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 晒晒太阳长大
在等待一个从天而降的奇迹, 好让岁月不再漫长冷清,如同微暗的火一般燃起那些寂寥的时刻。
天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像我们一样,一
傍晚,朱梓源出现在我们学校门口,我一走出来他就鸣了笛,女生们见到那辆车子和车内的人,都惊讶地冲我挤眉弄眼。我忍不住苦笑,他还真是走到哪里都能引起这么大的关注。
上车之后我才告诉朱梓源我想要重新建立许愿网站,我说:“再建一个算不算侵权?我们不是有那个主创人的联系方式吗?如果发邮件给他他应该会同意吧?到时候我会问他把所有用户的联系方式要过来,这样我们就可以齐聚一堂了呢!”
我兴致勃勃地说着,原本以为他会很支持我,谁知道他刚听完就皱起了眉,道:“这件事没你想象中那么简单,首先建立一个网站并不是请一个人忙两三天就能搞定的事,前端、构架、美工,这些都需要人,就算你真的找到一个有能力解决这些问题的人……”
“我可以自己学!”我冲动地说。
他看了我一眼才严肃地说:“就算你学会了,你也不会有那么多时间的,相信我,维护一个网站是一件极其辛苦的事,你连台电脑都没有,怎么学?”我没想到他对建立网站的事这么精通,一腔热情全部被浇灭了,我咬住了嘴唇,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他叹了口气,才说:“并不是我打击你的积极性,只是,这些问题都是摆在台面上的,你不能无视它们。”
我依旧低着头在脑中盘算着,他忽然有些不耐烦了,“你总是这样,有什么话都不肯讲出来……”
“可是我还没有讲完你就泼了我一身冷水,我能怎么说?”我忍不住大叫了起来,“问题不就是用来解决的吗?我之所以叫你出来就是想让你帮我出主意啊,我怎么会想到你会反对这件事?”
“我没有反对,我只是……”
他说到一半,忽然不说了,只是紧紧地握着方向盘。
其实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我不应该这样冲他大叫的,我们的关系根本没有好到能对他大叫的地步。
过了半天我才低声说:“对不起,我不应该冲你大叫的,我只是……只是以为你会比我更支持这个想法,毕竟你跟卓雯是因为那个网站认识的不是吗? 你、我、卓雯……我们都是靠那个网站联系起来的,我以为你跟我一样对那个网站有感情……”
最重要的是,建立了那个网站的话我就可以重新联系上小宇了啊,留下那个愿望之后他应该再次登录过吧?
可是再次试图打开的时候,那串地址已经变成了无法打开的页面,那么之后他有没有试着搜索一下?
有没有像我一样时不时在搜索引擎里输入我们的名字,试图知道对方的消息?
应该有吧……
我们连保持友情都比别人惨淡,都21世纪了,却连联络方式都没有,他走的时候我们都没有手机,也不常上网,我住的片区连个像样的地址都没有,信件和快递自然也无法送达。
就是这么一个胡乱拼凑的地方,就像我们的人生一样,没有办法像别人一样整整齐齐、简简单单,对于我们而言,连平凡都是那么艰难的事……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打在了手背上,看到那两滴泪珠时我自己都惊讶了一下,天知道我并不是很伤心,然而眼泪却丝毫不受我控制地“啪嗒啪嗒”往下掉。
我用力地搓了搓自己的脸才说:“你要是不支持也没有关系,我自己会想办法的。”
我拉开车门朝外走,他却突然叫住我:“站住!”
我回过头,看到他忧郁的面孔,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才说:“我并没有不支持你。”
一看到他的表情,我的鼻子又莫名地酸楚了起来,他伸手擦了擦我的眼角才柔声说:“何必为这种小事哭呢?你真的想做,我还是会支持你的,不过你得等我的消息,我最近得出一趟远门,等我回来就给你消息,好吗?”
我点了点头,这才转身离开。
好久之后我回头,才发现他的车还停留在原地,他伏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长长久久地凝固在暮色之中,犹如雕塑一般。
二
还未等到他的消息,我却先等到了一位故人。
是我还在上课的时候,一个身影忽然出现在教室外面。我转过头看了一眼,顿时就睁大了眼睛。
是姜曼枝,她跟我一样长大了,个子更高了一些,头发更长了,人也更漂亮了。
那头深棕色的头发还是那么醒目,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犹如宝石一般。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继而微笑了一下,就这么一牵嘴角而已,整个人却璀璨了起来,美得不可思议。
下课铃声响起,我朝她狂奔过去,我们两个用力地拥抱了一下我才问: “你怎么来了?你到底是怎么进来学校的?”
她扬了扬手中的一件校服,才说:“问别人借的。” “你太厉害了,居然连校服都借得到!”
“你们学校外面刚好有几个男生准备逃课,我就顺手借来了。”她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字条,然后说,“初二(9)班,石头。”
我哑然失笑,我并不认识那个男生,却丝毫不怀疑会有男生看在姜曼枝这么漂亮的分上答应她。
我问:“你什么时候到的?要在这里待多久?”
“下午就回去了,这里通高铁了你知道吗?我刚拿到身份证,就忍不住要试试,我爸妈根本不知道我在外面。”
“那你等我一下可好?我还有一节课就要放学了,我们学校对面有间奶茶店,你可以在那里等我,中午我们一起吃饭好不好?”
我的兴奋不言而喻,她虽然看起来平静,眼神却是欢愉的,冲我点了点头才离开。
我一回到教室就被大家围住了,几个女生叽叽喳喳地围在我周围,说: “你到底从哪里认识的这么好看的人?还有前几天那个大帅哥又是谁?”
我胡乱地敷衍了过去,却不知不觉地哼起歌来。
上课铃声响起,这些人散开了,我才发现连韦耀年都吃惊地发着呆,我忍不住调笑他:“你不是很害怕女生的吗?怎么?也被她吸引住了?”
韦耀年这才回过神来,低下头不好意思地推了推眼镜,然后说:“她看起来……比较不一样……”
“因为特别漂亮?”
他慌忙解释:“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姜曼枝身上的确有一种叫作“气场”的东西,饶是只是坐在奶茶店里看着书,周围也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我们学校里那群逃了课的男生都盯着她看,平时他们特立独行又胆大妄为,可是面对姜曼枝,却连搭讪的勇气都没有。
我走进去的时候她才合上书,冲我嫣然一笑,表情里有拘谨也有羞涩,却真诚得足以打动所有人。
“我们走吧。”我说。
我带她去了一间安静一些的餐厅,拿到了奖学金,我也稍微阔绰了一点儿。中午正是最忙碌的时候,我们俩面对面地看了彼此半天,才互相问:“你过得好不好?”
问完,也不知道为什么都笑了。
姜曼枝说:“我还是老样子,大概是因为小时候被关得太久了,迄今都不太会跟同龄人相处,周围没什么朋友,不过,好像也没有小时候那么寂寞了。”
她的表情是平静的,眼角眉梢都有一些可以称之为成熟的意韵。我说:“我这边故事就多了,你还记得你当初给我的那个网站吗?”
我讲了卓雯,又讲了朱梓源,最后讲了重建网站的计划,谁知道她一听眼睛就亮了,说:“好主意!为什么我没有想到?算我一份!”
“可是朱梓源不同意的话……”
“干吗非要他同意?”她说,“你只需要得到创始人的同意就可以了呀!”
我想了想,才发现的确是这么回事,那么我为什么一定要征得朱梓源的同意呢?
其实我心里是有答案的,我明白自己只是找个借口能多跟他相处而已,可是内心深处,我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沉默了一会儿我才发现姜曼枝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冲她笑笑,才低头吃饭。
三
那个中午她却很轻易地说服了我,我没办法送她到车站,她却送我到了学校,途中经过那个旧工厂的时候,她停下来长久地凝视着,我解释说:“那里一直没拆,现在变成一个创意园区了,朱梓源的工作室就在那里,回头我可以带你去参观一下,我有工作室的钥匙……”
她转过头看了我一下,我心虚地说:“他给我的,他说自己经常不在,我去了也可以帮他照料一下花花草草……”
姜曼枝歪着脑袋想了一下才说:“所以,你连地方都有了。你不是没有电脑吗?他那里应该有吧?网络和地方都是现成的。”
“可是……”
“他既然给了你钥匙,就表示根本不介意你在那里做什么,再说他又没有明令禁止你不许重建那个网站,他只是让你等消息而已,但你想做什么总归是你的事吧?”
我呆了呆,才说:“好像是这样。”
“那就行了,”她笑了,又拍了拍我的手说,“我得走了,希望下次来的时候,你已经建好那个网站了。”
我看着她钻进出租车,一路绝尘而去。我心里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但还没等我想明白,那种感觉就迅速消失了。
于是我的生活就围绕着网站而展开了,我对电脑丝毫不通,只好买了几本书来看,书上的字我全都认识,连起来却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下课的时候我对着那几本书一筹莫展,韦耀年有些惊讶地问:“你要建一个网站?”
“你怎么知道?”
“书上不是写着吗?《如何建立一个网站》,可是这本书太老了,根本没有任何参考价值,如今建一个网站很简单,服务器可以找到免费的,论坛可以找到模板,域名也到处都是……”他絮絮叨叨地解释着,我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说,你会建网站?”
他竟然不屑地撇了撇嘴,道:“我十岁就会了好不好?”
“那你可不可以帮我?”我激动地抓住他的手,他吓得往后一退,险些从椅子上跌了下来。
他扶正了椅子才红着脸说:“没问题啊,你想要什么样的网站?简单的话一个星期我就能搞定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多久?” “一个星期?”他困惑地说,“你想要更快一点儿也可以的。”
这一次,我毫不犹豫地叫出了声,他惊讶地看着我,仿佛不敢相信我会这么激动似的。
四
那天我才知道,建一个网站就像打字或者开车一样,当电脑和汽车刚被发明出来的时候高级得不得了,但随着技术的更新,上网以及驾驶技术就被普及了,成为人人都能学会的事情。
网络也是一样,在一开始是少数人的游戏,但是如今,但凡有点儿兴趣都可以自学成才。
我带他去了朱梓源的工作室,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服务器,惊讶地说: “这里居然有这种老式的服务器?”
“那是他朋友的。”我说,“这里的主人出差,周末我们可以在这里研究,上次你见到的那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可能也会来,只有我们三个人,够吗?”
“我一个人就可以了呀。”他说,“不过你们在也很重要,我得知道你想要什么样的。”
朱梓源去了上海,帮一个学长打下手,我知道他短期内不会回来,胆子也就大了一些。
他偶尔打电话过来,避而不谈网站的事,我也就没有主动提起。
我们就这样偷偷展开了计划,第一个周末,我跟韦耀年描述着之前那个网站的样子,他耐心地听着,没过多久就弄了一张图片出来,我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问:“这么快?”
他忍不住笑了,道:“这只是一个空壳子,就像拿木板拼出来的汽车一样,里面是空的。”
但看到他这么厉害,我还是放心了许多。
而姜曼枝则一直在这个房间里参观着,翻翻书架上的书,又翻翻柜子里的唱片。
她像是散步一样悠然自得,很快就熟悉了这里,用咖啡机做了三杯咖啡。当咖啡的香气传来时我才转过头,看到她正专心致志地用牛奶裱花,一脸的纯真。
我又看向韦耀年,果然,他又开始发呆了。我大笑,韦耀年这才又推了推眼镜,继续对着电脑工作了。
那个时候我才发现那个网站给我带来的意义:姜曼枝、卓雯、我……天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像我们一样在等待一个从天而降的奇迹,好让岁月不再漫长冷清,如同微暗的火一般点燃那些寂寥的时刻。无论是获得了什么,还是给予了什么,至少都是存在过的证明。这个网站连接起了我们孤寂的年少时光,而我希望,它还能给更多人带去同样的东西。
五
而等到朱梓源回来的时候,我们的网站已经建了一半,那天我们三个人正研究着字体大小,门外忽然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我顿时抬起头来,他们两个一起问我:“主人回来了?”
我点头,然后门就被打开了,朱梓源风尘仆仆地拖着行李箱进来,看到我们,有些惊讶地睁大了双眼。我正准备上前解释,才发现他看向的人不是我, 而是角落里的姜曼枝,他震惊地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帮忙。”她微笑着说,目光里却闪烁着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光。那时夏季已经快要来临了,炙热的阳光在地板上留下大块的光斑,她把双手背在后面, 轻快地走到我们面前,说:“你还好吗,表哥?”
听到最后那两个字,我的大脑顿时空白一片,这时候我才把一切都串联起来:工厂!螺丝!她的父母是负责人,他的父母则是工程师,他们怎么可能会不认识?还有那个网站!既然她当初没法出门,那么又是谁告诉她的网站地址?
我震惊地看着朱梓源,朱梓源则神色复杂地看着姜曼枝,接着他就放下了行李箱,拉着我到里面的房间,问我:“你怎么会认识她?”
“当初我在这里工作的时候,”我说,“就是她给我的那个网站的地址啊!”
“我不是让你等我回来再说吗?”他忽然就生气了。
“你不帮我我只能找别人,我有个同学刚好会写程序,他说很简单的。”
我解释说,“姜曼枝是主动来帮忙的。”
“你离她远一点儿!”他突然叫了一声,然后我就听到我的手机响了一下。
也是这一刻,朱梓源的表情变得惨白,既然我们能听到手机提示音,就表明刚才那句话姜曼枝也听得一清二楚。我怔了一下才大声叫:“曼枝,帮我看一下手机,谁的电话?”
“只是垃圾广告而已。”姜曼枝说,“我要走了。”
“你等一下!”我追出去,她却已经拉开了大门,我一路小跑地冲到她面前,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她冲我笑了一下,才柔声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好像害死了我曾祖父,因为这个,我们全家人都会刻意避开我。”
我呆住,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这才又回到房间不可思议地看着朱梓源: “难道你也是这种人吗?她一个小孩子能害死什么人?”
“你根本就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可是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她都是你的妹妹不是吗?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她?”我有些激动地说。
其实那个时候我根本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如此激动,可能是因为朱梓源吧,因为他在我心里,一直是一个那么好的人,倘若对我尚能像妹妹一样,为什么对待自己的妹妹却又像陌生人一样?
我从小就想要一个哥哥,在朱梓源出现以前,小宇便是我的哥哥;而小宇离开后,朱梓源则取代了小宇……我知道我这种行为是头痛医脚,但我根本没有精力深究下去。
也是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我拥有的东西太少了,所以才这么迫切地想找个理由把大家都聚在一起:小宇、姜曼枝、朱梓源……每一个走进我生命中令我热爱并珍惜着的人,每一个我希望可以彼此慰藉和温暖的人。我像是守财奴一样收集着一点一滴的善意,并期望在将来,一些更困难的时刻,这些善意能够支撑我继续走下去。
朱梓源很崩溃地叫道:“曼枝根本不是你想的那种女孩,她脑子有点儿问题的!”
“我十二岁就认识她了!” “我是看着她长大的!”他大叫起来。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生气的表情,但即便是在生气的时候,他的表情都是温和的,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伤害自己的妹妹呢?我想不明白。
就在我们大吵的时候,韦耀年忽然小声说:“那个,你们能不能先暂停一下?”
我和朱梓源一起转过头去,这时才发现他还在。他却指了指我的手机,犹豫地说:“屏幕好像一直在亮,会不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呢?”
我的手机就摆在桌子上,倒扣着,并悄无声息地闪烁着。
我拿起来,才看到上面有十几个未接来电,其中有一个还在试图拨通。是我的邻居王阿姨打来的,我接起,听到她焦急地说:“你到底在哪儿?怎么短信不回,电话也不接?你奶奶昏倒了,现在在医院里,你快点儿过来!记得带上她的存折!”
我就像是被诅咒了一般一动也不能动,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想,刚才还是有声音的,大家都听到了……只有姜曼枝碰过我的手机,只有她。我滑开手机短信一栏,一条短信显示已读:你奶奶出事了。
可是姜曼枝,为什么没告诉我! 朱梓源看着我,问:“怎么了?”
“是奶奶,奶奶病了……”我喃喃地说,泪水像大雨一样止不住地落下。
六
也许有的人就是希望生活里能发生一点儿什么吧,也许他们根本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他们只是无聊,只是需要有什么大事能转移一下注意力……谁知道呢?
一路上我都费尽心思地想搞明白姜曼枝为什么要把我的手机调成静音,她明明看到了那条短信的,明明知道奶奶生病了的,明明知道奶奶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可是无论怎么我都想不明白,她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
“是偏瘫,这个年纪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问题的,你那位邻居说已经在手术了,你别太担心了。”
朱梓源边打着方向盘边说,可是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思绪莫名地回到十五年前的雨夜,我仿佛看到有人将一个婴儿匆匆地丢到了路边。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知道答案,那就是,十五年前,她或他转身离去的时候,到底有没有回头看过我?
我只知道的是,从那之后的人生都是我捡来的,我就像一个拾荒人般把那些没有人在意的、微不足道的、细小的事情收集起来,如同积木一样一层层地堆上去,它们就是构成我生命的全部、我努力活下去的基石。可是如今奶奶病了,这栋以“我的人生”命名的积木大厦也就跟着坍塌了,我根本就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么坚强,事实上我根本就承受不了任何失去,至少不要再一次失去……我也不知道车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我又是怎么到达手术室的,甚至不记得王阿姨是什么时候走的。
我只是坐在椅子上心无旁骛地回忆着我跟奶奶一起生活的这十五年,她说过的话、穿过的衣服、走路的姿势……其实老年人身上的味道并不好闻, 那种腐朽的气息太过明显,怎么消都消不掉,可是那是我从小到大,最熟悉的味道。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地划过,一串又一串的脚步声在走廊响起,每当有人开门,我就会机械地转过头,看看是不是她,但她始终都没有出来。
凌晨三点,“手术中”的指示灯才终于熄灭,一行人推着车出来,我扑了过去,医生说:“她的麻醉还没消除,你们得稍微等一下。”
可是他话音刚落,奶奶的眼睛就睁开了,她看着我,微微张了张嘴巴,我俯身把耳朵凑到她唇间,听到她说:“我捡到你的时候,是一个雨天……” 我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七
一周后奶奶终于出院。
她恢复得很好,虽然四肢和脸颊的肌肉还有些僵硬,但只要好好照料,慢慢就会恢复的。
医生嘱咐我平时要多加注意,要防止脑卒中。我呆呆地听着,只觉得心乱如麻。以后我要怎么上学呢?是不是再也不能离开奶奶一秒了?
朱梓源则捏了捏我的肩膀,暗示我不要太紧张了。这一周他比我还忙,一边要忙着医院里各种琐碎的事务,一边又要照顾我的情绪。他始终觉得这件事是他造成的,如果他当初能答应我去建那个网站就好了,这样姜曼枝就不会堂而皇之地出现;如果他没有说“你离她远一点儿”这句话就好了,也不会刺激到她……到后来我反而要安慰他,说:“奶奶生病这件事谁也预料不了,你能陪在我身边,我已经很感激了。”
这一周我们一直待在医院,坦诚相对,不知不觉就又亲密了一些。他跟我聊起姜曼枝小时候的事,说:“她缺乏对好坏的判断力,在她心目中认为对别人好的事情,在别人看来都是坏的;而她觉得坏的地方,却是大家都向往的, 比如说亲情……”
想起曾经我说自己是孤儿时,她说“可真羡慕你”时的神情,我忽然就顿悟了。
出院的那一天我特意借了一辆轮椅,朱梓源费力地把奶奶抬到车上,我则提着东西跟在后面,奶奶有些生气地说:“你怎么能让别人抱我呢?”
她的脾气如今很差,医生说这是血压引起的,她自己也控制不了,让我们但实际上我也不需要太忍耐,因为无论她怎么生气,只要一看到朱梓源就会平静下来,朱梓源边帮她系着安全带边说:“雨天哪里抬得动您呢?我来也是一样的。”
奶奶果然笑眯眯地说:“还是你对我最好,雨天碰到你呀,是福气,将来你可得对她好点儿!”
我知道她误会了什么,连忙大叫:“奶奶!”
她却完全无视我,继续对朱梓源说:“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捡到她的时候是一个雨天?当时天刚亮,我下楼去买豆浆,走着走着,忽然听到哭声……”
她还是老样子,每一次讲的都不一样,可是朱梓源听得很认真,问:“然后呢?”
奶奶便很高兴地说:“我以为自己养不活的,谁知道一眨眼,就这么大了!”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姜曼枝,她站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照例穿着漂亮的裙子,戴着一顶草帽,甜美、恬静,一如我最初见到她的时候。她遥遥地看着我们,像一个影子一样淡然。
我犹豫了很久才朝她走了过去,她冲我笑了一下,看起来还是发自肺腑的笑容,那个时候我才发现她很多表情并不一定是内心所想的呈现,可是她笑起来,又那么令人信任。她就像多年前那样,递过来一张小字条,说:“网站已经建好了,这是新的域名,小宇的邮件韦耀年也帮你找到了。”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过了好半天才说:“我并不恨你,可是,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她忽然笑了,道:“你知道吗?朱梓源当初也说过这句话,跟你一模一样。”
她的意思是,她也曾经给朱梓源带来过某种不幸吗?
我凝望了她很久,有太多问题想问,但到最后还是摇摇头,转身走了。太阳将马路照得苍白,而朱梓源在车前等着我,我走了很久才走到他身边,对他说:“谢谢你。”
他只是笑了一下,又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然后说:“我们走吧。”
夏天到了,人们都变得懒惰而疲倦,无论爱或恨,都成了需要很多力气才能办到的事。我知道最终我还是会忘记这些时刻的,这些悲痛与哀伤的时刻。我还活着,奶奶也是,只要活着,我们就有办法渡过这些难关,并相亲相爱地生活下去。
在路上我用手机打开了2.0版本的天使在线,正犹豫着写些什么的时候, 一条短消息突然发给了我,我点开,看到了那条我盼望了很久的消息:雨天? 是你吗?
“我找到小宇了!”我高兴地对奶奶大叫,回过头,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她表情恬淡、安静,像个孩子一样。
也不知道她梦到了什么,她忽然就笑了一下。于是我也跟着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