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同桌太奇怪了怎么办

若你是一只小怪兽,请给我靠

近的机会,因为啊,我也是怪兽王国的一员呢!

用眼睛看人是肤浅的,请让

我,去你心里做客吧!

1

姜 沁 :

我常常想象,我的妹妹呀,像姜花一样纯洁美丽的小姜沁,你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呢?我也会在纸上勾勒你长大的轮廓,可是, 这就像是一道永远无解的谜题。

但是,我想,你会比所有的女孩子都讨人喜欢。

我所遇见的那些女孩子,真的非常令人头痛。比如,我的新同桌程意萝。在她身上,我看见自私,看见虚伪,看见狭隘。

当然,也许在她看来,不,也许在所有人看来,我才是最让人生厌的人。我听见他们喊我“僵尸手”。像僵尸一样了无生气的 十六岁男生。这就是你曾经那么喜欢的哥哥。

这世间的人总是习惯自以为是,我也不能例外。

——来自“姜湛日记”

第二天上学,程意萝特意比往常提前了十分钟。教室里还没有什么人,陈柘这天值日,把手里的扫把当话筒,一边甩着头唱歌, 一边胡乱地扫着地,尘土飞扬。

见程意萝进来,陈柘把扫把一扔,热情地凑过来:“老同桌, 英语作业借我抄一下。”

程意萝没什么心思理他,随手掏了英语卷子给他,然后,伸手去桌洞里摸索,一脸凝重。

却见陈柘凑近一步,低声说道:“你书桌洞里有秘密!” 程意萝心惊了一下。

陈柘看着程意萝惨白的小脸,哈哈大笑:“被我猜中了吧!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你书桌里藏着巧克力,自习课的时候会偷偷吃。”

程意萝斜睨了他一眼,随手从桌洞里掏出一颗巧克力,递到陈柘面前。陈柘得意地塞到嘴里,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权当封口费了!放心,我会保密的,绝对不会打破你‘好孩子’的人设。”

陈柘抱着卷子,迈着摇滚步伐离开了。

程意萝重重地叹了口气。这算什么秘密?只是个习惯而已, 程妈妈觉得巧克力能给她疲惫的大脑提供动力,所以总是提醒她到下午的时候补充一块巧克力,吃着吃着就成了习惯。但是好孩子人设?没错,她拥有一个完美的人设。学习好、性格好、纪律好、习惯好……总之,她就是老师心里的“N好学生”。

日记本不在书桌里。

程意萝让自己冷静下来,努力地回忆着,她可以肯定,放学的时候,她确实把日记本放进了书包里……记忆里再次浮现出昨天傍晚的情形,迎面而来的裴子柚、蹲在地上捡东西的姜湛……“惨了……”程意萝不禁喃喃出声。

那本日记应该被甩出了书包,可能被姜湛捡走了,也可能落在裴子柚的手里,当然,也有可能散落在角落里不知道被谁捡走了。不管被谁捡走,生活在日记本里的“意萝2号”都会被**裸地曝光。

她不敢想象假如自己的壳被打破了,真实的自己被**在人前,会带来怎样一场狂风暴雨。

“意萝,你来得好早啊!”骆珞慢悠悠地走进教室,娇嗔地和程意萝打了个招呼。

程意萝敷衍地笑了一下,瞥向教室门口。 “你等谁呢?”骆珞好奇,也随着她望过去。“姜湛。”程意萝一时失言。

2

骆珞惊讶得下巴都要掉到地板上了。“我是说姜湛来了。”

程意萝漫不经心地指指教室门口,只见姜湛背着书包打着呵欠走进了教室。

骆珞斜睨他一眼,然后匆匆地嘱咐了程意萝一句:“一定要去找老杨,一定要换同桌,你就说姜湛影响你学习。你是咱们班的镇班之宝,你提什么要求老杨都会同意的。”

姜湛已经走了过来。

骆珞吐吐舌头,飞快地跑开了。

骆珞说得没错,姜湛的确影响了程意萝的学习。整个早自习, 程意萝虽然一直低头看着桌上摊开的书,心思却全在姜湛身上。

他坐下来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才慢条斯理地打开书包。他拿出一本书翻了一下,甩到一边,然后又拿出一本书翻了翻,又甩到一边。

程意萝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加快了。 “看什么?”姜湛忽然说,语气很不友好。 “我没看你啊!”程意萝回了一句,又心虚地补充道,“你长得又不好看。”

话音一落,程意萝自己也愣了一下,显然有些口不择言。饶是如此,她还是一脸正气地看了一眼姜湛。

晨光璀璨,照着少年白皙的脸,他的气质有些忧郁,眉间仿佛凝结着淡淡的愁绪。

他其实挺好看的。“意萝2号”突然在她心里说了一句。

程意萝的心忽然软了一下,她想起昨天昏黄的暮色里,他脸上印着明显被打的手印。每个人都有着不为外人道的故事吧。她从小套着一个壳长大,所以,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每个人或许都有一个用来保护自己的壳。

姜湛果然对女生的脑回路感到无语。“嗬,镇班之宝!”

程意萝似乎听见他带着嘲讽的轻嗤。两个人面无表情地对视了一眼,程意萝将椅子向外侧挪了挪,姜湛嘴角动了动,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无形中又向程意萝的“疆土”扩展了几分。

程意萝从姜湛的种种表现判断,他应该没发现日记本的存在。第二节课上课,骆珞忽然哭哭啼啼地向老杨“报警”:“老师,我的派克笔不见了。那是我爸从德国带回来的,限量版的,全世界也没几支。”

有人偷笑,有人窃窃私语。

程意萝把头向下低了低,她那个全世界公认的“好朋友”又在炫富了。

长得又胖又爱扮公主的骆珞常常会无知无觉地炫富,在旁人眼里却像个笑话。

下课了,终于挨到姜湛离开教室,程意萝迟疑了一下,迅速动手开始翻找姜湛的书包。

他的书包里并没有自己的日记本。

程意萝松了一口气,可是悬着的心依然无法放下。如果姜湛的嫌疑排除了,那么下一个就是裴子柚。如果,日记落在裴子柚的手里,那就更可怕了。因为……那个日记本里写满了裴子柚的名字。

程意萝心里哀叹一声。

她的手突然触到一个柔软的物体,竟然是一只小小的蒙奇奇娃娃。真是一个奇怪的男生,身上有淡淡的香味,书包里还会放女生才会喜欢的布偶。程意萝惊讶地皱起眉。 “你在干什么?”冷冷的男声突然响起,姜湛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

程意萝手里握着娃娃,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姜湛突然伸手夺过她手里的娃娃,他的动作太快,指尖甚至刺痛了她的掌心。程意萝“哎哟”一声,姜湛的表情却难看极了。

“程意萝,你该不会是怀疑姜湛偷了你好朋友的派克笔吧?” 后桌的同学笑起来。

周围的人不禁都向他们看过来,甚至有人小声说:“也不是不可能。”

程意萝连忙摆手:“不是的,不是的……” 可是,她该怎么解释呢?

好在上课铃响了,数学老师不耐烦地敲了敲教室的门,乱哄哄的教室霎时安静下来。

程意萝,你可是彻底惹恼了姜湛。“意萝2号”嘀咕着。

程意萝犹豫了很久,还是写了一张小字条:我不是故意要翻你的书包,因为我的日记本不见了。

过于傲娇的女生,连“对不起”三个字都不肯坦****地写出来。这样的措辞,却只会让对方更恼火。

果然,姜湛没有给她任何回应。

倒是骆珞,在下课之后忽然又哭哭啼啼地叫起来:“哎呀,是谁把我的派克笔摔到地上的?笔尖都摔歪了。”

陈柘看着骆珞矫情的样子,肆无忌惮地笑起来,笑得都要直不起腰了,他故意学着骆珞的语气,娇滴滴地说:“哎呀,你的全世界都没有几支的、限量版的、来自德国的派克笔质量这么差,是个假货吧?”

3

教室里一派欢腾景象。 程意萝重重地叹了口气。

天气不是太好,雾蒙蒙的,从教室外面进来的人,头上都沾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裴子柚,去打球呀!”有人招呼着裴子柚。“不了,今天场地太滑。”

裴子柚懒洋洋地回应着,却也不抬头,只专注地看着手里的本子,嘴角不时上扬。

“哎哟,大学霸不是轻轻松松就能拿第一吗?竟然知道抓紧时间学习了?”裴子柚的好友打趣道。

他也不解释,仍是笑着看那个浅绿色封面的本子,忽然又想起什么,头也不抬地问道:“你知道程意萝吗?她是哪个班的?六班?”

朋友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他,然后无奈地白他一眼:“对啊, 隔壁六班的啊!大名鼎鼎的,怕是只有你不知道。”

裴子柚这次终于抬起头,认真地问道:“为什么啊?你们都知道她吗?”

“哈哈,大柚子,你这个问题是认真的吗?”同学显然觉得不可思议,“她每次考试和你的分数相差不到三分!人家也是学霸啊!”

“哦……”裴子柚轻描淡写地回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想到什么,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个女孩子……裴子柚努力地回想着程意萝的脸,在暮色沉沉的天色里,他依稀记得,她的神情不是太友好,难怪呢……P真是我的噩梦,为什么每次考试,他都要领先那么几分?我 想,P一定是老天爷给我设置的路障,我今年的目标就是越过这个 路障。在我程意萝的人生之路上,只有打不死的小强,没有踹不走的路障,除非……P是一只小强!

在文字后面,程意萝用棕色的笔画了一只蟑螂。 “真幼稚。”裴子柚扯扯嘴角。 L真是讨厌,每次都要拉着我走那么长的路,每天放学我都要浪费太多的时间陪她,如果不用陪L,我这次考试应该能超过P。

不过,说实话,我真的很讨厌学习,讨厌没完没了的考试,讨厌失败,讨厌被妈妈教训,讨厌P。

P的人缘看起来不错,就连L都整天把P挂在嘴上,一副花痴的 表情。他除了会学习,会打篮球,还有什么闪光的地方?我就不喜欢P,一脸好孩子的样子,看上去谦和有礼,笑容假惺惺的,谁知 道那是不是他戴的面具呢?啊,P真是我的噩梦啊!

我昨天做梦居然梦见了P,这太可怕了。我梦见下次月考,我 和P只差了0.5分。当然,是他又领先了我0.5分。有P存在的梦果然 是噩梦。

浅草绿色封面的日记本,内页亦是彩色的,女生的字迹娟秀工整,但是几乎每一篇都写满了L和P这两个代号。

裴子柚是在草地上捡到这个日记本的。昨天傍晚,在程意萝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之后,他漫不经心地走了两步,几乎要踩到这个本子上了。日记本并没有名字,但是看字迹显然不是姜湛的。他初时只是为了找到主人才信手翻了翻内页,可是,看着看着却觉得内容太过有趣。

“P……”裴子柚慢慢咀嚼着这个代号。

这个代号在日记本里出现的频率极高,pei的首字母啊!裴子4

柚忽然忍不住大笑出声,笑得肩膀都跟着耸动起来,害得后桌的同学踹了踹他的椅子。谁能理解鼎鼎大名的高一年组学霸裴子柚,丝毫没有好学生该有的样子,学习不刻苦,劳动不积极,纪律不严谨,有时候如翩翩公子般温润宽厚,有时候又像个七八岁小孩子一样调皮讨嫌。老师们常常被他气得哭笑不得,私下里喊他“猴子”,但是又奈何不得,谁让他是高一(5)班的骄傲呢?只好全班一起宠着他。

裴子柚好不容易才止住笑意,可是,他一想到自己竟然在程意萝的日记里做了主角,眼睛不由自主地弯成一弯弦月。他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日记本的封面,心里思忖着该怎样处理这本日记。

教室门外有女生徘徊的身影。

裴子柚不经意地抬头,看见程意萝眯着眼睛向教室里巡视的眼神。他猜想,她心里应该慌乱极了,看她那表情,多忐忑啊!他再次忍俊不禁,笑得伏在桌子上,肩膀耸动着。

“唉,学习太刻苦,学傻了吧?”后桌的同学感叹着。 “嗯,快月考了,学霸的日子不好过,压力太大。”另一个同学点点头。

程意萝在五班门前来来回回地走着,视线不着痕迹地探进五班的教室。她心里叹了口气。这太像骆珞那样的迷妹们常做的小动作,为了看一眼传说中的男神裴子柚,她们经常故意在五班门口晃**。

裴子柚擦擦眼角,心情好极了,真是担心自己会笑出鱼尾纹。他把日记本往书包里一推,然后站起身,慢悠悠地踱着小碎步走出教室。程意萝险些和裴子柚撞到一起。

裴子柚忙不迭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差点儿撞到你。” 然后,又有些迟疑地看着程意萝,“哎?这位同学,我看你有些面熟,你是……”

他敲着脑袋故作思考状,简直是影帝级的演技。

程意萝脸色讪讪地道:“昨天我们见过,在户部巷小区,你撞了我,我的书包掉了。”

程意萝言简意赅地重复着昨天的事故,试图在裴子柚脸上找到关于日记的线索,但是看起来,裴子柚一脸平静,似乎没有留意过日记本。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隔壁班的,程……程……程什么来着?”裴子柚的食指在空气中摇晃了许久,最后总算落了下来,他直指程意萝的鼻子,“程小萝!”

程意萝的脸都要黑了,“意萝2号”在她心里咆哮着:气死了!这个家伙竟然这样无视你啊!

裴子柚看着程意萝的眉头慢慢地皱起来,心里暗笑,捉弄这小姑娘真是一件有趣的事儿。

程意萝极力忍耐着,也懒得去纠正他,故作平静地问道:“你昨天有没有捡到我书包里的东西?”

她没有说出“日记本”三个字。

裴子柚一脸乖孩子的表情,摇摇头,又关切地问:“你丢了什么吗?需要我回家的时候去路边帮你找找吗?”

“不用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程意萝的声音冷到极点,说完再也不理会裴子柚,径自回了教室。

上课铃急促地响了起来,穿着校服的学生们像小鹰归巢一样急匆匆地往教室跑。裴子柚才不着急呢,他心情难得舒畅,生活这么乏味,总要找些有趣的事。他逆着人群往六班门口踱步,姜湛刚5

好从对面走了过来,两个人四目相对,裴子柚愣了,下意识地耸耸肩,权当打招呼。姜湛却毫无反应地进了教室,仿佛把裴子柚当空气一样。

裴子柚轻轻叹口气。他的视线追随着姜湛,却意外地发现姜湛竟然在程意萝的座位旁边坐了下来。他们竟然是同桌?

这个发现让裴子柚眼前一亮。

忽然,有人重重地拍了裴子柚的肩膀一下,然后扯着他往教室走:“大柚子,上课了,别害得全班同学陪你受罚。”

裴子柚太皮了,老师们拿他没办法的时候,索性让全班同学陪他一起受罚。上学期期末,有一次历史课的时候刚好下雪,裴子柚站在走廊里看雪,迟迟不进教室,老师罚全班同学把《程门立雪》的古文写了二十遍。之后,仿佛全班同学都成了裴子柚的监护人, 大家为他的纪律问题操碎了心。

裴子柚被人喊了绰号也不恼,心里只想着程意萝和姜湛并肩而坐的场景,心情好极了。

像姜湛那样死气沉沉的人,遇到程意萝这样有着外壳的有趣女生,会发生令人期待的化学反应吗?

姜湛不喜欢新同桌。

他忘了是哪一天,妈妈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我和张主任打过招呼了,给你安排一个学习好的同桌。”

近朱者赤?听起来有些可笑。

他和程意萝做了一个学期的同学,对她并没有什么了解。事实上,他对班里任何人都没什么深刻印象,他没有朋友,也懒得去经营同学关系。

他对程意萝唯一的印象就是书呆子,所谓学霸不过是书呆子而已。及至成了同桌,他又觉得她高傲、虚伪。她看自己的眼神总是带着几分傲慢。她随意翻自己的书包,不懂尊重。她和骆珞明明是好朋友,可是当骆珞送她小礼物时,她表面上欢喜感动,背地里却把那件小礼物扔进了垃圾桶。

一个人怎么会藏着那么多副面孔呢!

这一点,倒是有些像裴子柚,他想。所谓的学霸们,都带着几分虚伪与自私。

放学的时候,姜湛看见程意萝等在路边,或许她有什么话要和自己说,但是姜湛不想理会她。他转过身,拐进另一条小路。

“嗨。”忽然有人喊了他一声,“你怎么走这条路啊?” 不用回头也知道,这声音来自裴子柚。

姜湛没说话。身后的脚步声却没停,裴子柚跟了上来。 “我爸出差了,他今天应该不会去你家了。”裴子柚的声音里隐隐带着些歉意,“他昨天确实喝多了。”

裴子柚似乎习惯了姜湛的沉默,抬脚踢飞面前的一块小石子, 深吸一口气,继续跟在姜湛身后。

“那不是我家。”姜湛却突然说了一句,“我们很快会搬走的。”

裴子柚愣了愣,忙辩解:“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的。” “那是外婆的家。”姜湛低低地说,也不知道裴子柚听没听见。

学校里没有人知道裴子柚和姜湛的关系,即使是老师们。谁能想到,看似毫无交集的他们竟然是表兄弟。

裴子柚的爸爸是姜湛的亲舅舅,两个人同岁,生日相差也不过两个月而已。

亲戚们提起裴子柚,都是啧啧赞叹,裴家生了这么有出息的孩子,俨然已经把他当成两年后的高考状元。而提起姜湛,一个个却都是讳莫如深的表情。

“姜湛那孩子啊,小时候真可爱,聪明又乖巧,后来…… 嗯……可惜了。”

“对啊,阿湛小时候学习成绩比小柚还要好,可惜了。”

他们只会这么说,嘴里唏嘘着,脸上或许会显露出些许同情, 但最后多半是摇摇头,再无兴致提起这个名字。

姜湛似乎早就习惯了成为人们聊天的主角,自然也习惯了在聊天话题散尽之后被人们遗忘。

十岁那年,父母离异。大人们的事总是让小孩子摸不着头脑, 他们好的时候像糖一样甜,彼此看着对方的眼神是闪着光的,可是说不清从哪天开始,两个人开始争吵,像敌人一样,谁也不肯退让一步,最后,说分开就分开了。

爸爸带着妹妹姜沁去了北方。姜湛和妈妈搬到了江城的外婆家。他常常觉得,自己和妹妹,就像父母的两件行李。妈妈在这两件行李中挑挑拣拣,最后选择了他。然后,妈妈把他甩给了外婆, 那段时间,他几乎看不见妈妈的身影,只有外婆照顾着他。

初来江城的半年大概是父母离异后他过得最幸福的时光,所有的温暖都来自外婆。

可是,半年之后,外婆去世了。

及至三年后,妹妹与爸爸也相继离世。他连他们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他手心的温暖一点点消失了,怎样努力都握不住。

姜湛在很小的年纪,就懂得了一句话——世间好物不坚固,彩云易散琉璃碎。

这世上有什么是可以永垂不朽的呢?

从学校出来没多久,就到了外婆家的旧楼。姜湛回身看看裴子柚,他不知道裴子柚为什么要跟着自己来这里。他心里并不欢迎裴子柚,可是那房子作为外婆的遗产,从法律角度来说,有一部分是属于裴子柚家的。

裴子柚进了屋,讪讪地挠挠头,解释道:“我来拿点儿东西。”

他径直走向阁楼。小时候,裴子柚也常常住在这里,阁楼是他的空间。奶奶去世之后,他的东西依旧留在那里,他还是会经常来,自己默默窝在阁楼里,一坐就是小半天。当然,姜湛即使在家,也不会和他有互动,至亲的兄弟俩,就像陌生人。

客厅里杂乱不堪,昨天这里进行了一场闹剧。姜湛的舅舅, 也就是裴子柚爸爸喝多了酒,来耍了一场酒疯,叫嚣着要卖掉这房子,把姜湛和他妈妈的东西扔得到处都是,包括程意萝看见的从窗口散落的那些书本、信件。

姜湛放下书包,拿了扫把去清理厨房里的碎碗碟。裴子柚眼里闪过狡黠的光亮,迅速地掏出程意萝的日记本放进了姜湛的书包。见姜湛毫无察觉,他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抬头看见墙上的黑白照片,裴子柚略略失神。照片上是奶奶慈祥的笑脸。如果奶奶还活着……姜湛会过得开心一些吧。

储物柜里有一箱子的书信,昨天被舅舅碰翻到水池里,饶是姜湛后来把它们拣出来晾晒,还是“覆没”了大半。姜湛叹口气,将那些再也无法挽救的碎纸片扫进了垃圾袋里。

他整理完毕,见裴子柚望着墙上外婆的照片发呆,心里软了软。

“你不走吗?”他问了一句。 “当然走啊,你又不给我饭吃。”

6

裴子柚又嘻嘻笑起来,站起身就往外走,走两步又回头去拿姜湛手里的垃圾袋。视线扫过他左手的黑手套,裴子柚眼神黯了黯, 笑容也收敛了,再不多说什么,逃也似的离开了。

把房子清理干净,已是一个小时之后,姜湛重重地叹口气,瘫坐在沙发上。或许,早就该搬走了。妈妈两年前就买了附近的新楼盘,是他不愿意离开这里,这个小小的老房子里留着他对家最后的眷恋。外婆去世后,舅舅对他们母子也算照顾,只是言语中会有意无意地提及这房子的继承问题。姜妈妈的事业开始红火之后,慢慢有了些积蓄,贷款买了新房,舅舅见他们迟迟没有搬走的意向,态度里明显多了焦虑,多了对这套房子迫不及待地占有。

人性,最经不起利益的挑战。

客厅里古老的座钟突然响了起来,房间里暗了几分,姜湛无精打采地走进厨房,晚餐是很好打发的,煮一包速食面,或者吃个面包就可以了。

他很自然地把左手的手套摘了下来,由于经年累月戴着手套, 那只手的皮肤显得格外苍白,但是手背上碗口大的疤痕也因此更加触目惊心。门外突然响起开锁的声音,姜湛警觉地又把手套戴了上去。又是舅舅吗?门开了,进来的人却是他的妈妈裴曼。

姜妈妈穿着一身得体的职业装,挎着公文包,她侧过身,请身后的人进来。

“房子不大,很好打理的。”姜妈妈说着,一抬头看见从厨房里走出来的姜湛,“哎呀,阿湛,你已经回来啦,我还想着找人先把房子打扫一下呢。”

姜妈妈说着话,手已经指向了厨房,她身后跟着的是从家政公司请来的保洁阿姨。 “先扫厨房吧,家里的猫太调皮,把盘子都碰翻了。” “不用了,我已经打扫过了。”姜湛淡淡地说。

保洁阿姨看着整洁的厨房,仍然热情地说:“小伙子真勤快, 我再打扫一遍吧,再把玻璃擦了。”

“不用了,我不喜欢陌生人碰家里的东西。”姜湛的声音明显冷了很多。

裴曼难堪极了,但仍是尽力保持着平和的仪态,圆场说道: “青春期的男孩真是很让人头痛。”

朴实的保洁阿姨讪讪地笑着:“是啊,男孩子到了青春期,性格总是会奇怪一些,我儿子也是这样。”

送走了保洁阿姨,裴曼脸上的表情明显低沉了下来。凭经验, 姜湛也知道,妈妈又要开始说教了。

“阿湛,我和你讲过很多次了,男孩子即使学习成绩不好, 言谈举止也一定要有修养,你的修养就是你的名片,会伴随你一生。”

姜湛抓起书包,一句话也没说,走进自己的房间,把门反锁上。

妈妈开始喋喋不休,仪态却又那样端庄,语气也是极温和的, 就像在公众场合演讲一样。这是一个连教育儿子都已经变得职业化的妈妈。

姜湛趴在**。门外罕见地没有声响。隔了一会儿,他听见大门响了一声。他起身,倚在窗前,看见妈妈的身影出现在楼下的小路上,她沿着那条路脚步匆匆地消失在街角。

她如今真是忙,忙得连多教育儿子几句话的时间都没有了。 他还记得,小时候,每次妈妈和爸爸吵架,最后都会哭着说“你知道我的感受吗?我不想沦为一个带孩子的家庭妇女,我也想要做好自己的事业”。可是,那时候的妈妈真的就只能疲惫地做一个家庭妇女,把两个孩子带大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爸爸,是个工作狂,常常忽略了对家庭的照顾。

他们分开后,妈妈终于实现了自己的人生愿望,她的事业一点点起步,越来越成功。

姜湛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

肚子叫了几声,但他哪里还有食欲?他随手扯开桌上的饼干袋,抓了一块饼干囫囵着吃了下去。然后,他恹恹地打开书包,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倒是很喜欢做功课,大脑机械地运转起来,会让他的情绪变得麻木。

他的手指触到一个绿色的本子,有些迟疑。

绿色的硬壳本子,扉页也是淡淡的绿色,上面有一行娟秀的小字:让懂的人懂,让不懂的人不懂,让世界是世界,我甘愿是我的茧。

—— 简 嫃

最下面,还有一个他最近才熟悉的名字:程意萝。

他想起她日间翻自己书包的动作,想起她脸上尴尬的笑容,想起她递过来的字条。原来,她真的在找她的日记本。

姜湛略略回想了一下,应该是那天傍晚,她撞破他最难堪的那个时刻,他们弄混了那些书本。

爱写日记的女孩?看她昨天的反应,很在意这本日记呢。他心里有个小小的身影慢慢浮现出来,姜沁也爱写日记呢!那么小的家伙,从幼儿园刚学了几个字而已,就开始歪歪斜斜地写日记,混着拼音和错别字,难看极了,却偏偏把小日记本当成宝贝一样。但7

是,他还是会偷偷地看那个小女孩的日记,行文生动有趣,他常常觉得自己的妹妹长大了是要当作家的。他总是为她骄傲。及至姜沁离世之后,他也开始写日记,三言两语,写给姜沁听,仿佛姜沁因此可以活在他的日记本里一样。

姜湛自己都没察觉到,在回忆起姜沁的时候,他的嘴角是不自觉地翘起来的。

可回忆越美好,越是烙得他心里生疼。

他果断地把程意萝的日记本合上,没有再看里面的一字一句。

“意萝,你怎么有黑眼圈了?你昨晚挑灯夜读了?” 一大早,骆珞就看着程意萝惊叫起来。

周围有人笑起来,大家叽叽喳喳地调侃着,有人说:“学霸嘛,自然要付出比我们多几倍的辛苦。”有人接道:“程意萝,你是想下次月考拿年级组第一吧?”还有人一惊一乍地喊着:“我听说,隔壁班那个裴子柚,学习一点儿都不刻苦,人家那么轻松就能蝉联第一名,啧啧,程意萝,你可得加把劲。”

真是讨厌啊!“意萝2号”在心里发狂地喊着。骆珞,你是故意的吧?故意让我成为焦点!裴子柚这个名字更让人讨厌,为什么无时无刻都不能摆脱这个名字!

程意萝表面上镇定地笑着,对大家摆摆手:“要上课了,都别说话了。”

她哪里是挑灯夜读了,她一整夜都在惦记那本莫名消失的日记本。那个日记本简直就是一枚威力巨大的炸弹,它一旦被公之于众,爆炸的威力足以让她没有颜面面对这个世界。

姜湛慢悠悠地走进教室,在程意萝身边坐下来。程意萝下意识地把身体向旁边挪了挪,因为昨天的事,她犹豫着要不要对姜湛友好地打个招呼。她试图挤出一个标准的假笑,嘴角还没翘起来,只见姜湛扬扬手,一个绿色的本子被甩在了自己面前。

程意萝大脑空白了几秒钟。旋即,她心里燃起了熊熊怒火。“姜湛!”她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手心震得生疼。

她的声音大概有些大,前桌同学回过头来。

程意萝努力压低自己的声音,定定地看着姜湛:“你看过这里面的内容吗?”

她表面沉着,心里却紧张极了。“意萝2号”已经快要哭了。这是姜湛第一次仔细打量程意萝,她长得……还算眉清目秀吧!脸上最动人的地方大概就是眼睛,即使生气的时候,也是弯弯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像嵌着星星一样。像……像姜沁一样,他心里想。

姜湛忽然生出促狭之心,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淡淡的,却开口说道:“让懂的人懂,让……”

话音未落,一只柔软的手忽然大力捂住了他的嘴。

两个人同时愣了一下,程意萝迅速收回手,板着面孔警告姜湛:“不许说。”

他一定看过日记了。她这样想着,心里乱极了,却不敢多问什么,只留意着姜湛的反应。

她好像很生气,却因为那双弯弯的眼睛,怎样都显不出怒意。姜湛觉得太有趣了,继而又觉得心底某个地方有些酸涩。

两个人正在投入地打着心理战,冷不防陈柘从旁边经过,一把拿起程意萝桌上的日记本,焦急地说着:“哎,程意萝,这是语文笔记吗?快借我抄一下。”

“不行。”程意萝急忙去抢。

陈柘条件反射地把日记本举起来,却不料,他太用力,那个日记本就势从他手里飞了出去,在空中划了道抛物线,经过开着的窗,落到了外面。

陈柘自己都惊呆了,对着程意萝傻笑一声:“哎哟,不好意思,我去给你捡啊。”

他嘴里说着,脚下却没动,一个本子而已,又不会丢了,有什么好着急的?

程意萝却急得直跺脚。她趴在窗口,心里又略略松了一口气。教室在三楼,对应的一楼有一块突出来的露台。日记本没有径直落在路面上,而是落在了露台上。如果落在路上,不知会被谁第一时间捡去,那些秘密,就会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被散播得到处都是。

可是,该怎么把日记本拿上来呢?程意萝皱着眉头看看陈柘: “怎么办?”

陈柘探探头,大大咧咧地说:“别担心,楼下是广播室,从广播室的窗子就能跳到露台上,我去给你捡。”

两人正说着,二楼已经有老师从那扇窗探出头来,从天而降的本子显然引起了她的注意。

陈柘笑得像个三好学生似的,乖乖地喊道:“老师,帮忙捡一下本子好吗?”

陈柘话音刚落,只见一直无动于衷的姜湛忽然扯了他一把,然后陈柘只觉得眼前身影一晃,姜湛消失在窗外。

整个教室都沸腾起来。 “姜湛跳楼了!”有人不明就里地喊了起来。一时间,教室里乱作一团。

只有程意萝的心紧紧地悬了起来,她眼见着姜湛灵活地踩着窗8

台,抓住排水管,像只猴子一样,也不知用了什么功夫,三两下就跳到了露台上,一把捡起了日记本,竟比那位老师还快。

他抬着头,看看程意萝。

程意萝觉得自己仿佛产生了幻觉,在他脸上看见了一闪而逝的笑容。那笑容,竟让她有些安心。而且,她似乎看见他跳跃的时候,戴手套的左手灵活地抓了一下外窗台。他那只手不是不能动吗?果然是幻觉吧。

日记本平安地回到了她手里。姜湛却被“请”到了校长室。

八卦总是容易掩盖真相。

只需一节课的时间,关于“姜湛跳楼”的故事就在校园里传开了,并且沸沸扬扬地传播到了校外。

——某某中学有个学生跳楼了。

——现在的孩子,心理素质太差了,据说他是单亲家庭。

——那个孩子从小就有抑郁症,啧啧,听说他妈妈为了他的病,特意考了心理医生的资格证。

——孩子们的学习压力太大了,据说那个孩子每次考试都是最后一名,应该是被成绩逼得绝望了。

程意萝晚上回家的时候,就听见爸妈在厨房里正围绕着这个“大事件”讨论得热热闹闹的。

程意萝一进门,立刻被爸爸拉住:“意萝,听说你们学校有个孩子跳楼了?你认识他吗?那孩子没事吧?”

程妈妈一本正经地加入老爸的队伍,插嘴说道:“意萝,你朋友当中没有这样心理脆弱的人吧?”她迟疑着,“你以后有什么学习压力都要和爸爸妈妈说,我们帮你疏导。”

程意萝叹口气,一字一顿地告诉他们:“谣言!都是谣言!他没有抑郁症,他也没有想要跳楼,他只是……”她险些说出真相, 急急地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他只是什么?”老爸兴趣正浓。 “他只是去楼下捡个本子,也不知道谣言是怎么传出去的。”

程意萝含糊地说了一声就要往自己房间跑。

老妈却明显比老爸会抓重点,她问道:“你认识这个孩子?” “他是我同……”程意萝结巴了一下,“同学。”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同桌”换成“同学”。如果说出事实,凭她对老妈的了解,她一定会去找班主任给自己调座位。程妈妈对程意萝的学习环境是极其重视的,程意萝都有些害怕妈妈去参加家长会,她总是一脸高傲的表情,整张脸都写着“学霸妈妈” 四个大字,她明确要求老杨给自己女儿提供最好的学习资源,当然包括优秀的同桌。

果然,老妈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皱着眉说道:“从三楼跳到一楼的露台去捡本子?这孩子……”老妈戳了戳程意萝的脑袋, “他这里有问题吧?”

程意萝默默偏过头,绕开妈妈的手指。 “意萝啊,你交友一定要慎重,朋友的心智和行为,对你都是有影响的……”程妈妈又开始喋喋不休。 “哎呀,我得写作业了,今天作业好多。”

程意萝总算躲进了自己的房间,可是,她心里仿佛被一场海啸袭击过,再也平静不下来。

对姜湛,她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感受。他看过了自己的日记,他9

是全学校……不,或者说,他是全世界唯一了解自己真面目的人。按理说,他是敌非友。可是,为了不让别人看到她的日记,他竟然那么冒失地就从三楼跳了下去,这显然是可以为她“搏命”的朋友啊!

姜湛,到底是敌是友呢?面对这个选择题,学霸程意萝再一次失眠了。

大概是八卦传播的力量过于庞大,校方感到了莫名的压力。第二天,全校学生都听了一场心理讲座。高一年级的学生被特意安排到了小礼堂。

骆珞跟程意萝咬耳朵:“这个做讲座的人就是姜湛的妈妈。” 说完,她自己又像小狐狸一样笑着,好奇地说道:“可是,他妈妈会不会觉得很尴尬啊!自己的儿子是事件的主角,自己却来给其他孩子做心理疏导,明显没有说服力啊!”

程意萝抿着嘴唇,没说话。关于姜湛跳到露台的真正缘由,她向谁都没透露。

陈柘自己都不确定,毕竟这助人为乐的行为可太“勇敢”了。那个本子也许不是普通的课堂笔记?陈柘隐隐地猜测着。

姜湛却什么都没说。

然后,大家联系到他平日里的性格和行为,马上否定了陈柘的说法,冰山一样的男生,要是能这么热情地去帮助同学,除非他和程意萝的交情不一般。

说着话,有几个早熟的女生忽然低低地笑起来,笑容微妙。

“也许,他们俩的交情的确不一般呢!”

骆珞就坐在她们前面,她拍着桌子站起来,指着对方的鼻子说:“你把话说清楚啊,别含沙射影的,他跳下去是他自己的事, 和我们意萝有什么关系?”

有人接道:“你们说,是不是那个本子里有什么不宜外露的秘密?”

程意萝握着笔的手抖了抖。 “有可能是姜湛和程意萝之间的秘密呢!”有人脑洞大开。骆珞撸起公主衫的袖子。

陈柘忙打圆场:“哎呀,你们别乱猜,那个本子就是程意萝的语文笔记本。说起来,我也是程意萝的老同桌,她的本子我还是认识的。”说着,还不忘向程意萝求证,“哎,程意萝,你也说两句啊!”

那些热爱八卦的同学,这才想起来他们议论的当事人之一还在场呢。

人群有些安静,似乎都在等着程意萝开口。骆珞甚至有些急, 三两步从座位上跳过去,扯着程意萝的胳膊说:“你的本子呢?给他们看看!免得有人背地里诋毁你。”

程意萝感觉自己的心跳加快了。

教室的门被大力地推开了,老杨脸色铁青地走进来:“像什么样子,叽叽喳喳的,这是自习课!不是菜市场!哟,骆珞,你上课还周游列国啊,回你自己位置去。”

骆珞吐吐舌头,一溜烟儿跑了回去。

姜湛从老杨身后走过来,在位置上默默坐下,懒洋洋地打开书,看也没看程意萝一眼,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这件事,自始至终,程意萝一句话也没说。

10

她是最应该为姜湛辩白的人。

她和心里的“意萝2号”对望了好一会儿,她听见“意萝2号” 说:程意萝,你还是像五年前一样自私又懦弱。

语气里满是失望。

程意萝对自己感到很失望。

五年前……五年前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如果她能站出来…… “十几岁的你们,从单纯天真到懵懂青涩,我想,即使你们走过的路途不算漫长曲折,但心里一定也或多或少地埋藏着种种情绪,如果你无法跨越它,它就是你的心结。”

裴曼的话打断了程意萝的思绪,将她拉回现实。

心结吗?她微微皱起眉,转头看看骆珞,却见骆珞眼皮微沉, 已经在裴曼的声音里酝酿出了困意。

程意萝有些失神,明明拥有这样让人温暖的妈妈,姜湛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孤单又阴郁呢?

说起来,姜湛倒是要感谢这场沸沸扬扬的八卦。不明真相的校长并没有过多地苛责他,关爱代替了处分。倒是老杨心思缜密, 对自己学生的了解还算深刻,不仅没有给予安抚,反而给了姜湛“一百篇作文”的惩罚。

程意萝这一整天都如坐针毡,总想找个机会向姜湛表达一下谢意,奈何姜湛并没有给她机会。两个人坐在一处,仍然如同陌路人一样。

她心里忽然有些恼火。

放学的时候,程意萝故意找了个理由和骆珞分开了。她在教室里磨蹭了好一会儿,直到姜湛离开教室,她敏捷地抓起书包跟在姜湛身后。

樱花已经落了,满地绯红的花瓣。花期短得令人来不及唏嘘。高高瘦瘦的姜湛被夕阳勾画出长长的影子,程意萝快速挪动着小短腿,试图跟上他。有几次,她故意踩在他的影子上,竟觉得有些开心。

红灯。

姜湛在斑马线前停下来。程意萝躲在不远处的一棵樱花树后面。她其实一路上都在打腹稿,她想着等一会儿追上他,然后…… 说一声谢谢吧,最重要的是,还要提醒他保守日记本的秘密!

绿灯亮起的那一刻,程意萝还未来得及迈开腿,却见有人从另一个方向向着姜湛走过来。

“裴子柚?”程意萝微皱眉头。

裴子柚走到姜湛身边,似乎在说什么,两个人一起过了马路。她看不见姜湛的表情,但裴子柚那神态,却分明和姜湛很相熟一样。她来不及多想,急忙蹿过去。

一辆右转弯的车急急地在程意萝面前刹住,刹车声让人有些心惊。

姜湛没有回头,余光里瞥见那个女孩惊慌的神色,不觉敛了敛眼眸。

裴子柚自然是因为传说中的事件来和姜湛“偶遇”的,本来是蓄积了几句安慰的话,可是见了面,看着姜湛冷冰冰的面孔,他硬生生地把那些蓄积在舌尖的温暖驱散了。

“哟,这不是能飞檐走壁的超级英雄吗?”原本没有恶意的话语,配上裴子柚那副笑嘻嘻的表情,就显得有些冷嘲热讽的味道,“明明是要帮同学捡本子,却被臆想成要跳楼,啧啧,白白埋没了一个学雷锋的好少年。”

裴子柚心里猜测姜湛应该也看过程意萝的日记了。姜湛没理他。

“阿湛,拜托你做事情冷静一些,这么大的人了,别动不动就像小孩子似的。”裴子柚继续调侃着,见姜湛没什么反应,他索性快走两步挡在他面前,“我可不是因为关心你才说这些,毕竟…… 你是我唯一的……表哥!”

他特意加重了“表哥”这两个字。 “我姑姑就剩下你一个孩子了,希望你为了她,也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当儿戏。就算是要做好事,也要量力而行。”

“哎呀,我不是要提起姜沁的事……”

他还没说完,姜湛一拳打了过来,裴子柚没来得及躲开,右肩膀挨了一拳。

“滚,我们家的事和你无关。”

裴子柚看着姜湛远去的背影,揉揉肩膀,苦笑了一下。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总是这样,他明明想要示好,却总是笨拙地激怒对方。他叹口气,走向公交站台。

程意萝从一棵石楠树后面走出来,长长地喘了一口气,“意萝2号”惊讶地说着:程意萝,你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吗?姜湛是裴子柚的表哥?

她来不及细想,向快要消失在街角的男生大步跑了过去。人呢?怎么走得这么快?程意萝气喘吁吁地向四周张望,怎么两分钟之内,姜湛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正兀自失望,身后猛地有个声音响起来。

“你跟着我干什么?”声音冷冰冰的。

程意萝被突然出现的姜湛吓了一跳,下一秒却突然笑起来,笑容有些不怀好意。她甚至忘了自己的初衷是要表达一下谢意,她凑近姜湛,笑得像只小狐狸:“姜湛,你和裴子柚关系不一般?”

姜湛看着她笑得像月亮一样的眼睛,脸上的冷漠淡了一些,却还是冷冷地问:“跟你有什么关系?”

程意萝大力地拍拍手,一惊一乍地说:“怎么没关系?你是他表哥?但是你们关系又不太和谐。我看你们两个是敌非友,彼此之间充满火药味。”

眼前的程意萝,和教室里的程意萝截然不同。姜湛疑惑地挑挑眉。

程意萝继续游说道:“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就冲着你和裴子柚关系不太好,我交定你这个朋友了。”

颇有些江湖气嘛,哪里像是人前乖巧温柔的程意萝? “你的敌人是……裴子柚?”

“废话,你不是看了我的日记吗?P就是pei的P啊!你以为 是谁?”

程意萝大大咧咧地回应他,第一次这样明晃晃地把心里的秘密吐露出来,竟然这样轻松。

姜湛忍着心里的讶异,继续保持淡定:“我为什么要和你交朋友?”

“因为……我们是同桌啊!你看,你为我出生入死去捡日记本,还不惜损害自己的利益去保守我的秘密,这就是朋友啊!所以,我也得为你做点儿什么。”说着,程意萝迅速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纸,这场景真是有些似曾相识呢。姜湛的眼神暗了暗。

那一年,姜沁才上小学一年级,有一天写数学题写到崩溃,扯了一张算草纸就来找姜湛谈合作:“哥哥,我们谈个合作吧,你帮我写数学题,我帮你吃胡萝卜。”

小时候的姜湛挑食,尤其讨厌胡萝卜,姜妈妈怕他营养不均衡,总是会做胡萝卜炒蛋给他吃。

“这样……”程意萝蹲下来,开始在纸上勾勒协议的框架, “第一,你帮我保守日记本的秘密。第二,你帮我探听裴子柚的学习计划。我呢……”

程意萝故意卖了个关子,清了清嗓子,才慢悠悠地说道:“我帮你完成老杨的惩罚。”

一百篇作文,一天一篇,刚好写到学期末。

这**确实很大。程意萝才不相信姜湛会拒绝呢。果然,只见姜湛沉默了一会儿,言简意赅地说出了一个“好”字。

程意萝得意地在纸上签下自己的大名,然后递到姜湛面前。 姜湛有些无语,只见第一行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大字——新同桌时代互惠共赢合作协议。

他草草地签上自己的名字,有一种从前陪姜沁玩过家家游戏的感觉。

程意萝满意地收起那张纸,像宝贝一样放进书包,嘴里还不忘唠叨着:“一式一份,我来保管。”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她这么唠叨呢?难道,这就是日记本里的她?他忽然对那个绿色的日记本产生了好奇。

“哎呀,我要回家了。”目的达成,程意萝懒得再浪费时间, 她还要回家做卷子呢。

程意萝向着地铁站跑去,跑了几步,又想起什么,急忙回头喊道:“谢谢你,姜湛。”

她如释重负,到底还是说出了这一声谢谢。

姜湛低低地回了一句:“你真幼稚,程三岁。”

可能,只有路过的风听见了这一句。那风温柔地在他鼻尖触了触,他打了个喷嚏。

心情,好像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