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我的漂亮朋友

打动我的其实并不是他面对痛苦的力量与坚强,而是坦然面对一切的平静。

人生来也许是痛苦的,也许不是, 但无论相信哪一个理论,能够坦然面对的人还是不多。

我大约感觉得到,我就快要死了。 原因很简单,我突然多了两个朋友。

其中一个是丛蕾,校花,高傲得不得了的白天鹅,忽然之间成了我家的常客,每次不是带着蛋糕就是带着鲜花,说是来看望我,跟我聊天,讲些可有可无的话。

那时我刚刚开始做透析,一周三次,虽然没有办理休学,但已经到了可以凭心情去学校的程度。老师并不苛责我,也不追问原因,甚至不需要请假,我像个自由人似的。

而丛蕾却在这样的时候来看望我,一周一到两次,带了同学的笔记给我抄,并告诉我学校里又发生了什么趣事。虽然表面上她很热情,可是当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她就会百无聊赖地低头玩手机,我叫她,她也只是漫不经心地答应一声,就没有下文了。

她怎么可能会成为我的朋友呢?这么多年来,我们说过的话都不足如今一个下午多,我自然是怀疑的。

多半是我父母告诉她我快死了,恳求她陪我一会儿。他们知道我自小就崇拜丛蕾,我们一直在同一所学校念书,她是万众瞩目的那一个,我是默默无闻的那一个,虽然说起来有些变态,但只要是有丛蕾的照片或相关消息,我都会想办法弄来一套收藏起来,我父母不是不知道的。

后来我就忍不住问她,她倒也不隐瞒,思索了一会儿就说:“你妈妈说我来一次会给我一百块钱。”

她长着一张典型的古典美女面孔,鹅蛋脸,透亮的眼睛,粉嫩的嘴唇,像个小仙女一般。但凡走在学校里,不管周围有多少人,你都会一眼看到她—— 那么一张面孔,仿佛能照亮周围的一切似的。

但与此同时,她也是一个虚荣的、天真的、没什么大脑的姑娘,并不是我嫉妒她才这样说,而是她自己似乎也不在意这些,除了吃穿打扮,不肯花心思在任何事情上面。比如此刻,她眨了眨眼睛道:“我没问你的病情,但听你爸妈说挺严重的,其实如果你真的快要死了我也不介意跟你做朋友,可是你看, 我们俩实在没什么共同话题。”

说着,她摊了摊手,一脸的无辜。

面对这样的可人儿,我又能说些什么呢?于是我笑了一下道:“你不用勉强自己的。”

“我一直想换手机,我爸妈不肯,没办法,我需要钱。” “我的意思是说,你可以假装在跟我联系,偶尔打个电话来就好了。” “那不行,你爸妈看不到我不会给我钱的。” “没事,我可以自己出去,假装跟你出门玩就行了。”

她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才睁着空无一物的眼睛问我:“真的可以吗?” “可以。”我微笑着说。

她便走过来高兴地拥抱了我一下,道:“你真好!”

她又眨着眼睛看着我,道:“如果我们早一点儿熟悉起来,说不定我真的会跟你变成朋友。”

我笑了笑,所谓“如果”,就是根本不存在的事。我们不会成为朋友的, 我仰慕她是一回事,跟她相处却是另一回事。她受不了我的土气和迂腐,我其实也受不了她的无知和轻浮。但她终究是个漂亮的女孩,漂亮的人做任何事都是合理的,我觉得。

所以我并不介意周末一个人去图书馆看书或者去看场电影,至于我父母以及那些钱——如果他们能花钱买些安心的话,何乐而不为呢?

至于第二个朋友,则是一个陌生的男孩。我跟丛蕾摊牌了之后,周末我就总是一个人在外面晃**,然后一个俗套的戏码就上演了: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孩不讳,道:“你也是我父母花钱雇来的?” 他愣了一下,才道:“花钱?”

“因为我快死了,我父母想要满足我的愿望,所以给你钱请你陪我?” 他再次愣了一下,问:“你快死了吗?为什么?”

如果他是装的,那么他的演技未免也太好了。我看了他半天,猜不透他到底是谁,只好叹口气解释说:“可能是我误会了。我的肾有问题,一直在医院里做透析,突然有一天我们学校的校花跑到我家来看望我,我问她,她才跟我说我父母给了她钱让她陪我。”

那个男孩再次愣了一下,才说:“蠢女孩。”

“可是她很漂亮,非常漂亮,我们俩从小就在一所学校念书,我很喜欢看着她,这么说是不是很奇怪?但我一看到她就移不开眼睛。”

他笑了起来,道:“对漂亮的东西是这样,我看到漂亮的东西也移不开眼睛,有一次去看凡·高的画展,我足足在里面待了一个星期,每天都盯着那几幅画看,简直像个变态。”

“你喜欢凡·高?”

“说不上,一开始我不算太喜欢,毕竟看得太多了,觉得俗气,可是后来自己学油画,就觉得凡·高真厉害啊!”

“你会画油画?”

“只是在学而已。”他俯身道,“小姐,你看我们站在路边这样聊很累的是不是?去那边的咖啡馆好好聊一聊可好?”

他有着一张不输明星的面孔,精致的脸庞,活泼的眼睛,望向我的时候仿佛两枚小小的太阳。即使是站在街头,也有很多人不停地打量他。那天他穿着一件很普通的帽衫,牛仔长裤,背双肩包,全身散发着充满活力的、健康的气息。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管他呢!无论是真是假,我都接受好了。

他叫朱梓源,大二学生,我们在咖啡馆聊了一个下午,没想到非常投机。我始终不确定他是不是我父母安排的,但他似乎并不讨厌跟我在一起。我们聊起戏剧,他很诧异地问:“你看过古希腊戏剧?”

“没错,最喜欢《普罗米修斯》。”我忍不住念道,“我既知道定数的力量不可抵抗,就得尽可能忍受这注定的命运。”

普罗米修斯向人类提供了火种,却被宙斯惩罚绑在高岗,每天都有一只鹰来啄食他的肝脏,但他还是坚持下来了,整整三万年。

打动我的其实并不是他面对痛苦的力量与坚强,而是坦然面对一切的平静。人生来也许是痛苦的,也许不是,但无论相信哪一个理论,能够坦然面对的人还是不多。

我这样跟他讲,他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惊讶的表情,末了才笑着说:“没想到你会看这么艰涩的书。”

其实我心中的惊讶并不比他少,因为我看这样的书并不稀奇,而他,一个漂亮男孩看这样的书,才比较稀奇。

那个下午我体会到了拥有朋友,并且和朋友拥有共同话题的快乐。告别的时候他问我要了电话号码,那种表情,是由衷而真诚的。我给了他我的联系方式,也存下了他的联系方式,放到了“朋友”那一栏。

那也是这一栏里唯一的一个号码。

我没有朋友的原因很简单:我长得不好看。更确切地说,是有点儿可怕。

我有一口龅牙,虽然经过矫正,但还是相当明显;除此之外我还有一脸麻子,我父母当初带我治疗的时候图便宜,去了一家不怎么好的医院,不仅麻子没消掉,脸上还弄出了一堆坑。更糟糕的是,进入青春期之后我体毛旺盛,上嘴唇处长了一层像男生一样的胡须,虽然我每天都试图刮掉,但它们还是说不清会在什么时候突然就冒了出来。

大概是因为自卑,我的童年便是在闷头看书中度过的,结果导致我不太懂得与人交往,所以也许有什么人试图跟我成为朋友,可能也被我错失了。我并不讨人厌,除了少数几个恶劣的同学外,大部分人都对我挺好。但,也仅仅止于温和有礼地相处而已,并不是那种可以谈心的、相约一起出去玩的朋友,他们对我,也终究是同情居多。

跟朱梓源见过几次面之后他才跟我说,他的确是因为我父母才跟我搭讪的,但并不是我想的那样,而是,他才是主动的那一个。

他带了一台笔记本电脑,打开了一个网站,说:“喏,这个网站是专门用来许愿的。简单地说,你可以在这里发布愿望,也可以主动去满足别人的愿望,里面什么样的愿望都有,挺好玩的。我无意间在这个网站上发现了你父母的许愿,这才主动联系他们的。”

“他们许了什么愿?”我问。

他避而不谈,只是微笑着说:“全天下父母的愿望都差不多,工作顺利、儿女幸福,他们的跟其他人的也没有多大区别。”

我默然,又看了一会儿,才发现那的确是一个有趣的网站。各种各样的人在上面发布自己的愿望,夸张一些的诸如希望自己有超能力之类,务实一些的则比如想要某某书,或者希望有人可以领养自己的小狗。很快我就发现了一大堆连我都能满足的愿望,有些激动地说:“我有这几本书!”

“那么你可以注册一个账号,点击一下这个‘天使’按钮,然后获取对方的联系方式,两个人商量怎么实现它。”

我用朱梓源的账号试了一下,很快就联系到了三个人,虽然什么都还未做,但我已经兴奋了起来,兴致勃勃地跟他讲:“这三本书都很好看,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再版,市面上都买不到了,你要是能找到也去看一下好了。”

他点头,说:“我会的。”

我们依旧坐在咖啡馆里,那是一家很便宜的咖啡馆,大部分顾客都是学生,大家其乐融融地坐在一起,或是在聊天,或是对着电脑讨论功课。我跟朱梓源坐在当中毫不突兀,于是我第一次有了一种与旁人并无不同的感觉,那是一种,像一滴水融入大海一般的安心感。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有人陪着,可以聊天,是件多么快乐的事。如果这一切都是我父母的安排,那么,他们比我想象中还要了解我。光是这一点,也足以让我感谢他们的了。

我父母是一对再平凡不过的夫妇,其貌不扬,做着普通的工作,话都不多,也没什么业余爱好。一直以来我都觉得他们平庸得几乎不值一提,如今看来,他们比我想象中还要智慧一些。

回到家后我父母已经做好了饭,问我:“跟丛蕾出去玩了?” “嗯,还有另外一个朋友。”我说。

他们便一脸欣慰地彼此互看一眼,假装轻松地坐下来吃饭,绝口不提我生病的事,只聊些杂七杂八的小事。

我有时候觉得,他们其实已经知道我了解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提起而已,因为一旦提起,家里平凡的、微小的,却也是苦苦支撑起来的宁静就要打破了。

为了给我治病,他们已经花了很多钱,我知道那是他们多年来的积蓄,也知道他们还借了不少钱,有时候我很想劝他们不必如此,如果无论怎样都要死的话,那么他们应该把钱留下来做更有意义的事才对。

可是一想到他们这么费力地维持着这点仅有的希望,我就有些于心不忍。如果说我活着的这些年生命教会了我什么的话,那么便是:有时候幻想比现实更为重要,因为生活太苦,只有幻想才能支撑我们挣扎下去,失去了它们,所有的一切都会崩塌。

吃完了饭,我回到房间里继续研究那个网站,我发现了很多愿望,唯独没看到我父母发布的。我发短信问朱梓源要链接,他却说:“他们已经删掉了。”

本能告诉我他在撒谎,长得不好看的人的确会有这种敏感,因为你从小就能从旁人的反馈中得到各种各样的信息,诸如惊吓、惋惜、同情、鄙夷……为了面对这一切,你不得不变得小心翼翼、拘谨、微弱,久而久之这让我仿佛雷达一般,可以很迅速地知晓旁人在想什么、期待着什么、避讳着什么。

也许他只是想照顾我的自尊而已,也许他是为了保护我的父母,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个好人。

关了电脑之后我去书架上寻找那几本书,书已经很旧了,因为它们曾一度陪伴我度过了太多的童年时光。我父母一直都知道我的生活或许比别人更艰难一些,因此在买书这件事上从不亏待我,尽可能地帮我填补那些多余的时间, 何况书的价格也不贵。我的房间不足二十平方米,里面却至少有上千本书,我翻着那些书的时候忽然想,等我走了以后不知道他们要怎么处理这些书,如果送人的话,送给谁呢?留下的话,又能干什么呢?

我突然想到什么,问朱梓源:“你周末有空吗?” “没什么重要的事,”他问,“怎么?” “可能需要你的帮忙。”我回复。

想了一会儿,我又说:“我决定料理一下我的后事。”

大概人都是到要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拥有的其实比想象中还要多吧! 喜欢的书、只穿过两三次的裙子、存了很久的钱才买下来的包包、精挑细选的杯子、已经过时了很久却依旧舍不得扔的手机,以及那些虽然不值钱,却很有纪念意义的小东西。

我默默地打量着房间里的一切,才发现不管多么坦然面对,到了此刻才发觉我还不想死。我才十七岁,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过、很多愿望没有实现、很多地方没有去过、很多想法没有付诸实践……但,我能有什么办法呢?生命向来都是不公平的。

我刚生病的时候并没有什么迹象,有一段时间我不怎么上厕所,但在学校里,每天准时准点地坐着,不怎么上厕所似乎也不是坏事;后来,变成上厕所太过频繁,好几次正在上课,我都没法鼓起勇气举起手,于是一直忍着;然后我开始浮肿,我还以为是发胖……种种迹象,我都没有在意,大家其实也没有在意,这么年轻,谁能往那么大的病上面想呢?

再后来,有一天我陷入了昏迷,据同学说当时我整张脸都变成了紫色,非常可怕。醒来后我才知道我的肾,一个令人难以启齿的器官,出了问题。本来很快就治好了,可是没多久又转为慢性……我的同学大概都知道我得了什么病,好几个人对我比平常好了许多,但没有人会想到后来会变得那么严重,不得不每个星期去医院报到。医生跟我说:“人体的每一个器官都是有用的,肾是用来过滤身体里的毒素,尿液就是……”

他是一个中年男人,看到我低下头,顿时换了一种说法,道:“就像过滤自来水那样。”

可是我更尴尬了,他温和地安慰我说:“不要太担心,这是很正常的病。”

但实际上并不正常,很少有人在我这个年纪就患有肾衰竭。有一天我听到父母小声地说:“医生说合适的肾源很少……”

他们已去做过测试,但很奇怪的,都不匹配。

也许这就是命运吧,这并不是宿命论,而是事情无从解释的时候,交给命运至少心里好过一些。

我再次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房间,默默地写下一张清单,思索着属于我的那些东西怎么安排才最好。

有些书可以捐给山区里的小朋友,衣物也可以,尤其是冬装——话说回来,我还能活到冬天吗?

我最喜欢的那支钢笔可以送给同桌,她一直很喜欢那支钢笔;有一条十分漂亮的裙子,我穿并不好看,或许可以给丛蕾?那几个从小陪我一起长大的玩偶,也许可以拿到福利院去……我只是想在死前清理掉这房间里的一切,只留几样纪念品给我父母,别的,怕他们看到了也伤心。

也是到这时我才发现我这一生好像什么都没有做过,默默地来到人世,默默地离开,微弱如同一株小草,到了秋日,被风一卷也就消失了。这是好是坏,我并不确定,可是说白了,真正能在这颗星球上留下点儿什么的依然是少数,大多数人都会如我一般只是来这世上走一遭,其实是没什么选择的。

太消极了吗?我不知道。

过了几日我才趁父母不在邀请朱梓源来到我家,他一看到我房间里的那些书就愣了一下,道:“你还真的有很多书呀!”

我们俩一人背着一书包的书朝邮局走去,我把想要为自己善后的事告诉了他,他讶异地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想我父母太伤心,我死后他们的生活还是要继续的,留下的东西少一点儿,他们可能才会忘得快一些。”

他怔了一下,才说:“可是哪有那么容易忘呢?”

“不忘又能怎样呢?”我摊了摊手,满心的无奈,却讲不出来,只能放在心里。

我们去邮局把那些书和文具都寄了出去,忙了小半天,都有些累了,朱梓源说:“我请你吃冰淇淋。”

结果我们刚走进店里,就看到了丛蕾。她正与几个女生在柜台处聊着什么,所有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正是周末出来闲逛的样子。看到我,以及旁边的朱梓源,大家都愣了一下,接着丛蕾走过来问:“你怎么在这里?身体好一些了吗?”

虽然是对我说,目光却是对着朱梓源。我转过头打量了他一眼,才发现整个小店的人其实都在看着他。他有着一张实在是太漂亮的脸,尤其是在这间普普通通的小店,显得光彩夺目。

而他与丛蕾站在一起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电影片场一般。我自顾自地说:“这是丛蕾,这是朱梓源。”

丛蕾冲朱梓源嫣然一笑,朱梓源却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与丛蕾一起的那几个女生都小声议论着什么,不用猜,一定是在诧异我怎么会跟一个这样的男生走在一起。

买了冰淇淋出来,朱梓源才问:“她就是你说过的那个非常漂亮的女生?”

我点了点头,他便笑着说:“看起来的确没什么大脑。” “但很漂亮是不是?”

他这才转过头看着我道:“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我在电影学院读书?我们学校可从来不缺美女。”

“哇!”我心想,当演员倒的确很适合他,久闻电影学院都是长得好看的人,可是真难以想象那么多好看的人凑在一起是什么状况。

于是我忍不住问:“长得好看……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朱梓源愣了一下,才问:“你想知道?” “嗯。”我点了点头。

他便歪着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然后说:“好像也不是很难。”

这时候丛蕾忽然追了出来,问我:“明天你去学校吗?你好久没来学校了,大家都很想你呢!”

我大概猜得到她是想打听朱梓源的信息,可是……何乐而不为呢?于是我点头道:“去!”

后来的那一天,就是改变我人生的一天。

我知道我的人生已剩不了几天了,可是我没有想到竟然还会有改变的余地。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天边飘着几朵云,空气照例很糟糕,阳光照例可有可无,学校里聚集着无数的人,小摊上传来食物诡异的香气……我背着书包往学校走,没过多久就遇到了丛蕾。我们学校与中心马路有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所有人都在那里下公交,所以一旦走到那条路上,遇到的全都是师生。丛蕾从后面叫了我一声,气喘吁吁地跟我打招呼,问:“昨天那个男孩子是谁?”

她出了一点儿汗,刘海贴在额头上,可是脸颊粉粉的,反而更加好看。我直言不讳地告诉她:“一个朋友,跟你差不多,是我父母找来的。”

“哇!你父母居然能找到这么好看的人,会不会很贵?”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问题,我忍不住笑了,道:“他是自愿的。”

丛蕾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还未开口,突然有几个男孩从树后面蹿了出来, 热情地跟我打招呼:“你是卓雯?我们是朱梓源的校友!”

“朱梓源说他认识了一个美女,我们忍不住过来看看!” “你几点放学?中午我们来接你!我们一起吃饭怎么样?” “你晚上有空吗?要不要一起看电影?就我们俩哦!” “喂,你少来!凭什么就你们两个?”

……

开始我还以为他们是在跟丛蕾说话,可是他们连看都没有看丛蕾一眼,只是热情洋溢地围着我。他们的长相风格各异,然而无论哪一个你都可以用帅气来形容,有的高大,有的清瘦;有的文雅,有的活泼;有的是那种当下流行的单眼皮,有的则是漂亮的大眼睛……当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就像一个流行的偶像组合一样,但他们却齐齐地围着我,兴致勃勃地看着我。我愣在那里,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丛蕾比我还要惊诧,仿佛第一次遇到被人冷落的场景。我想要跟丛蕾说点儿什么,却发现连机会都没有。这群男孩就这样一路拥着我走到校门口,接着从背包里掏出各种各样的礼物道:“不要忘记吃早餐哟!”“这是给你的巧克力,瑞士买来的!”“这是我的电话号码,请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我云里雾里地接过那些东西,还未走进校门,又有一个穿着制服的送货员停了下来,问:“卓雯小姐?这是你的玫瑰,麻烦签收一下。”

那服务生捧着一大把玫瑰,看起来足足有几十枝,我已经没有多余的手去拿,丛蕾这才好心帮我分担了一些,一边诧异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茫然地签下名字,接过那捧玫瑰,这才发现里面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这就是长得好看的感觉。落款是朱梓源。我愣了一下,继而笑了起来。

丛蕾却依然眨着眼睛问:“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回头我再跟你解释。”我笑着问,“对了,你是不是想认识昨天那个男孩子?周末你有空吗?我介绍你们认识。”

从那天开始,我就变成了一个名人。

每天,这群漂亮的男孩子都准时出现,陪我聊天,逗我开心,送我礼物; 到了傍晚,他们又齐齐地接我放学,围着我又蹦又跳,争着抢着要跟我说话。我们走在路上太过醒目,连老师们都诧异地看着我们,我有些尴尬,忍不住跟他们说:“你们不要这样,我已经懂朱梓源的意思了,你们不用每天都来陪我!”

他们却说:“朱梓源?跟他有什么关系?我们是自愿来看你的!” “你不要偏心呀,总是提朱梓源,我们会生气的!”

我哑然失笑,不愧是表演系的学生,演技虽然浮夸,却没有一个人笑场。他们均一脸认真,仿佛我的确是一个值得他们花时间和精力去讨好的美女似的。

我忍不住问:“你们不用上课吗?为什么这么闲?” “要呀,不过大学的课程比较轻松,不像你们高中。” “表演系的女生……每一个人都那么漂亮的话,你们会不会有压力呀?”

“哪有!她们都不如你!”有个男生眼睛眨也不眨地说,“你有兴趣?不如周末来我们学校好了,我们学校刚好有个文艺活动,很好玩的!”

我跟他们倒是真的成了朋友,他们甚至陪我去医院。肾病虽然说起来尴尬,但透析却很平常,躺在病**连好透析机即可。他们怕吵到别人,所以有商有量的,每次只有两个人陪我。以往我都是躺在那里看书,有他们做伴,倒也轻松了一些。他们很认真地问:“会不会痛?”

我摇了摇头,道:“其实没什么感觉。”

他们这才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说:“不痛就好,痛就比较难受了,我有关节炎,每次下楼梯时都觉得膝盖里有一把针,密密麻麻地痛,什么事也做不了。”

另一个则说:“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儿痛都忍不了!” “你懂什么!等你生病了就知道了!”

我只是笑,光是看他们斗嘴也觉得时间过得飞快。透析做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身体滞重疲软,他们一直默默地陪着我,问:“要不要我们扶着你走?”

被两个这样的大男孩左右扶着,犹如女皇一般。好几次我都险些跌倒,他们眼疾手快地扶住我,那是男孩子才会有的有力的大手,让人觉得无限安全。接着其中一个突然蹲了下来道:“我背你!”

“那怎么行……”

话音还未落,另一个已经推着我骑了上去。那个男孩至少一米八,我吓得失声尖叫,护士朝我们瞪了一眼,我们这才捂着嘴巴一路小跑出去。我忍不住问:“朱梓源到底给了你们什么好处呀?”

那个男生却很认真地解释说:“我们是自己要来陪你的呀!”

我得承认,我的鼻子酸了一下。不管是真是假,我真的仿佛有了朋友一般,这么多,且这么漂亮。也许这是老天为了补偿我才给予我的馈赠,看来命运待我,其实也没那么坏。

到了周末我再次见到朱梓源,这一个星期他都一直很忙的样子,到了电影学院我才知道他在忙什么。他拍的一部电影将在大学生电影节展出,这才派了其他男孩子来陪我。我原本以为他是表演系的,没想到却是导演系的。陪着我的男生说:“朱梓源没有去我们系简直是我们的运气,不然我们就没法靠脸吃饭啦!”

他们三四个男孩子,丛蕾又带了三四个要好的女孩子,我们一大群人就这样浩浩****地走在学校里,墙上到处都贴着海报,全世界的美女仿佛都聚集在这里一般,光是无意间经过一下也是惊鸿一瞥。大家都目不暇接,过了好半天朱梓源才出现,他看起来十分疲倦,挂着两个黑眼圈,但笑容还是很温和,问我:“怎么样?这个星期过得如何?”

“别提了,现在全校都知道有一大群扎眼的男生每天讨好我了!”

“这就是长得漂亮的感觉呀!”朱梓源笑眯眯地说,“走到哪里都引起轰动,做什么都有人注意,大家都会对你好,献殷勤……”

“可是,这也太夸张了呀!”丛蕾忍不住插嘴道,“找一个长得差不多的大家也就认了,卓雯她这么丑没有人会信的!”

——瞧,我说过了,她实在是个没大脑的姑娘。

大家都转向她,她却还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一般,继续说:“所以你们为了让卓雯体验一下长得漂亮的感觉,就这般兴师动众?”

那几个男孩子已经跳了起来,道:“你什么意思?卓雯本来就很漂亮好不好?”

我忍不住笑了,把朱梓源拉到了一边问:“所以你究竟给了他们什么好处?”

“我可是未来的导演,掌握他们的生杀大权!”他有些得意,又说,“他们中有一半是自愿来的,一方面是想要提高演技,另一方面嘛,我说过了,你有人听到了,大叫:“喂!导演你什么意思?” “就是呀!背后说人坏话也小声一点儿好不好?”

大家都笑了起来,唯独丛蕾,始终不高兴地瞪着我们,一副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样子。现场也没有人搭理她,她带来的那几个女生正兴致勃勃地听着那几个大男孩介绍,朱梓源则从头到尾都像是没看到她一样,只跟我说话。我有些尴尬,道:“你们也不用这样对丛蕾……”

他摊了摊手,道:“你也看到了,我们学校的平均长相……在一个人人都很漂亮的地方,漂亮就不是优点了,到最后大家还是要看性格和学识。”

“你的电影在哪里?”

他带我去看,一路上都有人跟他打招呼,有几个格外漂亮的女生看起来跟他很熟的样子,见到我也不诧异,直接问:“你就是卓雯?哎呀,久闻不如见面。怎么样,身体好些了吗?喜不喜欢我们学校?”

回头我问朱梓源:“所以我的事情你到底给多少人讲过?”

“那几个男孩子讲的,信不信由你,他们玩得非常开心,每天回到学校都要讨论一番。”

“讨论什么?” “讨论怎么讨好你。”

我哈哈大笑起来,那快乐,是从未有过的,踏实的、简单的、纯粹的快乐。

朱梓源的电影短片只有十分钟,讲述了一只猫跟一只狗的故事。猫整天趴在墙角,狗则在屋檐下面走来走去。两只动物都没有主人,像两个老年人一样晒太阳、聊天。他们的对话非常哲学。作为一部微电影内容是艰涩的,可是一点儿也不枯燥,非常好看。

结束后,他送了一份拷贝碟给我,我默默地收藏着,舍不得送人。

房间里的东西渐渐都掏空了,很多人都收到了我的书,有人特意打电话来感谢我。帮助别人的感觉是快乐的,我内心充实,房间里却变得空****的,每天回到家中我对着那空空的书架,都觉得十分茫然。

我父母惊讶地问:“你的书呢?” “送给同学了。”我说。

他们敏感地对望了一眼,像是想问什么,最终却没有张口。

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坐在饭桌前吃饭, 我突然忍不住问:“ 如果我死了……”

话还没说完,妈妈已经大叫了起来:“不许这样讲话!”

我沉默,低下头去,妈妈却气得丢下了碗筷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爸爸看了我一会儿才说:“你不该跟你妈妈讲这些。”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他语气坚决地说,“你不要想太多,你的病会治好的。”

有时候我会纳闷他们的信念竟然可以这么强大,仿佛没有一丝怀疑似的。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谁又能知道呢?

接着我就看到了网站上的那个心愿:我想知道有父母是什么感觉。

在那个专门用来许愿的网站上,一个女孩子发的帖,她只有十二岁,出生不久被一个老太太从路边捡来的。老太太虽然对她很好,可是她还是想知道, 家里如果有父母是什么感觉。

我愣了一下,心里忽然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