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性转学

也许多少年后在某个地方,

我将轻声叹息把往事回顾,

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而我选了人迹更少的一条,

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美国】弗罗斯特《未选择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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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的热和北京的热不同。北京虽然也热,但热在白天,热在阳光下。早晨和晚上,还有白天的荫凉下,它是凉快的。武汉不同,不论白天还是夜晚,不论屋内还是屋外,它都是闷热的。热得让你想发脾气,热得又让你没了脾气。外地人常说武汉民风彪悍,大概有气候的原因。

回到了熟悉的热,秦朗的心更加烦闷起来。

李翠彤倒是松了一口气。像夕阳要安慰西天的云彩一样,黄昏时分,她出现在秦朗面前。

“这三所学校,你挑一个。”她递过一张纸。

秦朗接过来,看了看:“什么?”

“我给你找了三所最好的学校,你挑一个。”

“算了,我不想挑。”

“什么?”李翠彤以为听错了。

秦朗找来一支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我想读这所学校。”

“江城职业教育中心?这是什么学校?职业学校?”李翠彤一脸讶异。

“就这所学校吧,其他学校,我不想去。”秦朗懒得解释。

“秦朗,你别开玩笑,有好好的省级示范不读,去读职业学校,这不是乱弹琴么?高三这一年特别关键,稍一闪失,你就功亏一篑了。”刘翠彤急得一脸的汗,“我知道,你受了打击,但不能自暴自弃啊!”

“我没有自暴自弃。如果是高一转学,我可能会选一个好学校。可现在,我读了两年了,该学的我都已经学好了。最后一年,靠的不是学校,而是我自己。”

“话是这么说,但一个好学校肯定各方面都好,既然现在可以选择,为什么不选一个好点的?”

“实话说吧,”秦朗满脸疲倦地看着李翠彤,“那天我跑步,从汉口跑到了武昌,正好看到这所学校,感觉环境挺美的。后来,我上网查了查,这几年,它的美术高考还不错。你知道,我喜欢游泳,喜欢水。我想,每天往返汉口武昌,欣赏长江汉水,应该是一件挺惬意的事。”

“哈哈,”李翠彤禁不住笑出声来,“谢谢你跟我说实话。你知道吗?如果是你爸爸,他一定会选择最有性价比的结果,或者收益最大的结果,他绝对不会说凭感觉怎么样。秦朗,你不是小孩子了,做事要有理性!”

秦朗低下头,沉默不语。

李翠彤摇摇头,说:“我一直以为你的性格像你爸爸,其实,骨子里,你像你妈妈。”

“像我妈妈怎么了?”秦朗眼中闪烁着不满,“我现在就喜欢凭感觉做事。对这所学校,我就是一见钟情,不管怎么样,我都要试一试。”

“哈哈,”李翠彤又一次笑出声来,“一见钟情?秦朗,这可不是谈情说爱啊!就算谈情说爱,也要讲理性的。这样吧,时间还早,你好好考虑几天,再给我回复。”

李翠彤作别西天的云彩,飘飘地回去了。

秦朗又恢复了单调的生活状态。早晨,他照例去跑步,以保持体力,明年还要横渡长江。跑完步,照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画画。到了黄昏,照例带着铛铛来到汉水边散步。

有时候,他会去找教过他的培训老师,请教油画的画法。虽然有些不务正业,但他乐此不疲。在所有画种中,他最喜欢油画。油画的光与色总是那么刺激眼球,激发人强烈的生存欲望。明艳亮丽的油画就像太阳,能瞬间扫除阴霾,给人希望。即使最黯淡的油画,也能从一抹亮色中,释放出生命的勃发与活力。生命的美好、厚重与辉煌,还有悲壮与压抑,油画都能一一呈现。油画的真实生动,如同我们的人生。看着那些漂亮的油画,不免让人感叹:生命可以如此绚烂!

现在,秦朗努力学习油画的目的,是想把光媚的**速写变成一幅油画。他顽固地认为,不这样做,便对不起光媚纯洁的身体,对不起光媚为他做出的牺牲。他要趁自己**尚热记忆未失的时候,把光媚的少女形象永久地保存下来。

既然有难得的空闲,那就画吧。

可游泳出问题了。

自从上次横渡失利后,秦朗还没下水游过。这天,江老师打来电话,邀他到龙王庙游泳。

历史上的龙王庙始建于明洪武年间,与上海城隍庙和南京夫子庙,并称长江三大庙。当时,汉水由沌口改道至此进入长江,由于河面狭窄,岸陡水急,船多倾覆,故有人筑龙王庙以佑平安。到了清乾隆四年,此处又修建了龙王庙码头。1930年,国民政府修路,龙王庙及其牌坊全部被拆,结果1931年发大水,汉口城整整被淹了两个月,死亡33600人。可见,动了龙王庙,后果很严重。抗战时期,日本人对这一带进行了大轰炸,导致这里一片废墟。

2005年,武汉政府重建龙王庙,请来重建苏州寒山寺的班底打造。新庙殿高6米,仿唐代建筑风格,面积比1930年拆掉的旧龙王庙大十几倍。随后,政府又将原江汉公园扩容近一倍,更名为龙王庙公园。如今的龙王庙,雄踞9米高的观江平台之巅,俯瞰长江汉水,远眺龟蛇二山,一览三座大桥,成为武汉有名的旅游景点。

去年夏天,秦朗来的时候,正好赶上有名的“泾渭分明”场景。当时,长江中游水位持续上涨,由于涨水含沙量较高,长江水呈现浊黄色,而汉江水碧波**漾,两条水在龙王庙交汇后,形成有趣的清浊分明的景象。

这里一直是游泳爱好者的天堂,可安全得不到保障,溺水事故时有发生。在老百姓呼吁下,2009年7月,投资千万的龙王庙天然游泳场建成,可同时容纳数千人游泳,成为国内第一个内河水域的天然游泳池。但意想不到的是,因突发触电事故,开放不到一个月,它就神秘地关闭了。

看样子,龙王庙水域是不适合大动干戈的。它的水情向来险恶,举世闻名的九八抗洪,这里就是主战场之一。老船工说,水面看似平静,可水下汹涌得很,一不小心,千吨驳船也可能翻沉!

可这些,永远吓不倒熟谙水性喜欢冒险的人。

江老师说他三天不碰水,身子就发痒,见到水就像见到亲人。他的人生哲学,用武汉话来说,就是“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活着就要活快活”。他对秦朗没有成功横渡长江很惋惜,责怪他这些时怎么不跟自己联系,还说秦朗横渡长江没有任何技术问题,只是心理方面出了状况。秦朗听他喋喋不休说了半天,不仅没有丝毫厌烦之感,还体会到一种小小的温暖。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在江老师饱含热情的语言轰炸下,他所谓的烦恼似乎不值一提了。

他跟江老师他们下了水。在平时,这风平浪静的水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可今天一下水,他就陡然发慌。等游到中间,他的心跳得厉害起来,手脚也开始失控。他努力扬起头,保持一种向上的不会下坠的姿势。但此时,他竟然发现彩虹桥在晃动,像轻微的地震一般,一条神秘的曲线沿着桥身不经意地闪过。他换个角度,仰起头,竟然发现龟山电视塔也在晃动。像灵敏的指针,动得让人不易察觉。紧张之下,这种晃动之感很快传染到他身上。他的两条腿也似乎颤抖起来,一只无形的手在拉着他,要把他拖向江水深处。这种感觉,和8年前车祸落水的一幕如此相似。秦朗咬紧牙,拼命地蹬了几下腿,好让身体挺起来。蹬完后,他感觉腿上的那只手似乎被蹬开了。可奇怪的是,他不仅没有如释重负,反而更加怅然不安。这是怎么了?他没多想,努力游回了岸。

江老师也上了岸。

“真是出了鬼!难道你有心理阴影了?”江老师忧虑地说,“我以前遇到一个人,游泳游得特别好,后来出了事故差点淹死,居然再不敢游泳了!”

秦朗愕然。

“你也别吓到了。有些事情,要‘坐在磨子上吃莲藕——看得穿想得转’。凡事放下心,问题就好解决。我建议,你先到游泳馆找点感觉,心理适应了,再到江河里来。”

秦朗耷拉着脑袋回去了。

晚上,秦朗郁闷难耐,难得打开了电视。电视里正好播着《快乐男声》的主题曲,他越听越耳熟,这不是gala乐队的《追梦赤子心》么?怎么听着怪怪的?

这首歌勾起了他的回忆。一年前,他在网上第一次听到这首歌,立即被它强烈的情绪迷住了:“向前跑,迎着冷眼和嘲笑,生命的广阔不历经磨难怎能感到?命运它无法让我们跪地求饶,就算鲜血洒满了怀抱……”

他再次放出这首歌。

在歇斯底里的呐喊声中,年轻人不屈不挠的斗志,如潮水般不可遏制地涌来。他仿佛听到了战场上嘹亮的冲锋号,顿时血脉贲张,眼睛发亮,一股睥睨万物的能量在体内集结,转瞬间就要奔腾释放。他忽然觉得,在火热的青春面前,所有的阻碍和坎坷,根本算不了什么;所有的纠结和痛苦,也完全可以释怀。他蓦地涌出一种奔跑的冲动:奔跑在晨曦里,奔跑在烈日下,奔跑在狂风中,奔跑在人潮拥挤的马路,奔跑在荒无人烟的野外……他要奔向一个目标,这个目标可能是大江,可能是大河,也可能是大海。他要勇敢地跳下去,伴着巨大的浪花溅起,整个人就投入了水的怀抱。这是多么酣畅淋漓的感觉!青春不就应该这样吗?

这期间,李翠彤曾打来电话,问他考虑得怎么样,他还是坚持己见。

既然游泳不如意,在家憋闷得久了,他便跑到硚口公园打篮球。那里有个简陋的篮球场,每到黄昏打球的年轻人不少。

眼看就要开学了,李翠彤还没有任何安排。秦朗并不慌乱。他知道,以她的性格,肯定会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只不过,她还在等他主动放弃之前的念头。这似乎是一场生意谈判,不到最后一刻,她不会妥协。可秦朗不是生意人,并不理会这一套。他的想法是:要么读这所学校,要么不读。

到了9月1日,李翠彤终于打来电话,叫秦朗准备一下,明天去江城职教中心报到。秦朗挂了电话,竟嘿嘿地笑出声来。

第二天,秦朗坐着李翠彤的越野车来到学校。大概是学生报到的日子,离校不远就能看到三三两两行走的学生。透过车窗,可以见到几个男生躲在拐角处吞云吐雾。旁边还有一男一女,面对面紧紧贴着。女孩仰着光滑的额头,向上摩挲着男孩尖尖的下巴,也许有些用力,男孩身体竟有些后倾。这种难舍难分的力量。

进校门时,保安蛮横地拦住了车子,说家长车辆一律不让进。李翠彤说是找某某校长的,对方将信将疑,再看看李翠彤高傲的气势,竟放她进去了。

天气异常闷热。下了车,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让人烦躁不安。李翠彤云鬟轻挽,露出饱满的额头和光洁的脸。一身红花连衣裙很耀眼,在太阳下闪着绚烂的光。裙子外,是**的脖子、胳膊和小腿,白光光,给人一种特别的清凉之感。秦朗穿着一条麻黄七分裤,搭一件黑色T恤,挎一个夸张的黑包,不紧不慢地跟在李翠彤后面,一低头,额前的长发就盖住了半边眼睛。问了招生办的所在,他们走向一号楼。进了大楼大厅,一眼就瞥见招生办三个显眼的大字。

秦朗突然有些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