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风大,你贴我紧些

一)

那日之后,杜君良往索家走动得更加频繁。

索昭当他无聊,整日陪着他做趣儿。

乐子玩了不少,杜君良脸上却是越发地暗了神色,一颗白棋捏在指间,踌躇着不下手。

索昭瞧他心不在焉的,说:“前日里听人说,白喆包下了整个崔凤楼给你作宴,还特意请了北平有名的戏班子来搭台。”

一颗棋子落下,喉结滚动:“嗯。”

“那你怎么放了人家鸽子?白喆当场气得砸了戏台子,戏娘子的妆都吓花了。”棋子跟声音同时落下。

窗外院头探进一株杏花,深红色的花萼在清风中摇摇晃晃,花瓣掉落下来。

杜君良落子,索昭完败。

他站起身,没理会索昭的疑问,反问说:“都说古德寺的杏花开得最好,明日你同我去看看吧。”

索昭还在研究棋谱,囫囵答应,又说:“既然去赏花,我便叫上真妹和琴妹。琴妹自小在寺里长大,自从姨娘没了就再也没回去过,也没往别处去过,此次正好叫上她,散散心,对身体也好。”

杜君良眸子一沉,问他:“二小姐在古德寺长大?”

索昭应他:“是,九岁那年才接了回来。”

想起索琴回索家那一日,他脑子一恍惚,接着说:“那日路上碰上山匪,去接她的下人死了三个,奶娘把她抱回来时,身上还染着血,脸上哭得全是泪水珠子。”

九岁的女娃,刚没了娘,又亲眼见着山匪杀人,回来大病了一场,再起来后,腿脚就不大利索了。

杜君良合扇轻扣在手上,难怪上次在面馆的时候,她说自己不是本地人,从北风边来。

古德寺的山下,就是北风边。

杜君良轻笑,掀褂往门外走:“那行,明日我来接你们。”

索昭见他背影越晃越远,坐回雕花椅上,捡回棋盘上的黑子:“出来吧,人已经走远了。”

索真从珠帘后走出来,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哥哥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索昭瞧她脸色不好看,打开窗户通通风:“你躲在珠帘后面,就没想过这双脚藏不住?”

索真脸更红,声音里糯糯的:“那他也发现了?”

索昭不答话,他将棋盘收拾回柜子里,扣上锁。

“我疼惜你,但也要同你说,杜家不干净。我自认识杜君良起,就觉他这个人不似表面浪子模样,可是这副皮囊下的真模样我也没见过,你的心要是不想被人拿刀剐烂,就不要放在他身上。”

索真听不明白,点点头,圈着他的胳膊:“那明日去古德寺的事儿,就如哥哥方才讲的带上我和琴妹?”

“自然。”

一张娇俏的脸上笑意盈盈,十七八岁的姑娘,年华正好,少女心事萌生。

刚刚那番话,他无心说。可是近几日杜君良来索家,索真总是有意无意前来碰面,就算他未尝过情爱,也看得明白索真眼里的柔软是为何意。

他从小同她一起长大,一母所出,感情自然深厚,他得护着她。

从索昭的房间里出来,院子里栽种着的矮木修剪掉不少多余的枝丫,从右边的石头路出去就是大门。

杜君良站在矮木前,脚落向左边的小径,晃着扇子往前,脸上多了丝轻松和快意。

从小偏门里解了渴的小厮问旁边的师傅:“那方向,是去西院吧?”

老师傅瞅了一眼,抬手拍在小厮的脑袋上:“你管那劳什子事干什么?这院子里的活儿今天要是干不完,就别想吃晚饭。”

小厮揉着头,轻声抱怨着,还是好奇,抬头看那位长衫公子的影子,也全然找不着踪迹。

索琴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石桌上摆着丝线和绷子,她将一根红线分成三根,引进针里。

雪女这日不在,家里爹爹生了病,小曲儿没人照看,跟索琴提了假,一大早就回了家。

西院不大,可就索琴一个人坐着,也有些冷清了。

她绣的是八色飘带图,意喻八宝护佑。衣服是做给小曲儿的,听雪女说,前几日夜里小曲儿总是睡得不踏实总哭,她爹找了医生看也瞧不出病来,父女两人担心也没什么法子可解。

她是亲眼见着小曲儿长大的,人长得虎头虎脑的,嘴却甜,讨人喜欢,她在这院子里待久了无趣,也时常让雪女把小曲儿接了来做做伴。

她疼小曲儿,闲暇的时候,也常给小娃娃做做衣裳绣绣书包。

“今日怎么这般好兴致?”

杜君良站在她身后,夺过她手里的绷子,细细看着上面的图案。

那图案他认得,是给婴孩的祝福。

突然,他心里发涩,把绷子扔回石桌上。

“索家二小姐平日里是闲得发了慌,也做起奶娘的活当来了。”

他嘴上咄咄逼人,其实话不由心,眼睛不敢看着她,就怕见了她冷淡的表情。

这些日子他常来,逗留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她权当不认识他,没话说,不看他,他就好像是团空气,她知道他在,可是跟她毫无关系。

他也不闹腾,晃着把扇子自己坐在院子里,心情好的时候就去院墙边上看看开好的那些花儿,颜色不艳,味道冷香,倒跟索琴相贴。若碰上哪日心情欠佳,他就爱往她面前走动,她倒不恼,就是雪女总眼神恨恨地盯着他。

索琴收起针线,瞧这时候该是用午饭的时候了,进了厢房又出来,自己挽起袖子,人往小厨房里走,坐在门口择菜。

杜君良发现她动作利索,不一会儿,一小钵青菜叶子就洗好了,生了火,一碟小菜就炒了出来。

她坐在厢房里,房门开着,两人相望,最后是她先开了口:“就是粗菜,你要吃吗?”

杜君良愣神,没想到她还惦记着自己,点点头,却没动。

他说:“这院子里除了我俩就没别人,还是出来吃吧。”

他站在那棵桃花树下,深色长衫,腰间别着枚玉佩,和合二仙的花纹,觉着眼熟,她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可是有什么关系呢?

没有任何的关系吧。

她轻轻地笑,眼睛微微眯着,说:“好。”

这是杜君良第一次留膳,清淡的小菜,软硬合适的米饭,吃得很香。

索琴吃饭慢,一口菜得嚼上好几下,杜君良吃好的时候她碗里还剩下大半,面前的小菜也留下不少,被他一划为二,自己面前的已经没了。

他还坐在凳子上,眼神左看右看,总归不落在她身上。

院子里安静,除了风声再无其他声音,他觉得无趣,问她:“你刚刚绣的衣裳是给谁的?”

话出口就后悔了,那衣裳图案分明是给个孩子的,他一问,就显得醋意十足。

他偷偷地看索琴,她倒不在意,咽下菜,说:“雪妮子的弟弟近来身子不好,我想是这时候夜里凉,那衣裳是给他的。”

他挑眉笑:“果然。”

索琴看他。

他说:“果然平日里闲得慌了,连下人的生活都照料着了。”

大抵是饱了,索琴停了筷子,她想了想,说:“我一个人长在这西院里,平日里就雪女跟我做伴,可两人待久了也会无话说,有日她带着小曲儿来见我,那娃娃生得好看嘴也甜,我看着喜欢。

“看着喜欢,就想一直看着。做件衣裳而已,不足为奇。”

她说话的时候,神情终于松动了些,不再冷冷淡淡,鲜活了些。

杜君良看着她的模样,扇子不再晃了,合在手里,一只手想去拉她,却被她躲过了。

他咳嗽一声,反倒红了脸。

“既然吃好了,杜公子就请回吧。”她下了逐客令,转身就回了房,闭门不再看他。

杜君良坐在院子里没动静,他合着眼,小憩了一会儿。

风吹了过来,他做了个梦。

梦里,蓬头垢面的男娃爬上一棵结满橘子的树,太久没有吃东西了,他一口气剥了四五个橘子,味道还有些涩,可是空得恶心的胃已经顾忌不上这些了,嘴里包得满满的,手上也没停歇,摘了好几个揣进衣服里。

“喂,你在做什么?”一个女娃的声音在树下响起。

“好啊!偷橘子的小贼!”没等他找着人,声音又响起。

他小心站在树干上,终于瞧见了那个人。

一张气鼓鼓的小脸,手里还抓着根长竹,作势要打他。

“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来偷我家橘子?”

男娃说:“我叫杜三儿。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不知道这树是你家的。”

女娃挥着长竹叫他下来,他没敢动。

“我不打你,你下来吧。这树是我家的,我让你吃。”

“真的?”男娃不确定地问。

“真的。”

女娃说,她家每年就靠着这几棵果子树生活,赚回来的钱大不过生计,她明白什么叫苦日子,若是几颗橘子能换来他好过一阵,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儿。

那日后,男娃再来过几回,女娃当看不见他,自己忙活在河里洗衣裳。

直到那一日他再来,没瞅见女娃,心里堵得难受,一路打听着寻去她家,站在木屋外就听见痛哭的声音。

“好啊你,老子辛辛苦苦种的橘子,你白送了两棵树果子出去,家里穷得叮当响你还想着当活菩萨,我让你送,让你送!”

竹条抽在身上的声音簌簌传进耳朵里,男娃蹲在窗户边,蜷缩在地上的女娃一声没吭,她看见他,食指放在嘴边,叫他不要发出动静。

男娃在河边帮女娃清洗伤口,手臂上的肉被抽得绽开,男娃吓傻了,眼睛里含着泪,心疼得要命。

“你哭什么?我都没有哭,羞人。”

“肯定好疼的吧?”

女娃扭过脸,不轻不重地说:“习惯了。”

“你爹爹老打你吗?”

“不经常,就是喝了酒认不得人,说了两句胡话就会动手。”

“好狠的心啊。”

“你爹呢?他对你好吗?”

男娃不说话,过了好久才开口:“他许久不回家了,我已经记不得他长什么模样。”

女娃点点头,抓着他的手:“没关系,你还有娘,她对你好。”

脚边河水潺动,男娃偷偷看着阖眼睡着的女娃,心里有块地方叫嚣着。

“我也会对你好的。”

“孙蓬……”

嘴里喃喃着醒来,杜君良看着那扇还闭着的房门,手摸着坠在腰间的玉佩,心里突生的想法在无限放大,最后摇摇头,轻声笑了出来。

“杜君良,不要做梦了,她已经没了。”

那一日在北风边上,他亲眼看着她被推上马车,听人说是被送给上海城里的谁家儿子做了童养媳,后来他再打听,来信的人说在去的路上碰上山匪,人掉下山崖,尸首不见。

生死茫茫,他想寻见那个女娃,却无迹可寻。

起身,他出了西院。

二)

第二日巳时,索家门前停着辆铁皮车。

突突的车响声引来了不少人的注意,胆子大的男娃娃们凑在车门前,盯着里面的人看,一幕帘子遮挡着也看不清东西,手趴在窗户上,嬉嬉笑笑着。

“少爷,他们来了。”小厮转头跟后座的人说话。

那人点头,脸上撑出笑意,下了车。

“杜公子。”

索真跟索昭并肩,见了杜君良脸上微微泛红。

索琴走在最后,抬眼的时候就见杜君良正看着她,一双眼睛里像是含着水,被阳光映照**漾,绽开如同黑色夜里天幕之上的星光。

古德寺地理位置偏僻,车行到山脚下就得弃车徒步而上。

杜君良赏了小厮一袋铜板让他自己寻个去处吃茶,等到申时的时候再在这里碰面。

小厮得了赏,乐得寻了处茶馆子坐着,再回头时,四人已经没了踪影。

上山的路颠簸,索琴落在最后。

索昭顾着索真,抽不出身看着索琴,杜君良摸出他的心意,折身往回走,等在一处破旧凉亭前。

“你怎么还在这儿?”索琴脚底沉顿,走起路来身形已经晃悠。

“等你。”

短短两个字,叫索琴心里一沉。

同行的四个人,前后成了两拨,到达寺庙的时候,额头上均已汗如雨下。

寺内的方丈正在大殿诵经,吩咐殿前的小沙弥收拾了两间客房,又备了素斋。

四人围坐在一张桌子上,简单用过餐就打算往山后的杏花林去。

林子深,花开得好,一路飘着香,叫人喜欢。

索真拉着索昭往前走,落下杜君良和脚慢的索琴。

“昨日你什么时候走的?”她那时回了房,歇息在横榻上,迷迷糊糊中睡着了,梦里好像听到门外有脚步声,来来回回好几趟,手搭在门上,最后松了手,人转身走了。

杜君良抿着唇,一只手搭在背后,一只手抓着伞,刚刚出门的时候小沙弥特意送来,说今日有风,恐要下雨。

“你进屋后便走了。”他站在她的左侧,挡过尖成刺的树枝。

索琴抬手拨开这头的杏花芽子,眼神暗了暗。

是她多想了。

雨来得突然,淅淅沥沥的雨滴砸了下来,落了不少花。

抬头已经寻不见索昭兄妹,杜君良撑着伞,抓着索琴的手就往半山腰上的亭子里去。

还是没能躲得过,绾在后面的头发湿了些,杜君良更惨,半边胳膊被浸湿。

两人隔得远,一人站了一边,冷风吹了进来,人开始哆嗦。

双手合在一起,吹口气,放在耳朵边上。

也没见暖和一些,就是相信有用,反复着。

后来双手被人拢着,她抬头,杜君良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轻轻搓着。

他的手很大,刚好包裹着她的手。

他一边搓着,半埋着头也不看她,最后反手摊开她的手心,食指在上面摩挲着。

“你的手心怎么有茧?”

虎口那处儿,已经密密麻麻一片,摸着怪硌手的。

她抽回手,转身不看他。

雪女也曾如此问她,那时候她是怎么回的?寺里苦,外人眼里身份是小姐,可是粗活脏活都得自己来。

雪女跪在她身边,抽抽搭搭,连连说小姐命苦。

其实命怎样,她自己心里最清楚。

这些茧,从她出生开始就注定要长在身上,就算往后日子华服傍身,也磨灭不掉。

手再次被抓着。

杜君良从身后绕到前来,一句话也不说,搓着她的手,终于暖了起来。

他的身后一棵杏树摇摇晃晃,几朵杏花掉了下来。

她听见花瓣落地的声音,还有潮湿的空气里,他的一句“风大,你贴我紧些”。

遇上索昭兄妹时,雨已经停了。

四人两两相对,索真瞧着索琴精神劲儿不大好,刚下过雨,想着她的腿脚肯定疼了。

“哥哥,再歇息会儿吧。”

索昭点点头,他明白索真的意思,也清楚索琴的身体状况。

他往前两步,面对着索琴,转身蹲下:“上来吧。”

索琴犹豫:“昭哥。”

“你我兄妹还顾忌这些做什么?”索昭侧头,半张脸上有笑,笑里有宠意。

索琴跟索真不同,小时候不在他身边长大,他心里其实有愧疚。

同样是父亲的女儿,他知道在母亲的眼里索琴比不上索真。

可是妹妹就是妹妹,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液,刀剜不掉,水冲不尽。

他想给她同索真一样的东西,疼爱、怜惜,还有照顾。

索琴最后妥协,上了背,身子直在半空中。

杜君良和索真走在前面,索昭背着她,总是落后一截。

雨后路不好走,脚上已经是不少的泥泞,索昭走得很稳,可是索琴能感觉到,好几次他险些摔倒,担心她害怕,一声不吭,脚陷进泥泞里。

“琴妹。”

“嗯。”

“你靠着我些。”

身后没有应答,不一会儿,一张脸贴在他的后背上。

索昭轻轻笑:“这样,我才走得稳稳当当。”

不用分出心来去想她是不是害怕了,每一步,都落得坚定不移。

合着眼的索琴眼角有泪。

这一生,何德何能。

回寺庙的时候,方丈已经落经,人站在偏殿的窗棂前,弯着身子逗沿前过路的几只蚂蚁。

“慧智大师。”

小沙弥跑上来:“几位施主已经回了,索二小姐也在。”

慧智从窗户里眺出去,几人身影正往这里赶,都是大富大贵之人,轩昂的气派被风带到他的面前。

“迎。”

“施主。”慧智在正门迎着杜君良一行人。

索琴和索真相互搀扶着,索真头一次来寺庙,瞧见前面穿着袈裟光着头的慧智在后面偷偷地笑。

“听说当年你在寺里的时候方丈还不是慧智大师?”

索琴摇摇头:“不是,是他的师兄慧深方丈。”

慧深得佛法那年是索琴回索家的第三年,听说圆寂那日不少得过经的男男女女都来拜过他,那时候她腿脚正难治,没能赶上最后一眼。

“可惜了,可惜了。”

索琴摇头笑:“有何可惜的?僧人谈道就为得佛法的那一日,是幸。”

话落,一双眼睛落在她的身上。

慧智的话穿过隔在他们之间的杜君良和索昭,他说:“索二小姐,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索琴愣了愣神,脸上表情变换几次,最后从腰间掏出一块方帕,掩在嘴边:“多谢大师关心。”

两人的眼神里藏着暗涌,却不再正面相视。

索昭同慧智说了些话,临出门前,大夫人特意交代过,今日上古德寺,多添些香火钱。

索真好奇,跟着索昭一同前去。

偌大的殿前院里,就剩下索琴和杜君良两人。

“听说你是在寺里长大?住的哪间房?”

索琴绕过大殿,往后厢东门的那间屋子指去:“那间。”

屋门上是斑驳的漆,门扣上了锁,锁上落了灰,大抵自她离开寺里,那间屋子便再也无人住进去过,无人住便无人扫,现在看来,落败得很。

三)

杜君良走近那屋子,手上握着锁,也许是因为时间长了锁芯锈了,门开了。

他一脚跨了进去,瞧着屋子里的陈设。

屋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一东一西墙角里各自摆了张床,门后的栏里还放置着摇床,上面放了好些婴孩的衣服,最上面的那层,已经落灰得辨认不出原本是什么颜色了。

他走到东床,推开窗,就能看见山后的杏树,落过雨,白色粉色的花朵娇艳开放,雨水珠子含在花瓣里。

他伸手,折下一枝。

“你来。”

他叫还站在门外的索琴。

索琴瞧他,脚落了进来。

他拿衣袖蹭掉凳子上的灰尘,落得深,擦不尽。

“将你的手帕给我。”

索琴从腰间取下,他摊开,落在凳面:“坐下吧。”

她瞧着他,他眼里是期待和不安,盼着她能如愿坐下来,又怕她会拒绝。

那慌张的样子,跟记忆里的一张脸重叠了起来,无助的眼神里有东西抓着她的心,疼得受不了。

她坐下。

杜君良绕到她身后,取下她的簪子,一缕头发掉了下来,接着,又是一缕。

他从未替女子绾过发,这下有些手忙脚乱了,一枝杏花还抓在手里,他小心地将散落的头发拢在一起,杏花扎进头发里。

“你就为了这个?”索琴摸着那枝杏花,好笑地问他。

杜君良咳嗽一声,当初游刃有余用在别的风月女人身上的说辞今日却说不出来了,呆呆地回了句:“好看。”

“有多好看?”她故意刁难他。

杜君良思索了一阵:“没有人比你好看了。”

窗外又起了风,怕是又要下雨了。

这路,不好走。

索琴站起身子走到窗边,将窗户拉了回来。

杜君良盯着她,跟第一次在西院见面,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她的身子清瘦了些。

“上次在街上,”她走回来,“多谢帮忙了。”

“既然说谢,就同我讲讲你是怎么惹上白喆的?”杜君良把话摆明了讲。

他为了她,得罪了白家,这由头,她应该解释解释。

索琴落座,瞅着这空****的屋子,慢慢开口。

那日是去拿药的日子,雪女担心她的腿脚,特意叫管家喊了辆黄包车来。管家叫得匆忙,也没瞧见来的人是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年轻伢子。

路上一辆铁皮车冲撞了出来,年轻伢子血性气硬,任小厮痛打了一顿也没肯松口道歉,后来是索琴叫雪女将身上的钱全数拿了出来,就当赔了礼。

没想到车里的人更加不依不饶,抓着雪女的手就不放了。

雪女急得眼睛都红了,也不敢哭,一直拉扯着。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认得车里坐着的那人,掌管天津卫港口船只的白家公子白喆,出了名的恶,没人敢惹。

索琴见雪女未回,下了黄包车,抬眼就见站在铁皮车前的杜君良。

他侧着半边身子,眼睛没落在她身上,跟车里的那人说着话。

不知道说到什么,两人均是笑了起来,往她这里看了一眼。

她被瞧得不自在,背过身去。

身后响起脚步声,她听见杜君良的声音:“你要去哪里?”

“药铺。”

“坐我的车去吧。”

“那孩子……”

“没事儿了。”

“那雪妮子……”

“也没事儿了。”

“那好。”

然后她又听见他问:“你怎么不问问我?”

“问你什么?”

杜君良把玩着坠在腰间的那枚玉佩,声音干涸:“你怎么不问我,车给了你我怎么办?”

“那你……”

“我不去哪里,你上车走吧。”

然后,他转身上了白喆的车。

她看见白喆拨开帘子冲她笑,带着不可思议,还有一点点玩味。

“小姐。”雪女走回她的身边,左手的手腕红了一片。

“待会儿去药铺的时候也抓些药。”

手扒上车门,又停顿着,她问:“刚刚杜公子说了什么?”

就算她此前没见过,但也听人说白家就白喆一个儿子,宠着长大的少爷自恃身重,真真养成了副公子哥儿的模样。

今日这事儿,要不是杜君良在中间说道,才不会如此轻易解决。

雪女红着脸,半天憋出话来:“他说,小姐是他还未过门的妻子,还请白公子给个薄面儿。”

未过门的妻子。

索琴看着那辆已经开走的铁皮车,蓦地笑了出来。

他还真是敢说啊。

后来第二日,她听东院的下人说,白家公子白喆特意包了崔凤楼,请了北平戏班子,等了一个晚上,也没见杜君良赴约。亥时有人递了封信还有一万元大洋去崔凤楼,说杜公子今日身体不适,约就不赴了,这钱,权当是他的赔罪了。

被人扫了面子,白喆气得当场砸了酒楼,扬言在这天津卫里有他白喆就无杜君良。

“原以为能放出这句话的人胆子也该够硬,没想到……”

没想到,前日夜里,白喆连夜被送出了天津卫,坊间流传是说玷污了哪家官员的年轻姨太,官员没把事情摆在明面上来说,但谁都知道,这事儿躲不过去。

枪杆子顶着头,眨眼的工夫就能要一条人命。

白家老爷花了不少钱把人从牢房里揪了出来,连宅子也没回,一辆铁皮车直接送出了城。

“果真的造化弄人。”那朵杏花戴在头上,水珠掉落在她的袄裙上,洇开一小片。

杜君良双眸沉寂如海:“你信这些只是造化?”

“当然不信。”索琴盯着那片洇开的痕迹。

“我只信人为。”视线落在杜君良的身上。

杜君良还是那副样子,一只手搭在膝盖上,有意无意地打着节拍似的轻轻拍着,另一只手,还抓着腰间的那块玉佩。

她发现,他总爱抓着那块玉佩,好像抓着了,就把全世界也抓着了。

“你倒是脑子清楚。”他是这样夸她的。

索琴却没继续往下问。

一个大家少爷,平白遭了难,要说是因为前日里为了她,也太看得起她了。她只觉得,杜君良的手段,莫名地狠了些。

杜君良原本是看着她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视线就模糊了,转过头,不想再看了。

他最近着了魔,总是想起孙蓬,念头只要一起,他就想见索琴。

“你怎么了?”索琴一只手晃在他的眼前。

他这才回了神,低头轻笑:“没事。”

疯了。

肯定是疯了。

两人在房间里坐着,谁也没说话。

索琴环顾着这间屋子,八年前的记忆涌来,迷糊之间,她好像看见了孙奶娘和两个女娃。

扎着羊角辫的女孩食指伸进茶碗里,在暗红原木桌上写着字。

“你看,我的名字。”女孩一笔一画写着,“索——琴——”

“那我的名字呢?你会写吗?”桌子底下钻出另一个女孩,衣服上还打着补丁,脸上灰灰脏脏的,也伸出手指学索琴写字。

索琴摇摇头:“不会。方丈近日很少来,只留了功课让我好好学写自己的名字。”

女孩脸上落寞,随即擦了把脸:“没事,下次等你学会了再教我好不好?”

“好!”

索琴抓着她的手,两人跑出房间,院子里奶娘正洗着衣裳。

“奶娘,我娘亲呢?”

孙奶娘站在井边:“夫人在前殿诵经呢,小姐莫要跑,小心累着了。”

索琴回头:“奶娘,我晚些再回来。”

孙奶娘看着两个女娃渐渐消失不见的方向,摇摇头,又蹲下身子继续洗衣裳。

下山的时候,已经是酉时。

慧智大师送他们到寺庙大门前,索昭拜礼谢过,就此别了。

“索二小姐。”

索琴回头:“大师。”

慧智伸出一只手,笑着看她。

“当年,你曾向师兄请教了两字,后来未得就下了山,师兄惦记,托我若是碰见了,一定转交给你。”

索琴疑惑,伸出手,手背覆在他的手心里。

指尖在掌心里留下一笔一画,一滴泪就落了下来。

跟小厮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一个时辰。

四人到山下的时候,小厮已经支着手睡着了,被茶亭子的大爷一声喊了起来。

“小哥儿,你们家公子回了。”

小厮连忙起身,开了车门,又狠狠给了自己两巴掌,这才清醒了过来。

“公子。”小厮弯腰候着。

杜君良绕到车前,见下山的路泥泞,犯了愁:“路好走吗?”

小厮答话:“这会儿天色还早,能走。”

索昭笑他:“你还担心起这个来了?”

“车上是你家两位小姐,我可不敢怠慢。”

索真拉着索琴走在最后,正巧听了此话,脸上偷偷闪过一抹笑意。

“哥哥,人家也是好心。”

索昭扯着她落在脖颈的头发:“你啊,学会胳膊肘往外拐了。”

“哪有。”转身上了车。

索琴上车的时候,手肘的地方贴来一寸温度。

是杜君良。

害怕她泥泞路上不好下脚,特意绕了车过来搀她。

“谢谢。”她声音很轻。

索昭跟索真说着话,没注意到他们两人。

杜君良凑在她的耳边:“你刚刚,哭什么?”

他的声音更轻,林子里正巧有风,她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抬眼的时候,他已经绕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