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顾随刚拨开人群走了出来,公卿卿的脸色便变了,说不上是高兴或者不高兴,只是她的眼中忽然绽放出说不清意味的光彩。她饶有兴味地看着顾随,一双柔若无骨的手一下一下地叩着桌子,仿佛顾随只是被关于笼中的阿猫阿狗,可以任她把玩揉捏。

可顾随对她置若罔闻,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长身鹤立,不怒而威,让周围的气氛降至冰点。

花沐春见了顾随就头大,硬着头皮凑上去问道:“顾队长突然到访,可是有什么指教?”

顾随面无表情地扫视了场中一圈儿,似乎对那些名流富贾很是嫌恶,接着他又抬起头,目光落在三楼的公卿卿身上。

公卿卿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娇艳欲滴,深深地嵌入他的双眼之中。

他冷冷地指着公卿卿,答道:“我找她。”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花沐春忽略心头那抹不祥的预感,赔着笑脸说道:“原来顾队长也是来点灯的啊,快请上座!”

顾随避开花沐春朝他探来的手,一板一眼地说道:“我来,是有几句话想要问公姑娘。”

花沐春暗骂顾随不识好歹,可只能堆笑,故作为难地说道:“顾队长,这您也看到了,今夜是卿卿的梳栊之夜,在场的都是达官贵人,现在恐怕是问不了吧……”

“那……”顾随沉吟道,“我在这儿等着便好。”

顾随平常穿惯警服,腰杆直挺挺的,一副清高孤傲自带煞气的模样,着实让人很难忽略他的存在感。

这架势,显然就是来找碴的了。

花沐春本就因为公卿卿极不配合点灯这事心烦意乱,如今又来了顾随这尊煞神,更是焦头烂额。

场上的气氛因为顾随的到来而尴尬起来,毕竟在这样严肃又自带煞气的人面前,再旖旎暧昧的气氛也要烟消云散。

眼看局面僵住,场中静默得只剩下虞孟之嗑瓜子的声音,一颗一颗,噼里啪啦。

虞孟之吃得摇头晃脑,一脸悠闲。

阮宁离恨不得掐死这一点眼力见儿也没有的人。

三楼高台上忽然传出一声轻笑。

公卿卿捂着嘴巴正笑得乐不可支,她的两颊带上一片红云,目光含春地问顾随:“顾队长,你想来点我的灯就直说嘛,装什么正经啊,我不会笑话你的。”

“公小姐请自重。”顾随冷冷地回答,“我对你这样的女人,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公卿卿笑容一僵,一双眼睛不甘而愤恨地瞪着顾随。忽然,公卿卿垂下头,吃吃地笑了起来。等她又抬起头的时候,眼底早已没了情绪波动,甚至是用比顾随更冷的目光看着顾随。

“巧了,我对你这样自命清高的人也一点兴趣也没有。你想问我的话,就把我买下来。否则……春姨,朝暮馆的特令应该还在吧?请这位小小的队长离开,应该不是一件难事。”

场上的气氛降至冰点。

阮宁离尴尬得如坐针毡。

对于公卿卿热爱撩拨顾随这点,阮宁离其实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毕竟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热脸贴冷屁股这件事,更何况公卿卿上一次还公然嘲讽过顾随。阮宁离只是觉得奇怪,若是真的讨厌一个人,那不搭理他不就好了吗?为什么非要几次三番地招惹对方给自己添堵呢?

阮宁离悄悄凑到虞孟之的身边,本来想和他说道两句,不料手刚伸出去就扑了个空。

虞孟之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又掸了掸衣服上的尘,一张“我马上就要去找麻烦了”的脸,在一众看客精彩纷呈的表情中,显得非常特别。

虞孟之并没有在意此刻突然站起来的自己把场上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他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倒是察觉到阮宁离震惊的视线。

虞孟之低下头,如皇恩大赦般看了她一眼。

“你要干什么?!”阮宁离无声地比着口型。

“搞事。”

虞孟之果断地说完,抱着公卿卿的钱盒,把目瞪口呆的阮宁离无情地留在身后。

虞孟之来到顾随身边,顾随看他的目光并不能用温和或者善意来形容,不过虞孟之并不在意。他早知道这个男人的眼睛很冷,并且十分清楚,这样的疏离多半是来自这个男人的内心。

“两位有话好好说,都是红尘中人,买卖不成仁义在,撕破脸就尴尬了。”

偏偏顾随和公卿卿谁也没有理他。

虞孟之也无所谓,将手中的盒子往顾随怀里一塞。顾随想是没有料到虞孟之的行为,毫无波澜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皱起眉头看着怀中的钱盒。

楼上眼尖的公卿卿已经叫了起来。

“混账!那盒子是我的!”

“我没说不是你的啊。”虞孟之说得慢条斯理,连话里的停顿听起来都特别欠揍,他凑到顾随的耳边,轻声说道,“别说我没有指点你,这箱钱可是公姑娘的宝贝,你随便在楼梯上撒一点,保证她心疼得不要不要的,马上从了你。”

顾随看了虞孟之一眼,眼中满是鄙夷之意:“无耻。”

虞孟之委屈:“这主意不是我出的,你要骂就骂那个人。”

虞孟之伸手一指,正准备找条地缝把自己藏起来的阮宁离僵在原地,艰难地挤出一抹笑容。

顾随随手把钱盒扔了回去,哼了一声:“我顾随这一生,从来不用女人的钱。”

虞孟之叹息摇头:“你要是这么死心眼,那我可就帮不了你了。”

台上的公卿卿听了,倒是笑了起来。

“想不到顾队长这么有骨气。”她顿了一下,眼中流露出狡黠的光芒,“看在顾队长帮我守住了半生积蓄的分上,我给你开个后门,好不好?”

此话一出,场上一片哗然。

公卿卿站了起来,扭着曼妙的身段,走到楼梯前,勾起一抹摄人心魄的笑。

“今晚能把我带走的人,势必是能从这条楼梯走上来的人。我看顾队长一身傲骨,想来是囊中羞涩。这样吧,只要你有本事,不从这条楼梯走到我的面前,我就是你的了。”

顾随仰起头,静静地看着公卿卿。

公卿卿似笑非笑地看着顾随,柔若无骨的手扶着楼栏,一脸挑衅。

“怎么?顾队长不行?”

顾随收回了目光,眼睛在朝暮馆内环视一圈。朝暮馆成环形,唯有一条楼梯通往三楼。

公卿卿就站在三楼的尽头,一身红裳,眼中满是轻薄之意。

顾随抬起了手,慢慢将袖扣解开,他淡淡地问道:“此话当真?”

“我公卿卿,从来不说谎。”

“一言为定。”

顾随将袖子往上翻,露出一双青筋毕现的胳膊来。

虞孟之扫了一眼,轻轻一笑:“倒是个吃过苦的人。”

凑到虞孟之旁边的阮宁离,不免顺着虞孟之的视线多看了顾随一眼。她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红红的冻疮,触目惊心。

“好了好了,知道你也吃过苦。”虞孟之忽然插进来的声音凉凉的,一点诚意也没有。

阮宁离白了他一眼,顺便哼了一声。

将袖子挽得整整齐齐的顾随已经走到了门边,他的目光凉如寒潭之水,忽然抬起头,望向扎在围栏上的红绸带。

为了烘托气氛,朝暮馆中装饰了许多红绸带。那些绸带穿过镂空的栅栏,齐齐伸向屋顶横梁,缠绕着屋顶的梁木,扎成一个大结。

顾随从腰间掏出手枪,吓得周围的食客纷纷抱头鼠窜。顾随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连发几枚子弹,竟然将挂着红绸带的钩子打掉了。

红绸从天而降,顾随眼疾手快地抓住红绸的一端,用力地扯了扯,确认那根红绸的确能承受起他的重量。

公卿卿饶有兴趣地看着顾随。

顾随用一只手缠上红绸,忽然朝楼梯跑去,那速度之快,让在场众人无不咋舌。

眼见顾随要撞上楼梯的扶栏,他猛地调转方向,朝楼梯左边跑去,并借助绸带带起的惯性,整个人腾空而起,踩着木柱直直往上走!

顾随身体轻盈,动作灵活,不多时便爬上了二楼。他在二楼外沿站定,一只手抓着红绸,一只手扶着栏杆。

人群中有几个喝多了的,竟然鼓起掌叫起好来。

顾随微微皱眉,似是十分厌恶这些迷醉的声音。

倒是公卿卿眼中的笑意更浓,看着顾随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顾随扯了扯手中的红绸,调整着长度,又借力一蹬,以同样的方式从二楼跃到三楼。

虞孟之抬起头,十分诚恳地哇了一声,顺便为顾随鼓掌叫好。

阮宁离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嘟囔:“要不要这么夸张啊?”

顾随到了三楼的外沿,恰好是与公卿卿面对面的位置。他看着远在对面的公卿卿,颇为自负地勾唇一笑,仿佛将那迷人的女子只当作一个即将处理掉的麻烦。

顾随纵身一跃,牵着那根红绸,仿佛踩着祥云翩翩而来的英雄。红绸在半空中画出一道美丽的抛物线,将他送到公卿卿面前。

可惜,他眼中并无半点情意。

可惜,公卿卿并非等待他救赎的美人。

纵使他跨越整个朝暮馆,朝她悠悠**去的画面不知迷醉了多少姑娘的眼,这也不过是镜花水月,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

公卿卿看着顾随离她越来越近。

男人的眉眼依旧,他从不会让自己露出任何示弱的表情,仿佛这世上的一切于他而言都如探囊取物一般轻易。那双眼睛,明明灿若星辰,可那双眼睛里面,却从来不会住得下任何人。

这人扯着红绸从天而降的模样,倒真是俊朗不凡。

可惜,他面无表情,不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更不是为博红颜一笑而一腔柔情。

这人,只是将这一切当成个任务罢了。

顾随的脚已经踏到三楼的扶手上,只差一点,他就能稳稳地落在公卿卿的面前,温香软玉抱满怀。

变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只见公卿卿俏皮一笑,忽而从身后抽出一柄锋利的匕首来。

那匕首寒光乍现,晃花了顾随的眼,他一惊,猛地向后退去。不料公卿卿动作更快,她手起刀落,刀刃顷刻斩断了那顾随借力的红绸。

绸带一刀两断,如世人沉沦的红尘,刹那间便是此岸与彼端的距离。绫罗在空中断裂,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顾随没有了绸带借力,身体直直往下坠去。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公卿卿,女人的眼中是他从未见过的毒辣笑意。

顾随皱眉,立刻伸出手抓住台阶的边缘,这才勉励维持住自己的身体。

红绸坠落在地,尘埃落定,顾随大半个身子却悬挂于半空之中,岌岌可危。

花沐春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她扯着嗓子叫道:“要死了,还不赶紧去救人!”

众龟奴如大梦初醒,连忙往三楼跑去。

“站住!”

出声喝止众人行为的,竟然是顾随。

顾随一只手死死地攀着台阶,胳膊上青筋毕露。他不顾摇摇欲坠的身体,仰着头看着公卿卿说道:“这是我与公姑娘之间的约定,不需要旁人来插手。”

公卿卿饶有兴趣地在顾随的面前蹲下,白皙大腿若隐若现。她柔若无骨的手灵活得像蛇一样,在顾随的手背上游走,一下一下,又轻又痒,带着让人销魂蚀骨的媚意。

公卿卿笑了:“哎呀哎呀,我还没见过像顾队长这样死心眼的人呢。”

顾随从雕栏中看着公卿卿,这女人显然是没把他的死活放在眼里。顾随冷冷一笑,忽然身子向前一挺,另一只空着的手穿过雕栏之间的空隙,死死地抓住公卿卿的前襟。

公卿卿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死死抓住栏杆,不让顾随把自己拽下去。顾随便借着她的力气,翻身一跃,终于翻过栏杆,站在她的面前。

霎时间胜负颠倒,公卿卿被顾随这一拽,毫无形象地跌坐在地上,顾随倒是及时稳住身形,稳如松地站着。

顾随看着狼狈不堪,正愤愤不平瞪着自己的公卿卿,冷冷一笑,笑容中满是凉薄。

“公姑娘,我们彼此彼此。”

公卿卿死死地盯着顾随,忽然笑了起来。她袅袅婷婷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整了整自己皱皱巴巴的衣服,走到顾随的面前,忽然牵起了他的手。

顾随并不习惯这样亲密的肢体接触,微微皱眉,想将手抽回来,不料却被公卿卿拽得更紧。

公卿卿牵着顾随来到楼梯前,美目一敛,对楼下的人说道:“今晚,我是他的了。”

花沐春的脸都要气白了,这莫名其妙的结局让她想大赚一场的心思不了了之以外,还得罪了在场奔着公卿卿来的达官贵人。她捏紧拳头,想要上前,公卿卿又开了口。

“春姨,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但凡是我决定的事情,就没有人能左右。今天,我就是选他了。”

公卿卿说起话来的时候冷冷的,这让顾随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握在掌心里的手小巧,却并不柔软,反而非常有力量。顾随忍不住轻轻摩挲了一下,很快在公卿卿的指尖找到了茧的痕迹。

公卿卿诧异地看了顾随一眼:“你这就迫不及待了?”

顾随没料到她会没脸没皮成这样,颇觉尴尬,哼了一声,把头转向一边。

公卿卿都这么说了,花沐春心中再有不忿,也不好再说什么,她只能勉强点了点头,强撑起笑容去招呼那些达官贵人。那些城里的名流富贾见自己一没亲到芳泽,二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警察踩在脚下,自然有诸多不满,纷纷刁难起花沐春来。

花沐春苦着一张脸解释的时候,公卿卿已经牵着顾随的手往自己的房间走。

顾随却不动。

公卿卿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他。

男人正俯瞰着楼下的众生相,脸上的表情冷漠。

“想不到,我顾随穷尽心血想要让所有人对我刮目相看,竟是在今日今时达成。”

顾随垂下头,低低笑了两声,笑声中满是自嘲。

“今日今时又怎么了?”

顾随反握住公卿卿的手,竟将她一把拉入怀中。

公卿卿猝不及防,几乎整张脸撞上了顾随坚实的胸膛,她感受着从衣服下面透出来的温度和强有力的心跳,一时竟有些恍惚。

顾随却笑得冷漠疏离:“既然他们看不起我,那我为何不让他们更生气一些?”

公卿卿如被一根尖利的细针扎了一下,立刻从恍惚中惊醒。

她微微抬起头,看着顾随的侧脸——男人正拥着她离去,留给她的只是一个棱角分明,比刀还要凉薄的下巴。

阮宁离怔怔地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直到虞孟之踹了她一脚。

阮宁离如大梦初醒,不满地瞪着虞孟之:“你干吗?!”

“人都走了,你看什么看?”

阮宁离这才反应过来,不只顾随和公卿卿,连恩客都已经走了大半。她连忙揉了揉自己的脸,把自己从方才的惊心动魄中拉了出来。

她并不是没见过世面,虽然公卿卿的梳栊的确与众不同,可更让她在意的是顾随与公卿卿之间的气氛,她说不上来,但总觉得怪。

“你在想什么?难道……”虞孟之忽然凑到阮宁离的耳边,轻佻地小声道,“小阿离春心大动,想去听人家的闺房秘事了?”

阮宁离双眸一冷,毫不犹豫地在虞孟之的肚子上掐了一把。

可怜虞孟之疼得干号,嗓音难听得犹如鸡叫。

“谁是你的阿离?!”阮宁离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刚才拉我做挡箭牌的账,我还没和你算呢!”

虞孟之可怜兮兮地揉了揉自己肚子上的软软肉,埋怨道:“哎呀,公卿卿现在才没那个工夫和你计较这些。”

阮宁离皱起眉头,不解地看着虞孟之,解释道:“这不可能,全朝暮馆除了我以外,没人比她更在意钱财……”

“傻子。她现在要想的是怎么征服顾随那个榆木疙瘩,哪还有空管她那个小钱盒啊!”

“卿卿姐……对顾队长的态度,我总觉得很奇怪……”阮宁离喃喃自语道。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虞孟之并没有嘲笑她。

男人意外地沉默了起来,这让阮宁离忍不住抬起头,看了看身边高大的“紫茄子”。

“你在想什么?”

虞孟之仰着头,看着许久之前公卿卿和顾随离开的方向,他笑了笑,忽然抬起手,赏了阮宁离一记栗暴。

“我在想,我们要抓紧时间查案了,阮大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