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谎言之上2
“这绝对不行,你这不是给我找事吗?绝对不行!”冷小兵大声喊着。
高鹏很少见他这样失态,打他说出夏木的名字,冷小兵脸上的愤怒就开始一点点地堆积,直到他提出他想去重案队实习的时候,冷小兵一下子就炸了。
“这事儿没得商量,重案队每天跟什么人打交道,你不是不知道,全都是杀人放火的人渣,巨人观,碎尸,烧焦的人……他一个还没毕业的学生,适应得了吗?”
“我跟他说了,可他坚持要去……”
“他才24岁,这么年轻就来找死啊,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咱怎么跟他家人交代!”
“你忘了,他可是个私生子,妈妈死了,爸爸是谁都不知道。”
冷小兵噎住:“他不是还有个姥爷吗?”
“在东北新安林场,距咱们这儿一千多公里呢。怎么着?你还想给他赶回林场去啊,你可别忘了,多多少少,咱们都亏欠着人家呢。”
“欠什么欠……”冷小兵的语气开始软下来。
“白川案啊,别装糊涂了,咱们这么多年没有破案,还不是欠啊,”高鹏叹着气说:“他不光是个实习生,还是受害人家属,身份特殊,咱们得慎重对待。”
“反正不能安排到重案队,刑警队有那么多岗位,哪儿实习不行。”
“我不同意没用,得看你。夏木可说,你一定会同意他到重案队实习的!”
“他说我一定会同意?”冷小兵眉头皱成了一疙瘩。
高鹏点了点头。冷小兵想起了十六年前,跟夏木仅有的一面之缘,他趴在车窗上冲他做了个开枪的手势。一闪而过的回忆,让冷小兵感到了一种**裸的要挟。他明白夏木为何会如此笃定,因为他知道他的秘密。不难想象,如果他执意要把他赶出刑警队,他就会把他没有开枪放走凶手的事儿一股脑儿地捅出去。冷小兵琢磨,夏木手里应该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六年,人们的记忆都模糊了,空口无凭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话。但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夏木是否能够证明自己的话是真是假,而是一旦有人说出事实,他精心修建的神圣空间就会出现一道裂缝,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越来越多,直到最后轰然崩塌。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么多年,他之所以能够安然无恙,并非他的谎言多么高明,而是因为没有人敢提出质疑。现在夏木来了,他是受害人家属,又是目击者,他的话会有非同寻常的分量。他不需要做任何多余的事情,甚至不需要证明,只要说出真相,就能把他毁掉。做为一个以调查真相为工作的警察,他知道真实具有多么强大的力量。
冷小兵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在哪儿,我先跟他谈谈。”
冷小兵返回办公室的时候,夏木已经在里面等了快两个小时。短短的两个小时内,夏木仔细地观察了这间屋子的陈设。一叠叠的资料和文件小山一样堆积在桌上,勋章和荣誉证书摆放在柜子最显眼的地方,一进门就能看到,靠墙的立柜里放着换洗衣服,洗漱用品之类生活用品。电脑旁边放着几本关于宗教的书籍,封皮被撕掉,只剩下光秃秃的正文部分。书被翻过很多遍,边缘已经发黄发黑。夏木拿起其中一本翻动,只见里面横横竖竖做了很多标记,重点内容旁边还写了一些注脚,并留了折页……
“前段时间有个邪教的案子,我在查资料,”冷小兵站在门口,望着夏木。
夏木感到后脖颈一阵发凉,仿佛站在他身后的不是个有温度的活人,而是根锋利的冰锥。他放下了书,转过头,看到了冷小兵,他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敌意。
“我们又见面了,”冷小兵笑起来,努力装出一副热情的样子。
“你没有想到,我还会回来,对吗?”夏木没有回应,反问道。
“没有什么想到想不到,每天都有意外,这就是刑警的工作。”
“是吗?”夏木低声地回了一句,语气既像是肯定,又像是怀疑。
冷小兵觉得鼻子一阵痒痒,通常只有在抓捕行动开始之前,他才会有这种反应,师父说过,那是人的第六感,就像羊群能敏锐地感受到一公里外正在靠近的狼群。每个人都有动物本能,只不过常常被理性所压抑,当危险来临的时候,人们自以为依靠经验才能得救,殊不知,本能才是真正的救命稻草。冷小兵揉了揉鼻子,看着夏木,夏木也看着他,二人都感觉到了对方身上的戒备之气。
“你不应该来重案队的,”冷小兵小心斟酌着措辞:“这儿太危险了。”
“你知道,我一定会回来的,这十六来,我一直在想我们再次见面的情形,有时候是在梦里,更多的时候很清醒,你会帮我的,对吗?”
夏木的声音很柔软,冷小兵却感受到了冰冷,锋利的刀刺向了他。
“你就那么肯定,我一定会帮你?”
夏木抬起手挥了挥,对着虚空扣下了扳机:“帮我就是帮你自己。”
冷小兵很想冲过去掐住夏木的脖子,就在这时候,刘宇推门进来,打破了僵局。
“冷哥,受害人家属来了,在会议室等着,”刘宇看着夏木:“这是?”
冷小兵没给刘宇介绍,直接对夏木冷冰冰地说道:“实习期间,你跟我搭档,必须寸步不离,必须24小时随叫随到,做任何事都要经过我同意,不能自作主张,更不能偷偷摸摸,让我发现你有什么小动作,立马滚蛋。”
刘宇听到滚蛋俩字,不禁有些吃惊,当他看到夏木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微笑着淡定地点了点头,惊讶的下巴都快要掉到地上了。
“走吧,一起去看看吧,眼下这案子,你先跟着学,看看你有多大本事,手续放我桌上,办公桌回头我让人给你安排。”冷小兵吩咐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办公室。
夏木跟在冷小兵屁股后,刘宇则好奇心十足凑到了夏木身边搭话:“实习生?啥情况?冷哥咋那么跟你说话?你得罪他了?”
“可能他看我不顺眼,又拿我没办法吧,”夏木毫无波澜答道。
刘宇更加诧异了,主动伸出了手:“你是咱刑警队第一个,能让冷队不淡定的人,我不禁有些佩服你了!我叫刘宇,是冷哥副手……”
“我叫夏木,公安大学侦查系大四学员。”
“高材生啊,难怪这么有个性,你这么厉害,来白川这种小地方不委屈?”
“我户口在白川人,报效家乡是理所应当……”
要真这么简单就好了,远远听到夏木的话,冷小兵心里暗骂一句小狐狸。
会议室里坐着一对母子,母亲三十岁左右,孩子五六岁的样子。孩子见有人进来,慌里慌张地躲在母亲身后,探头望着来人。母亲并不沉着,一脸焦虑。
“到底出什么事儿了?你们让我来这儿干什么?”
“昨天晚上,你在哪儿?”冷小兵问。
“昨天晚上?我回娘家了,在我爸妈家过的夜,他们都可以作证。”
“带着孩子一起吗?”
女人点了点头:“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冷小兵没有回答,从抽屉里翻出一包薯片,蹲下身子逗孩子玩儿。
夏木不解地看着冷小兵,刘宇却习以为常,铺开纸笔,给女人做笔录,详细问了昨晚上她们在娘家的情况,问了女人和丈夫之间的关系如何,丈夫是什么样的人。
孩子的戒备心解除之后,冷小兵抱起了孩子,在屋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扮鬼脸,逗的他哈哈大笑,一会儿又叽里咕噜,小声跟孩子说着悄悄话。夏木依稀能听到,他们在聊一个少儿节目。冷小兵问的很详细,孩子则因为找到了倾听对象,兴奋地复述着节目的内容。看得出,冷小兵对付孩子很有一套,根本不像一个单身男人该有的技能。
刘宇给女人做完了笔录,给她倒了一杯水,让她在一旁等着。
夏木到刘宇身边,小声问道:“他在干什么?”
“你是说冷队吗?”刘宇拿起手中的笔录,说道:“核对笔录,确定嫌疑人的不在场证明,孩子通常不会说假话,不容易串供。”
夏木一愣,心中顿时泛起一股厌恶之情:“他在审讯一个五岁的孩子!”
“别说的那么难听,就是随便聊聊天,”刘宇解释道:“你以后慢慢就知道了,冷哥的审讯技巧在整个白川警界都是最厉害的,他对付人很有一套。”
“他在利用一个五岁的孩子,”夏木情绪激动地低语道:“如果这个孩子知道他的爸爸被人杀害了,而他却笑的这么开心,他会恨自己的。他会觉得自己被人羞辱了,他会觉得自己很愚蠢,等他成年后,会对这件事念念不忘,他会不停地想起这一幕,在父亲遇害的时候哈哈大笑,这会是他一生都无法洗刷的耻辱。”
类似的耻辱伴随了夏木很多年,直至今天,依然像个鬼魂一样跟随着他。妈妈遇害之后,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夏木无法跟除了姥爷之外的人正常交流。医生说他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症,很多亲眼目睹家人遇害的人,都会出现类似的症状。姥爷也以为他还没有从妈妈遇害的伤痛中走出来,替他办了休学,让他在林场跟着他调养休息。只有他自己才清楚,让他沉默不语的,不是创伤,而是耻辱和羞愧。妈妈遇害的时候,他的心里充满了对她的恨意。他得知妈妈要跟一个男人结婚,他感觉自己要被抛弃,他痛恨妈妈,希望她能够死去。而那场谋杀成全了他的恨意,尽管妈妈不是被他杀死的,但他却无法否认妈妈是在他的恨意之中死去的。他感觉是自己主导了那起谋杀,凶手的出现不过是他恨意的具体执行者而已。当年在刑警队做笔录的时候,他之所以什么都没有说,不是因为他吓坏了,而是他不敢说出真相,不敢承认自己对妈妈的恨意。他怕别人把他当成凶手。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包括姥爷在内,提及他对妈妈的恨意。他把那枚戒指保留了下来,用一根绳子串好挂在胸口,随身携带,默默地提醒自己,永远不要忘记羞耻感。
冷小兵把孩子送回到了母亲身边,看了看笔录没问题,让刘宇送母子俩出去了。
“没有作案时间,她们是清白的。”冷小兵对夏木说道。
夏木瞪着冷小兵,像是在说,她们是清白的,但你不是。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冷小兵问。
夏木却摇了摇头,克制住愤怒,他要等一个好机会再发起进攻。
半个小时后,案情分析会召开,夏木选了一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
“说说调查情况,”冷小兵坐在长条桌的中间,众人环绕着他。
“受害人叫马煜,34岁,矿业公司职工,没什么不良嗜好,社会关系简单,没有情人,没有债务纠纷,没有仇人,他单位的人说,他是那种典型的老好人,别人欺负他的时候,他都不计较,整天笑眯眯的……”
“他唯一的爱好就是爬山,每周六都会去森林公园爬山,早上八九点出发,天黑的时候回来,中午会在山上吃一顿饭,休息几个小时,然后下山。结合死亡时间,昨天晚上七点左右,我们初步判断,嫌疑人是埋伏在现场周边的大树后,等在马煜下山的时候,从背后对他进行了突然袭击,用电击棒将其电晕,捆绑住他的四肢,然后将其杀害……”
冷小兵翻了翻尸检报告,问法医老顾:“死者的胃里有青草吗?”
老顾点了点头,将投影切换到了尸检照片:“死者的嘴里,喉咙,食道以及胃里全都发现了青草和泥土,一般食物从入口到胃部,需要五到十分钟时间,也就是说,嫌疑人逼着死者吃了五到十分钟的草……”
众人纷纷低声议论着,间或夹杂几句变态,禽兽,神经病的骂声。
“说说现场的足迹吧?”冷小兵点了点痕检员陈涵。
陈涵慌忙站起来,用激光笔指着投影幕布上的一组照片:“除了报案人的足迹,现场一共发现了两种足迹,大码马丁靴是受害人的,小码运动鞋是嫌疑人的,嫌疑人是个一米六五左右的小个子,很瘦,性别,应该是男性……”
冷小兵皱了皱眉头,他最讨厌案情分析会上出现应该、可能、大概之类的字眼。
正在这时候,角落里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不对吧……”
众人纷纷将头看向角落,夏木坐在那儿,看着现场照片,似乎在自言自语。
“大声点,哪儿不对……”冷小兵喊道。
“现场发现小码运动鞋足迹,不是一个人的,而是两个人,一男一女,两个人身高体重都差不多,穿同样大小和鞋底纹路相似的鞋,但……”
夏木抬起了头,似乎刚刚才发现很多人在注视着他,目光中充满了质疑。
“两个嫌疑人?你有什么依据?”冷小兵问。
“这两组足迹咋一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差别,但仔细看,发力点不一样,这趟足迹左右腿发力均衡,这趟则左深右浅,应该是左脚发力,我怀疑她是个左撇子,或者左脚受过伤,”夏木顿了顿,继续说道:“或是从小练过某种需要左脚受力的项目,比如手风琴。”
“你只看照片,就能看出来,我都研究了一天了!”陈涵抗议道。
“上大学之前,我一直在林场住着;我姥爷是护林员,他每天带着我在林场转悠,护林员基本工作就是通过足迹来判断,有什么人偷偷进了林子盗猎,是单蹦还是团伙,团伙共有几个人,有没有携带重物。不光要看人,还要看动物,国家级保护动物,省级保护动物,还有麋鹿,狍子等各种各样动物的足迹,如果你在林场呆十年,也会轻易看出其中的区别,”夏木语气坚定。
众人重新将目光投射到现场足迹照片上,但那种细微的差别并不容易分辨。
冷小兵看了看刘宇,刘宇会意,抓过一根记号笔放在了夏木面前。
“把这两趟足迹的活动轨迹画出来……”刘宇指了指贴在白板上的局部地图。
夏木抓过笔走到白板前,开始专心致志在图上做标注。红色的错号,一路围绕着受害人的尸体,形成了迷魂阵一样的圆圈,而另一路红色错号,则从中心现场,一路向下延伸,到横亘在中间的马路旁消失不见。
夏木在马路上画了一个箭头,如同拉满了弓,放出了箭。
那支箭呼啸着,飞到了一号矿坑边缘……
结果正像夏木所推测的,警方在一号矿坑边缘的荒地上,发现了大量的白骨。
挖掘工作一直持续到深夜,警队从景区里拉了根电线,支起了勘查灯,将大坑照亮,一具具白骨从土里挖出来,简单清理掉泥土之后,在旁边的塑料布上依次摆开。
冷小兵和夏木等人站在土坑边,沉默地看着一大片白骨。
老顾拍打着身上的泥土过来:“还好,没有人骨,全都是猫和狗的……”
“家养的?还是流浪的?”冷小兵问道。
“全都是家养的,看样子是被人虐待致死,然后偷偷埋到了这里,持续有好几年了。”刘宇气急败坏,把几个证物袋交给冷小兵。证物袋里装着项圈和吊牌,吊牌上印有宠物的名字和宠物主人的联系电话:“受害人马煜每周六上山,根本就不是为了野营,而是抛尸。”
“没错,受害人马煜虐杀动物,这就是他被害,又被摆成跪姿的原因,”夏木说。
冷小兵赞许地看了看夏木,晃了晃手中的证物袋:“看起来,嫌疑人八九不离十,就在这些被害宠物的主人之中。”
“未必,”夏木道:“马煜虐杀了嫌疑人的宠物,因此招来杀身之祸,这点可以肯定,但是,嫌疑人如果真的很爱他的宠物,是不会让它埋在这里,这跟弃尸荒野没什么两样。”
“夏木分析的对,嫌疑人有可能已经把宠物的尸体带走了……”
老顾也点了点头:“开掘之前,我就发现上面有挖掘过的新土层……”
“不就是一条狗或者猫,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吗?还挖出来重新埋?”
“对有的人来说,狗和猫比家人还重要,”林场里常年养着巡山的猎犬,夏木跟它们的感情很深:“我敢断定嫌疑人带走了宠物的尸体,因为受害人的遗物里缺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登山包。嫌疑人没有拿钱包,手机,没有开走他的车,偏偏带走了一个登山包,我估计就是为了装宠物尸体用的。”
冷小兵发现夏木的推断跟他心中所想一模一样,他对他的欣赏更多了一些:“把这些被害宠物的主人都设法找到,不管案子跟他们有没有关系,都能找到一些线索。这些丢了宠物的人之间说不定会有互助群,寻找群之类的组织。夏木,你跟我再去一趟受害人的家里,老公常年虐杀宠物,他老婆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上次做笔录的时候她没说实话,这里面一定有隐情,我们得去弄清楚……”
车沿着环山路离开的时候,冷小兵再次看到景区的电子屏,已经修复完好,开始正常播放倒扣的矿坑,这次他的感觉更加古怪,既没有想到飞碟也没有想到金字塔,而是西游记里的宝葫芦一类的法器。寂静黢黑的夜空中,星星密密麻麻,两束车大灯犹如探照灯一样,在波澜不惊的黑色海面上,急速前行着。
“你觉得他们是什么关系?”冷小兵扭头看到夏木正在玩手机,打破了沉默,“在案情分析会上你提到,现场作案的嫌疑人有两个人,一男一女,他们是什么关系?”
夏木放下了手机:“也许是情侣,很多情侣都爱穿同样的鞋,也许是父女或母子……总之,能一起联手作案,关系必定非同一般。”
“能具体点吗?他们究竟是怎么分工的?”
“一个负责杀人,一个负责清理现场,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现场没有找到指纹,DNA之类有明确指向性物证的原因,”夏木翻看着他的记录本,上面凌乱地记着一些细节:“清理现场是那个女人,她很小心,也很仔细,她把现场所有的指纹都抹掉了,包括受害人衣服上以及周边树干上的,我猜她在清理的时候带着乳胶手套。她故意穿着同样纹路的鞋来混淆足迹,要知道,在泥土里最容易留下的就是足迹了,混淆足迹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她是个心思缜密,有很强的反侦察能力女人,而且很会隐藏自己。”
“又一个不存在的凶手!”冷小兵心中暗暗浮现起一种不详的预感。
“又是一个,还有一个是谁?”他知道他说的是白川案,故意问道。
冷小兵没有回答,而是问他:“你为什么要当警察?”
“这是我的理想……”
“别用标准答案糊弄我,你想留在重案队实习,必须告诉我你真正的想法。”夏木陷入了沉默,冷小兵继续逼问:“否则,我会想方设法让你离开,我当刑警快二十年了,我有很多办法,你不想这么快就离开,对吗?”
“你呢?当年的事儿,你已经不在乎了吗?”
“那个案子已经过去十六年了,快要沉没了,我不能逼着所有人跟我在一条快要沉没的船上一起等死,他们是无辜的。”
“别把责任推给别人,他们是无辜的,你不是!”夏木低喊道:“你没有开枪,放走了凶手,你害死了我妈妈,还有另一个警察,你还把枪藏了起来,我全都看见了,你不仅有罪,而且还欺骗了所有人,你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你一直都在说谎,你这个大队长现在所拥有的一切荣誉,都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
冷小兵感觉精心修建的神殿正在被摧毁,一切都变得摇摇欲坠……
“人人都以为你是个神探,其实你不过是一个骗子。”
冷小兵艰难地问:“你当时为什么不揭穿我……”
“我只是个孩子,没有人会相信我的话,”夏木没有提及自己当时对母亲的恨意,以及由此所产生的羞愧感,将矛头对准身边的这个人:“你为什么要说谎,我不明白……”
“如果我说了真话,就会被赶出刑警队,而白川案就会成为一桩永远破不了的悬案,我必须忍受着谎言的折磨,留在这儿,继续去破案,就像一个身患绝症的人,欺骗家人和朋友,不告诉他们真相,是为了让他们能够继续生活,你可能会觉得我为自己的自私找了一个好听的借口,但我真的是这么想的。等案子破的那一天,我就脱下警服,告诉所有人当年发生了什么,然后从刑警队滚蛋,”冷小兵终于把藏在心里的秘密说了出来,不过,他没有感到惶恐不安,也没有一丝痛苦,反而因为敞开心扉,而感到解脱,如释重负。建造在谎言之上的神庙坍塌了,他看到自己站立在一片废墟之中,艰难跋涉着。在废墟之中,他看见了他,那个戳穿他谎言,见证了真相的少年夏木。夏木变成僧侣,站在新的庙宇前召唤着他。那是一座只为他而修建的庙宇,周遭弥漫着静谧肃穆的诵经声:“我什么都不在乎,我的生活已经被毁了,剩下唯一的希望就是把白川案破了,不是为了受害人,也不是为了我师父和师哥,更不是为了荣誉。我只是为了自己,我不想当一辈子胆小鬼。”
“如果案子永远破不了呢?也许凶手早已经死了……”
“我想过几种方案,要么给自己设立一个倒计时,某一天早上醒来,日期到了,我就离开刑警队,留下一封辞职信说明情况,消失的无影无踪;要么一直坚持到退休那一天,他们为我举行欢送会,我没有出现,他们去家里找我,发现我已经自杀了,手机上有我录的遗言视频;要么,我可以当个英雄,在某一次抓捕行动中,我和歹徒英勇搏斗,被歹徒一刀捅死,最好是心脏或者大动脉上来一刀,无法抢救,当场毙命,我来不及说出真相,他们会把我当成英雄,举行盛大的纪念活动,安葬在公墓里,还会把抚恤金和烈士证送给我父母,”忏悔的感觉太好了,冷小兵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他甚至发出了愉快的笑声:“你替我选一个,哪一个结局更好?”
“你应该当一个英雄,大家都喜欢完美无缺的人。”
“越完美的人越要隐藏更多的阴暗面,所以这个选择是最糟糕的。”
冷小兵笑了,夏木也笑起来,他们注视着彼此,达成了某种共识。
“我知道,你回来是为了白川案,我会帮你,我手里有很多线索,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查,但没有什么进展,我在里面打转的时间太长了,你需要我的帮助,但,我更需要你的帮助。我会把调查到的都告诉你,但你也要答应我几件事。”
“什么事儿?”
“第一,只能在私底下查,不要让别人发现,你是受害人家属,这个身份太敏感了,按照规定与案件相关的人应该回避,高队和警队的人都不会同意你调查的。我会帮你打掩护,也会教给你怎么查案,调查仅限于咱俩之间,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第二,实习期结束之后,不管有没有查到结果,你都不要再回白川刑警队了,不要再碰这个案子,你得放下过去继续生活,我可不希望你变成我这样,把人生都毁了;第三,如果找到线索,你要第一时间告诉我,不能有任何隐瞒,我们之间必须坦诚。”
“第四……”
“还有第四?”
“如果有一天,我们和凶手面对面,该怎么办?”
冷小兵愣住,他发现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面对凶手,他还会害怕吗?
“我没想过,我是个悲观主义者……”冷小兵说道。
“你执着于追凶,不是为了找到答案,而是为了经历磨难,你用痛苦来化解谎言所带来的不安,你在宗教里找到了一种圣徒的精神,只在乎过程所产生的意义,而不在乎结果,或者说,过程本身就是结果。”
夜里十点多的时候,二人来到了受害人家,敲开了屋门。
受害人的妻子看着冷小兵和夏木,显得有些不安。那个孩子睡眼惺忪从里面出来,看到二人,嘟囔了一句妈妈。冷小兵给夏木使了个眼色。夏木过去抱起孩子,走进了卧室。客厅里只剩下冷小兵和受害人的妻子。
时高时低,时而激烈时而低沉的说话声,悉悉索索从外面传进来。
夏木拿起放在床头的绘本,想哄孩子入睡,孩子却睁大眼睛,看着外面。
“叔叔,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夏木愣住,想要回避:“你现在的任务是好好睡觉……”
“我爸爸为什么没有回家,他是不是出事了?”孩子声音闷闷的,鼻音很重。
“别担心,”夏木感觉很无力,说话声音也虚无缥缈,没有丝毫分量。
孩子却伸出了手,拉住了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会有事的。”
外面的说话声渐渐消失了,然后是一阵敲门声,妈妈站在门口,示意夏木可以离开了。夏木看着孩子的妈妈,仿佛感受到了童年骤然失去的温暖。那孩子又重复了刚才的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他。夏木轻轻叹息,走出了卧室。
冷小兵抱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站在客厅里等着夏木:“马煜虐待动物的时候都录了视频,有几十段之多,嫌疑人也许挖出了被害宠物尸体带走了,但他不一定知道视频的事儿。我们把视频都过一遍,也许能找到那条被带走的宠物,然后顺藤摸瓜找到宠物的主人,也就是凶手。打起精神来,今晚上我们得熬个通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