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 准备好微笑说再见

死亡究竟是什么感觉呢? 我无数次思考过的这个问题,如今突然离我这么近,

反而不再能引起我的兴趣了。

见到叶雨天是在一个雨天,她撑着一把有些破旧的伞,头发细软,扎了两个细细的辫子,头发不算长,辫子就垂在脖子两侧,有种淳朴的美感。

她很瘦,个子却很高,看得出来家境不太好,衣服显然小了,裤子几乎是九分裤,有一双相对算大的脚,球鞋里进了水,一踩就会有一个泡泡冒出来。我和朱梓源走近,她才抬起头来,一双格外深沉的眼睛,有着不同于她那个年龄的成熟。她问我:“你就是卓雯?”

我点点头,道:“这位是朱梓源,等一下你要假装是他妹妹。”

她警觉地看了朱梓源一会儿,朱梓源主动掏出身份证递给她道:“我不是坏人,你可以抄下我的身份证号码再跟我们走。”

她想了一会儿才说:“我不怕,反正我当初也是被人捡来的。” 一个坚毅的小姑娘。可是太坚毅了,让人有些心疼。

我们找了家餐厅坐下来聊了一会儿,才出发去我家。她的身世虽然坎坷, 但描述起来却又是平淡的。老奶奶靠养老金生活,不算太有钱,但略有一些存款,所以两个人生存下去也没什么问题。

“她捡到我的时候是一个雨天,就给我取名叫雨天,她没念过多少书,也没生过孩子,老伴儿早就去世了,看我太可怜,就抱回家了。”

“很好听的名字,”朱梓源道,“像是夜晚的雨天一样。” “可是,也有点儿悲惨。”她低下头去。

“比我好啦!”也不知道从何时起,我忽然有了幽默感,忍不住对她说, “咱们俩现在都是听天由命,倒也算一对姐妹。”

她抬头问:“你的病,很严重吗?” 我点了点头。

她有些同情地看着我,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敏感的孩子。同我一样。

但她好看得多,虽然还小,却也约莫能看出长大之后的样子,玲珑的骨骼,忧郁的眼睛,身材又是那样高挑。我父母有没有后悔过生下了我?自小, 他们带我出门都有些尴尬,但凡有人多看我一眼他们都会紧张地挡住我,唯恐别人羞辱我。如果有个漂亮一点儿的孩子,他们会不会坦然一些?像别人一样,抱着孩子去散步、走亲访友,等着陌生人过来问一句“几岁了?真可爱”。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的人生会不会有些不同?会不会有几个朋友?培养出许多爱好?会不会像别的孩子的家长一样站在幼儿园门口聊天,而不是带着我匆匆离开?

我忽然有一点儿哀伤,我对不起他们,我的到来并未给他们带来多少快乐,我的早逝却会给他们带来无尽的烦恼。是我不孝,没有做到最好……想到这里我突然哭了起来,叶雨天惊异地看着我,朱梓源也愣了一下,小声问:“你怎么了?”

“我走了以后请你对我父母好一点儿……”我忍不住握住叶雨天的手道, “我知道他们很平凡,但他们是一对很好的父母……”

情形有些尴尬,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根本舍不得他们,也舍不得朱梓源,更加舍不得这个世界。说什么看得开,到头来还是要功亏一篑,死亡就是死亡,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外面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我忍不住把头埋进臂弯里,不想被他们看到我悲伤的脸。可是这时候,忽然有两只胳膊抱住了我,我抬头,看到叶雨天对我说:“你不会死的,你这么善良,一定不会死的,你要相信自己呀!”

其实这是一句很无力的安慰,可是看到她的面孔,我忽然觉得,我仿佛真的不会死了一样。

这就是我的计划,我死后,希望我的父母可以找到别的安慰。他们年岁大了,显然无法再生孩子,如今又负债累累,可能也没办法再去收养一个孩子。

可是,如果有一个义女的话会不会好一点儿?叶雨天没有父母,而我的父母即将失去他们的孩子。趁我还活着,我可以让他们彼此培养一点儿感情出来,等我走了之后,他们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相处下去,彼此都能找到一点儿安慰……回去的路上朱梓源跟我说:“有点儿蠢。” “什么?”

“给自己的父母再找一个孩子这种事。”他说,“你再怎么看轻自己,无法替代的就是无法替代的。”

我沉默,看着水洼里倒映着的灰蒙蒙的天空,忍不住一脚踩进去,想了半天,才说:“他们没有朋友,也没有太多社交,两个人都不爱说话,我不在了的话,家里会安静得吓人。有点儿爱好也就罢了,还能转移一下注意力,可是他们也没有什么像样的爱好,到时候就会沉浸在我离开的悲伤里,日日夜夜, 太痛苦了。”

朱梓源迟疑了一会儿,才问我:“你的病到底怎样了?” 这是我们认识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询问我的病情。

但如今我们已经很熟了,熟悉到我可以讨论这些话题。我说:“已经是晚期了,好像是在等肾源,但一直没有找到匹配的……其实我不太清楚,我父母不大跟我讲这些,他们不太想我知道详情。”

“医生呢?” “医生也含糊其词,说得不多,一味地安慰我说还是有希望的。” “你自己的感觉呢?”

“差不多了……”我苦笑了一下,说,“肾病的感觉……身体还是会给一些很明显的信号的……”

我没说下去,因为其中难以启齿的细节太多了。有时候我觉得,如果必须因病而死的话,我宁愿得癌症,虽然也很痛苦,但至少体面一些。肾……肾是不一样的,那是一个太私密的器官,控制的是生活里最腌臜的事情。我毕竟是一个少女,即使不漂亮,即使要死了,也还是少女。

但朱梓源懂的,他给了我一个令人宽慰的眼神,我便不再讲下去。

那之后我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路默默地走着。天已经不知不觉地凉下去了,这场雨过后,恐怕秋天就要来了。我能撑到什么时候?其实我一点儿底都没有。我是感谢朱梓源的,因为他,以及他们,这段时间我不再去想身体上的问题,那些越来越频繁的突然而至的疼痛,以及一瞬间的大脑空白。身体是不会撒谎的,身体总是有办法发出信号,让大脑去注意内部的状况。

但快乐会分泌多巴胺,多巴胺则抑制忧郁,唯一的问题是,多巴胺会上瘾的。

所以快乐过,就很难再去面对孤独和落寞了。

到家了,我跟朱梓源告别,他没有走,只是默默地看着我。我也注视着他,因为认识他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看到他脸上有忧愁的痕迹。是因为我吗?

我没有问,也不敢问,我只是朝他伸出手去,说:“我会好起来的。” 他握住我的手看了一会儿,接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才走开了。

我一直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雨里,忽然心底又丝丝扣扣地痛了起来。这一次是为了什么,我想我是明白的。

我父母与叶雨天相处得很好,他们不善言辞,却懂得用行动关怀别人。得知叶雨天喜欢吃鱼之后,每次她来,他们都会准备一些鱼。

我们骗他们说叶雨天是朱梓源的表妹,最近父母出差,刚好她的住处离我们家比较近,朱梓源功课又忙,所以拜托我父母帮忙照顾她。他甚至给了他们一些钱,当作是叶雨天的伙食费,我父母拒绝了半天,才收了一点儿。

朱梓源也成了我们家的常客,他很会调动气氛,他一来,家里就笑声不断。叶雨天原本还很拘谨,渐渐也就放松了,有时候会小声地恳求我妈妈道: “阿姨,等一下你可不可以陪我出去逛街?我有些东西要买……”

朱梓源一听就接上去道:“我这个表妹太害羞了,我明明看着她长大的, 偏偏就是不肯让我陪她去。叔叔你说,女生是不是很麻烦?”

我爸笑眯眯地说:“ 女孩子嘛, 长大了以后都这样, 我们家雯雯当初……”

我连忙跳了起来:“有没有人要吃水果?”

朱梓源不仅包了叶雨天的饭钱,还特意塞给了她一些钱让她跟我妈妈一起去逛街。她们两个出了门之后我才偷偷拿了一些钱给朱梓源道:“叶雨天那份算我的。”

“不用,你可能不知道,我的家境非常不错。”

事到如今,我反而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了。他看着我空落落的房间,半晌才问:“都准备好了?”

“差不多了吧,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要准备的。”我突发奇想,问,“你说,我用不用自己挑骨灰盒?”

他皱着眉看了我一会儿,才生气地说:“你怎么可以在家里说这种话?让你爸爸听到了怎么办?”

我看了看房间外面,不作声。

朱梓源走了进来,我的房间很小,他一进来,顿时半个房间都被填满了的样子。原本我还有些害羞,但仔细一看,房间里几乎没东西了,这才平静了一些。他静静地打量着整个房间,过了半天才说:“卓雯,如果你真的离开了, 我会很难过的。”

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平静,轻微,却久久地回**在房间里面,一遍接一遍地重复着。我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并带着不可名状的痛感。这一次比以往都要痛,我原本还在情绪里震**,却突然反应了过来,并不是我的感觉,而是我的身体真的在痛。我突然怔住,大叫道:“叫救护车!”

话音还没落,我就昏迷了过去。

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不是我自己,是丛蕾,或者别的什么人。二十多岁的样子,穿着那种已经工作了的人才穿的铅笔裙,尖尖的高跟鞋。我的父母正在跟我说着些什么,我没听清,门铃响起,我去开门,这才看到朱梓源。那个时候我们应该都已经成年了吧?他穿着西装,显得更加英俊。他走进来,非常自然地坐在桌前,我妈妈端来了饭菜,抱怨菜价又涨了……就是这样一个琐碎的梦,四个人,坐在饭桌前平静地吃饭,却让我难过得无法呼吸。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脱离了我而去,眼泪成河一般地大叫:“回来!快回来!你不要走!”

那团白雾在空中迟疑了一会儿,这才渐渐朝我飘来。

我醒了过来,眼前的灯光照得我睁不开眼睛,无从分辨身在何处,我还是闻到了空气中的消毒水气味,知道自己是在医院里。

“你醒了?”护士小姐走了过来,看了看周围那些机器上的数据,又抄录了下来,这才说,“你爸妈在外面,我去叫他们。你饿吗?食堂里还有一些粥。”

我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只觉得喉咙干哑无比。

我父母半天才走进来,虽然很努力地假装平静,红肿的双眼还是出卖了一切。我努力了半天才叫了一声:“妈!”

“哎。”我妈握住我的手,看着我问,“你怎么样?饿不饿?” “想喝水。”

她喂我喝了一口水,我缓过来了一些,才说:“叶雨天是个孤儿……” “你好好休息,别说话!”爸爸再次打断我,这一次的声音却是嘶哑的。我挣扎着坐起来道:“你们听我说完,不然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说。叶雨天没有父母,我看得出来你们很喜欢她,她也很喜欢你们,等我走了以后……”

说过你不要一天到晚想这些有的没的!你的病又不是治不好!能治的!医生说能治的!”

可是说到一半,他突然捂住脸哭了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爸爸哭,那平凡而苍老的脸上,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流淌着,如同河流一样去往一个更遥远的地方。我妈妈也跟着哭了起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爸爸,仿佛不知道安慰谁更合适一般。我抓着她的手,很吃力地挤出一个微笑道:“你们别苦着自己,省一点儿钱,不要浪费在我身上……” 我妈妈捂住我的嘴,不让我再说下去。她抱着我,把头埋在我的怀里,那时我才发现她已经长了许多的白头发,我竭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可是,好像根本控制不了。

生活中有太多事是我们控制不了的,比我想象中还要多,还要多。

死亡究竟是什么感觉呢?

我无数次思考过的这个问题,如今突然离我这么近,反而不再能引起我的兴趣了。

我坐在床头静静地写着遗嘱,希望他们不要留着我的骨灰,把它们撒在花园里,这样我死了之后,还能以其他的形式为这个世界做一点儿什么,无论是滋养了野花野草,还是肥沃了土壤,好像都无所谓。

身体能用的器官,希望我父母准许我捐献出去,我的眼角膜、骨髓,甚至心脏,能用的话拿去给别人用也好,总之不要浪费了。

欸?如果我捐献了器官的话我还有没有骨灰? 突然之间我开始思索起这个问题来。

就在这时门忽然打开了,我看到当初那些奉承我的男孩子一起钻进了病房,捧着各种各样的鲜花道:“我们来看你啦!”

“哎呀呀,怎么搞得这么憔悴?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有没有想吃的东西?我们去买来给你!” 我一脸惊喜,问:“你们怎么来了?”

“来看你呀!”他们在我周围又是蹦又是跳的,一边打量着我床头那些奇怪的仪器,一边有些难过地看着我,想了好久才说,“我们是来测验的。”

“测验什么?” “看看有没有跟你匹配的肾源。”

我怔了,叫了起来:“千万不要!朱梓源呢?是不是他让你们来的?” “怎么会呢?肾啊!他拿枪指着也没法逼迫我们呀,我们是自愿来的。”

一个男孩真诚地看着我说,“不管你信不信,我们是真舍不得你。” “难道就舍得你们的肾?” “这个嘛……先检查了再说呗,到时候再考虑舍不舍得的问题!” “你真小气!一个肾也能活下去的!”大家一起骂他。

我笑了起来,又叹口气道:“你们呀,傻不傻!”

他们却笑嘻嘻地说:“我们长得好看,大脑要来没用。” “真不要脸!”

他们却笑得更大声了。

过了一两天叶雨天也来看我了,她紧张地站在门口,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直到我看到她招呼道:“你站在那里干吗?快进来。”

她这才缓缓地走了进来,站在我旁边小声道:“我去看过你爸妈了,他们在走廊上打电话来着,好像是在借钱……”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问:“你还好吗?”

“我在组织同学捐款,朱梓源哥哥说这么多人来检查的话说不定会碰到合适的,到时候没钱就麻烦了。”

我怔了半天,问:“他最近在忙这些?”

“嗯。”她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才说,“他去了好多地方号召大家来检查,不过你知道的……其实他常常来医院,前几天他在医院还跟人打了一架。”

“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为什么?”

“有一个跟你同血型的人去世了,好像是心脏病,他拜托他们去检查一下肾……那个人的家属就跟他吵了起来……”

我一听就掀开被子准备下床,叶雨天连忙按住我说:“他现在不在!” “他去哪里了?”

她犹豫了半天,不敢说的样子。我突然发了火,大叫道:“快说!”

不用等她回答,我就猜到了个大概。因为我看到丛蕾气冲冲地冲进来了。

“卓雯,你真够厉害的!人都快死了还能搞出这么多事情来!”她眉毛倒竖着,气势汹汹地说,“一大堆男生每天围着你!送花!讲笑话!你还真以为自己是美女呀?我那么喜欢朱梓源,他却忙着陪你演戏,你居然还当真了,指使他帮你找肾源,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我没有……”

她却听也不听,破口大骂道:“你以为捐肾是小事吗?怂恿这群人还不够,居然跑到我们学校里让我们都去检查!就你珍贵是不是?谁不是爹妈养的?谁的肾是捡来的?”

她边说边往前走,叶雨天唯恐她做出什么冲动的举动,勇敢地挡在了我面前。丛蕾看了她一眼,道:“你又是谁?是不是也被骗来的?生了个病而已, 居然弄这么多人来给你陪葬,你要不要脸啊?”

她还想继续骂下去,身后却有个声音响了起来,“你闭嘴!”

看到那熟悉的身影,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是朱梓源,他面色铁青, 粗鲁地对丛蕾说:“滚出去。”

“凭什么呀?医院又不是你们家的!”丛蕾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我,忽然从书包里掏出一沓纸扔到我面前道:“你还以为他真护着你呀?他只是拿你当研究对象好不好?瞧你,丑得这么离奇,还能当研究对象呢!”

这下子连叶雨天都忍不住了,她抱住丛蕾的腰,像一头小牛一样顶着她一起往前冲。丛蕾吓得尖叫起来,同房的几个病人却大叫起来:“干得好!”

“雨天!”我大叫。

朱梓源连忙拦住她,丛蕾气得脸都快要变形了,叶雨天倨傲地看了她一会儿,才说:“我下楼去看叔叔阿姨。”

我松了一口气,捡起撒在床单上的纸,看到一个题目——“论美与丑对演员的形态展现”,里面有几张我的照片,丑陋的、卑微的、灰暗的。

我怔了一下。

朱梓源有些慌张地捡起那些纸叠在一起,丛蕾有些扬扬得意地说:“看到了吧?我就说他才不是因为好心来陪你的,堂堂一个大学生,哪有那么闲?人家是有目的的!”

朱梓源回头瞪了她一眼,她吓得立即闭紧了嘴巴。

房间里一时安静得不像话,同病房的一个大叔和一个老奶奶突然都站了起来说:“我去食堂吃饭。”“我去散散步。”

于是就剩下我们三个人了,我看了看丛蕾和朱梓源,说起来有些奇怪,但即便是此刻,我也觉得他们两个站在一起好看极了,像一幅电影场景。

而我又是什么呢?是戏外的观众,是片场打灯的工作人员,是跑来跑去的小助理……是无关紧要的人。

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生来就是主角,而有些人注定是配角。我早就知道朱梓源接近我不会那么简单,可是我一直不敢问,我怕我知道了真相会受不了。

结果我真的受不了。

拿我当失败的样本来研究,拿我当作论文素材……不应该是这样的呀,就算我丑,也是有尊严的呀!

我内心咆哮,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转过脑袋,将呜咽咽进肚子里。朱梓源默默地走了过来,迟疑了半天,才说:“请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其实我并不想听的,可是,谁让他是朱梓源呢?假如此刻我就要死去,我也不想给他留下遗憾。听一听又如何呢?

我转过头去,朱梓源看了看丛蕾,严肃地说:“你也过来。” 丛蕾犹豫了一下,才乖乖地走过来,也跟着坐下。 “我先给你看一样东西。”朱梓源说。

他拿出了手机,上面是我的照片,应该是我们头几次见面的时候拍的,我低着头,正在研究电脑。我还记得在那家咖啡馆,他第一次给我介绍那个许愿网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拍的,我一直低着头看着电脑,有些驼背,脖子伸得很长,再加上龅牙,于是看起来就像某种奇怪的长颈动物一般,肩膀向内缩着,一副很寒酸的样子。

另外还有几张,我站在路边,永远低着头,显得驼背更加明显,双手僵硬地垂在前面,很明显的防御姿态。我的头发很乱,衣服颜色也很奇怪。我知道我为什么选择那样的衣服,其实不外是为了淹没在人群之中,让别人不注意到我。但真的这样站在人群之中,我发现自己反而有些醒目,别的人都衣冠楚楚,唯独我,如同从垃圾堆里捡来的一般,散发着腐朽的气息。

我很少拍照,所以从来都没有想过,原来别人眼里的我,当真会这么丑陋。看到这里,我忍不住咬住了嘴唇。

丛蕾捂着嘴巴笑,朱梓源瞪了她一眼,她才噤声。

手指继续在手机上滑动,原本我已经不想看了,丛蕾却忽然大叫了起来: “我的天!”

我望了过去,屏幕上依旧是我的照片。可是,却是一个全新的我。

“美貌从来都不是由长相决定的,当然,长相会影响到其中一部分,但更多的,却是靠别人的反应。来自异性的赞美,来自同性的排斥和嫉妒,来自陌生人的微笑和眼神……这些东西才构成了美貌本身。唐朝以肥胖为美,21世纪以消瘦为美,日本人喜欢卡通的长相,拉美更崇尚凹凸有致,非洲有些部落更甚,喜欢那种非常胖、非常黑的女性。所以美本身,是可以流动的,随着时间和空间的变化,对美的定义也完全不一样。”他说。

“我之前想要拍一部微电影,关于一个长相丑陋的、被欺负的女生整容之后复仇的故事。我不打算用两个演员,而是用一个演员展现出两种气势,这个女生在我们学校里长相并不算出众,但一眼望过去还是挺漂亮的,她怎么拍都拍不好,我们研究了半天,才发现她根本不知道怎么演不漂亮的人。长相漂亮的人从小受宠,神态和动作都是充满自信的,即便是刻意装丑也无法模拟那些神态,所以我就……”

“找到了我?”

他沉吟了一下,才点了点头。接着他给我看照片,道:“那时候你说想要体验长得好看的感觉,我就想,何乐而不为呢?就当是一个实验,看看有什么变化也好,结果没想到……”

没有想到,我真的变成了一个漂亮的我。

我被一大群男生围着,也不知道为什么,开怀大笑着,虽然仔细看依旧能看到龅牙,却没那么明显了,阳光照在我的脸上,让那些麻子变成了很浅的褐色,像欧洲那些少女的雀斑一样,带着灵动的俏皮。

我侧过头跟旁边的人说话,看到照片我才发现原来我有一个挺好看的鼻子,小小的,向上翘着,弧度有点儿像卡通人物。我的脖子好像也比我想象中长一些,大概是我终于敢正视别人的脸的缘故,头抬得高高的,一扫之前的畏缩,简单大方。

再后来,是我在电影学院看朱梓源的电影时的场景,半侧面,蓝色的光线幽幽地打在我的脸上,我坐得很直,头也抬得高高的,那个角度的我显得眼睛很大,眼睫毛也很长。那天我穿着一条湖蓝色的连衣裙——那是我为了那一天特意买的新裙子,并不算贵,可是穿在身上,还是大方了许多。

以及后来的我,在我家中,一脸温和地看着父母与叶雨天聊天,即便是坐在叶雨天身后我也并没有被衬托得很难看,我一只手搭在沙发上,另一只手拿着水杯,笑容里有一种平静的美。

……

那么多的我。 “这张真好看。”丛蕾忍不住说。

我鼻子发酸,却还是转过头笑着问朱梓源:“你的演员用到这些参考了吗?”

“我没有给她看。”他说,“我还是想,自己留着比较好。” “其实没有关系的。”我说。

“不是这个,而是,我不想被人看到你不自信的样子,我希望你留给大家的,是后来那些漂亮的时刻。”

我很想冲他笑一下的,可是我没成功。

这一次我哭泣的时候鼻子里不小心冒出了一个泡泡,我想,我应该不会有比现在更难看的时候了吧?

但我希望,那是一个漂亮的泡泡。

“我从来没想过这些。”丛蕾说,“我知道自己漂亮,不过没想过为什么漂亮。”

她托着腮,倒是一脸迷茫,说:“反正每个人都对我很好,大家都喜欢跟我说话,虽然有些女生讨厌我,不过我都当她们是在嫉妒我,一点儿也不在意。”

“你的确是适合嫉妒的对象。”我安慰她。

此刻只有我们两个人在病房里,朱梓源去看叶雨天了,医院照例乱糟糟的,走廊上时不时传来哭泣声和大叫声,病房里却是安静的,仿佛那些声音都离我们很远似的。

丛蕾不客气地点了点头,依旧是之前那种骄傲的样子,但下一秒又迷茫起来,说:“我从来不知道嫉妒是什么感觉,但后来那些男生围着你转的时候我就很不高兴,我觉得不公平呀,凭什么他们对你好呢?你说好笑不好笑,我竟然嫉妒你这样一个不漂亮的女生?”

我笑了起来,的确是有些好笑。一个不漂亮的女生嫉妒一个漂亮的女生很简单,让一个漂亮的女生去嫉妒不漂亮的女生……这可是得费一番功夫的。

丛蕾却继续说:“现在想想挺吓人的,我居然这么容易就被人控制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是说,我从来不怀疑自己长得漂亮这件事,但别人都对你好的时候,我就开始怀疑了。尤其是朱梓源,我做梦都想他跟我说话时能像跟你一样,倒也不是说多么在乎他……唉,我说不清楚,总之就是……”她突然大叫起来,“天哪,我怎么会这么笨?”

她总算是能发现这一点,倒是让我乐不可支。我替她解释说:“没有遇到过不看你的男孩子?”

“对对对!就是这个!学校里的那些男生对我也很好,但不像朱梓源那样,我觉得他很尊重你,把你当成一个很特别的人来对待。”

他说过,我是一个特别的人,一再地说过。

“说不定,你真的是个很特别的人。”丛蕾看着我,眨着她那空无一物却无比美妙的眼睛,看着我说,“不过,我好像没有机会发现了是不是?”

这个蠢女孩!我苦笑了一下,她立即反应了过来,急得跳脚,大叫道: “我不是说因为你快死了我才没机会发现,我是说我好像太笨了发现不了!哎呀,我不说了,我回学校了!”

今天的丛蕾一改我以往对她的认识,我一直以为她是从容的、优雅的,可是今天一天,她就像卡通片里的那些女孩一样不停地大叫大跳,情绪化、歇斯底里,却多了许多生命力,仿佛不再是那个没有思想的塑料花瓶,而是有血有肉的、可以触摸的一个人。

我看着她离去,到了门口时她却忽然停住,又回头看了看我说:“卓雯, 我希望你能恢复健康,因为我想跟你说话,我觉得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可是我现在说不清楚,所以你一定要好起来,知道吗?你得等着我有文化一点儿,等着我能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你知道吗?”

我千算万算,也算不到最后跟我说这些话的人会是丛蕾。她目光里的坚定就像是高山上的雪莲一样迎着风盛开,不允许任何争辩。我看了她好久,才点了点头,虽然我明知道这不是我答应她就一定能做到的事,可是我知道,为了这样的约定,我必须要答应下来。

她满意了,这才离开。朱梓源突然走进来,诧异地看着我问:“你跟她说了什么?感觉她跟以前不一样了。”

“这才是真正的她呀!”我说。

到最后也没有找到匹配的肾源,那么多人去测了,没有合适的就是没有合适的,我想,可能我的运气真的不太好。

可是最后的那段日子我是快乐的,我收获了之前那么多年都没有收获的东西:每天被一大堆人围着、笑着、闹着。曾经没有朋友的我,如今却有了一大堆真正的朋友;曾经活在自卑里的我,如今一脸憔悴,却没有什么再畏惧的了。

我的父母有这群男孩子以及朱梓源和叶雨天的陪伴,好像也轻松了不少。偶尔,他们会跟同病房的其他家属聊天,我爸因为那位得了胃病的大叔学会了下象棋,两个人常常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叶雨天也顺便学会了下象棋,她很聪明,渐渐已经能够跟大叔厮杀。

朱梓源的那群活宝朋友则依然带着鲜花和巧克力来逗我玩,得知我看过的戏剧书比他们看的还要多,他们纷纷央求我讲给他们听。“书太厚了!”他们苦兮兮地说。

到最后,我开始常常陷入昏迷、呕吐、肿胀、神志不清。那一定是我此生最狼狈的日子,每一天都知道生命已然走到了尽头,可是暂时又没有办法潇洒地走开。我苟延残喘着,随机地醒来或者睡去,大脑昏沉,已经失去了思维能力,光是挤出一个笑容,都要耗尽全部的力量。

但每一次,醒来的时候,我还是能看到他们的脸,那些漂亮的、不漂亮的,温柔的、哀恸的、担忧的眼神。我已经无法分清外面是白昼还是黑夜,分辨不出空气中青草与雨露的味道,亦无法去触摸、感知周围的一切。但我知道朱梓源就在我的身边,在我沉睡的时候会念诗给我听。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秋天, 当黄叶,或尽脱,或只三三两两挂在瑟缩的枯枝上抖抖索索——荒废的歌坛,曾是鸟儿合唱的地方。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暮霭, 它在日落后向西方徐徐消退:黑夜,死的化身,渐渐把它赶开, 严静的安息笼住纷纭的万类。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余烬, 它在青春的寒灰里奄奄一息, 在惨淡的灵**早晚要断魂, 给那滋养过它的烈焰所销毁。 看见了这些,你的爱就会加强, 因为他转瞬要辞你溘然长往。

尾声

一首诗念完,卓雯已经沉沉地睡去。呼吸机里传来长长的一声“嘀”,护士们冲了进来,朱梓源退到了一边,将书合上,放在了一边的阳台上。

不像话。

朱梓源大步地往前走着,叶雨天突然追了上来,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说: “卓雯的爸爸妈妈让我来谢谢你,他们说多亏了你,卓雯姐姐像变了一个人一样,非常开心。”

朱梓源只是点了点头。

叶雨天迟疑了一会儿,才道:“我得去帮忙了,你……” “我没事。”朱梓源说。

叶雨天想了想,这才飞快地跑回去了。

医院里照例静悄悄的,不远的马路上车辆飞驰,与这里仿佛两个世界一般。走了很久,他才找到一个没人的角落,静静地坐了下来,看着远处发呆。风吹干了他的眼泪,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可是当他抬头时,看到一片叶子的边缘转成了淡淡的黄色,才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秋天就这样来临了,虽然时节还有些早。但……只要是秋天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