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和她都各怀心事

一)

民国八年,天津卫,索宅。

昨夜下了一场大雨,院子里的桃花掉落不少,粉白色的花瓣陷进泥土里,清新芬芳的味道绕了整个西院。

一大早,雪女忙活完厨房里的活,又急急赶往西院横厢最后那间屋子。

推开门,索琴刚起,正坐在镜子前梳妆。裂开的镜面里,一张眉目清秀的脸正涂抹着淡淡胭脂。

雪女放下面盆,蹲在身边,轻轻按摩着她的小腿。

“今日真姐过来吗?”

雪女起身,接过木梳,答她:“来,听说晚上跟老爷去舞会呢。”

索琴打开雕花木匣,里面装着各式簪子,都是索真送来的。

手指在簪身滚过,停在那支通体金色的玉兰花簪上,长发绾成小髻,雪女替她插上簪子。

雨后的院子像被洗刷过一般,空气里散着香气,悠悠的,让人不禁逗留。

前几日索恩光来过,带了些上海糕点,念着她一个人住在这西院里,特意来看看。

雪女将糕点分成三碟,其中一份拿牛皮纸小心装着,线扎成结,放在一边。

索琴见她细心周到,将另一碟赏给她:“小曲儿上次来的时候还念叨着,你下午带些给他尝尝。”

雪女盯着那碟糕点:“小曲儿嘴馋,爹爹教训过他几次,改不过来。”

“嘴馋又不是什么大毛病。”索琴托着茶杯,“你们姐弟难得见上一次,这些东西就是应个景儿。”

雪女不敢推辞,又说:“昨夜下了雨,路上多是泥泞,奶娘今日应该是晚些时候才来。”

“晚就晚吧,总归赶得上吃饭。”索琴修剪着树篱里的花枝,叶上还沾着雨水,簌簌而下落在白色的皮鞋上。

鞋面被打湿,雪女取出绣帕,人还没蹲下,索琴转身就往旁边挪了脚步。

“这鞋穿着怪不舒服的,待会儿回房换了就是。”她说得冷淡。

雪女不肯:“小姐,这鞋是老爷特意带回来的,你穿着才妥帖他的心。”

索琴失笑,一剪下去,枝头花落。

“妥帖他的心做什么?”

“平日里大夫人就克扣咱们西院用度,若是中间老爷再不说道说道,咱们的日子就更清贫了。”跟在索琴身边久了,雪女早已经拿捏住什么该说什么绝口不提。

“这不是有真姐帮衬着嘛。”

雪女跟在她身后:“真小姐是大夫人的亲女,什么好的绝的都让她先挑了。送来的,怎么也比不过新的。”

见自己主子毫不在意的样子,雪女心里窝着气。自八岁起她就跟在索琴身边,大夫人的刁难和老爷不咸不淡的关心,她见识了不少,偏偏主子心淡,说什么都听不进。

索琴也不恼,收回剪子,见树篱外的院墙上停着两只喜鹊儿,问:“这个时候,学堂是不是该上课了?”

雪女识趣,叹气说:“小姐忘了,今日是夏节,学堂放了假。”

索琴想了起来,前几天索真来的时候说过,夏节这天学堂没课,白日她再来看她,晚上的时候天津卫最大的商界舞会,她跟索昭都要去。

索真和索昭,是大夫人嫡出的一双儿女,自小就得索恩光的疼爱,即使常年外出,对这对兄妹也是常惦记,外面的新鲜玩意儿给两人带回来不少。

而索琴不一样,她是姨娘所生。出生的那一年,索恩光在外几月,大夫人以肚中孩子不祥为由,一顶木轿将姨娘抬出索宅,住进了天津卫城外往北三十里外的古德寺,一直到索琴九岁那年姨娘殁了,这才接了回来。

索真来的时候,捎了好几本书。穿着素色袄衫长裙的少女胸前抱着四五本黄皮书,人还在院门外就喊了人。

雪女迎了上去:“真小姐来啦。”

手上得了空,索真脚步也轻快了许多,三步作两步蹦进院子里,圈着石凳上的索琴的胳膊:“今日天气这般好,你怎么也不多走动走动?”

索琴递上清茶:“昨夜下了雨,这腿又不活络了。”

她的腿在从寺庙回来的路上染了疾,算不得大病,就是碰上吹风下雨的日子,总觉得使不上劲儿。索恩光找人来看过,说是小时候身子太虚积下来的,根治不了,只能调养。

因了这病,这些年又住在这偏僻的西院里,往外不常走动,外面的人都说,索家二小姐命是真不好。

索真皱眉:“上次王先生来的时候还说药养得不错,果然是个庸医。”

索琴摇摇头:“王先生说得没错,不过近来寒风重,这老毛病跟了这么久,哪能说好就好。”

索真看了她一眼,愁绪爬上脸庞,手上转动着瓷杯:“本来我还想着今晚带你一起去舞会,这下成不了了。”

听说舞会,从屋里出来的雪女小跑过来:“听说今晚天津卫的商会各家少爷小姐都去,肯定热闹。”

索真笑她:“雪女莫不是喜欢上谁家少爷了,想去看一看?”

雪女红脸,躲在索琴身后:“真小姐又在取笑我了,小姐还没嫁人,我可不敢想。”

索琴唇边浮起笑意:“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若不嫁人,你也跟着我一辈子?”

“奴婢跟。”雪女点头应声。

索真拉着她的手,说:“知道你跟琴妹感情好,可是你若有一天真碰上喜欢的人,跟着他走,过自己的日子去。”

虽然索琴是姨娘生的,打小不在宅子里,但是一回来,索真待她跟同母生的妹妹一样好。平日里大夫人常常撒气在索琴身上,今日减少用度明日谴人生事,过后却都是索真来安抚的。

二人年纪就相差三月,索真爱同她亲近,什么掏心窝子的话都爱跟她讲。

听索琴一提,索真也全数说了出来。

索家做的是陶瓷买卖,从明末时候鼎盛的家族事业,百年前的时候出的陶瓷都是往皇宫里送,不说权重,百年以来,昌盛陶瓷在天津卫的名声也是响当当的。

只是今非昔比,内忧外患的形势让陶瓷日渐衰退,索家一日不如一日,风光摇散。

现下这百年家业眼看就要土崩瓦解,大夫人不愿意亲生女儿日后受苦受难,昨儿个夜里把索真拉进房间里,同她说了好些话。

无非就是想给她说门好亲事,近说天津卫,远了,上海还有户大家,本是书香门第,又临海经商,嫁了过去,这辈子都不愁。

索琴听了,道:“那你怎么想?”

索真脸上百个不乐意:“我才不想不明不白地嫁了,如果不是我喜欢的人,怎么过日子都不遂意。”

雪女问:“真小姐有喜欢的人了?”

索真托着腮:“小妮子,能入我的眼的人,定不能是寻常人,起码——”她想了想,“起码——”

半天没说出个满意答案来,雪女瞪大了眼睛,调皮地问她:“真小姐可想到了?”

索真挥手,一脸倨傲:“反正若是碰上了,就是他了。”话头一转,又问索琴,“孙奶娘今日来看你吗?”

雪女抢着回答:“要来的,就是路不好走,怕是要耽误些时候。”

索真放了心:“那就好,今天夏节,要是留你一个人在宅子里,怪孤孤单单的。”

索琴轻笑:“真姐多忧了,这不还有雪女陪着我。”

听见叫她,雪女往前一步:“真小姐放心,我会照顾好小姐的。”

索真起身,道了别,出了院子。

雪女一直送到快到东院的小径路上,才折了身。

回院子的时候,孙奶娘已经到了,雪女的黑色布鞋上染了不少黄泥,换过一双新鞋,索琴叫住她。

“这快太阳落山的时候了,你带上糕点回去吧,小曲儿应该想你了,奶娘今晚留住,你明日再回来吧。”

雪女应了一声,跑了出去。

二)

孙奶娘自姨娘生产那日就一直跟在身边,当年姨娘没了,是她一路把索琴送了回来。

脸上擦伤的妇人握着她的手,两行清泪落了下来,说:“索小姐以后就住在这间院子里了,生也好死也罢,都是名正言顺的索家人。”

索琴抓着她的衣袖不肯撒手,远路而来,一张小脸枯槁倔强:“你是不是要把我丢在这里了?”

孙奶娘擦泪,说:“这是你的家。”

索琴甩开她的手:“不是,这里不是!我自小就不长在这里,我谁也不识,我有娘有……”

“小姐!”孙奶娘打断她,眼睛里有深深的懊悔和害怕。

她承诺:“以后每年夏节这一天,我来看你。”

自此,已经八年。

晚饭时候,孙奶娘亲自下厨,做了几样拿手小菜,跟从家里带的小腌菜一起下锅,炒出来的菜浓香得很。

索琴在旁边打着下手,一碟菜盛出,孙奶娘捏起一块递到索琴嘴边:“尝尝,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

索琴愣怔片刻,摇了摇头,说:“这几天寒重,先生来的时候特意交代了不能吃辛。”

孙奶娘缩回手,自顾自说:“怪我,要是那日我……”

“奶娘,”索琴抿着唇,“可以吃饭了。”

她先走出去,腿脚不大利索。孙奶娘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擦泪。

吃过饭,孙奶娘在房间的横榻上铺着床被,屋里点的灯少,索琴坐在桌边,翻着白日里索真送来的黄皮书。

“小姐,”孙奶娘坐在她旁边,“这一年里过得还好?”

索琴捻过一页:“好。”

“腿还疼不疼?”

“不疼。”

“想不想……”

索琴抬头,看见孙奶娘婆娑的双眼,她合上书,笑:“不想。”

两个字生生将孙奶娘的心砸碎,她不安的双手不知何处可放,最后鼓起勇气,覆在索琴的手上,肌肤相触的瞬间,她感觉到索琴手心虎口处的茧。

“老爷这几年可有提过你的亲事?”

幽幽烛光里,索琴觉得面前这张脸有些生厌了。

她抽回手:“没有。”又说,“你当年不是说,无论我生死,都是索家人吗?若嫁了,那还能是吗?”

她转身走到木床边上,放下床幔,半隐半现的视线里,她看见孙奶娘痴呆坐在那里,这些年消瘦了不少,不细看,像缕没能了却心愿停留人间的孤魂。

这一夜,天津卫最大的酒楼外,一辆辆铁皮车上接连走下这座城里的叱咤人物,翻云覆雨之间,形势就要大变。

长袍马褂和西装交融,袄衫长裙和洋装各显风光,新和旧,反复交替。

舞会上,索恩光带着索真和索昭跟各色的人打着交道,索昭觉得无趣,偷偷溜出了大堂。

花园里,一名穿着西装的年轻男子正跟哪朵交际花调着情,一手攀在女子腰肢,一手交杯共饮。

索昭借着光,问那人:“杜君良?”

摇曳着腰肢的女子从那人怀里挣脱了出来,脸上送上一吻就离开了。

杜君良扯了扯西装,举杯而来:“亏你小子还记得我。”

索昭卸下在舞会上的假面伪装,钩着杜君良的肩,轻松自在:“哎,我明明听说你下个月才回国,怎么今日出现在了这里?”

两人是留洋时候的同窗,远赴他国,惺惺相惜,感情深厚。

手里的酒一饮而尽,杜君良说:“还不是因为我爹的小姨太前几日刚给他新添了个白胖小子,乐得顾不上生意,才给我叫了回来。”

索昭揽着他,两杯相碰,话不再多说。

索真寻来时,两人已经喝得不省人事。

她摇了摇瘫睡在石桌上的索昭:“哥哥,哥哥……”

索昭毫无反应,反倒是对面的杜君良起了身,他凑到她面前,吓得索真身子一跌,磕在石凳上。

“你摔着没?”杜君良人摇摇晃晃,一手撑在石凳上,两眼看不真切,误以为来的是刚刚的交际女子,还没等索真答他,又说,“要是摔着了我可心疼死了。”

话里像是藏了绵绵情针,扎得索真浑身酥麻。

她从小念的就是洋派学校,外国的礼仪形态学了不少,男女之事也通透一些,总觉得情动心弦这事儿,对她来说太难。

也许是因为夜色醉人,她脸上还有酒后的潮红,心里咚咚直跳,话也说得不利索:“没……没摔着。”

杜君良松开领结,颈下的地方已经是桃红一片,脸上却没什么大事。他往前一步,脚正好落在台阶下,眼看踩空,索真一把拉住了他。

微醺的鼻息就喷在她的耳边,痒痒的。

杜君良搂着她,却不肯撒手了。

旁人在远处看了,纷纷摇头:“杜家公子又在戏弄哪家姑娘了。”

天津卫米会会长杜西臣之子杜君良,早时渡洋,养了一身的坏毛病,风流成性,回来几日,聚了城里一帮公子哥儿夜夜笙歌,声色犬马。

索真推开他,手忙脚乱扶着酒醉的索昭往回走。

再回头,杜君良已经不见人。

她想起刚刚相拥时候的温度,暖洋洋的、潮乎乎的。

雪女回西院的时候,已经快近中午。

孙奶娘一早就走了,索琴坐在院子里,石桌上放着一只釉面花瓶,几枝玫瑰错乱摆放在桌面上,一枝一枝细心修剪着。

“小姐。”雪女唤她。

索琴抬眸,看见她的右脸上多了红指印,问她:“小曲儿又惹祸了?”

雪女不作声,蹲在她身边,上齿咬着嘴唇,双手在腿上轻轻捶着。

索琴放下剪子,一把将她拉了起来,扎着两股学生麻花辫的脸上还带着稚气,一双眼睛大而圆,里面雾气横生,看得索琴不免心疼。

“你爹又打你了。”

雪女轻轻“嗯”了一声,别过头,不肯说话。

雪女三岁那年,她的娘亲在生下小曲儿的第二天夜里就撒手去了,留下个女娃和啼哭的男娃,男人从港口赶回来时,尸体已经冰冷。

小曲儿被男人当作宝贝,把五岁的雪女送进索宅做奴贴补家用。没想到小曲儿四岁那年跌进塘里,捞起来后人变得痴痴傻傻,连话也不会说了。奇怪的是一年后,索琴回宅的前夜里,人突然就好了,能识字背诗,港口的工人说,是男人亡故的夫人在天上保佑。

索琴从屋里取来药膏,上药的间隙,雪女瞧见她脚上的皮鞋换成了粗布。

“奶娘又问你拿钱了?”

索琴点头,侧身盖上药瓶。

雪女急了:“小姐,这些年大夫人处处为难你,连做件新衣裳都得看她手下人的脸色,你再贴钱给奶娘,你自己怎么过?”

索琴不急不慢:“给了就给了,这里吃穿都有,留着钱也没用。”

“可是这八年来,奶娘总问你拿东西,乳育的恩情你也还够了。”

索琴眼色一冷:“我不欠她。”

雪女接话:“是,可是……”

“雪妮子,你今天话多了。”索琴打断她的话。

雪女不敢再言词,负气转身去院门口拿了扫帚扫落叶。

索琴拢好玫瑰花束,茎上有刺,扎进了左手食指,点点的红色就绽开了来。

她没觉着疼,就是想起了八年前的北风边上,孙奶娘浑身是血将她拉上了马车。她一回头,就看见前几日那个偷摸来采橘的少年,手里扬着一块玉佩,说来还钱。

她被孙奶娘死死摁住,捂住了嘴巴,丝毫不能动弹。后来闹腾累了,她问孙奶娘:“婶娘,我们要去哪里?”

三)

“你看这血星子,都落在花瓣上了。”

男子的声音,把索琴从北风边的记忆里拉了回来。

一张清隽的脸,偏偏生了双桃花眼,穿着浅色绸缎长袍,抓着她流血的手指就要往自己嘴边送。

索琴反手挣脱开来,眼神凛冽:“你是谁?”

雪女听见动静,从柴房里跑出来,脚落进院里,就看见个陌生男子抓着自家小姐的手,扫帚向男子飞去,她大喊:“哪里来的轻薄浪子!”

男子手脚好,长腿一跨就躲过了雪女不堪一击的袭击。

雪女小跑过来,捡起地上的扫帚护在索琴身前,她回头:“小姐,你的手怎么了?”

血没能及时止住,半截手指染了红。

索琴说:“花刺扎的。”

雪女正面对上男子:“你到底是谁?怎么出现在西院?”

男子腰间挂着玉佩,握在手心里把玩着。听说这里是索宅西院,她挑眉问:“西院?你是索家二小姐?”

他说话的时候嘴边永远带着笑,那里面或是藏着玩味或是带着嘲讽,真情真意的话难得能听上几句。后来,索琴想起这一日的这一句,总觉着话里意味太过嘲讽。

索琴没答他,抱着花瓶准备回房。

院子口传来冷峻的声音,她回头,索昭提着金丝鸟笼,后面还跟着索真。

索昭对男子说:“我听下人说你来了,出门也没见着,原来是跑这儿来了。”

索昭又朝索琴道:“琴妹,这是我上午从猫耳胡同给你买来的鹩哥,整条巷子里就它叫得最好听,想你肯定喜欢。”

索琴露笑:“谢谢昭哥。”

雪女接过鸟笼,路过杜君良时,狠狠瞪了他一眼。

索昭拉着杜君良往院子外走。杜君良的目光从索琴的身上落到索真的身上,一个波澜不惊,一个面含桃花。

有趣!

“哥哥说,他叫杜君良,是杜西臣的儿子,两人留洋时候是同窗。”索真剥开蜜橘,撕掉经络,一口两瓣。

“杜西臣?米会会长?”索琴讶异。

短短几年间从街头米贩摇身一变成为天津卫最大的米商商会会长,杜西臣的传奇故事传遍了整个天津卫的大街小巷。

“是啊,上个月才回来,昨晚的舞会上跟哥哥再遇见的。”索真想起昨晚那个醉得迷迷糊糊的人,说的话被风又灌进耳朵里,烧了两只耳朵。

雪女忙活完柴房里的活,还是觉着气:“可他既然是大户人家的少爷,也太放浪形骸了,哪有……”

“雪妮子。”索琴瞪她。雪女今日接连说错话,脚上一跺,手搅着绣帕自己走到树篱边上撒气。

索真好奇:“他刚刚可是做了什么?”

索琴道:“没做什么,就是问路。”

索真点头,又说:“明日要去学堂上课,回来的时候我给你带南桥下的油酥糕。”

索琴抬手,一指举在半空中,索真同她一起开口:“还有桥头的麻酥糖。”

雪女说,打那日之后,杜君良来索宅就来得频繁,拉着昭少爷天天见不着人,大夫人心里有气也不敢撒。

“还是头一次见大夫人吃瘪呢。”雪女讲得眉飞色舞,索琴却没什么大动静。

她拉开抽屉,药盒里药已经没了药,她问:“王先生说什么时候过来?”

“本来约着今日,不过现在都近傍晚了也没见着人,要不要我去请?”

索琴合上药盒,镜面里的人今日精神不错,唇上生出许久不见的血色。

她说:“我自己去吧。”

许久不曾出来,索琴觉得眼前的景色已经模糊得像是只在梦里见过一般。

王先生的药铺在居安街尾,再往外走,就是海港港口,平日里人来人往,热闹得很。

下了黄包车,索琴停在一块写着——“王家药铺”的牌匾下,一个四岁大的女娃从她身边跑过,险些把她绊倒,雪女扯着女娃:“小心着些。”

女娃吓着了,扯开嗓子就哭,吵着闹着要找她娘。

雪女一个头两个大,索琴笑她:“人家娃娃可是赖上你了,快去吧,帮着找她娘去。”

“那小姐你……”

索琴跨上台阶:“我就在这铺子里等你。”

确定她不会走,雪女才放下心来,抱起女娃寻人去。

铺子里就站着个短褂小役,站在药柜前抓着药,屋子里中药材的味道融在一起,索琴不禁打了个喷嚏。

小役听见声响,手里二钱多抓了一钱,他赶紧量称,问索琴:“姑娘身体有何不适?”

索琴问他:“王先生可在?”

小役包好药皮,答她:“杜家小公子染了恶疾,师傅下午的时候被人请了过去。”

“严重吗?”她问。

小役摇头,奉上茶:“那不知道,杜家大少爷亲自来请的,就算不急也不敢丝毫怠慢。”

索琴轻笑,想她索家二小姐,原来不过也是可以怠慢之辈。

“王先生今日可有出诊?”

每月索家例行一诊,小役刚来两月,这规矩也是知道的,人一愣,又重新换了壶上好的龙井茶:“原来是索二小姐,你稍坐片刻,师傅应该就快回来了。”

小役说的片刻,足足有一个时辰,期间雪女一脚踏进铺子里,就看见自家主子支着手小憩。

门外一阵咚咚声,索琴被吵醒,就见王先生提着药箱回来了。

“索二小姐。”王先生十六岁中举,习惯改不掉,见她便作了个揖。

索琴扶他:“今日不见先生来,我便自己过来了,不想先生劳累了。”

王先生放下药箱,让索琴坐下,一方绣帕落在她的手腕上,闭眼问着。

“风雨夜里还会疼醒?”

“两个夜里疼醒过的。”

王先生点头:“可尝辛辣了?”

“没有,先生,近来我都是按照你给的食谱给小姐变着花样做的饭菜,不沾一点辛辣。”一旁的雪女答道。

王先生让她伸出一只脚来,拿木棍在小腿后方敲了敲,最后收回手,说:“这调养不能立马见效,只能一日一日养着。平日里小姐可以多走动走动,活络活络筋骨。”

“知道。”索琴应着。

门口,杜君良一脚跨了进来。

“索二小姐也在这里。”他弯腰作揖,手里握着一卷黄纸。

索琴回过礼,转身在一旁坐下。

王先生上前:“杜大少爷。”

他眼角的余光一直在那边矮上一截的素衣上,被这声音拉了回来。

“哦,刚刚先生行色匆匆,把这病册子落在车上了。”

他手里的黄纸,是王先生落下的病册子,最后一页上,是索琴的病诊。

王先生接过:“劳烦杜大少爷了。”

四)

从铺子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深了。

杜君良的车还停在铺子外,人靠在车门边上,见索琴出来,立直了身子。

“天色晚了,我送你回去。”

他说得理所当然,没有丝毫的生疏。

索琴冷淡,说:“不用麻烦了。”

然后转身就走。

雪女跟在她的身后,一个回头,就看见那个别人嘴里评他放浪的男人,一脸慌张委屈的表情。

她有些惊讶。

天津卫杜家的公子,会有这般的模样。

再回头,她已经落了索琴好大一截,一阵小跑,她喊:“小姐,等等我。”

路上还有小贩,晃着蒲扇的妇人认得杜家的车,正慢慢悠悠地跟在那个素衣姑娘的身后。

妇人摇摇头:“不知道是哪家姑娘可怜,被杜家公子看上了。”

车灯照着前路,索琴的步子慢了许多。

她回头,车子也停下。

里面的人正看着她。

“杜公子。”

杜君良拨开车帘:“上来吧。”

走了这么长段路,她的腿肯定乏了。

雪女在后面扯她:“小姐。”

人就在面前,不好直说,她凑近索琴的耳边:“都说杜家公子太过**,况且上次他还在西院闹过了一回。”

索琴听了,反倒笑了。

上次在西院,他确实出格,却也没做什么算得上**之事。

她这个人自小就爱往绝处闯,当年登高山,下深水,每一次都是绝处逢生。

再说,听人说的,都不如亲历的。

雪女被索琴先遣了回去。

上车前,杜君良向她提出了邀请。港口前有家面馆子,味道不错,这时候天色微深,她肯定饿了,不如去坐坐。

车往前开,杜君良身子歪靠在车窗沿上,那模样倒是跟在外的名声相配。

“你就不怕我对你做些什么吗?”他懒懒地开口,眼睛微眯着,真有丝危险的气息。

“怕什么?”索琴反问他。

“不怕我把你掳了去,玩弄几天,再卖给谁家做小妾?”

他说得极其放肆,连开车的小厮都吓得回了头。

索琴撩开车帘,街上还有不少人,她回头说:“杜公子玩笑了。谁都认得这是杜家的车,谁都知道杜家在天津卫的名声之盛,你做什么都被人时时刻刻紧紧盯着,况且……”

况且,她是索家的二小姐。

即使她只是个庶出的女儿,可也比平常人家的女儿养得金贵。以索家的地位,凭空不见了女儿,就算惊不起波澜,整个天津卫也会刮起一阵小旋风。

“嘁!”他笑。

索二小姐……

车子在港口外停下,杜君良开门下了车。

索琴仍然坐在车里,她扭头,就看见杜君良清瘦的背影,像深冬里的冰刀子,风一来,冰星子就簌簌从天而降。

杜君良探回身子,深深看了她一眼,又探出身子来了她的车门前。

“果真是索家的小姐,连开车门这档子事儿也不愿亲手。”

他故意嘲讽她,就是想看她的窘色。

可是没能如他所愿,就连下车,她也只挑干净的地儿落脚。

活脱脱的大家闺秀姿态。

索琴环视了一圈,杜君良没有动静,她先开了口:“你说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杜君良挎手往前,步子很慢,好像是刻意在等她。

她的腿脚不利索,别人一步她要作两步,稍走急了、远了,脚底就酸胀得很。

她就落后在他五六步的距离,皱着眉头,眼皮**。

杜君良回头,她一脸难色,他觉得有趣,故意加急两步,然后又慢下来,反复折腾着。

面馆子很小,就一张匾,四张桌子。

当家的是个跛脚的大爷,见杜君良和他身后的姑娘,说:“杜公子今天好兴致啊!”

杜君良掀褂坐下,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招呼着索琴也快快坐下。

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桌子,桌案上还有残留的汤渍,三四个碗叠在一起,碗沿上还挂着半根面条。

他就是要看她出丑。

看她使小姐的脾气,说着这个地方有多不堪,吵着要走。

可是下一秒,他的眼睛就暗了。

索琴神色平淡地坐了下来,掀开茶壶的壶盖,起身添水,不管杯子干不干净,也给自己斟了杯茶。

杜君良摇摇头,撑着额轻声笑。

他把她看得低的时候她的姿态太高,偏偏他高看她的时候她又把自己放低。

怪。

他此前听人说,索家的二小姐,身子染了疾,一直养在深闺中,少有人见过,但有谁曾远远见过一次,跟人说起的时候,就那么隔着人群的一眼,你也能认出她来。

她像只落了难的凤凰,凤凰终究是凤凰,即使不能展翅飞上高空,她也可以抻长了脖子睥睨别人。

但是,杜君良是谁?

他喜欢不一样的东西和人,得到手,放在身边,把他们变得跟自己一样。

就算别人看来表面风光,可是骨子里依然是烂的、臭的、腐朽的。

大爷擦着抹布走了过来,看着索琴:“奇了怪了,还是第一次见杜公子带人来,姑娘生得真好看。”

杜君良笑:“是好看。”

平白得了句夸奖,索琴脸上有些烧,嘴边的茶杯遮了半张脸,她的眼睛在低头的杜君良身上转悠,人坐得七倒三歪的,没有一点正经样子,要不是身上的长衫料子名贵,也不像个贵家公子哥儿。

“杜公子今天想吃些什么?”大爷问。

杜君良歪头看索琴,问大爷:“今日什么卖得最好?”

“炸酱面,加了些独家的配料,臊子香得很。”

“那就来一碗。”他转头问索琴,“你呢?”

“一样。”

上了面,大爷又问:“姑娘不是本地人吧?这天津卫里的姑娘我见过不少,姑娘面生。”

索琴接过杜君良递来的木筷:“不是。”

“姑娘是哪里人?”

杜君良当她是为了瞒过索家小姐身份的谎话,却没想到她嘴里迟迟吐出几个字来:

“北风边。”

天津卫往北三十里,就是北风边。

穷人聚集的地方,木头搭建的房屋在日晒雨淋下摇摇欲坠,米缸常年见底,咳嗽的女人趴在窗户边剪茧子,男娃小跑回来,见小的衣服里兜着鼓鼓的东西。

“娘,吃橘子。”

“杜少爷,面坨了。”

声音把他从已经模糊了的记忆里给拉了回来,眼前这碗面,换作以前半年也吃不上一碗,他夹起一根送进嘴里,空****的心里一下子变得苦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