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失踪的“意萝2号”

每个人的心里,都会住进隐藏

的自我。

她有时令你如芒在背,与全世界为敌;她有时又令你怯懦卑微, 自惭形秽。

其实,这何尝不是一件幸运的事?你能因此与自己对话,你能因此清晰地望见自己的荣耀与狭隘。

请照顾好内心的自己,让她成

为你心里闪闪发光的小星球。

1

姜 沁 :

又是一个春天了。

而春天再也不能令我愉悦。人人赞叹花事繁华,大概只有我吧,在芬芳中能早早嗅到腐败的气息。只是,我也越来越麻木,不会因此伤怀。因为有人说,感官迟钝一些,便不容易感受到孤独。

我宁愿把自己包裹起来,像一个茧。

——来自“姜湛日记”

程意萝一直觉得三月是江城最好的季节,不冷也不热,植被苍翠,随处都有花开。只有到了三月,她才会淡化这一整个冬天对东北暖气的怀念。

“我们东北啊,冬天的时候在屋子里是可以穿半袖的……” “我们东北啊,冬天的时候在屋子里是可以吃冰淇淋的……” 每每她那样说的时候,骆珞总会高傲地打断她:“程意萝,东北那么好,你还回江城干什么?”

骆珞总是会无情地打击她除了学习成绩以外的任何优越感。 可是,自从升入高中,因为学习成绩带来的优越感也岌岌可危。年级第二名,是她努力了半年也没有摘掉的帽子。隔壁班的裴子柚始终稳居第一名的位置,而且据说这个男生学习并不是太卖力,仿佛轻轻松松就可以跑在众人前面。

开学之前,程妈妈很正式地和女儿谈了谈,下达了新学期的任务和目标,那就是拿下年级第一名。

所以,即便窗外那棵樱树已经蓄满了淡粉色的蓓蕾,程意萝也轻松不起来。她面上依旧云淡风轻,心里却觉得压力大增。

2

课间十分钟,大多数人都趁着春光正好去户外活动,程意萝捂着肚子对骆珞摇摇头:“我不出去了,我肚子疼。”

骆珞撇撇嘴,看破不说破,作为和程意萝认识了十六年的老朋友,她太了解程意萝了。她太清楚程意萝是怎样稳居学霸宝座的, 但凡能用来学习的时间,程意萝是绝对不会去做其他事的,就好像程意萝的人生除了学习再没有其他爱好。所以,课间十分钟,程意萝是不舍得去教室外放松的,她要把宝贵的十分钟用来做数学题!骆珞“嗯哼”一声,独自向教室外面走,还不忘把校服的拉链向下拉了拉,整理了一下白色公主衫缀着碎钻和蕾丝的领口,新买的小皇冠项链恰到好处地露出来。

春光正好。女生们的户外活动无外乎踢踢毽子、打打羽毛球, 或者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聊聊天。骆珞独自站在一棵满树蓓蕾的樱树下,望着不远处正围成一圈踢毽子的同班女生们,不屑地皱皱眉。

有花瓣随着风轻轻落下来,覆在她的肩头。 除了程意萝,骆珞在学校里其实没什么朋友。

骆珞貌似漫不经心地望向更远处的篮球场,日光下,男生们欢腾着,一只斑驳的旧篮球在半空中被抛来抛去。她半眯着眼睛,视线落在裴子柚的身上,嘴角微微翘起来。人群中的焦点,总是一眼就能让人望见。

她喜欢一切闪闪发光的饰品,也喜欢能在人群中闪闪发光的人,比如程意萝,比如裴子柚,像星星一样明亮耀眼。

蓝色墨水划过白色的纸,快速流畅,不带一丝停顿。握着笔的食指第一小节处有一颗极小的红色小痣,被日光照着,晶莹剔透,像一颗小小的宝石。程意萝心无旁骛地做着一道数学题。

直到雪白的窗帘被风扬起,调皮地落在她头上,她手里的笔停顿了一下,蓝墨水在纸上留下的痕迹淡淡地洇开。随即,窗外不远处传来男生们热闹的欢呼声。

程意萝这才抬起头,向声音的来处望了望。篮球场上,有人投进了三分球。穿蓝白校服的男生淡定地和同伴击着掌。

裴子柚。程意萝心里默默念了念这个名字,他还真是耀眼,不管是在考场还是在篮球场,没有他做不好的事。程意萝咬咬嘴唇, 突然有些泄气。她迟疑着,把手伸向课桌最深处,掏出一个浅草绿色封面的日记本。

程意萝从小就有写日记的习惯。当然,初时是因为程妈妈的硬性规定,及至上了初中,程妈妈觉得应该把时间全都分配给主科, 倒是不再检查她的日记。她自己反而习惯了,依旧会写,哪怕只是三行两行。

写着写着,她发现日记本里住进了另一个自己,是和爱学习的程意萝完全不同的一个女孩。那个女孩,爱做梦,爱吐槽,敢于质疑妈妈的“圣旨”,有困惑,也有坚定的理想,甚至还有一点点坏脾气。

程意萝给日记里的自己起了个名字——“意萝2号”。

突然,程意萝的同桌陈柘慢悠悠地从教室外面走进来。程意萝不动声色地把日记本又放进了课桌的最深处。

“程意萝,我们要说再见啦。”

陈柘说着开始收拾自己的书包,语气里倒也有些不舍。

程意萝挑挑眉,她虽然太过专注于学习,但是和同学之间的关系并不差,或许是因为个性随和,不像骆珞那样高傲。

“老杨要把姜湛换到你旁边来,你以后要留意一些哦,姜湛的3

性格你懂的……”陈柘凑近程意萝,低低地说了一声。

老杨是他们的班主任,老杨其实不老,只是下巴上总有刮不净的络腮胡,看上去略显沧桑。

程意萝怔了怔。

姜湛?她回头向教室后面看了一眼,有些游移不定地寻找着姜湛的位置,最后视线落在靠着墙打盹儿的男生身上。

作为成绩好又乖巧的学生,程意萝身边的同桌一直如流水一般调换着,老杨习惯把那些上课爱说话的“捣蛋鬼”安排到她旁边, 因为她从来不是一个合格的聊天对象。相反,她有时太过教条与公正,常常会向老师揭发同桌的违纪行为。

可是姜湛?他可不是普通的“捣蛋鬼”,他是一个“怪人”。陈柘把书包往肩上一甩,怀里抱着几本书,又促狭地笑了一下,低低说道:“不过,你和姜湛倒是挺合拍的,一个是‘圣斗士’少女,一个是‘僵尸手’少年,势均力敌。”

程意萝没想到陈柘会给自己这样一句临别赠言,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

姜湛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僵尸手”,可能存在感不会太强。他的左手终年戴着一只黑皮手套,据说,那是一只僵硬的不会伸展的手。曾经有男生好奇去扯他的手套,看见他的手背覆满红色的疤痕,狰狞吓人。而冒失的结果就是他被姜湛教训了一顿,有人看见姜湛红着眼,一副要和对方拼命的架势。从此,再没有人敢去碰他的黑手套,而他的性格也越发像石头一样冷硬。

班里的劳动从来不分配给姜湛,当然,体育赛事也和姜湛没有半点儿关系。没有人真的歧视他,但是包括老师在内,都自觉地将他当成“残疾人”来照顾。

而过多的关注与照顾,反而令他越来越不合群。

大多时候,姜湛蜷缩在自己的“小岛”上。在高一(6)班, 每个人都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小岛”,用习题册和测试卷围起来的“小岛”。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反正,他安静一点儿总好过在课堂上扰乱纪律。

所以,程意萝对姜湛的印象几乎为零,除了他那只神秘的左手,她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陈柘带来的这个消息,到底还是让程意萝心惊了一下,她的第一反应是这个古怪的新同桌说不定会影响自己学习。

程意萝艰难地消化这个消息的时候,骆珞突然一反平日的优雅做派,风风火火地跑进教室,一把抓住程意萝的胳膊:“意萝意萝,你猜我刚才看见谁了?”

骆珞连声调都提高了三分,一点儿都不像平日里讲话温温柔柔的她。

“姜湛的妈妈!”

骆珞索性在程意萝旁边坐下来,神秘地说:“你知道是谁陪着姜湛妈妈吗?”

程意萝张张嘴,没说话,心里默数着:一、二……果然,不用数到三,骆珞就迫不及待地继续说道:“是张主任!”她推推程意萝,“你傻啊,是管教学的张主任!两个人有说有笑的,看起来关系很熟络。然后,我就去年组办公室那边探听了一下消息,听说他妈妈是我们学校新聘请的校外辅导员,然后,他妈妈要求老杨给姜湛调座位……你知道老杨要把姜湛调到谁旁边吗?”

程意萝心里继续数着:一、二……“你啊!姜湛要成为你的新同桌了!惨了,惨了!你可惨了!”骆珞一副天塌了的表情。

“要不然,你让你妈也来找老杨?你的成绩可千万不能被他影响,你可是我朋友里学习成绩最好的!”

程意萝看起来毫无反应。骆珞突然就有点儿不高兴了,骆珞对朋友是绝对热情,可是,她最受不了对方不拿出同等的热情来回应自己。

“程意萝!”骆珞的声音忽然冷了几分。

看吧,看吧,她又要耍公主脾气了。“意萝2号”突然从心里跳出来,小声地说着。

程意萝转过头看着骆珞,眯起眼睛,嘴角咧到“标准”的位置,说道:“放心吧,我是不会被那个‘僵尸手’影响的,我会把他当空气……”

大概是受了陈柘的影响,程意萝不经大脑就说出了“僵尸手” 三个字。然后,她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姜湛,尴尬得红了脸。

他应该听见了吧?

骆珞站起身,斜睨了一眼姜湛,想说什么,但是上课铃响了起来。少年们欢呼着涌进来,伴着春天温暖又蓬勃的气息。她跺跺脚,冷哼一声,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姜湛一声不响地在空位置上坐下来,随意把书包甩进桌洞里。程意萝默默地深呼吸了一下,余光里能看见他那只戴着黑色手套的左手。她想着要不要道个歉,又不知如何开口。英语老师已经走进了教室,所有人端正地坐好,她微微转头,看见新同桌趴在桌前,安静地闭着眼睛。

仿佛全世界都和他无关。

4

第二节课下课,姜湛仍在睡。

程意萝犹豫着,没有惊扰他,把后面的课桌移了移,勉强挤了出去上课间操。

第三节课下课,姜湛还在睡。

第四节课是老杨的语文课。风再次掀起窗帘,有影子在沉睡少年的脸上跳跃。程意萝分了分神,空气中仿佛有一种甜香,淡淡的,很好闻。她循着那味道,微微偏过头,凑近了姜湛。

天哪!一个身上带着淡淡花香的男生!果然是个“怪人”。 程意萝暗自咋舌,她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姜湛的脸。嗯……这个男生其实长得蛮清秀的,大概是不太参与户外运动的原因,他的皮肤比其他男生要白一些,他的眉头藏着一颗小小的痣。程意萝有些讶异,那竟然是一颗红色小痣,和自己食指上的那一颗很像呢!

偏偏在那个时候,姜湛突然睁开了眼睛。四目相对,程意萝惊慌地移开视线,而仓皇之间,却又看见他冷漠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嘲讽的表情。

程意萝,你疯了吧!你为什么要看他?你不是说要把他当空气的吗?啧啧,他会怎么想……“意萝2号”在心里尖锐地叫嚣着。

程意萝懊恼地把手里的语文书掷到桌上,力气有点儿大。

“程意萝。”讲台上的老杨突然停下来,“你有什么问题吗?”

空气仿佛瞬间静止,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程意萝缓缓地站起来,讪讪地回答道:“没……没有。”

脸像是被日光晒得要燃烧起来一样。身边的少年倒是不再打盹了,他低着头专注地看着一本书。

“意萝2号”又在她心里腹诽着:你看,他一定在张狂地5

偷笑!

窗外的日光忽然暗了下去,有大片的云朵从东边飘移过来。这气候多变的春天,像青春初期的情绪一样,让人捉摸不定。

程意萝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起来。她看了看笔袋上那个大大的P字。

P,裴子柚名字的首字母。

没错,她不能把握变换的外界环境,但是她可以把握自己。她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打败裴子柚。

程意萝的家与学校隔着一条江。从户籍上说,她并不归属这个区。程意萝的爸爸是军人,她虽然生在江城,但是不到一岁就跟着父母去了东北,直到十年后,爸爸转业,全家才从东北又迁回了江城。

程爸爸是不主张女儿跨区上学的,路途遥远,奔波起来太辛苦。但是程妈妈一心要让女儿去最好的学校。她所谓的“最好”, 就是骆珞就读的学校。

骆珞中国话还没说利索的时候就开始上外教课,远在东北的程意萝也被妈妈节衣缩食地报了外教班。

骆珞幼儿园的时候开始学钢琴,远在东北的程意萝也被妈妈送进了钢琴班。骆珞三岁就出国旅游了,远在东北的程意萝终于不能与骆珞保持同等的成长节奏了,程家为了女儿高昂的教育费,生活捉襟见肘,哪里有出国旅游的资金?

可是程妈妈为此痛哭了一夜。没有人能了解程妈妈的心情。 程妈妈和骆妈妈是老朋友了,两个人从同一所中学考入同一所大学,甚至在差不多的时间段结婚生子,就连女儿的生日也机缘巧6

合地赶在了同一天。

在旁人眼里,她们俩就是默契十足的姐妹花。

可是,这份真挚的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呢? 大约是在孩子们出生之后,骆珞爸爸的小公司越做越大,骆珞妈妈过上了悠闲又优雅的全职太太生活;而独自带着孩子在江城生活的程妈妈,则像大多数军嫂一样,每天忙得失去了自我。

要强的程妈妈自觉落于人后,却偏偏怎样努力都追赶不上好友的步伐,琐屑的家庭生活吞没了她。所以,程意萝一岁的时候, 她几乎是抱着逃避的心态离开了江城。心里却又有满满的不甘,于是,她把一份厚重的希望放在了程意萝的身上。

她希望同一天出生的两个女孩当中,自己的女儿会是最闪亮的那个,她希望女儿的人生能够实现自己想要的“逆袭”。

及至全家迁回江城,她也希望程意萝能够转进骆珞就读的那所小学,她甚至庆幸骆家没有为女儿选择天价的国际学校。

程爸爸以为妻子的出发点是让孩子们承袭上一辈的友情,程意萝却似乎慢慢了解了妈妈的心态。

你要成为两个女孩里最好的那一个,这才是妈妈给你制定的目标。“意萝2号”总是在她心里嘀咕着。

你要超过骆珞,可是,你还要和骆珞做最好的朋友。“意萝2号”带着嘲讽的语气,其实你明明不喜欢和骆珞做朋友,你真虚伪。

2015年3月8日 星期日 晴

是啊,我其实不喜欢和L做朋友。

L又胖了,从初中开始,她的身材就像面包一样不停地发酵7

着。每当她为此烦恼的时候,我总是夸张地反驳她:“谁说你胖了?你这样看起来多可爱啊!”

她那个样子怎么看都可爱不起来。她最近喜欢各种闪烁的项链,其实又细又短的项链显得她的脖子更粗了。我听到女生们背后讥笑她的声音,如我意料中一样。但是,我不会提醒她,因为如果听到反驳的声音,她会像个怄气的公主一样,让人很不自在。

所以,这些年,她说什么我都会迎合,她做什么我都表示赞同。只要她高兴就好。我们的“友情”因此长久坚固。

而真正的朋友怎么会是这样的呢?真正的朋友,会主动“否定”对方,会及时提醒、纠正对方任何不合适的行为。

所以说,我真的是一个虚伪的人。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可是,我更讨厌L成为我生命中的参照物,从小到大,我听得最多的就是“L多乖啊,L每天练琴,每天练口语,再看看你,你连 L的小手指都比不上”“人家L将来是要出国的,即使成绩差也可能比你过得好,你再不努力,你未来根本比不上L”。

妈妈每天把L的名字挂在嘴边,我常常很疑惑,我为什么要和L 比呢?L过得好不好,和我的未来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样的生活,真的让人讨厌!我想快点儿考上大学,离开家, 离开有L存在的世界。

学校在黄鹤楼附近,经过一片古旧的小区,再沿着江滩走一段儿,就是一片崭新的楼群。站在骆珞家的落地窗前,可以俯瞰大片江景。而江对面那一片灰蒙蒙的街区,就是程意萝家的位置。

放学的时候,骆珞总是拉着程意萝一起走。假如天气不好,会有骆家的司机来接她们。天气若是不错,两个人就一起走到骆珞家的小区,然后程意萝再去附近坐地铁或者轮渡。

程意萝总是更喜欢和骆珞分开之后的那段独行的路。

她更喜欢坐轮渡,静静地吹着江风,看暮色一点点深沉。那个时候,她会看见自己和“意萝2号”重叠成同一个人,她对生活不再挑剔与抱怨,她想发呆就发呆,不用对任何人假装友好,她不用再戴着她的面具。

这天放学也毫无例外。天气好得很,一路走过去,总能遇见几棵早樱在斜斜的夕阳里怒放着,满树绯红,如梦似幻。

骆珞早在离校的第一时间就把校服脱了,换上了她一贯最喜欢的洛丽塔风格的洋装,骆珞最近沉迷洛丽塔风格的洋装。程意萝照例要赞扬几句,比如“哇,这件裙子好漂亮!”“嗯,新买的鞋子?奶油色很衬你啊!”

骆珞听了之后心情自然好极了,轻扯裙摆,在樱花树下转了个圈。

程意萝,你真虚伪,你敢不敢告诉骆珞,那条裙子实在不适合她。“意萝2号”总是撕开她虚伪的假面。

程意萝自己都忍不住要笑起来。

骆珞从小就把自己当成公主,一直遵循着优雅淑女的路线成长,可惜,她是个胖公主。最大码的粉蓝色的裙装紧紧地套在她身上,腰身处被勒出几条游泳圈。

骆珞拉着程意萝拐进一条从前没怎么走过的小街,那边是通往户部巷的方向,一年四季都挤满了游客。

“干吗走这边?会绕路的。”程意萝有些不情愿,“我今天晚上的任务是十张卷子,骆珞,你知道十张卷子是什么概念吗?”

骆珞直接忽略掉程意萝的后半句话,她眨巴着眼睛,神秘地说8

道:“据说,裴子柚放学后经常去这附近的一个篮球场打球,我们走这条路刚好可以经过那个篮球场。”

程意萝面无表情地回应道:“他在哪里打球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她却在心里愤愤地向“意萝2号”吐槽着:啧啧,你看,裴子柚的家肯定也在附近,离学校这么近,上下学就能节省出一个小时的时间。一个小时啊!够我复习多少功课了!

骆珞戳了戳程意萝的额头,满眼放光:“裴子柚啊!那么闪闪发光的人物,他住的地方当然也闪闪发光了,我们去感受一下光芒。”骆珞竟然捂着嘴笑了一下,笑得那么羞涩。

虽然有些不情愿,她到底还是跟着骆珞往街对面的方向走去, 她也有些好奇,那么强劲的对手,他的学习环境应该比自己要优越许多吧。有人影晃动,一闪而逝。

“怎么了?”骆珞转头看看突然停下脚步的程意萝。程意萝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她好像看见了姜湛,人影一晃又消失了。

曾经像空气一样被她无视了一个学期的姜湛,就这样在短短一天的时间内,参与了她的人生。换同桌的事情,到底要不要告诉老妈呢?

程意萝重重地叹了口气。

游人如织,空气中混合着各种美食的香气。骆珞一路走一路像小狗似的吸着鼻子。以至于,等她们穿过熙攘的人群,已经耗去了大半个小时的时间,骆珞左手一把烤鸭肠,右手一盒泰式大薯条, 程意萝还帮她举着一朵大大的兔子形状的棉花糖。骆珞似乎忘了绕路是为了看她心心念念的男孩,一路吃一路走,倒也颇为惬意。

及至骆珞的电话响了,她看见来电号码,才猛然清醒过来: “呀!我忘了,我妈今天给我预约了外教课。”

骆珞高中毕业后是要出国留学的,她别的课都上得吊儿郎当, 外教课倒是用心得很。说着话,她把手里的吃食一股脑地塞给程意萝,拔腿就向路口跑去。

远天已经变成了玫瑰色,是该回家了。

程意萝站在古旧的巷子口,听见“意萝2号”在心里蛊惑着自己:反正已经晚了,不如一个人逛一逛,然后去坐渡轮,你好久没坐渡轮了。她打定主意,咬了一口棉花糖,丝丝缕缕的甜在味蕾上蔓延,一直蔓延到心里。“意萝2号”开心极了。

所以,她沿着狭长的巷子漫无目的地逛了起来。

这一片的建筑多是几十年前的老房子了,布局杂乱,各种管线**在楼房外墙上,每家每户的阳台都伸出长长的晾衣竿,挂着春日的衣衫。拐角处偶尔会有一个小小的菜棚,红色塑料盆摆放得整整齐齐,里面盛着最新鲜的菜蔬。

骆珞走进这样的街道总是会嫌弃地皱鼻子,程意萝心里却爱极了这种市井生活气息。

小时候,她倒是常常从这里经过,当时妈妈工作的地方就在小学附近,每天放学就带她穿过这些街巷去坐渡轮。程妈妈总是穿着得体的职业装,与这些市井的杂乱格格不入,她的脚步永远都是匆忙的,根本不给程意萝停下来的时间。

但是,程意萝显然低估了这片老建筑的布局。走着走着,她发现自己迷了路。每一条小巷都能把她带入一片未曾经过的区域,然后她不得不拐入另一条小巷,像迷宫一样。

经过一段向下的石板路,忽然有什么东西从楼上的窗口落下来。程意萝吓了一跳,急忙闪身小跑几步,险些被砸到。

楼上落下来的是几本书,连同一些散落的纸张。

她下意识地抬头,顶楼的窗口传来断断续续的吵闹声,是一个成年男人蛮不讲理的声音:“这个房子姓裴,这个房子里的东西我想动什么就动什么。”

程意萝皱皱眉,想从那几本书旁边绕过去。

有风掀动书页,露出一个白色泛黄的信封,上面的字迹歪歪斜斜,名字却依稀可辨。

姜湛。程意萝犹豫了一下,又抬头向顶楼的窗口望了望,她迟疑着蹲下身,伸手去拿那封信。

“别动。”一个冷冷的声音猛然响起。

程意萝条件反射地站起身。从幽暗的楼道里蹿出一个瘦瘦高高的人影,他身上还穿着不及换下的校服,脸上却有一道红红的手印。饶是天色已经昏沉,程意萝也能辨清那是一个成年人的手印。

果然是姜湛,她的新同桌。

人与人的缘分真的很奇妙,她与姜湛即便做了一个学期的同学,也从未有过交集。而从他们成为同桌的这一天开始,他与她却开始有了千丝万缕的关联。

气氛有些尴尬。程意萝想着该怎么打招呼。姜湛却看也不看她,甚至有些粗暴地推了她一把。程意萝趔趄了一下,心里无名火起。楼上突然传出女人的哭声。

蹲在地上的姜湛,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他忽然抬起头,看了程意萝一眼,眼神里颇有些威胁的意味。

程意萝努力挤出一抹友好的微笑,把火气压了下去。她不知道他有什么样的故事,她不知道他刚经历了怎样的事故。所以,干脆不和他一般见识了。她绕过姜湛,打算继续穿越自己的“迷宫”。对面忽然跑过来一个人,风风火火,也不看路,一股脑地撞在了程意萝身上。程意萝“哎呀”一声,手里的吃食散落一地,连同斜挎在肩膀上的书包——她的书包没拉严,书包里的东西一股脑掉了出来。

“对不起。”那人匆匆说了一句,然后停下来,却并没有看程意萝,而是看了看姜湛。然后蹲下来,帮姜湛把地上的东西收拾起来。

“我爸可能又喝多了。”他低低地说道。

姜湛的态度显然不够友好,抢过他手里的书,起身就向着巷子的出口走。

那人叹口气,这才看向程意萝。 “你没事吧?”声音朗朗,带着一点点温厚。

程意萝诧异地看着他,竟然是裴子柚。而听他们之前的对话, 显然裴子柚与姜湛是熟识的。

“怎么办呢?这些多少钱?我赔给你吧。”裴子柚看着地上的食物,耸耸肩。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想吃了。”程意萝客气地答道,把书包整理好。

“那多不好意思,要不然,我再给你买一份?咦?我们好像是校友呢,你读几年级,是哪个班的?”裴子柚指着程意萝的校服, 淡淡笑起来。

果然如骆珞说过的,这个男生永远那样彬彬有礼,待人宽厚。程意萝想了想,大大方方地开口道:“你好,我是高一(6)班的程意萝。”

“那很巧啊!我是你们隔壁班的,我……”裴子柚停顿了一下,把自己的名字省略了,在高一年组,他的迷妹实在太多了,女生真是让人觉得很麻烦,谁知道这个女生是不是故意来引起他注意的呢?他的态度淡了几分,客气地说道:“以后有机会我请你吃食堂,呃,程……”

他显然没记住她的名字。 “程意萝。”她淡淡地接道。

“对!程意萝!我记住了。”裴子柚笑着,重复了一遍程意萝的名字。

“意萝2号”已经在心里狂笑了:程意萝啊程意萝,你看这个裴子柚多狂妄!你们的名字在百名榜上相邻那么久,他竟然仿佛对这三个字闻所未闻。显而易见,他从来都没把你当作对手!

一种被轻视的挫败感,从程意萝的心里升起来。

她突然恼火极了,把书包甩到肩上,然后抬起头,小身板挺得笔直,高傲地从裴子柚面前走了过去。

天色仿佛一下子就暗了。楼上吵闹的声音还没停歇。

程意萝脸上瞬间转换的表情让裴子柚稍稍有些讶异,女生的情绪真是奇怪。但是,他并没有太在意,他抬头看看楼上的窗口,微微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如果程意萝此时回头,她会发现,裴子柚面无表情的样子像极了姜湛,他们的眼里都仿佛盛着一面结冰的湖,被雾气缭绕着,让人分辨不出情绪。

渡轮拉响长长的汽笛声,天边的玫瑰色已经被青黛色吞没。轮渡离开码头,这一岸的风景慢慢变得遥远,只余下闪烁的灯火。

程意萝无心看风景,上了船特意挑了清静的窗边站着,手里捧着英语书。堤坝上的人影也渐渐模糊,没有人会留意坐在江边最后一级台阶上的少年。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封信。

他努力吸了吸鼻子,却还是有泪水落下来,刚好打湿了“姜湛”两个字。他手忙脚乱地去擦拭,慌张极了。然而,那两个字还是被洇湿了。

9

江水浩**,只有这奔腾不息的长江水一次又一次见到了姜湛的绝望。

回到家自然是比平时晚了,老程系着一条碎花围裙正在厨房里忙碌。见女儿进门,他忙不迭地过来接下程意萝的书包,又递过去一杯温水,随后瞥了瞥书房里的妻子,小声对女儿说道:“你妈在操心公司里的事儿,气压有点儿低,你小心触雷。”程意萝对老爸做了个OK的手势。老爸绝对是她的最佳情报员。

“去洗洗手,准备吃饭。”老程拍了拍女儿的肩膀。

程意萝蹑手蹑脚地往洗手间走,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程意萝。”书房里传来程妈妈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妈妈,我回来啦。”程意萝甜甜地喊了一声,乖巧极了。 “怎么这么晚?又去坐轮渡了?不是告诉你坐地铁节省时间吗?时间啊,就像是海绵里的水,是要挤出来的……”

神色疲惫的中年妇女放下桌上的文件,说着说着唠叨起来,声调也高了几分。

程意萝连忙打断她:“骆珞有几道题不会,我给她补了会儿课。”

她听见“意萝2号”笑了起来:说谎都不脸红了。果然,骆珞这个名字是万能的挡箭牌,眼看着妈妈渐起的火气忽地就平息了下去。

“她的家教难道不够用了吗?”程妈妈语气带着几分揶揄,又兀自想了想,说道,“也好,只要不耽误你自己的学习,你多帮帮骆珞。”她眼下正焦头烂额地接手了一个新项目,要是能得到骆珞爸爸公司的助力,会方便许多。可是私交再好,于公事上也不好开10

口谈利益。

“开饭啦,小鸡蘑菇炖粉条、韭黄炒焖子!”程爸爸朗声喊 道,难得月休一天,他在厨房里忙了一下午。

“呀,我们家好久没吃东北菜了!”

程意萝三两步蹿到餐桌旁,和爸爸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随手夹起一根粉条,半仰着头吸进嘴里。

“没有一点儿女孩子的样子,说过你多少次了,长辈还没动筷,你就要耐心等候,这是餐桌礼仪。你看看骆珞,虽然学习不怎么好,但是每次聚餐的时候,那言谈举止真的特别有家教的样子。”程妈妈板着脸说道。

请注意、请注意,参照物L已上线。“意萝2号”在心里念叨着。

程意萝恭顺地拉开餐椅,请妈妈坐下,然后微笑着点点头: “哦,我记住了,母亲大人。母亲大人,请您用餐。”像个机器人。倒是程妈妈,看着她那矫情的样子,一时欲言又止,最后到底笑了出来。

温和的夜风吹进四楼的窗口,各种花香混合在一起,变成江城春夜特有的味道。

程意萝的家在汉口的一座老房子里,房子太旧了,和一路之隔的大厦比起来,有着天壤之别。

可是,程意萝也曾站在路边仰望,并不觉得这两栋建筑的灯光有什么不同。在静寂的夜里,每一扇窗里的灯火都一样明亮温暖。她深爱着自己那扇窗里的灯火,那盏灯下,永远有慈爱温和的爸爸和严厉认真的妈妈。当然,如果妈妈再温柔一些就好了。

·021·

她想着想着叹了口气,是的,妈妈不生气的时候也是极好的, 但是妈妈一旦生气就不是批评她几句那么简单了。妈妈会变成西伯利亚吹来的飓风,冷酷又残忍。从小到大,程意萝已经记不清经历过多少场那样的飓风。

“暴力”这个词语其实范围很宽泛,肢体暴力、冷暴力,以及语言暴力。

妈妈歇斯底里的语言暴力,是她的噩梦。作为班级里的佼佼者,没人知道,她的内心总是藏着些许的自卑,来自妈妈长年累月的语言暴力。所以,她学习才会那么拼命,她努力用好成绩来驱赶那些自卑的心理。

她后来在新闻上听到“虎妈猫爸”这个词,觉得用来形容自己的父母再合适不过。程妈妈不许她输,只要身边有对手,就不允许输,哪怕是幼儿园时期的趣味运动会。

“程意萝,数学卷子做完了吗?该喝牛奶了。”妈妈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程意萝急忙应了一声,迅速地关上窗子,飞快地坐回书桌前。

程妈妈随后推门进来,看见的是程意萝在台灯前埋首学习的一幕。她微微笑起来,女儿还是在努力的,即使每次月考都是年级第二名。

她咨询过许多名师,大家都说保持学习兴趣和学习劲头最重要,就好比跑马拉松,在接近终点的时候加速冲刺反而更科学。

程妈妈把牛奶放下,很自然地拿起程意萝的书包:“意萝,你要不要换个新书包?”

程意萝暗自撇撇嘴,这是妈妈的老套路了,不定期地检查她的书包。

程意萝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妈妈竟然也有大意的时候。她连忙拿过书包,心里却再次“咯噔”一下。

她的日记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