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呢
她们的爱是一种急切的虚无,
要么太紧张,要么太松弛。
——【美国】露易丝·博根《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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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竹院离北展很近。秦朗一大早起来,实在没耐性熬到九点,便七点半到那儿了。这是个免费公园,六点就开了门。园里人不少。当然,除了人,最多的就是竹子了。
秦朗忽然动了跑步的兴致,把画具放到晨练的人群旁,便撒开腿跑了起来。茵茵草,蜿蜒河,翠竹垂柳,静水碧荷,满眼尽是柔和的绿色。没跑一会儿,他就感觉神清气爽。
“紫竹院,情侣散。”很奇怪,紫竹院这么美的景,网上竟流传着情侣来这里就分手的说法。秦朗以为有什么典故,在网上搜来搜去,也没见靠谱的理由。一个牵强的解释是,紫竹只长叶不开花,开花即死,隐喻爱情不得正果。唉,现在的人太喜欢无事生非了。不过,秦朗与光媚的这种状态,似乎莫名其妙地印证了这个谣言。这让他郁闷。
跑了一圈,时间还早,他又去外面吃了点东西。回来的时候,遇见了光媚。他们来到公园里,选了一个僻静的去处。光媚选择画荷叶,秦朗选择画竹子。两人背靠着背,各从所好。
“你妈妈几时回?”秦朗问。
“她说要回去一个礼拜的,有些手续还没办好,办好了才能申请签证。”
“哦……”
“你还回武汉吗?”
“应该不了。等签证下来了,我直接飞新西兰。大伯那边帮我联系得差不多了。”
“哦……”
秦朗很想问“你舍得离开我”之类的话,但忽然觉得很幼稚,便默不作声。
“对不起,我必须要离开。”光媚想到了什么。
“如果那件事没有发生,你会选择留学吗?”
“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
秦朗沉默了一会,不甘心地又问:“你曾想过我们永远在一起吗?”
光媚叹口气,“想过。可是——”她在寻找合适的措辞,“现在,我还没强大到可以自由选择的地步。”
“我想等到那一天。”
光媚放下画笔,转过身,搂住秦朗的脖子:“对不起,我也舍不得离开你。”说着,她眼睛就红了。
“我们都不够强大,只好等待坚强。还记得《项链》那篇课文吗?玛蒂尔德说,‘人生真是古怪,真是变化无常啊。无论是害您或者救您,只消一点点小事。’”秦朗伤感地说道。
光媚点点头。
“趁你妈妈还没回,我要好好陪你几天。想去哪玩?”秦朗问。
“你定吧,只要跟你在一起,我都是高兴的。不过,我答应小姨,每次出来要带幅画回去,免得她胡乱猜疑,跟我妈打小报告。”
“哦。”
俩人继续画起画来。清风徐来,荷叶飘香。浓荫婉拒了烈日,幽径笑纳了安详。一只小松鼠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惹得我们兴奋地大叫。
一上午就这样轻松地度过,后来他们在魏公村分的手。
下午,赤日炎炎。秦朗不想出去游玩,便在附近找了家网吧,选了一个格子间坐下。他喜欢看欧美的电影,可平时功课太多,没什么时间看。最近,他在豆瓣上看到一段影评,谈到《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便搜索着看起来。
这是一部夹杂着情欲与挣扎的电影。它借一个13岁少年的荷尔蒙涌动,展现了一个充满柔情却又无助的世界。美丽的Malena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很欣赏Malena在饱受羞辱之后,对着那些恶毒女人的平淡反应,一声“早安”,人性的高傲与安然,溢于言表。秦朗忽然觉得,光媚应该向Malena学习:罪恶是别人的,生活是自己的!
晚上,秦朗翻来覆去睡不着。迷迷糊糊中,他梦见了光媚,梦见他们在什刹海散步,接着,又梦见到了一个安静的林子,然后光媚竟莫名其妙脱去了衣裳,露出光溜溜的身体。这个身体像生日那天一样,充满着柔软的**······秦朗浑身燥热,一股暖流就喷了出来。
第二天,秦朗见到光媚的时候,有点羞愧。
他们到了什刹海。想不到烈日炎炎之下,游人还不少。白天的什刹海,水光潋滟,湖面深幽。在岸边苍翠树木倒影的围绕下,水的四周比湖心泛出明显的深绿。相较之下,秦朗更喜欢晚上的什刹海。与赤日下的毫无遮掩相比,晚上的什刹海更含蓄,更惬意,更能抚慰那些疲惫的灵魂。
简单逛了逛,就来到银锭桥附近,选了一个地儿坐下。白色微拱的桥,在蔚蓝天空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白亮。下面半圆的桥洞,与倒映在水里的半圆合在一起,形成一个不太饱满的圆。从桥洞望过去,能看见明亮的接近天空颜色的水。一艘小小的游船正好驶来,从桥下悠悠穿过,让人有种江南水乡的感觉。
他们安静地画起来。路过的游人不时驻足观看,懂行的还简单评点几句。秦朗很享受这种旁若无人的画画状态。他觉得,这个世界就是一幅庞杂的景,偶尔撷取一隅作画,便有一种“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味道。当你在一张白纸上描摹,或写实或构虚,逐渐形成一幅完整的图景时,这种创造的喜悦是难以名状的。他喜欢创造,因为创造意味着改变,而改变,是摆脱生活枷锁或陈旧思维的唯一出路。这是一种不同于往昔的新东西。多少年来,他日复一日机械地学习,从幼儿园忍到小学,从初中忍到高中,终于快熬到头了。过去单调乏味的生活,只是创作前的调色构图而已。现在,他要创造自己的人生画卷了。
太阳逐渐升高了,刚才还有些阴凉的地方,已完全暴露在阳光之下。好在他们也画得差不多了。秦朗照例把画送给了别人。
临近中午,他们也饿了,便去了近旁的烤肉季。慕名来的游人很多,等了半天,菜总算上齐。一份烤羊肉,一小份扒牛肉条,一盘芫爆散丹,一份芥末墩,几个烧饼。两个人吃,量有点多。
吃完饭,他们去后面的烟袋斜街逛了逛。街两边都是一些特色小店,卖衣服的,卖丝绸的,卖烟具的,卖书画的,还有卖其它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的……秦朗对这些并不感冒,倒是光媚,对一些有趣的小玩意爱不释手。
街中有个像寺庙样的门,走近一看,是“广福观”。再看,门口有个简介,原来,这里曾是明代管理天下道教的道录司。里面是可以参观的,只需登记身份证就行。可只有秦朗带了身份证,对方看光媚白璧无瑕的样子,也没太计较,放他们进去了。
想不到里面别有洞天。这是个道家寺庙的形制,由前中后三殿和东西配殿等组成。每个房间都有一些文化展示,如建筑文化、商业文化、民俗文化等。也就是说,如今的广福观其实就是一个小博物馆。秦朗很喜欢这些东西,看得很仔细。光媚兴趣不大,独自走马观花地逛去了。后来,光媚神秘地跑回来,拉着秦朗说:“我带你去看一样有趣的东西。”
秦朗跟她来到另一个展厅。透过玻璃,顺着手指的方向,他看到一张纸,上面竖着写着:婚书。从左到右依次是:王德友,年一十四岁,己酉年二月初四卯时生,系河北省宛平县北郊区人,与刘凤安,年十七岁,丙辰年九月初八日辰时生,系河北省宛平县北郊区人,于中华民国二十一年十一月十九日,在德胜门外新营七号,举行结婚。右边还写有双方父母的名字,以及介绍人的名字等。介绍人叫张李氏,可以想象出来,她是个热心快肠巧言善辩的女人。
“你看,女的17岁,男的只有14岁呢!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女大三抱金砖’?”光媚很好奇。
“不对啊,”秦朗又仔细看了看婚书,“男的那个‘一’很短,下面的一横似乎被折痕弄模糊了,应该是二十四吧?再看看,他是己酉年出生的,结婚是壬申年,我算算——”我掰着手指一数,“对,不是一十四,而是二十四。——哎,我真笨!还有一个最简单的判断,如果要写一十四的话,那女方也应该写成一十七才对。”秦朗摇头晃脑考证了一番。
“哇哦,你不搞考古太可惜了!”光媚笑着说。
“你为什么拉我看这个?”
“你看,这就是所谓的一纸婚书,我终于见到真身了。”光媚若有所思,“十七岁就嫁了,跟我一样大,够早的!”
“早什么呀?还有更早的。像你这个年龄,说不定孩子都有两个了!”秦朗一脸不屑。
“不会吧?十七岁就生两个?”光媚一脸惊讶。
“是啊,手里抱一个,肚里怀一个。”秦朗边说边做着姿势,弄得光媚哈哈大笑。
这可是许久以来,光媚第一次真正的开怀大笑。但很快,这个笑容就奇怪地消失了。光媚阴沉着脸,拉着他说:“我们走吧。”
秦朗不解,但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说怀孩子,不是说到光媚的痛处吗?想到这,他立即向光媚道歉,光媚只是淡淡地说没什么。
哎,如果没发生那件事,他们该多快乐啊!
他们从烟袋斜街出来,经过苍老的钟鼓楼,慢慢悠悠走到了南锣鼓巷。可光媚游玩的兴致,似乎低落了不少。
南锣鼓巷历史悠久,街巷幽长,每个宅院里面,曾住着数不清的风流人物。这里被认为保存了最地道的北京味儿。
光媚指着一个店名说:“‘转角遇到爱’,有意思!”
“要不要进去坐坐?”秦朗陪着笑脸。
“算了,我已经有爱了,不用转角了。”光媚居然来了点小幽默。
巷子中间不知道卖什么东西,居然排了老长的队伍。他们凑近一看,原来是卖奶酪的。秦朗拉着光媚要走:“奶酪有什么吃的?这么贵,还排老长的队?”光媚可怜巴巴地说:“我要吃!这可是地道的北京味儿。”
秦朗想了想,说道:“你难得出来,先去逛吧。我守着,买着了,再找你!”
光媚有些不舍,守了一会,还是按捺不住先去逛了······
这是两人玩得最尽兴的一天。
回去的时候,秦朗给光媚说了明天的计划:从北展后湖的皇帝船码头出发,坐船经过动物园、五塔寺等众多景点,最后到达颐和园。他们可以在在十七孔桥上,画下昆明湖和万寿山。后天呢,可以去798艺术区……
他把光媚送到她住的小区附近。俩人正卿卿我我、拥抱告别的时候,一个声音犹如海啸般响起:“放开她!”秦朗扭头待看,突然一个凌厉的巴掌旋风般飞来,狠狠扇在他的右脸上。这一掌力量之大,竟让他踉跄了好几步。伴着强烈的耳鸣,一阵火辣的疼痛,像黄蜂一样撕咬着他的脸。秦朗怒不可遏,正准备挥拳反击,可一看竟是光媚的妈妈,手就放了下来。
“你害我们家光媚还不够吗?居然追到北京来了,你要不要脸?”光媚妈妈怒气冲冲。
秦朗摸着自己的脸,木然地看着她。
“妈!你怎么打人啊?太过分了!”光媚说着,走到秦朗身边,问他怎么样。
“傻孩子,他把你害成这样,你都忘了?你忘了这几个月你是怎么过来的?”
“妈,不关他的事!是,是——”
“阿姨,”秦朗插过话,“原谅我吧,我是真心喜欢光媚的!”
“呸!你记着,我永远不会让光媚跟你在一起的,你快滚吧!”光媚妈妈走过来,似乎还要打人。
光媚示意秦朗先走。无奈之下,秦朗带着羞恼离开了。
没想到,这是秦朗见光媚的最后一面。
秦朗捂着脸回到了宾馆。当他对镜自照时,赫然见到五个青紫的手指印!
一晚上,没等来光媚的电话。打过去,电话已经关机了。一连三天,都联系不上光媚。秦朗非常失望。他甚至跑到那个小区寻觅,可一无所获。
秦朗的心彻底冷了下来。没想到,自己竟以这种屈辱的方式与光媚告别。在各种联系方式上,他都留了同样的话:“我走了。我想问:你还会回来吗?”
等秦朗回到武汉,QQ上居然闪动着光媚的图像,点击一看,上面只有几个字:“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