪,对准了冷小兵,那过程像变戏法似的。冷小兵没看清枪是哪儿来的,甚至没有预料到会出现枪。他告诫自己要冷静,同时劝说少年,他告诉他不会有事,对他的处罚顶多就是治安拘留,连罚款都不用交,他拍着胸脯保证,但初涉犯罪的少年显然放大了被警察抓住的恐惧感,他固执地认为,只要束手就擒,就会被扔进大牢,永远成为罪犯。他和少年紧张地对峙着,试图找到一个相互信任的平衡点。就在这时候,楼下传来了噼里啪啦的声音,过度紧张的少年受惊,根本不顾那只是楼下火锅店开业放鞭炮,扣动了扳机。冷小兵出于本能反应,猛扑上去,将少年摁在了地上,同时大喊同事过来给他上铐。少年不停地在冷小兵身下挣扎,如同一头不服管教的野马,冷小兵想尽快夺下他的枪,解除威胁,但枪却走火了。子弹从少年的下腹部钻了进去,在体内乱跑,打烂了五脏六腑,从后背跑出去。后来经过弹道分析,才知道那是一把没有膛线的废枪。正常的子弹穿过腹部,顶多在身上钻个眼,不至于要了命,偏偏这是支不受控制的废枪。鲜血像一团西落的太阳,从少年的后背和腹部涌出,殷湿了雪白色的床单。红色慢慢洇开,涣散,带走了少年的最后一丝气息。
少年死亡的画面深深地刻在了冷小兵的脑海里,不久之后,少年的脸变成了他的脸,少年的神情变成了他的神情,少年的死亡变成了他的死亡。冷小兵偷偷去参加了少年的葬礼,远远地鞠了三躬,他跟少年告别,也跟过去那个软弱的自己告别,从那之后,他不再抗拒持枪抓人,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夏木觉察出冷小兵的沉默,尴尬道:“我开个玩笑,你别往心里去。”
冷小兵摇了摇头:“待会儿我过去敲门,你躲在我身后,我会保护你。”
夏木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冷小兵走过去,用力地敲了敲门。
“有人吗?我是楼下的,你们家漏水,把我们家吊顶都给泡烂了,快开门,再不开门,我可踹了……”冷小兵气势汹汹地喊,颇有几分流氓的模样。
夏木紧张地握着枪,跟在冷小兵身后,感觉心脏都快要跳出了嗓子眼。
咔哒一声,门开了,只见一个老太太露出了半张脸,好奇地看着二人。
夏木慌忙把枪藏在了身后,没有让老太太看见。
“你们家卫生间是不是漏水了,把我家天花板,地板都给泡烂了……”
老太太一脸惶惑:“你弄错了吧?”
冷小冰伸手卡住了门,透过缝隙看到客厅角落被拾起来的狗窝和狗粮。
“我们得进去看看,”不等老太太回答,冷小兵已带着夏木,挤进了屋内。
破旧的两室一厅内,充斥着难闻的骚臭味,二人皱了皱鼻子。老太太大约已经习惯,手足无措地跟着二人。客厅里没有人,也没有嫌疑人的照片。冷小兵给夏木使了个眼色,让他去其他屋子检查,他则走到一张黑白照片前。
那是张遗照,照片上的人很年轻,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冷小兵被少年的神情和目光所吸引,一种熟悉感油然而生。他试着理解这种感受来自于何处,很快便得出了结论,遗像和嫌疑人素描有类似的气息,黑白色调所带来的冰冷感正是他日常工作中的最熟悉场景之一。从警十七年,他见过无数的素描,虽然随着摄像头越来越普及,素描变得越来越少,但那种粗粝黑白的感受却深深地印刻在了他的意识深处。嫌疑人素描不具有美术的性质,却具有诗的精确性,忽略了不同人之间的差异性,直接抵达人性的幽暗之处。人在幽暗之处具有很多共同之处,谎言和恐惧构成了犯罪人和普通人共同的特征,如同深埋大厦之下的基石。大厦各具面貌,而基石则毫无差别。
“这是谁?”
“我儿子,三年前去世的……”
“出了什么事儿?”
“从烂尾楼上掉下去,摔死了……”
“摔死的?”
“意外坠楼,但……”
“你不相信是意外?”
老太太点了点头。
“警察怎么说的?”
“警察说他喝多了,不小心踩空了。可是他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跑到烂尾楼去,他从来没有去过那个地方,就算喝大了也不会去,除非……”老太太自言自语,似乎想解开心中的谜团,但最终陷入了泥潭:“我在他的遗物里找到了一份病例,还有一些治疗抑郁症的药物,他病了,也许他是自杀的……”
“那些病例还在吗?我能看看吗?”冷小兵问道。
老太太走进卧室,不一会儿拿着一本病例出来,交给了冷小兵。病例封面上印着白川市医院的主楼,里面则夹着厚厚的一叠购药底联和收据。就在这时候,夏木从卫生间出来,给冷小兵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可以离开了。利用二人东拉西扯的机会,夏木把几个房间包括卫生家在内,都查了一遍,但没有发现嫌疑人。
“如果你们查清楚我儿子是怎么死的,一定要告诉我。”老太太把少年的遗像递给冷小兵:“你是警察,对吗?”
冷小兵没有否认:“我们来是为了找你丈夫肖华军,他在哪儿?”
“他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
“家里有他的近照吗?”
老太太立刻摇了摇头:“他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这条狗认得吗?”冷小兵打开手机,上面有一张秋田犬的截频,老太太看到后,点了点头,冷小兵接着问:“它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丢了,上周五丢的……”
“能仔细说说,丢狗的整个过程吗?”
“那天我带罗纳尔多下楼遛弯,那条狗叫罗纳尔多,我儿子给起的名字,”老太太并不知道狗的名字来来自于一名足球运动员,只是觉得念起来有些拗口:“路过旁边的一家便利店的时候,我想起家里酱油用完了,就进去买,便利店员不让狗进去,我只好把它拴在门口花圃的栏杆上,等我买完酱油出来,罗纳尔多就不见了……”
“你没有去找吗?”夏木问道。
老太太犹豫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我不希望再看见它了,你们也许会觉得我心肠很硬,但,这是我的真实想法。我儿子跳楼自杀之后,罗纳尔多还像以前一样,每天早上趴在他的卧室门口,等他起床,喊它的名字,带它出去遛弯,给它洗澡,喂狗粮。三年了,这个习惯从来没有改变过。我男人说,罗纳尔多的身体里住着儿子的灵魂,而我,我只是一次次的触景伤情,每次看到罗纳尔多趴在门口,我就会想起去殡仪馆给儿子收尸那一幕。罗纳尔多要做的只是继续等待,而等待就意味着希望。而我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绝望和被一条狗不断提醒的痛苦。罗纳尔多消失了,我就可以忘记痛苦了。”
老太太的话并不意味着痛苦会被遗忘,而是不被提及。很多时候,痛苦比快乐更容易变成人的一种本能,我们不断的说,开心点,别想那么多,正是因为我们无法开心,总是烦恼,痛苦不断。痛苦藏在人的基因里,成为人之所以为人的底色,而快乐不过是我们的皮肤,五官,手脚所能触碰到的物质,而且都是容易腐烂的物质。快乐不过是一枚水果,仅有几天的保鲜期。老太太提出的“不被提及”是人对抗痛苦的唯一办法。除非肉身腐朽,我们无法找到一劳永逸解决痛苦的办法,暂时遗忘倒成了永久性的方法。
暂时遗忘又是一种欺骗,和长期隐瞒事实的欺骗不同,暂时遗忘是一种像酒精一样的麻醉剂,用短暂的空白换取愉悦,而酒醒之后痛苦便会成倍地反噬人,从而更深地加重痛苦。这构成了一组悖论,若要摆脱痛苦,便要学会暂时欺骗和偷欢,而暂时遗忘的结果却又带来更大的痛苦,方法和目的之间存在着永不调和的矛盾。短暂谎言和永久痛苦像两个紧紧咬合的齿轮,每天都在转动着,碾过时间,碾过肉体,又碾向未来。
冷小兵和夏木相互看了看对方,他们同时想到了这一悖论,随即又暗自庆幸。虽然在外人面前,他们必须承受谎言所带来的永久痛苦,但在彼此面前,他们是透明的,安静的,无需挣扎的。
见冷小兵和夏木从里面安然无恙地出来,刘宇急忙带着刑警队的几个人迎了上去,看到冷小兵拿着一张少年的照片,疑惑道:“这什么情况?”
“嫌疑人的儿子,跳楼自杀了,你去派出所调一下这起案件的卷宗。”
“这跟我们正在调查的虐狗杀人案有关系吗?”刘宇追问道。
“不知道,也许有,也许没有,但我的直觉告诉我,应该查一查。”
“我这就安排人去查,可是,嫌疑人呢?”刘宇发现冷小兵对办案的热情远远低于对少年的热情,这种情况以前从没有出现过:“你们什么都没查到吗?”
“嫌疑人不在家,他老婆说他好几天没回家了……”
“她在说谎,”夏木拿出两个小证物袋,递过去。其中一个装的是泥土,另一个则是黑色纤维:“这是我在嫌疑人家卫生间里找到的,黑色纤维挂在墙上的一枚水泥钉上,泥土则是在地漏里发现的。纤维的材质很硬,不像是衣物袜子一类的东西,应该是登山包被水泥钉剐蹭下来的,泥土里有一些黑色烧焦的毛,我想应该是狗毛……”
“你的意思是,嫌疑人背着装有死狗的登山包回过家……”
“而且在卫生间里呆了很长时间,地漏里还有很多烧焦的狗毛,我猜他给被烧焦的罗纳尔多洗过澡,他不愿意看它死的那么惨,他要它干干净净的离开,他说过,罗纳尔多的身体里住着他儿子的灵魂。”
“罗纳尔多?”刘宇问道。
“那条秋田犬的名字,”冷小兵把证物袋递给刘宇:“回去化验一下,如果这些土的成分和死者胃部以及案发现场的土壤相匹配,马上申请搜查证,正式搜查肖华军家,”冷小兵扭头看了看夏木,解释道:“在没有搜查证的情况下拿到的证物,上了法庭也没有用,移送检察院的时候就会被退回来补充侦查,每一个案件的侦破,都需要合法且完整的证据链来支撑,破案不是找人,而是找证据。”
夏木突然想到之前问过冷小兵的问题,如果白川案的凶手出现在他面前,他会怎么办?他也会说破案不是找人,而是找证据吗?他也会说我们需要合法完整的证据链吗?谁都知道,白川案多年未破的最重要原因正是缺乏证据,这就意味着,即便他们找到了真凶,也会因为没有物证而不得不放他离开。夏木猛然意识到,刚才听到的每一个字,都并非简单的解释,而是一种提醒和警告。冷小兵在警告他,你是个警察,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但夏木脑海里却立刻浮现起出否定的念头:我不是警察,我是受害人的家属,我亲眼目睹了妈妈的死亡,任何人都不可能以警察的身份消灭受害人家属的身份。困扰他很多年的迷雾,被冷小兵的一番话吹散了,他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来刑警队,他不是来查案的,而是来复仇的,原始的血亲复仇的动力从十六年前就已经深深地植根在了他的心里。他不允许任何人改变这一点,不管是自己还是别人,他只能坚定地捍卫自己的身份。受害人家属,复仇,像两根钢钉,将他牢牢地固定在了十字架上。
刘宇带着刑警队的人离开之后,夏木立刻问冷小兵:“如果找到了凶手,并且能百分之百确定就是他,但是你手里却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这一点,你会怎么办?”
“没有证据怎么能百分之百确认一个人是凶手?这是个伪命题。”冷小兵反问的口吻十分没底气,现实之中这种情况并不少见,但他的身份只允许他说这个答案,见夏木目光急切,他补了一句:“我们一定会找到证据给他定罪的,不过现在,我们得先把嫌疑人找到。”
夏木眼中的急切消失了,这个答案让他感到失望,但他用微笑着掩饰住了失落。
“现在该去哪儿,回警队开案情分析会,还是?”夏木问道。
“不着急,实验室化验出结果,会给我打电话,申请搜查令后来取证也需要时间,利用这点时间,我们得去一趟市医院,”冷小兵晃了晃病例和里面的单据:“跳楼的少年生前患有抑郁症,在市医院心身医学科治疗过。”
冷小兵对少年自杀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兴趣,边说边拉着夏木朝车走去。
“你相信直觉?”夏木跟在旁边追问道。
“大多数时候,直觉都会帮助我破案,但有时候,直觉也会把我带到很条糟糕的路上,就像车子陷在了泥坑里,越挣扎会陷的越深。”
“可是刚才,你还强调破案得靠证据,直觉和证据……”
“这不矛盾,”冷小兵发动了车:“在寻找方向的时候直觉比证据管用,找到证据只是直觉的一种延伸。千万不要被任何条条框框束缚,把自己想象成漂流在大海上的一块木头,总有一天,你会靠在某个可靠而又稳固的大陆上……”
“现在我们要飘到……”夏木翻开病例,看到一个名字,“白川市心身医学科主任医生沈雨的办公室。”
车子飞快地穿过老城,进入了高楼林立的新区,连接新旧两片区域的是一道石桥。过桥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白川市的城市象征——牛开拓,老城广场的铜牛连带着历史记忆一同被挪到了新区中心;然后便是各种各样的广告,灯箱,立牌,围栏,车体,电子屏,不同的介质上印刷着一模一样的内容,倒金字塔形状的一号矿坑旅游景区广告,仿佛一艘艘外星飞船,把新城区当成了停机坪。老城区的气息随着铜牛和矿坑这两件老物品,渗透到了簇新的建筑群之中。
“我已经认不出这是哪里?一切都变了,”夏木打量着陌生的城市。
“这里原来是一片平房区,计量厂的家属院……”
“计量厂?”夏木恍惚了一下才想起白川案的第二个受害人就住在计量厂。
“看见那个刚刚开业的万达广场了吗?白川系列杀人案的第二案就发生在那里,”车子正在缓缓地驶过购物广场,“开业当天,有上万人去商场逛,但是没有人记得这里曾经发生过可怕的杀人案,我站在星巴克咖啡馆的吧台前,服务员问我想要什么,我从来不喝咖啡,但还是点了一杯冷饮,因为那里曾经是发现死者的地方,中心现场,在没有拆迁之前,我经常会一个人跑到案发现场去呆会儿,找找灵感,现在我只能去星巴克点一杯我不爱喝的冰咖啡,我甚至连那些咖啡的洋名字都叫不上来……”
“另外几个案发现场呢?也都变成了高楼大厦吗?”
“除了你们家那片没有拆迁,剩下的现场都已经面目全非了,电影院、购物中心、写字楼、住宅区、人们需要更便利的生活方式,人们在遗忘中一路狂奔。”
车子经过一条林立着鲜花礼品店面的道路后,白川市医院出现在了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