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阮宁离在街上跑了一会儿,通知了不少人以后,又跑到了朝暮馆里面。自从公卿卿死后,她就再也没有踏入过朝暮馆,不过朝暮馆人来人往的,出现的都是些有权有势的人,让他们知道这个消息再去传播,比她一个人到处瞎吼吼有用多了。

她刚迈进朝暮馆的大门,就遇到了春姨:“哎呀,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阮大帅的亲姐姐来了我们这儿。”

阮宁离顾不上跟她叙旧情,一把握住她的手:“春姨,快通知大家,赶紧离开这里。过两天就要打仗了,宁生打算封城了,你们趁着现在能逃,赶紧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

话音刚落,原本喧嚣的朝暮馆顿时安静了起来,有几个小姑娘干脆哭了起来。

“哭什么哭,没有见过打仗吗?”春姨听到有人哭就忍不住骂了起来,“阿离啊,你这消息可靠吗?”

阮宁离使劲点了下头,春姨沉默了一会儿:“你们现在各自回房间收拾自己的东西,就带一些金银细软,等下跟着我走。好了各位爷,你们也听到消息了,现在逃命比较重要,还是麻烦各位爷也先回家收拾东西赶紧逃吧!”

那些原本还坐在那里享乐的男人们听到春姨这么说,立马正经了起来,阮宁离认出说话的那个是某商会的会长:“现在最重要的是先让女人跟小孩撤出城内,都别坐着了,你们收拾完东西,在出城的路上能多通知几个人就多通知几个人。”前一秒阮宁离还觉得这些男人只会贪图享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可是这一刻,他们的眼神却坚定了不少,“虽然不知道阮大帅封城到底是为了什么,但是如果有一线生存的机会,我们都不会浪费的。我们这些男人就留下来吧,万一平城被攻陷了,我们就连家都没有了,得留下来保护我们的家啊!”

其他人听到他这么说,跟着附和起来。

“谢谢你。”现在是生死攸关的时刻,大家都没有去计较为什么阮宁生决定封城这件事,而是积极地想办法如何生存下去,这样一来,阮宁离心里的石头终于放下来一点了。现在有商会的会长帮忙通知,应该比她自己一家一家去敲门要来得顺利。她想了一下,还是走到了会长身边,问他可不可以借一步说话。

会长起身跟阮宁离一起走到了后院,阮宁离开门见山道:“会长,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弟弟决定封城,但是,还是要想办法解救一下城内的民众。不出两日,其他城的军队就会攻进平城,不过两天时间也不可能让平城变成一座空城,所以,我想请你帮忙通知一下城内的民众,我再去找找别的救兵。”

会长若有所思地说:“如果要搬救兵的话,你能找的只有那个人了。不过他现在归隐田园,你现在出发,也得今天傍晚才能到。这样吧,我派车送你去吧,这样兴许能快一点。”

阮宁离听到会长这么说,连忙给他道谢,现在能想办法救他们的就只有前任大帅——胥少琛了,只是他自从上次的事件之后,便决心归隐田园。比起阮宁生最后还是跟日本人合作,胥少琛就显得有原则多了,他情愿承受丧子之痛也坚决不跟日本人合作,阮宁离觉得还是找他比较安心。她本来还在愁自己逃出来的时候没有带钱,光靠自己的双腿走去找他还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现在这会长倒是帮她解决了这个大问题:“那通知城内百姓的事情,就麻烦你了。我弟弟,不,阮大帅他这么做估计也有他的想法,但是,他还小,不懂事,很多事情都欠缺考虑,加上身边……身边又有奸人,要是能平安化解平城此次的危机,到时候还希望会长在民众面前给他美言几句。”

会长笑了笑,跟着阮宁离回到了前厅,然后找来了自己的司机,让他送阮宁离到胥少琛所在的地方。

汽车出城的时候,阮宁离看到家里的下人跟着阮宁生的士兵在城门口守着,想来是没有追上她,打算在城门口堵她。她跟司机商量了一下以后,缩成一团躲在了座椅下边,果然汽车一开到城门口,就立马被拦下了。

“做什么去?”士兵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探头往车内看。

“去接我家老爷在乡下的亲戚过来吃生日饭。”司机不慌不忙地答道。

士兵扫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这才不情不愿地放行。也不知道车开了多久,阮宁离才从座椅下爬了出来。

“阮小姐,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刚刚辛苦你了。”阮宁离一边捋着自己的头发,一边跟司机道谢,万一被士兵们发现她躲在车上,那就糟糕了。

“阮小姐你是犯了什么事吗,要躲起来?”

外边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阮宁离此刻坐在车里,只觉得内心宛如外面的天色一般灰暗。今天一整天,她都在经历着人生的巨变,原本可爱善良的弟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要全城的人都留下来陪葬,而她喜欢的人则动了无数次想杀掉她的念头。她原本以为自己只是个普通人,却没有想到自己身上背负着延续了几千年的仇恨。

世事难料,人心叵测。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了,千年的仇恨也好,突然降临又消失的爱也好,都不重要了。阮宁离现在只想赶紧找到胥少琛,拜托他帮忙解决平城一事,然后躺下来好好睡一觉,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了。

也不晓得车子开了多久,最终停在了一个小院子门口:“阮小姐,我们到了。”

阮宁离坐在车上睡着了,听到司机喊她,立马惊醒了,她揉了一下眼睛,“胥府”两个字在车灯的照射下特别打眼。

“谢谢你,我去去就回,劳烦你再等等。”说完,阮宁离就下车,敲响了胥府的门。

一小会儿以后,门打开了,站在门后的是好久不见的胥大帅。他穿着一件素色的长衫,一段时间没有见,他跟当时比起来又瘦了一点,大概是还沉浸在丧子之痛当中吧。回想起来,之前那件事也没有过去多久,但是在阮宁离看来,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阮宁离?你这大晚上的过来,是有什么事吗?”开门以后,看到前面站着的阮宁离,胥少琛有点意外。

“胥大帅,我有事要找你帮忙。”阮宁离匆匆地说着。

“那你进来说吧!”胥少琛打开门,让阮宁离进了门。

此时的胥府已经不再跟当时的大帅府一样富丽堂皇,胥少琛坐在桌前,给阮宁离倒了一杯茶:“发生什么事了,让你这么急急忙忙地赶过来?”

阮宁离一整天什么都没有吃,此刻也顾不上别的,端起茶就喝了个精光,顿了一会儿,才开口:“新上任的大帅是我弟弟这件事,我想你应该听说了吧?”

胥少琛点头。

“前段时间,我听说其他城想来攻打平城,军队已经在前往平城的路上了。我弟弟听说了以后,决定派出平城的精兵迎战,可是之前你遣散了不少士兵,现在平城的精兵只有两千人,估计这场仗很难打赢了。”

“所以他派你来找我?”胥少琛看着阮宁离,一脸狐疑地问道。

“不不不,是我自己决定来找你的。”阮宁离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因为我弟弟,决定这两天封城,没有打赢的话,就让全城人陪葬,不过打赢了也不是什么好事,他好像决定跟日本人合作了。”

“岂有此理!”胥少琛听到这里,突然愤怒了起来,“封城是怎么回事?全部人都瞒着然后等死吗?”

阮宁离抱歉地低下头:“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早上才知道他打算封城这件事。我本来想第一时间去通知城里的居民的,但是被他们关了起来,后来是趁他们不注意才跳窗逃出来的。如果我们不采取什么行动的话,要是城门关闭了,不知道会有多少无辜群众白白死在这平城当中。”

胥少琛眉头紧锁,良久,他才回过神来:“本来我已经辞去大帅的职务,这些事情不应该由我来插手,但是,让全城百姓陪葬,这件事我绝对无法接受。这平城是我们辛辛苦苦守卫着、生活着的地方,而且一旦让日本人的势力涌入,那后果不堪设想。你跟司机都先休息一下吃点东西,你的脸色不太好看,我去联系一下以往的部下。”

这个时候,阮宁离才想起来,今天一整天,她什么都没有吃:“不用了,还是赶紧先解决平城的问题吧!”

胥少琛厉色看着她:“这个问题半个小时也解决不了,但是半个小时足够你吃饱饭。解决问题有很多种方式,但是,最重要的一点你要弄明白,你不能倒下。平城也需要你的守护。”

说完,胥少琛就嘱咐下人去厨房里做几个菜,又招呼人把司机喊了进来。阮宁离坐在大厅里发着呆,不知道他会想什么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随便吃了点东西,阮宁离觉得稍微舒服了一点。司机吃完东西,远远地坐在一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胥少琛走了出来:“我刚刚已经跟之前几个外城的部下联系过了,之后他们会派兵过来帮我们抵御外城的进攻。现在我跟你一起回城内去,找一下城内的富豪们,希望他们能提供一笔资金,让我们再找军火商买一些兵器。这样号召城内的年轻人一起来战斗的时候,也有武器分给他们。”

阮宁离感激地朝他点了点头,两人起身准备回城。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各自沉默着。

胥少琛回城以后就提前下了车:“我先去联系对方了,有什么问题,你随时去同乐客栈找我,掌柜的是我朋友。”

“好的。”

之后,阮宁离也跟司机道别了:“帮我跟会长说一句,谢谢他。”

司机羞涩地笑了一下:“我会帮您转达到的。”

此时的平城内还是一派和平的景象,只是出城的人逐渐增多了一些。

距离阮宁生说的封城日子又接近了一点,现在他估计在满城搜索自己的身影,也不知道虞孟之在做什么,只是一想起虞孟之在自己面前说的那些话,阮宁离的心就一抽一抽地疼,根本不知道应该要怎么样来面对这些事情,所以她才情愿满世界跑来跑去,也不想静下来去思考这整件事。

有的时候,她也很想逃避,不去直面生活里的那些痛苦,不再跟以前一样,傻傻的,像鸡蛋碰石头一般碰上去。

她在平城内瞎走着,碰到妇女跟小孩,就会提醒他们赶紧回家收拾东西逃到别的地方。不知不觉中,她又走到了福伯的书馆前面。当时就是在这里,她给书馆画十大奸臣像,遇到了虞孟之,今时今日再走到这里,竟然异常有感触。

一开始的死缠烂打、不离不弃,到最后竟然只是一个笑话,阮宁离轻笑着摇了摇头。

这一次,书馆的门上没有落锁,阮宁离轻轻推开了门,福伯戴着眼镜坐在椅子上打着瞌睡,听到门响的声音,立马睁开了眼睛。

“福伯好。”没想到自己吵到了他,阮宁离的语气里有点歉意。

“你这个小姑娘很久没有出现过了啊!”福伯一改往日严肃的形象,一脸慈祥,倒是让阮宁离有点不习惯。

“我可以上去看看我画的那些画吗?”

“可以啊,可以的,你上去吧!”

说完,福伯就继续双手交叉坐在椅子上,又闭上了眼睛。老人家可真是爱睡觉啊,阮宁离在心里感慨着。

她顺着楼梯到了二楼,那些自己画的画像全部被装裱了起来,她一张张看过去,最后站在虞孟之的画像面前。阮宁离看着这张画像,还是不得不夸奖一下自己的画画手艺,虞孟之的神态全部被刻画了下来,就好像当时在这里初见一般,是那样让她惊艳。

只是现在,阮宁离却想着,要是当时没有遇见就好了,不要开启这场持续千年的噩梦就好了,这样,他就是继续活在画里的人,而她,也不过是这凡尘里平凡普通的一个人,两个人不会有什么交集。

不知道什么时候,福伯也上楼了:“你这画还是画得很好啊,神韵都出来了。”

“福伯,你又没有见过他们,怎么知道我把神韵都画出来了?”尽管心情不太好,她还是配合福叔开着玩笑。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有的人就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呢?”

阮宁离听得一头雾水:“就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

福伯笑了一下:“阮小姐,有些话我也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我们少爷在这个世界上活了千年,可是有的事情他不一定看得明白。”

“少爷?”

“其实一切都是为了认识你而设置的一个局,包括这里的画像,还有后面出现在你身边的事情。”福伯停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家族千年遗愿这种事情,落到谁身上,谁都不快乐,你也是,我们少爷也是,希望你也不要太怪他。”

阮宁离苦笑了一下:“为什么我之前没有关于这件事的任何回忆?我感觉我就像一个局外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就被卷入整个事件,然后有人跟我说,你是皇帝的后人,你要杀了谁,你们是千年的宿敌。”

福伯捋了捋他的胡子:“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手上那个红色的手镯吗?那个手镯拥有的能量就是提醒你整件事情。但是在你小的时候,手镯已经被他取走了,所以你才对整件事完全没有印象。只是千年的诅咒还是在冥冥之中指引着玄麟皇帝的后人跟虞孟之遇见,所以你还是跟他见面了。然而除开要杀掉你,他还肩负着一个职责,就是保护千年前他的主人,也就是你的弟弟。一切都是天意啊!造化弄人。”

“可是不管怎样,这都是我跟虞孟之还有阮宁生三个人的纠葛,牵扯上全城百姓的性命,这就不对了。”

“不管时间过了多久,现在的他都跟千年前的他一样,对自己的主人绝对服从,他无法对主人的想法提出异议的。他千年前的主人为了皇位狠下决心灭了你全族,千年之后的主人再次为了荣华富贵而决定舍弃一切,这些都不是他能够控制的。”

阮宁离冷哼了一下,并不打算再接话。

“阮姑娘,要不是你们的身份差异,你有没有想过,你们其实会有结果?”

“有什么结果?我杀了他,或者他杀了我?”阮宁离气愤地说道。

“阮姑娘,老夫活了这么久,也知道有的话该说,有的话不该说,但是我还是想提醒你一句,你们相处的时间这么长,他要是想杀你,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甚至在你知晓了一切以后还迟迟没有动手。”

听到这里,阮宁离的脸色突然变了。

“你再想想吧!没有关系的,你们年轻人啊,还有时间。我要去睡觉了,老了老了,唉,上了年纪就容易犯困啊!”

阮宁离跟着福伯下了楼,心里还在思考着福伯说的话,完全没有注意到,躲在柱子背后的虞孟之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轻轻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虞孟之才从柱子后边出来:“福伯,人老了以后,说话也没有禁忌了吗?”

福伯则笑嘻嘻地把阮宁离之前拿过的一本书放回原位:“有的时候,就是要我这种老人家不怕死,多说几句。少爷你啊,在这人世间的日子太长久了,怕是忘记了失去什么的感受了,还得要我这种老人家提醒你一下。”

虞孟之不说话,眼睛一直盯着阮宁离画的那幅他的画像:“该来的总是会来的,该走的,也总是会离开。”

福伯晃悠着下了楼:“少爷啊,人活一世,总归是不能活得太明白,太明白会错过很多事情的。”

虞孟之的手握成一个拳头,随即又松开来。他一个人孤独地活了上千年,一直以来,他所信奉的观点就是“自己主人说的话都是正确的”。他没有资格去怀疑、去否定,千年里他存在的意义就是找到主人,然后去保护主人,只是现在,他感觉到,他想保护的好像是另外一个人,可是自己却一步一步把她推到了绝望的深渊当中。

虞孟之一拳砸到了墙壁上,手上传来的疼痛感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这件事。他已经活了上千年了,看着身边人来人往,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活着的感觉,行尸走肉一般熬过一天又一天。可是他跟阮宁离的相逢改变了他,他看着她为了生存奔波,为了寻找弟弟不惜一次次被骗。在她的身上,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强烈的生存的欲望,还有活着的快乐,以及喜欢一个人时的心动和不安,这些都是他漫长人生中不曾体会过的。只是,他亲手建立起来这一切,现在却又要亲手将这一切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