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以前,以后
那就是, 十五年前,
她或他转身离去的时候, 到底有没有回头看过我?
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知道答案,
一
好不容易爬上了山,我才发现山上起了雾。空气比以往都要潮湿,那些稀稀拉拉的树冠就这样隐藏在淡淡的、犹如牛奶一般的大雾里,只剩下粗壮的树干,和无数青灰色的墓碑。石头的阶梯一路向前延伸着,这样的天气自然是没什么人,偶尔一两只鸟突然惊叫着飞过去,顿时让原本安静的墓园变得更加孤寂了一些。
紧接着,就下雨了。是三月特有的那种阴郁的小雨,雨珠不大,可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没完没了。
没过多久地面就湿成了一团,变得泥泞不堪。
我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着,唯恐滑倒,新剪的头发太短,雨滴落在我的脖子上,那冰凉的触感便顷刻间传遍我的全身,让我忍不住战栗起来。
而每到这时,我就会想起奶奶那句著名的开头:“那是一个雨天……” 无论故事的细节是什么,开头总是这一句。
“那是一个雨天,天已经黑了,也不知道怎么的我就突然饿了,准备做点儿吃的,突然发现家里没酱油了,我就拿着伞,找了点儿零钱出去买酱油。”说到这里,她看了我一眼,脸上的皱纹比神情更为复杂,像是有无数话要说似的。
停一停,奶奶才继续说:“对了,那是一个春天,我们这条巷子到了晚上很安静,然后我走着走着,忽然就听到一阵哭声,我走近一看,咦,怎么有个小孩儿在这里……”
这就是我的身世了,虽然从小到大,我已经听过了无数版本,有时候是饿了,有时候则是要缝衣服才发现家里没有线了;有时候是因为没有酱油了,有时候则是没有盐;有时候是早晨,有时候是夜晚……我不太确定她是不是真的记性不太好,还是不想说得太细,总之,从小到大我从未听到过一个确切的版本。
那些无关紧要并千差万别的细节就像我的人生一样,注定有种漏洞百出的随意,就像是随手撒在地上的种子一样,能发芽最好,不能,也没关系,至于之后长出来的是树还是花,根本没有人在意。
唯一确定的事情有两个:一、她捡到了我;二、因为那天下雨,她便给我取了“雨天”这样一个名字。
她从不隐瞒我是捡来的这件事,在我略大一些的时候,就指着柜子上的一个香炉和几张照片说:“我没有孩子,老伴儿也没撑到最后,碰到你,是你的福气,也是我的福气,你去给你爸磕个头,让他把没过完的日子让给你,这样你我都能安心一些。”
而我所谓的“爸爸”,不外是柜子上的几张黑白照片,全然陌生的面孔, 从二十多岁到四十多岁,分别带着人生还未开始的意气风发、新婚的快乐和中年已届的认命。
然而无论我对着那些照片看过多久,都还是找不到一点儿似曾相识的东西,陌生人就是陌生人,我有时候忍不住这样想。
相比之下,有些陌生人反而像亲人一样,比如——朱梓源。
一段上坡路之后,一个熟悉的身影伫立在不远处的墓碑前,我怔了一下, 才慢慢走近。
那人大概听到了脚步声,这才缓缓地转过头来,于是那双梦一般的眼睛让这个平淡的午后顿时变得恍惚起来。我微笑着走近他,故作平静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几天。”朱梓源回答,然后问,“你呢?怎么突然来了?” “今天是我生日,我觉得应该跟她说一声。”
他有些尴尬的样子,道:“我都不知道你最近过生日,为什么没跟我说一声?”
“我总是忘记这件事,毕竟也不是真正的生日。”我笑了笑,他的表情却更加拘谨了一些,真是奇怪,都三年了,他却还不习惯我是孤儿这件事。
也或者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这个卓雯的替代品。
真奇怪,有一段时间我们关系很好,卓雯入院直至去世后的那段日子,我们几乎每天都见面,那时候他颇有把我当成妹妹的意思,但随着卓雯的离去,那点儿残存的感情渐渐就消逝了。
卓雯过世后没多久他就告诉我他要去美国留学,到底是逃避还是真的去念书,我没有问过,我只知道他一走就是两年,虽然那两年里我们也零零碎碎地见过面,但到底还是生疏了,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加尴尬。
其实没必要这样的,我有时候很想对他说,没必要每次见到我都一脸歉疚的表情,他又不欠我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跟他说过。
我们一前一后地跟卓雯说了几句话,才下山离开。他开着一辆黑色的跑车,虽然豪华,但看起来还是有些与年龄不符的深沉。下山后他自然而然地拉开车门说:“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离得很近,坐公交车就几站路而已。” “可是这一带公交车来得很慢,又下雨,不知道要等多久。”他坚持着。我无可奈何,这才钻进他的车子。
车门关上,世界安静一片,朱梓源发动车子,才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对着窗外的雨呆了一下。
我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这个笨蛋,怎么就没有明白,我之所以不想上车,就是因为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他只会更加尴尬?
而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墓地已经被我们甩在身后了。三月,雨,这就是我十五岁的生日。
确切地说,是被捡来的第十五年。
二
十五年,不管怎么过的,也足够一团野猫一样的婴儿长成一个大人。
所以在朱梓源尴尬的时候,我已经能够掌控局面,让车里的氛围变得轻松一些。我问他:“这次回来待多久?”
“暂时不走了。”他说,“毕业了,也该工作了。”
“当导演?”我记得他是导演系的。“说不准。”
“导演不好做吧?”我主动找话题,道,“听说要积累很多经验才行。” “你倒是知道的挺多的。”他转过头来看我一眼,才说,“你好像又长高了。”
气氛好像是活跃了一些,我便也跟着欢快了起来,说:“几厘米而已。” “那也很高了,我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才到我胸口,现在差不多到我脖子了吧?不过你得多吃一点儿,也太瘦了。”
“我吃得很多的,每顿两大碗米饭,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吃不胖。我也想吃胖一点儿,有一段时间特意吃了很多垃圾食品来着,但一点儿用都没有。”
他总算是笑了,说:“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这件事,不然会被人嫉妒的。”然后他打开驾驶座的一个小匣子,从里面掏出来一个盒子,道:“你生日,我也没来得及准备礼物,刚好前几天收到一部新手机,你拿去用好了。”我看了一眼,是最新款的智能手机,据说要六七千块,原本想拒绝,但看了看他的表情,还是决定收下了。不是我厚脸皮,而是我知道他这个人,我拒绝,他就会想办法说服我,我再推辞……一来二去至少十分钟,到最后还是以我失败而告终,因为他一定会摆出一脸伤感的表情说:“卓雯说过让我好好照顾你的。”
一想到那个画面,我就忍不住在心里叹息一声。
所以当我收下礼物后,他反而松了一口气,问我:“卓雯的父母还好吗?”
“还不错,她爸爸最近迷上了下象棋,每天都在楼下跟几个退休老头儿厮杀;她妈妈则成了一个公益爱好者,跟小区里的几个阿姨组织了一个协会,专门搜集别人家不要的有用的文具寄到山区里,倒是挺充实的。”
“那就好。”朱梓源又看了看我,问,“你呢?功课怎么样?奶奶身体还好吗?”
我忍不住笑了,道:“你也知道我这个人,生活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卓雯去世后我们一起吃过一顿饭,我是指卓雯的父母、朱梓源,以及奶奶。那顿饭自然是吃得冷清无比,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还是产生了一种 “从此就是一家人了”的默契。卓雯的父母有时候会来看望奶奶,奶奶偶尔也会问候一下他们,至于朱梓源,则成了一个活在大家对白里的角色,他们时不时就会问:“朱梓源最近在忙什么?” 但实际上,我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想到这里,他刚好说:“对了,我准备租一间大一点儿的房子当工作室, 以后你可以去我那里玩。”
“好的。”我微笑。
车子开到了熟悉的地方,我说:“就在这里停好了,前面不太好开进去。”
他停下车,我想说点儿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幸好他主动转过头道:“生日快乐。对了,要不要约同学举办一个生日派对?”
“不用,我得陪奶奶吃饭,根本走不开。”我说。“那,有事打电话给我。”
“好的。”我挤出一个令人放心的、乖孩子似的微笑。他很满意,揉了揉我的脑袋,说:“新发型很适合你。”
“谢谢,再见。”我推开车门走了下去。他在原地停了一会儿,终于也走了。
我还未到家,就听到几个男孩子在身后阴阳怪气地说:“哎哟,奔驰!你真厉害。”
我回头瞪了他们一眼,他们便笑嘻嘻地跑开了。
三
我住的地方是那种城郊接合处特有的居民区,房子乱七八糟地乱盖着,只留下几条小小的过道,车根本开不进去。
早些年这里十分落魄,后来随着市区房价的逐步增高,这里才变得热闹了一些。
农民工、小白领、一时失意的中年人……就这样在这个小小的片区扎了根,人多了,随之而来的商铺也多了,便利店、水果店、快餐店、快递公司的仓库……就这样一字排开,占据了每一幢楼一楼的位置。
若说生活中还有什么值得放心的事,那就是我跟奶奶的生活还不成问题。她拥有一套挺大的房子,几年前翻新了一下,变成了一幢三层小楼。她很精明地把房子改成了很多的小单间或两居室,靠着这些房租和微薄的退休金,也足够我们俩生活了,甚至,还能存下不少。
一路上我都低着头四处观望着,坑坑洼洼的积水、掉进水洼中的烟头、各种各样的鞋子,以及各种各样的垃圾。我时常想,当初我到底被放在了哪里呢?是这个屋檐下吗?还是这个路口?当时包裹着我的毯子是什么样呢?是黑色还是红色?
奶奶好像知道我有这个习惯似的,从小就拍着我的脖子道:“走路时要抬头挺胸!”
可是这么多年我都改不了,但凡走在路上,都忍不住要低着头,想,“大地母亲”这个形容,真是精准极了。
总是低着头,走路自然慢,等我到家时,雨已经停了。我跟奶奶住在二楼最里面的一间小屋子里,面积不大,但应有的设施都有。推开门,她正在烧香,见到我便说:“刚好,你也来给你爸烧炷香。”
我终于忍不住把思索了多年的问题说了出来:“我叫你奶奶,你却让我叫你的老公爸爸,这样辈分是乱的。”
她却瞪了我一眼道:“他死的时候才四十多岁,当然要叫爸爸。” 我啼笑皆非,她的逻辑总是莫名其妙,毫无道理。
烧完了香,她才说:“今天是你的生日,你想吃什么自己去做吧,我膝盖疼,唉,一下雨就这样。”
说到雨,她又来劲了,道:“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我捡到你的时候,也是一个下雨天?” “说过了,不然我为什么叫雨天?”
我钻进厨房里准备晚饭,冰箱里的食物不多,下一碗面,再炒几道菜, 足够我们俩吃的了——别误会,并不是我想要吃长寿面,而是奶奶喜欢看着我吃。
她捡到我时已经五十多岁,根本没什么信心能等到我正式成年,所以每长大一岁,她的压力似乎也跟着小了一点儿。
我倒是很乐意在吃完面之后抬头看到她松了一口气似的悠然表情,那种时刻,生活仿佛也变得平凡快乐了起来。
做好饭出来,奶奶还兀自说着:“其实我捡到你的时候总觉得你已经好几个月了,你又瘦,按理说今年你应该是十六岁了。不过我没生过孩子,也不知道你那个时候到底几个月,所以你就按十五岁过下去吧,女孩子小一岁挺好的。”
“快吃饭吧。”我说。
靠窗的位置有一张小小的折叠桌,我就在这张桌子前生活了十五年,五千多天,十五碗长寿面。
桌边的墙上贴着我从小到大获得的奖状和证书,如今字迹都掉光了,要很仔细地看,才能看到“叶雨天”三个字。奶奶一直挺自豪这件事,逢人就炫耀我成绩多么好,除了墙上贴的,她抽屉里还有整整一沓,跟她的存折放在一起,是她安身立命的东西。
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很爱学习的人,可是每每看到她骄傲的神情,我又觉得,多花点儿时间做功课也没什么。
看到那些奖状,奶奶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说:“对了,你们老师今天来过了。”
“啊?”我抬头,问,“她来干什么?” “说是来考察家里,要发什么奖学金。”
“那个啊,”我解释说,“学校主动要给一批成绩好的学生发奖学金,老师说我符合要求,建议我申请来着。”
“真的?”奶奶很高兴,脸上的皱纹顿时又挤成了一团,笑眯眯地说, “我们家雨天真争气!”
我也冲她笑,然后安心吃面。
但实际上我没有说实话——至少没有百分之百地说。那笔奖学金不仅是发给优秀学生的,还是发给贫困生的,是老师建议我去申请的,她说:“你是孤儿吧?像你这种情况,学校肯定会批准的。”
我不明白孤儿跟贫困或优秀之间是不是一定要产生联系,为什么是孤儿就该申请这个奖学金呢?
学校就一定会批准呢?这其中有什么逻辑吗?
可是我没问,因为我知道,“孤儿”这个词在大家的心目中总是很奇怪的,好像跟什么词搭配都合情合理,哪怕没有任何逻辑可言。
就在我思索这些的时候,奶奶忽然叹了口气,提起了一个有些久远的名字,她说:“如果小宇当时也能拿到奖学金就好了。”
听到这个名字,我把目光转向了桌子右边,那里当然也贴着一张奖状,上面写着:叶雨天同学,表现优异,特评为三好学生,以资鼓励。
假设奶奶仔细看过那张奖状的话,就会发现那张奖状是这些里面唯一没有盖戳的一张。
因为那是一张假奖状。
四
伪造了那张奖状的人叫小宇,很多时候,我得捏着嗓子叫他“小宇哥哥”。
他比我大五岁,有一张非常平和的面孔。他很瘦,身体细长,头发总是乱糟糟的,喜欢穿那些颜色暗淡的衣服,我刚记事的时候奶奶就常常指着他跟我说:“你要记住那是你小宇哥哥,他学习很好,你有什么不懂的问题可以请教他,将来他可是要上清华大学的。”
事实上我也的确以为他是会上清华的。
在我幼年的时候,小宇就像一个样板一样矗立在我的面前,他成绩好,我也很努力地成绩好;他不跟别人吵架,我也不跟别人吵架;他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街角,我也跟着坐在街角。
时间久了,我就变成了一个迷你版的小宇,总是跟在他后面,一遍遍地叫:“小宇哥哥。”
他也不说话,只是回来拉住我的手。
路边那些正在纳凉或者吃饭的人看到我们就说:“说不定你们就是亲兄妹呢!小宇,你快问问你爸妈,是不是偷偷扔了一个小孩儿?”
略大一些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有的人跟小孩子讲话是会考虑对方的感受的,但是我们那个片区的人不会,他们直接、粗鲁、坦白,对自己眼角眉梢的恶意也不加隐瞒,并能从对方尴尬的神情中获得快感。
老舍曾经说过,与众不同是行不通的。而我跟小宇就是这条街道上的异类,像两个纸片小人儿一样苍白、怯弱。很多人深陷泥潭,就会希望周围的人也跟自己一起掉进来挣扎,如果他们不的话,那么,就干脆地毁掉他们好了。很不幸的,小宇就是那个要被毁掉的人,我不止一次听到他妈妈在家里骂他:“一件衣服你要洗几遍?你知不知道水费有多贵?”
那是一个有些歇斯底里的中年妇女,长着一张刻薄的脸,颧骨过高,法令纹深陷。
据说她年轻的时候也曾温柔漂亮过,但随着岁月的流逝,温柔和漂亮都不再剩下任何痕迹。
与她相对应的是小宇那个同样粗俗暴戾的父亲,他皮肤黝黑,双眼总是布满了血丝,因为不健康的生活和睡眠,面孔也是浮肿的。
他们是这个片区最吵闹的一对夫妇,几乎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大打出手,将整条街都搞得鸡犬不宁。
有时候我正睡着觉,忽然就被街头传来的尖叫声吵醒,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我推开窗户,看到小宇默默地站在楼下,瘦弱的身影被灯光拉得很长,奶奶在一旁感慨着:“真是造孽啊!”
然后她会颤颤巍巍地叫小宇一声,把他带回我们家,给他找一点儿吃的, 或者倒杯热水,我们两个就那样端坐在小小的桌子前,听奶奶聊一些家长里短,并等待着街道另一头的嘈杂平息。
小宇打量着墙上那些奖状,再打量我。他有一张很平静的面孔,仿佛天崩地裂都不为所动似的,淡然得几乎可以消失在夜色里。
可是这个平淡的小男孩却是我的引路人,为我劈开了荆棘,烧掉了野草, 留下一条小小的、平坦的、温柔的小径,我每往前走一点儿,就会多靠近他一点儿。
四年级的时候我们正式开始学习写作文,据说全国的小学生这些年来的作文题目都没有变过:《记一次难忘的事》《春天来了》《我的家乡》……其中有一个题目是无论如何都逃不开的,这题目叫作《我的妈妈》。
也说不清是幸还是不幸,整个四年级第一学期我都没有遇到这个题目, 它却在期末考试中猝不及防地出现了。我呆愣了半天,想了很久都不知道如何下笔。
奶奶并没有像别的家长一样给我买过作文参考书,她没上过几天学,根本不知道有参考书这样一种东西,事实上我也不知道。
于是我拿到了有生以来最差的考试成绩,因为我没有写那篇该死的作文。上学以来,这是我第一次错失奖状,放学回家的路上我想着那张空白的卷子边走边哭,小宇突然问我:“你怎么了?”
“这次我拿不到奖状了。”我说。
其实我并不在乎奖状,可是我喜欢奶奶在看到奖状时脸上露出的笑容,喜欢她摸着我的脑袋说:“我们雨天真厉害!”为了那个笑容,我愿意拼尽全力,却忘了有时候很多事,并不是光靠努力就可以做到的。
小宇却安慰我说:“没关系的。”
他从家里拿来了一本已经被翻烂的作文书,耐心地告诉我该怎么写这样的故事。
多年之后我才顿悟,我经历过的一切他都经历过,我无法描述我从来就没有存在过的妈妈,他同样也无法违心地夸耀他那个歇斯底里的母亲。
我们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成为同盟的吧。为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 不得不学会撒一些无伤大雅的谎。
公布成绩的那天来临了,老师在讲台上念着三好学生名单,理所当然,没有我的名字。
我已经想不起来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走进家门的,只记得在进门之后,正要哭泣之前,小宇忽然冲了进来,大叫:“叶雨天,你的奖状掉了!”
他把那张奖状在奶奶面前展开,奶奶只看了一眼就笑了起来,道:“我们雨天又拿到奖状了呢!”
她边说着,边站起来去找糨糊,我转过头怔怔地看着小宇,小宇却只是拍拍我的头,就转身走了。
奖状只要几块钱一张,在任何文具店里都能找到,可是那薄薄一张纸,却承载着我所有的自尊和信仰——这么一想,我忽然又觉得很凄凉了。
五
我十二岁的时候,小宇即将升高三,正在为学费发愁。那一年他父母欠了很多债,思来想去,决定牺牲掉自己不愿意与他们同流合污的、还保留着骄傲和勤奋的、几乎能够上清华的儿子。
我迄今都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做什么的,只记得他们一个爱赌博,一个爱喝酒,这个街区穷人不少,可是唯独他们将生活过成了烂泥,在所有面临选择的时候,总会选到最糟糕的那个。
“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你看人家小郑十几岁就进工厂打工了,一年能挣好几万!你就算念完了大学又怎么样?电视上都说了,现在的大学生都很难找工作!”
我曾听到他们这样对小宇说。
为了能够继续念书,小宇趁暑假出来打工,白天去餐厅端盘子,下午在网吧兼职,晚上则去大排档洗碗。
而我为了帮他,也开始找些事情做。
我们的住处附近有一个即将拆迁的工厂,工厂的通风口中含有一种接口特殊的螺丝需要回收,便召集了一群小孩子帮忙,每拆一个螺丝,将会奖励一块钱。
于是那个暑假我就一直在通风口里爬来爬去,倒也不是危险的工作,通风口狭小,只有小孩子能钻进去,否则的话就要拆掉整幢大楼再回收那些零件。当然雇用童工是不对的,但在那个时候,根本没有人在意这些问题。
每天早上我都会跟一大群适龄的小孩进入通道,为了防止我们出问题, 每个人身上还配备着一部对讲机。爬行的过程有点儿像探险,你也不知道拐一个弯之后会遇到什么。那些螺丝往往都生了锈,要先用小刀去除锈迹,再用扳手拧下来。这是一项纯粹的体力活,可是在傍晚拿到钱的时候,它又能带来愉悦。
我就是在那里遇到姜曼枝的。有一天当我正在跟一个螺丝做斗争的时候, 忽然听到远处有人大叫:“有人吗?谁在上面?”
那是一个稚嫩的女孩子的声音,听上去年纪很小,我毫不犹豫地朝那个声音爬去,没过多久就到达了一个房间上面。
一层滤网隔在我跟女孩之间,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拆掉滤网,然后就看到她正抬头望着我。
她有一双绝美的眼睛,瞳孔漆黑如深海,有种与世隔绝般的宁静。毫无疑问这是个漂亮的女孩,小小的面孔,红润的嘴唇,蓬松的长发搭在肩膀上,穿着红色的裙子,圆头的黑色皮鞋,像洋娃娃一般。
一见到我她就笑了,笃定地说:“我就知道有人。” 我问她:“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被父母锁在房间里了,”她说,“我爸妈在这个工厂上班,他们怕我在外面有危险,就不让我出门,可是我想吃巧克力,你有巧克力吗?” 我摇摇头,解释说:“我是来工作的。” “你?”她瞪大眼睛,“你能做什么工作呀?”
时至今日,我都觉得那是我人生中最为安静的一个上午,我再也没有见过一个女孩子可以那么甜美,又那么静谧。我跟她解释完了她才“哦”了一声, 然后问:“那你能下来陪我玩吗?我可以给你钱。”
她从一个粉红色的小书包里拿出了另一个粉红色的小包,掏出几张纸币渴望地望着我。我思索了一阵才说:“我答应他们要帮忙拆完这些螺丝,就得拆完才行。”
她的眼睛就这样黯淡了下去,我于心不忍,又补充道:“不过等我忙完了我可以过来陪你玩。”
“真的吗?”一瞬间她就欢快得像小鸟一样,然后说,“我等你!” “好的,我一定会来的。”我郑重其事地答应她。
六
那个暑假我跟姜曼枝成了好朋友,每天工作结束,我都会趁工作人员不注意偷偷溜进去。
工厂已经没剩下多少人了,她父母却依然要驻守,姜曼枝解释说:“我爸妈是工厂的负责人,得待到最后一刻才行。”
“那工厂拆了之后你就要走了?” “应该是吧。”她不太确定地说,“我听他们说要搬到别的地方去。” 她报了一个地名给我,是邻近的一个县城,距离这里约莫有两个小时的车程。我有些伤感地说:“到时候我就见不到你了。” 她说:“我会回来看你的。”
其实她家境很好,可是她并不快乐。因为一点点小错,她总是被关在家里。“我好像害死了我曾祖父。”她有些无奈又有些费解地说,似乎并不太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我却被另一个问题吸引了注意力,问:“曾祖父是什么?” “理论上应该是我爷爷的爸爸。”她说。 “哦,我是一个孤儿来着,搞不明白这些称呼。” “孤儿?”她忽然睁大了眼睛,然后笑着说,“真羡慕你呀!”
回顾我的童年,很难说这并不是一个幸福的童年,虽然没有父母,我却一样是在关爱之下长大了;奶奶花钱是节约了一些,但说到底我也没有缺过什么;我几乎没有遇到可以冠以“坎坷”之名的事情,生活在不够幸福的地方, 幸福就变成了参照之下的一种庆幸。
而等我略大一些的时候才知道,原来即便是这么简单平静的童年,也不是人人都能遇到的。
在这世界上生存,的确是需要一点儿运气的,说起来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然是运气比较好的那一个。
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我跟小宇终于凑够了学费,其实并不多,不到两千块,可是在那一年夏天,我们却几乎被这个数字拖垮了。
那个夜里我跟小宇坐在路边数着钱,一块的、五块的,因为陈旧,捏起来厚厚一沓。数完了小宇才深吸了一口气,道:“总算能撑过去了。”
他变得更瘦了,衣服大了好几号,看起来像稻草人一样摇摇欲坠。我有些难过地说:“其实你可以跟我奶奶借,她肯定会借给你。”
小宇却笑了,说:“那怎么行?她那么节约,就是怕万一她出了什么事还能顶一下,我才不能拿她的救命钱。”
不管怎么说,这个危机总算是度过了。那些钱并不全是我挣的,其中有一些是姜曼枝给的,得知了我工作的原因之后她就把存钱罐拿了过来,说:“你拿去给你那个朋友好了,我根本不需要花钱,也不知道存来干什么。”
我还没来得及拒绝,她已经砸碎了那个罐子,数了一数,足足有几百块。她有些失望地说:“哎呀,我以为会有很多的!”
我忍不住笑了,道:“的确已经很多了。”
她有些惊讶地眨着眼,问:“真的吗?”
长期的独处让她有种与世界脱节的感觉,她不太明白朋友这回事,也不太明白人与人之间到底有多大差距。现在回头看,我才能想起她身上那些格格不入的地方,可是在那一年,我把这些特质归为“单纯”。我最终心怀感激地拿走了那些钱,回去的路上是快乐的。
因为那点儿快乐,我不愿意把“恨”加在她身上,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坏人,她只是一个上错了弦的可怜人。
七
但那时的我们还是太天真了,没有想到事与愿违的地方那么多。
夜里小宇家又爆发出了争吵声,我还没有睡,一听到声音就朝小宇家跑去,奶奶在身后叫着:“你慢一点儿……”
那也是小宇家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纷争,因为小宇第一次开始反抗,我赶到的时候听到他几乎是崩溃大叫:“那是我的钱,是我辛辛苦苦赚来的!”小宇的妈妈却说:“既然你能赚钱了就应该帮家里还债啊!我们辛辛苦苦把你养大是为什么?借的那些钱又不是只有我们俩花了,难道你没有花过?”他们总是能从失败中找到足够的借口,仿佛这样,他们就不用面对自己好吃懒做的事实了。
很多人都在楼下围观,就连我那些同样粗鲁不堪的邻居都忍不住说:“哪有这样做父母的!”
然后就是一声巨响,一瞬间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跟我家一样,他们家也住在二楼,可是那扇小窗从来就没有人打开过,根本没有人知道那扇窗户背后每一天都在上演着什么戏码,也没有人想知道。
大家迟疑着要不要进去的时候,我已经跑了上去。我推开那扇根本就没有关好的门,看到小宇倒在地上,旁边是摔碎了的电视机,他爸爸喘着粗气怒吼:“你跟他废那么多话干什么?说了不许念就不许念了!”
而小宇的妈妈就这样轻易地转移了火力,叉着腰破口大骂:“我跟他说话怎么了?我爱跟谁说话就跟谁说话,你管得着吗?”
……
他们就这样肆无忌惮地争吵着,丝毫没有理会躺在地上的儿子,以及莫名其妙闯进来的我。我看着倒在地上的小宇,好半天才走过去轻轻地推他:“小宇哥哥……”
他睁了睁眼睛,没有动,我拿掉那些电视机碎片,费力地把他朝外拖着, 而他的父母却自始至终都没有看我们一眼。
到了楼下才有人帮我一起把小宇抬到了我家,他始终不太清醒,奶奶一遍又一遍地叹气,“真是造孽啊!”
她一生善良,人际简单,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两个都可以相依为命,至亲却总是在彼此相杀呢?
可是姜曼枝却是明白的,她说:“不是所有的孩子生下来都是被宠爱的, 有很多人,其实一出生就是为了还债。”
工厂已经彻底搬迁完毕,她也要走了,临走时她给了我一张小字条,说: “这是一个网址,你可以在那里许愿,别人有能力的话可以帮你完成这个愿望。去问问他们有没有什么办法吧。”
她也是卓雯生前帮助过的人之一,因为父母管教严格,童年过得无比惨淡,几乎不可以出门,自然也无法上网。
大部分时间里她都被反锁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呆呆地看着窗外的太阳从日出到日落,一天又一天。
后来,她听说有个许愿的网站,便借了同学的手机注册登录,许了一个希望有人能陪她聊天的愿望。原本不抱什么希望,可是有一天,手机却响了起来,是卓雯打来的。
有那么整整三个月的时间,卓雯每个周末都会给姜曼枝打半个小时的电话,那几乎是姜曼枝每周最开心的半个小时,她说:“只要能听到一点儿人类的声音就很开心。”
我有点儿同情她,无法想象每天被反锁在房间里的感觉,不太明白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
所以,我对她露出一个明媚的微笑,说:“谢谢你,我会去许愿看看。” “你会上网就行,那里面一定会有个人帮你的。”她微笑着说。
八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她指的是朱梓源,但我遇到的,却是卓雯。
我后来想,也许一开始就是错的,这个世界并不会按照我们的想法运转, 一个齿轮卡住了,所有的齿轮都跟着停滞,等到再次转动的时候,属于我的齿轮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一个了。
我第一次打开那个网站的时候小宇已经离开了,他在我家养好伤之后就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连我也不知道。他只带走了必要的证件和几件衣服,然后就走进了苍茫的夜色中。
几天之后他的父母才发现这件事,而那时候我奶奶从银行里取了一笔钱出来。我们拿着那笔钱去敲门,他父母没好气地说:“他走了!你既然有钱干吗不早点儿借给我们?”
就连活了半辈子的奶奶都惊讶地说:“怎么会有这么不讲理的人呢?雨天你说,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可是从那之后,我就开始好奇拥有父母,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了。
我一直羡慕那些拥有父母的人,然而印象里,却没有多少人真正喜欢自己的父母,小宇不喜欢,姜曼枝不喜欢,我的同学里也没有多少对父母满意的……我照着字条打开网页,注册了账号,然后一字一顿地写下我的愿望:我想知道,有父母是怎样一种感觉!结果没过多久系统就提示我有新的消息。我点开,看到卓雯发来的信息,思索了一阵,我就答应跟她见面了。去见一个根本不熟的网友,这无疑是一件很冒险的事,但那个时候,我迫切地希望生活里能发生一点儿什么事情,以取代小宇离去的空洞。
那一年我个子还很矮,又撑着伞,雨珠太细密,抬起头的时候我只能看到两张模糊的面孔,可是朱梓源掏出了他的身份证,跟我说:“我不是坏人,你可以抄下我的身份证号码再跟我们走。”
即便只是证件照而已,那张脸也能够发光似的,麋鹿一般温柔的眼睛,象征着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
当我望向他的时候,总觉得像看着整个春天,微风和煦,阳光明媚,鸟儿在枝头叫着,小溪淙淙流动,我再也不会遇到冰冷与黑暗,再也不会哀伤、哭泣、孤单,以及寂寞。
随之而来的,则是那个奔波的秋天。
卓雯病重,继而离去,第一次见证别人的死亡,第一次跟两个大人像家人一样相处;一眨眼冬天到来,朱梓源离去,小宇下落不明,姜曼枝亦不知所终……各种各样的感情接踵而至,我连一个喘息的机会都没有,我就这样完成了我所有的成长,变成一个苍老的少女,总是在深夜想念每一个人,被回忆禁锢,动弹不得。
九
两年之后,朱梓源却又搬入了那个我与姜曼枝相识的工厂,很奇怪的,那里一直没有拆。
城市里忽然很流行青年创意园,于是那里摇身一变就成了一个时髦的住所,各种各样的画家、诗人、音乐人都迁往郊区,把那里打造成全城最有格调的地方。
朱梓源也租下了其中一间,他接我过去的时候我愣了一下,他问:“怎么了?”
“我以前在这里工作过。”我说。“咦?这里有什么工作?”
我给他解释了原委,他才很惊讶地说:“那个螺丝是德国进口的,一个差不多二十块钱,当初新工厂全部照搬了这间工厂的设计图,建好了才发现螺丝不对……我一直以为他们是用机器取出来的,没想到居然派了小孩子进去呀……”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我惊讶地问。 “我父母是这个公司的工程师啊。”他说。
真巧。可是回头想想也没什么巧的,这是一个很大的公司,工厂和办公楼遍布,一度是本市的支柱产业之一,走出去问一圈,十个人里或许有三个都跟这家公司有关系,所谓的大企业,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我忍不住问:“那拆掉了这些螺丝之后不会有危险吗?”
他笑了一下才说:“住宅标准跟工业标准是不一样的,他们已经加固了所有的通道,非常安全。”
我这才放下心来。
他的工作室既没有名字也没有招牌,有着一道大铁门。楼下是摄影工作室,左边则是音乐公司,开门的时候他说:“以后我可以直接在楼下摄影棚拍东西,再拿到音乐室做混音,再往前走还有专门做特效的,一条龙。”
门打开,那些旧厂房的痕迹已经不存在了,墙壁刷了简单的水泥,高大的窗户让这个房间看起来很亮。房子几乎没有什么隔断,阳光洒满每一个角落, 家具是精挑细选的,都是黑白灰,可是几乎每张桌子上都摆着一盆绿色植物, 漂亮极了。
一进门他就把一串备用钥匙给我,说:“以后你可以带同学来这里玩,也可以来这里做功课,反正这里离你的住处很近。我这里设备一应俱全,电脑、打印机、照相机什么的你也可以拿去用,不过别碰柜子里的这几个,这几个是我的收藏,根本用不了。”
我看着那串钥匙,心里鼓胀了半天才说:“那怎么行?”
他却说:“没什么的,我不一定每天都待在这里,你也知道拍电影总是跑来跑去,你常来的话也可以帮我照料一下,机器这种东西,不常用很容易坏的。”
话虽如此,我却还是激动了一小会儿。钥匙,在本质上其实是通行证,代表着全心全意的信任。
我忍不住开玩笑说:“万一你女朋友在这里怎么办?” 他沉吟了片刻才低下头道:“我暂时不会有女朋友的。”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钥匙认认真真地装在书包的里袋。
卓雯的照片就摆在靠窗的位置上,是她在电影学院看电影的时候,逆着光,根本看不清面孔,可是那哀伤的神态还是让她从众多的照片和电影海报中脱颖而出。
我不懂摄影,但也看得出那张照片里的哀伤不仅有卓雯的,还有摄像头背后的,朱梓源的哀伤。
朱梓源打开冰箱继续介绍说:“你要是来的话不用带吃的,我买了足够半年的食物,罐头什么的都在这个柜子里。对了,我有个朋友从长白山带了一些人参给我,我也用不着,你拿回去给奶奶补补好了,煮汤的时候丢一根进去就行……”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终于解决了装修的事情,他很欢快的样子,一个一个介绍着房子里的物件。直到遇到一个黑色的大盒子他才停了一下,我问:“这是什么?”
“服务器。” “那是干什么的?”
他顿了一下才说:“别人放在我这里的,其实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干什么的。”
十
几天以后的电脑课上我才知道服务器究竟是什么,老师在讲台上照本宣科:“服务器是为计算机提供计算服务的设备,它的作用是响应并处理计算机提供的服务……”
很显然,没有人能听得懂他在讲什么。
我的同桌韦耀年忽然笑了笑,我转过头问他:“老师讲错了?” “没有,只是过时了。”他有些骄傲的样子。
他是一个很奇怪的男孩,长相温顺,却沉默寡言。他一见女生就很紧张, 每逢跟异性说话时他的脑袋就恨不得埋进衣服里,两只耳朵也像烧红的烙铁一样。老师给他换了好几次同桌,最后发现他连日常的交流都做不到,就干脆安排他坐到了我旁边。
而女生则都很喜欢我,大概是因为我个子高、力气大,又不会像其他男生一样欺负她们。她们总是叽叽喳喳地围着我让我去帮一点儿小忙,诸如贴个海报、换个灯泡什么的。坐享年级第一的头衔,又乐于助人,我的人气还是很旺的。
朱梓源送给我的那部手机我一直没用过,直到我的旧手机坏了,我才忍不住拆了包装,可是研究半天都不知道该怎么用。下课的时候我正对着说明书摆弄着,韦耀年忽然问我:“你买的?”
“当然不是,别人送我的。”
“哇,真厉害!”他自然而然地拿过手机道,“好多人想买都买不到,你这部应该是从美国带回来的吧?要解锁了才能用。”
我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是从美国带回来的?”
“很容易看出来啊。”他指着手机背面的标签跟我解释着,但我还是不太明白。看到我一头雾水的样子,他说:“你不会用是不是?明天我帮你,现在我没有工具。”
第二天他就带来了一小包工具,帮我剪了手机卡,然后装进新手机里面。他一边帮我设置,一边跟我解释各种功能,我始终一知半解,他安慰我说: “过几天你就习惯了,这些都很简单的。”
我设置好了邮箱,于是那封邮件就跳了出来,夹杂在一大堆垃圾邮件和广告中间,题目上写着“天使在线”四个字——就是那个许愿网站,我曾经一度觉得这个名字很土,可是隔了这么久再看,我的心跳还是骤然停滞了一秒。
网站在两年前就关闭了,正好是卓雯离去的时候,因为忙,我一直没有上网,等到再打开它已经变成了空白页面。时至今日我才知道网站的创始人曾经写过一封邮件给大家,解释说精力有限,无法继续下去,恳请大家谅解。
而与那封解释信一起的,还有一个附件,里面是与用户有关的信息,我点开,才发现里面有一张截图,是别人留下的关于我的愿望。
给叶雨天小朋友:
之前在你家休息时看到了你的小字条,就忍不住把这个网址抄了下来,没想到最后我们要靠这种方式联络,多少有点儿奇怪是不是?
等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离开了,我想,我要是一直留在父母身边, 迟早会被他们拖垮的,虽然一个人在外面生存可能会很艰辛,但至少,我能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总在为别人的错误埋单。
很抱歉,我没有跟你说再见,也不能陪你一起长大,可是我知道,就算只有你一个人,也能够坚持下来,对不对?
而我希望你会快乐,希望下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都成了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