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邪族王女

听说我曾是邪族王女,听说我已经死过一次,听说那一个我也曾经爱你。

君迁子分明是寻着归魂气息而来,却是到了目的地也没有看见半分灵草的影子。他皱着眉头四顾,原本的惊喜慢慢平复下来,也是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不对。

周遭的竹林慢慢褪成水雾般的虚影状,透过这半透明的幻象,他隐约能看见藏在后边的冰晶矿台。那冰晶矿台不住往外散着灵力,却并非补充,而是抑制。

它能够将来人的灵力反回对方身上,虽然对方依然可以施展,可他一旦多试威压,反噬在自己身上的便是成倍的疼痛。

这里是……

他的心神一紧。

这里是青元宗!

六道三界,各有规矩。既然有规矩,便自然有管理刑罚的人,而仙灵一界执管此类的便是青元宗。

可他怎会被引来这儿?

也是这个时候,自冰晶后边走出一个人,墨衣云纹,同色腰封,暗金发冠,从头到尾一丝不苟。君迁子不认识这个人,却认识这装束。

“仙使?”

那人看他一眼,打招呼似的微一点头。

君迁子先是一惊,很快又淡定下来:“此番引我前来,不知仙使所为何事?”

对方言辞简洁:“归魂。”

君迁子心知这桩躲不掉,大脑急速运转,正准备编个理由,却不防对方再度开口,吐出一个名字。

“玖凝。”

仙使自开口始,便一直仔细观察君迁子的神色。

君迁子心底清楚,故而,即便心里波动再大,面上也始终不曾显现半分。

他笑得淡然,像是真的不解:“仙使这是何意?”

“仙君的那位徒儿,便是邪族王女玖凝。”

仙使用的始终是陈述的语气,没有起伏也没有强调,只是这么说着,却偏生言语笃定,像是已经有了证据一样。

君迁子敛了笑意:“话可不能乱说。”

仙使走近他几步,依然是那张不近人情的脸:“是不是乱说,仙君把徒儿带来这青元宗,验一验神魂波动,自然也就知道了。”

闻言,君迁子微微沉默。

“哦?”不久,君迁子颔首,“的确,这是最简单的方法,让她来一趟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我徒儿凡人身躯,近期恰巧被陨星碎石伤了灵窍,要验这神魂,怕她承担不住。”

仙使皱眉:“这么巧?”

“哦?”

陡然间,他气势一凛。

“怎么,仙使这是不信我?”

对方不言,脸上却写明了,就是不信。

“既然不信,也没什么好谈的。”君迁子说完就要走,然而,没走两步便被拦下。

“仙使这是何意?”君迁子不动如山,神色冷峻,“我不知道仙使是从哪里得来的这消息,也不知道仙使怎么就这般确定,可即便不知也莫名,身为仙灵界中人,我仍是配合青元宗的动作。只是仙使从头至尾,惜字如金,既不多做调查,也不同我言语,如今无话可说,却也不放我离开……怎么,这便是青元宗的理事之法?若是,那么今日领教了。”

他大袖一挥,睥向仙使,浑身气势立变,让人莫敢逼视。

君迁子平素谦和清疏,尤其是养了桑歌之后,整个人越发温和了起来。这样久了,倒是让人以为他真就是个软性子,忘了他曾是仙灵一界名声极盛的仙君,而那名声,全是一场一场战出来的。

君迁子灵力威压稍稍外放,那位仙使几乎是同时,感觉到自己的心窍被震及,说不上疼,但压迫感极重,自然不舒服。他强忍着难受:“仙君可要知道,这里是青元宗。”

“倘若这里不是青元宗,你以为你还会好好站在这儿?”他怒气稍过,将威压稍稍收敛了些。

按理说,那仙使被震及心肺,一秒都难挨,而君迁子承担着双倍反噬,应该不会比他好受才对。然而,君迁子却是一副无事的模样,不论是说话还是表情,始终淡然。

顿了顿,君迁子转过身来,轻叹一声,无奈似的:“我那徒儿不过一个凡人,出生时候碰上我下界寻机缘,因此被伤及神魂,也便是如此,我才一直将她收在身边,悉心照料。若她真是什么邪族王女,我也用不着费这么大工夫,为她安养魂魄。毕竟,谁都知道,邪族神魂强大,轻易伤不得,而若伤了,便是逆天反道也难补回来。不是吗?”

仙使稍作平复,却仍然坚持。

“万物万灵,玄之又玄,关于哪一族发生了何事之后,会如何、该如何,谁也不知道。今日用这法子引来仙君确实不妥,却也希望仙君见谅。既然依仙君所言,那位姑娘伤了神魂,那么,这检验等阵子就是。”他微顿,“今日得罪了。”

君迁子的脸色没好多少,不应也没有拒绝,就这么离开。

他虽不知青元宗是从哪里得来的这消息,但经他试探,他们应该也还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是怀疑而已。毕竟,便如他所说,要复原邪族神魂,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就连最初的他也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思。

不过,对于青元宗而言,即便只是怀疑,也足够人受了,尤其是在这样的事情上。仙灵界和邪族本就不和,交战之后,便有了更大的仇怨。

“咳……”

想到一半,君迁子心窍一紧,喉头忽然涌上一阵腥甜。他捂了捂心口,先前强装无事,将自己绷紧,倒是未曾察觉,反而现在猛地松懈下来,也会觉得有些疼。

站停,待得那阵疼痛缓解下来,他才终于呼出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眉头皱得这样紧,紧得连额心都是酸的。可他没有办法休息。

青元宗虽然没有从他这儿套出来消息,很有可能,他们会放更多的时间在桑歌身上。而桑歌如今毫无自保能力,还有,她现在是一个人。

一个这么小的姑娘,被他捧着长大,最重的也不过就是责骂几句,什么也不曾经历过。

她要碰见什么事情,该有多害怕。

从青元宗一路疾行,君迁子的速度很快。

可即便如此,待他回到人界,却也是三日之后了。

站在暂时落脚的小院外,君迁子因为灵晶矿台反噬的缘故,显得有些虚弱。他站在门外,还没来得及整理,便看见桑歌从门里蹿出来。

她蹦着跳着扑向他,两只手松松挂在他的脖子上。

“师父,你终于回来啦,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她抬头看他,身子往后仰,手上却圈得死紧。若是寻常,君迁子并不会有什么感觉,可这时候他被那反噬吞得几乎灵力虚空,内脏也被挤压得厉害,仙灵矿台威力巨大,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恢复起来是很慢的。

于是他拍拍她的手:“下去。”

“我不!”桑歌反而把手圈得更紧了些。

君迁子轻叹:“一个人在这儿,害怕?”

“怎……”桑歌条件反射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圈儿,“怎么不害怕呀?我都害怕死了,怕得睡不着觉!师父师父,你看,我的眼睛都熬红了。”

君迁子果然便顺着她的话望向她的眼睛。

然而那双眼透亮,血丝都没有,怎么看也不像熬红的样子。

桑歌大抵是也想到了这个,悻悻松开环住他的手,吐吐舌头挠挠后脑勺:“嗯,前天熬红了,怕师父回来看着担心,昨晚上抓紧时间睡了一觉。我从来都很贴心懂事的不是?”

她揪了揪手指,歪着头对他眨眼。

而君迁子只是笑。

“是。”他摸摸她的头,“桑歌从来都很懂事。”

桑歌闻言,笑得喜滋滋的。

君迁子对她从来不吝夸奖,有时候很是认真,有时候只是随口,但不论他是怎么表达,只要他有这个意思,她便都很开心,止不住地开心想笑。

她扯着他的袖子摇了摇:“对了,师父!我刚好熬了粥,正准备盛出来,是不是很巧?我也觉得很巧!唔,虽然师父不用吃东西,但既然回来了,不如陪陪我?”

君迁子轻一点头。

桑歌一下子便笑弯了眼睛,好像之前念着“等师父回来就找他算账,离开之前,他说的那些话可不能算了,毕竟是他害她难过了那么久,该说清便要说清”的话都不作数了似的。

在他离开的时候,她觉得难过,觉得委屈,觉得他从不理解她,可真正等到他回来,她又想,她的师父这么好,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哪有什么好谈的?还不如吃饭重要。师父啊,她能看着他就很足够了。

于是桑歌牵着君迁子,坐在院子里,她将洗干净的小勺又洗一遍,递过去,满眼期待。

而君迁子接过,舀了清粥慢慢地吃:“不错。”

也许生在世上,每个人多多少少都需要掩饰一些东西,说完全不会,那也不大可能。可她在他面前从来都没有防备,是什么心情就是什么心情。

除却嫉妒,她从没有瞒住过他任何东西。

她的所有情绪都牵在他的身上,他能轻易将之左右,一直如此。

君迁子想过带她离开,可仙灵界有万种神通,青元宗有无数手法,便是要逃也走不出这六道三界,他们能去哪儿呢?徒落人话柄罢了。

青元宗本没有证据,他这一走,怕便就是直接为之送上了证据。

在有更好的办法之前,倒不如好好待着,自己过得轻松,也松一松对方的警惕。

至于那验魂,对方没有证据,便不能强硬将人押走,否则,他便有道理回击了。

酒肆里,君迁子不住打量柜台处的老板娘。

那女子穿着普通,生得却艳,他探过去,隐隐是邪族的灵息。

消息这种东西,只要有一方知道了,与之相关的另一方便早晚也会知道。哪怕是机密,哪怕尚不能确定。这个世界上从没有什么能够完全守住不泄露的事情。

桑歌借着端花生米的动作将君迁子的目光遮了个严实,她拦在他和那个女子之间。

“师父,你在想什么?”她边说,边状似无意地回头瞪了老板娘一眼。

而后者却只是对她微微一笑,接着便转过头去,再不理会。

桑歌有些气闷。

君迁子平静道:“无甚。”

“呀,师父!”她忽然低呼,“你的袖子沾了酒水,我帮你擦擦!”

桑歌说着就挨着君迁子坐过去,然而,还没等她碰到那抹衣角,袖上酒渍便不见了。

君迁子瞥她一眼,没在乎太多。

此刻,他想的全是那个邪族女子。

邪族与人界并不搭边,若非要事,极少出没于此。况且那个女子灵息极纯,该是个有本事的,事实上,若非她愿意,他甚至没有把握,自己一定能辨得出她的身份。

君迁子的目光在她和桑歌之间微微流转,掩眸,端起酒盏。

莫非……她是为了玖凝来的?

“师父,我的头忽然好疼啊……”桑歌苦着脸,扯住他的衣袖一摇一摇,“我们回去好不好?回去吧……走了走了。”

君迁子被她晃得只得放下酒盏。

这人出现得奇怪,身份也不明,虽与玖凝同为邪族,可哪一族内是没有争斗的?尤其玖凝还是王女,牵扯颇多,难得说清。不是所有得知消息立刻赶过来的都是出于关心,眼前之人,未必是同路人。

“师父?”

君迁子无奈:“走吧。”

说完便起身准备带人离开。

然而,那女子却忽然过来。

桑歌下意识想再拦一拦她,君迁子却是将桑歌往身后带,挡在了前边,面向来人。

那女子巧笑:“公子方才,看得可还满意?”

邪族女子天生明艳,不必故意作态也带着些许魅意,更何况这女子说话轻柔婉转,若是寻常男子,或许真被她一句话就能酥软了去。这一点,君迁子明白,桑歌却不知道。

所以,桑歌站在君迁子身后,那叫一个复杂。忍不住想,说话就说话,这样娇滴滴还语意不明的,是在干什么呢?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是想得太多,却按不住心思胡跑。

桑歌撇撇嘴,她的师父这样好,哪儿都好,放在什么地方都能叫人一眼看见,这个她是知道的。有时候她很喜欢和师父出去,去每个不曾去过的地方,可还有些时候,她觉得和师父留在仙灵界就很好。

那里人少,只有她能看见师父,师父大多数时候,也只能看着她。

与桑歌的胡思乱想不同,君迁子没想太多。

他低声向对面说道:“烦请让路。”

“哦?”女子蹙眉,“公子方才不是还好好的,怎么忽地这般冷淡?”

桑歌在心里偷笑,冷淡就对了!不对不对,或许还该更冷淡些,师父就不该理她,直接离开就好,话都不用多说一句,反正说了也没什么用。

那女子眼睛一瞥,看见他捏在掌中随时可发的诀。

“公子这是对我防备?”她退后几步,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奴家一个弱女子能做些什么?公子怕是多虑了。”

说话间,她竟是忽地散去身上所有防护,甚至连灵息都减弱许多。随后,女子捏出一方巾帕,看起来并无异常,内里却蕴含着巨大的玄秘。

那不是普通帕子,是她用化形术伪造出来的元魄。

在将它抽离出来的时候,女子的脸色白了白,比之前看起来更让人有保护欲。

“这是奴家的诚意,不知公子收是不收。”

君迁子微微一顿就要接过帕子,然而桑歌动作飞快往前一蹿,不想女子反应敏捷,瞬间侧步一移,顺势就倒进君迁子怀里。他下意识扶住女子,倒是没顾得上桑歌,待他手中被塞进那一方巾帕,回头就看见桑歌踉跄着往前扑,若不是最后被女子用灵力一阻,差点儿就要摔倒下去。

女子半倚在君迁子怀里,面向桑歌,微微皱眉:“这帕子暂时可不能给您。”

暂时?您?

桑歌没有听真切,君迁子倒是听得仔细。他一时间做了许多考量,最后想着,不论真假,既然对方愿意交付元魄,至少可以一谈。

“桑歌,你先回去。”君迁子将怀中人推开了些,那帕子却被他收了起来。

桑歌本就有些委屈,听见他这句话,更是委屈得厉害了。

“我不!”她往前一步直接揽住他的腰,用了最大的力气,箍得死死的,“要走可以,我们一起。”

君迁子揉了揉她的头:“别闹,你先走。”

桑歌不听不看不说话,就这么抱着他。

君迁子无奈,在她后颈点了一点,很快,原先还闹腾的人就这么安静下去,仿佛一瞬之间趴在他怀里睡着了似的。他调整了姿势,将人打横抱起,随即睥向女子。

那女子倒是没有别的反应,稍稍一顿,一个响指,热闹的酒肆立刻被雾气掩盖,待得雾气散去,这儿已经是空无一人。

酒肆依然是原先的样子,里边的气息却与外界隔绝开来。

望了一眼君迁子身后,女子躬身退到一边,低着头,敛息恭敬唤了一声:“主上。”

在听到这一声的时候,君迁子的第一反应就是有埋伏。

然而,这个念头在他看见来人的脸之后,立刻便打消了。

“好久不见。”玄衣男子身形一闪已经站在了君迁子身前。

那双眼睛极冷,给人的感觉像是被霜雪覆盖的冰原,只单单被盯着,都叫人觉得一阵寒意。君迁子与这个人不熟,可他不会忘记这双眼睛。

君迁子唤出个名字:“应清遥。”

“难为仙君还记得我。”

“阁下于我有恩,自当记得。”

“仙君错了。”应清遥将目光投向桑歌,依然是那样冷的一双眼,没什么变化。

也许,只有被他注视的人才能感觉到那里边带上的一抹温情。

“当年会那样做,我并不是为了仙君。”

君迁子警惕心极重,很难轻信于谁。可他信应清遥。

而会相信应清遥,是因为一件事。

当年仙灵界与邪族一战结束之后,因为玖凝的死,他曾消沉过好一阵子。那时候,他虽然在最后一刻赶赴玖凝所在之处,却终究只来得及看见她被打散魂魄的那一幕,费尽心思也不过捕捉到几缕细小的神魂。

那魂很散,连融合都没办法做到,更别提修复完整。

当时的君迁子有些茫然,战事结束之后,他仿佛成了一具躯壳,整日只知道待在无名山的花树下,如同曾经的她,一日日等着那个不会来的人。

君迁子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遇见应清遥的。

那日,一男子来到花树下,见到君迁子,张口就是一句:“你在等玖凝?我有办法让她回来,只是会有凶险,你可愿意与我合作?”

他身着玄色衣袍,领边是暗红色,绣着赤金流水纹,是邪族之中,王族的打扮。

“你是谁?”君迁子问。

“如果玖凝不曾退婚,现在我便该是她的夫君。”他的眼神冰冷,“我叫应清遥。”

君迁子当时心神不宁,意识涣散,本能的不轻信却仍在。

“所来为何?”

“救她。”

“我该怎么信你?”

“你当然要信我。”应清遥摊开掌心,那上面是不大不小一个印记,“虽然她退了亲,可我早将自己的神魂与玖凝的结了契,只要我不死,她便能活下来。”

君迁子心下震惊,虽然只是一个细小的可能性,虽然这人说的话很值得怀疑,可绝境里的人,哪个不是但凡有一点儿的希望都会欣喜若狂的?

他声音微颤:“可邪族神魂,但凡破碎,便不可能弥补。”

“王上之所以将她许我,正是因为我们这一族的特殊。”应清遥道,“家祖曾通大道,得异法,我族血脉特殊,辅以家传法则,可重塑魂灵。传至如今,虽然丢失许多,可我族后人依然……”

“所以,你真的可以重塑玖凝魂灵?”

君迁子截断他的话,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手上绑了玖凝魂灵的契印。

“可以,但这需要很多时间,而玖凝的魂灵撑不住了。”

君迁子定了定心神:“该怎么做?”

应清遥对上他的眼睛:“虚空幻界。”

当初,应清遥的那番话并不算是毫无遗漏,若是放在寻常,君迁子未必会这样轻易信他。可那不是寻常时候,也不是任何时候,他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来不及多想。

不过几句话,不过一个无法印证的契,君迁子只看了一眼、听了几句,便信了。

却也还好,他没有信错。

之后,君迁子佯装闭关,真按照应清遥的说法,去了虚空幻界。

在去那儿之前,他思来想去,最终将陨星碎石的威压强行封印,把她的神魂好好安放在碎石里。这东西无比坚固,又内含玄机,神兵也破不坏它,没有什么比这更适合保存她的神魂了。

当时,君迁子甚至还想过,假若自己出了什么事,没能活着走出来,有这碎石护着她,或许也能安稳等到应清遥来寻,不至于有别的意外。

虚空幻界是存在于时空裂缝之中的一个地方,传说,在上古之时,天地尚还混沌的时候,那个幻界就存在了。或许是年岁久远,那入口很难寻到,众人只知道它存在于现今的仙灵界中,但要找到,还是需要很大一番工夫。

如果这世上有一个地方是永恒不变,一定就是那儿,因为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时间的概念。简而言之,不论里边过了多少岁月,在幻界之外,都不过一个眨眼。

听上去似乎不错,可事实上,那里边极为凶险,进去不易,出来更难,谁也不知道会遇见什么。

修复神魂需要许多时间,而玖凝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既然如此,那么,她神魂的修复,便只能在虚空幻界里进行。

当年艰险,已经过去,不必再提。

比起那些,君迁子印象更深的,却是进入幻界之前,他问应清遥的那句话。他问的是他为什么这么做。

是啊,为什么呢?

彼时,应清遥微顿,顿后抬首,依然是那样冷着一双眼。

“你不愿许她,可她变过吗?”

不曾。

君迁子低了眼睛,摇摇头。

她不曾。

可有一点,应清遥说错了,他从不是不愿。如果可以,他也想许她,依她所说,许下生生世世,许下天老情长。

但他能吗?

不能的。

不能就是不能,没有道理可讲的不能。

——当年会那样做,我并不是为了仙君。

是啊,虽然进入幻界的君迁子处境凶险,可身处在外敛住神息为他们护法的应清遥也好不到哪里去。身在幻界之外,神魂与他们相随,将肉身与魂魄生生剥离、分隔两界,应清遥并不会比君迁子好受。

而他当然不是为了君迁子。

“是了,你是为了桑歌。”

“是玖凝。”应清遥朝他伸手,意味明显,“仙君该不会真当玖凝是徒儿了?”

君迁子低头,怀中的人睡得很熟,是没有防备的模样。

“如今仙君身边已经不再安全了,虽不知是为何,可青元宗既然已经介入,玖凝的境况实在危险。”

“你想如何?”

“接她回邪族。”

“邪族?”君迁子沉默片刻,“可她不是玖凝。”

“她就是玖凝。”应清遥道,“玖凝要如何才能回来,这一点我同仙君一样清楚。这一世的她会老会死,没有记忆,可不论是这一个她,还是待她轮回之后才能回来的她,她们都是玖凝。”

君迁子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所有人都说她是玖凝。

青元宗如是,应清遥如是。

但对于他而言,她是桑歌,对于她自己而言,她也是桑歌。

君迁子下意识想将她们分开。

玖凝的身份注定了她无法轻松过活,哪怕她天生洒脱明媚,偶尔也会有不堪重负的时候。而既然这一世她注定了没有记忆也活不长久,那么,至少让她在当下开心些,像是普通人一样,安安稳稳走过这一生。

他并不希望,这样短暂的一段路,她也要被牵扯进那样沉重又混乱的过往里。

桑歌现在就很好,偶尔耍耍小脾气,偶尔撒娇孩子气,什么也不曾经历,什么也不用经历。这样很好。

君迁子也一直希望,她能够继续这样好下去。

“青元宗的手段,仙君不是不知道的。”应清遥逼近他,“更何况,仙君寻了这么久,也没有找见归魂。难不成仙君是想看着她神魂破裂吗?”

眨眼的时候,君迁子轻颤了一下。

青元宗,仙灵界,归魂……

不论是哪一点,拿出来,他都在意,都未必应对得来。也许,在这个当下,把桑歌交给应清遥,的确是最好的方法。

“你是说……”君迁子抬头,眸光平静,“你有归魂?”

“你以为这些年我在做什么?”

君迁子点点头,辨不出情绪。

“好。”

他将熟睡的人交到应清遥手上,依然是那样没有防备的睡脸。这一刻,他忽然想起桑歌小时候的事情。

那时,她很爱闹也很爱哭,但她一流泪,眼睛就疼,一疼起来,就更想哭。而每次她哭的时候,他都很难哄住。

他也没有带过孩子,也曾经手足无措,满是慌乱。

起初不知道怎么对付,后来有了经验,只要她撇撇嘴,他就抱着她,到外边转一圈,带她看仙草灵花,一株一叶指给她,分散她的注意力,在她的眼泪流下来之前就开始哄。大抵因为这样的日子过得太久,隐隐成了一种习惯。

现在的君迁子,再面对桑歌,便也总下意识去依着她顺着她。一个原先清疏冷淡、话都难得说几句的仙君,硬生生被改造成了现在这般的温柔模样。

说起来也是很难得的。

他深深看了桑歌一眼,旋即转向应清遥:“邪族真能护住她?”

“邪族有情,对于王女,自会倾尽全族之力。”应清遥顿了顿,“那是族内的意思。而对于我,哪怕我死了,也会护住她。”

君迁子点点头:“好。”

“对了,她性子执拗,若是醒来,怕要闹的。这个东西给你,等她醒了,你给她看,她会信你。”

一个好字,一样物件,就放手了,看起来轻易得很。

却没有人知道他心底的想法和感觉。

“那我走了。”

应清遥似乎没有想过他会这样干脆,愣怔片刻,在他转身之后,忽然开口:“这些年,多谢。”

多谢?

君迁子想笑,牵起嘴角,却是苦笑。

桑歌是他的徒儿,玖凝是他的心上人。他护着、照顾着,怎么都是应该的。什么时候需要别人替她来谢他了?这句话真是有意思。

真是有意思。

君迁子让应清遥带走桑歌,自己在凡界晃**许久。

不知道经过了几个日夜更替,最后,是一个人挡住了他的路,他才停下的。

“敢问仙君,您那徒儿现在何处?”

墨衣云纹,暗金发冠,是仙使。

“何处?”君迁子摇摇头,“不知。”

仙使语气不善:“不知?”

君迁子淡然道:“不知。”

“既然如此,便烦请仙君同我们走一遭了。”

君迁子不答,只是静静望着来人。他看似望着仙使,目光却空泛,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过了许久,他才终于再度开口。

他说:“好。”

今日恰逢既望,天边月明如镜,圆盘似的,却被一弯如刀薄云从中割裂。

星子缀在四周,像是月亮被割开之后留下的渣滓和血点。

没有什么是圆满的。

而另一边,桑歌睡得很不安稳。

眼前有光,身边无人,她总觉得好像少了什么东西。

是的,少了一只手。

在她睡觉的时候,为她遮住光的那一只手。

“师父……”

于睡梦中呢喃着唤出,若是寻常,君迁子应该很快就会过来。或者为她掖一掖被角,或者为她理一理额发,轻轻答一声“师父在”。如果外边有光,他该为她遮住的。

可今天没有。

桑歌挣扎在半梦半醒之间,脑子晕得一塌糊涂。

迷迷糊糊地,她像是做了个梦。

梦里,她只是一缕魂魄,被他养在之前她碰过的那石块上。师父带着她,每日每日游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那里几乎能算得上危机四伏了,说不准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就要蹿出来一个什么东西。可就算如此,她也一直被他揣在怀里。遇见什么,他都挡了,哪怕自己伤得骨头都露出来,那血也不愿溅在石块上边。

养到最后,也不知怎么回事,她慢慢就失去了意识,而等到后来化身为人,自然也就完全忘记了这份过往。

只是,脑子忘记了,身体还记得。

她还记得那个怀抱温热,那些话语清和,那抹笑意暖融。那些年里,她安然度过,哪怕有再多意外,她仍被他护得那样好。

日日夜夜,安安静静窝在他的心口处,没有半点儿的烦忧。

师父,又是师父。

不论是梦境还是现实,她都只有师父。

可是,有师父也就够了。

“师父……”

她再度唤了声。

“你醒了?”

桑歌自梦里醒来,看见的是一张陌生的脸。

那人给人的感觉像是一望无际的冰原,周身环绕着冷气,却偏偏在努力对她笑。那个笑很生,看得出来,它的主人并不经常做这个表情。

桑歌将手一横,挡住来人:“你是谁?”

满满的防备,应清遥却没看出来似的。

“我叫应清遥。”

和初次见面的情形一样,她对他依然这么不友好,而他有一肚子的话想说,最后却只能支支吾吾,说一声自己的名字。外人眼里不近人情的少主,在她面前,从来都只是个不会说话却也努力表达的小子。

“我要走。”

“你暂时不能走。”

应清遥天生做不出表情,他试图让自己显得温和一些,然而,看在桑歌眼里,却是满满的违和与怪异。而这样的矛盾感,不禁让她更加警惕了些。

“我师父呢?”她往后靠,“你别打什么主意,师父很快便会过来找我,到时候……”

“是君迁子把你交给我的。”

应清遥依然是那副扯得牵强的笑脸,没有半点儿不耐烦:“你看,这也是他给我的,他说,你看了这个,就会信了。”

桑歌刚想反驳,就看见应清遥摊开的手心里躺着的那样东西。

不大不小,正是那块不知来处的石头。

她接过,紧紧握在手里,即便被灼得生疼也不肯放手。她想问眼前的人,想问这个怎么会在他的手上,想问他和师父到底有些什么关系,想问他说得是不是真的……

她想问的,实在很多。

心里却莫名有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在说,她该信他的。

昏倒前,她是在师父怀里,而若不是师父愿意,谁也不可能带走她。师父那样厉害,师父是全天下最厉害也最好的人。

心里翻江倒海,最后出口,却是很平静的三个字。

“我不信。”

桑歌淡淡道,仿佛只是再简单不过的在陈述。

“师父说过,不会丢下我,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他不会把我交给你,我要去找他。”

她说完便要往门口走,却被人钳住了手腕。

应清遥叹了一声:“玖凝……”

“你放开!”她猛地甩手,由于力气太大,整条手臂的血液都灌到指尖似的,手掌微微发麻,“你以为你是谁?我要去找师父,你凭什么拦我!”

应清遥一愣:“你现在很危险,只能留在这儿,而君迁子……你不去找他,他才安全。”

“我很危险?师父的处境不安全?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桑歌皱眉,“不,不对……从我醒来,你就在骗我,你叫的根本不是我的名字,我不认识你,我不信你!”

“你必须信我。”应清遥严肃起来,“你得活下去,君迁子会把你交给我,也是希望你能够活下去。”他说,“且不说王族血脉几乎全灭,邪族只剩一个你。”

曾经的玖凝把责任看得很重很重,即便再怎么喜欢耍赖任性,在大是大非上,也清楚得很。可桑歌不是玖凝。

她几乎气笑了:“什么王族什么邪族?我根本不知道!我告诉你,你找错人了,所以,现在,我要去找我师父,你最好也快点儿去找到你要找的那个人,别在我这儿磨蹭。”

“玖凝……”

“我不是!”

应清遥低眼:“得罪了。”

说完便祭出灵决朝她袭去,暗光闪现,她再次失去意识。

青元宗的手段,真是很不简单的。

君迁子虽然知道,可在今天之前,他知道得都很浅。

看来他是低估他们了。

“多有得罪。”

对于君迁子,仙灵界中人都还是比较尊重的,毕竟这个世道崇强,而君迁子的实力,所有人有目共睹。事实上,倘若不是这次牵扯到了邪族,青元宗也不会对他下手。

仙使手执裂魄,站在他的面前。

裂魄是一件法器的名字,而那件法器是一柄长鞭,上边有无数倒刺,沾上身子,一抽,便要带下来一片魂魄。是了,它不伤皮肉,却是在鞭挞魂魄。

“仙君依然不愿说吗?”

君迁子沉默许久:“你们为何会有这些怀疑?”

仙使与他对视良久:“这东西极偏,仙君或许不知,可在虚空幻界,它是存在的。”

“是什么?”

“记录晶矿。”仙使说,“它只存在于虚空幻界,唯一的用处就是记录画面。而那些画面,和青元宗的冰晶矿台是相连的,每隔百年,仙长们都会调几段,看看幻界里有无异常。”

君迁子不语。

仙使继续道:“青元宗并不是没有证据,事实上,是证据确凿。邪族之王已伏诛,如今那王族只剩下王女玖凝,仙君该是知道事情严重性的。”

“仙君还是不愿说吗?”

君迁子的声音有些哑:“既然瞒不过,那便不瞒了。”

“仙君这是什么意思?”

“私通邪族当罚,擅救王女当诛。”他开口,“要怎么做,动手吧。”

仙使皱眉:“青元宗的仙长们并没有这个意思,只要仙君配合,将那王女擒回,仙君自然功过相抵……”

“功过相抵?”

诱她前来是功,而先前救她是过吗?君迁子莫名有些想笑。若当真如此,那么,这个功过,他都不认。

“若我能这么做,那么一开始就不会救她。”

他像是疲惫:“邪族和仙灵界,这么多年的恩怨是非,散是散不去了。我为一己私心,犯下叛族之事,如今,不管是什么责罚,我都认。仙使动手吧。”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逼仙使杀他,可君迁子不比寻常人,他极得人心,所犯之事又因牵连重大而被青元宗遮掩住了,没个正当理由,轻易是杀不得的。

仙使正在为难,却忽然接到仙长传音。

——留君迁子,传信邪族,引玖凝,诛之。

仙使不懂,这样明显的局,身为邪族王女,怎可能看不破?那玖凝真的会来?

仙长们在殿内看着仙灵台上的画面,从君迁子的表情到眼神,一点点细微的变化都没有放过。

——她会来。

那道传音太过笃定,以至于让握着裂魄的仙使都不觉愣了愣。

为什么?

他传音回去,却再没有得到仙长们的答复。

罢了,仙长思虑周到,洞察世事,既然他们这么说了,那便不会有错。

仙使正欲放下裂魄,却又听到什么似的,皱了皱眉,最后狠心在君迁子身上抽了一道。鞭绳依然是最初的干净模样,上边却带着一缕被撕裂挂住的神魂。

——将这东西投向邪族,不论用什么方法,务必要让它到玖凝的手上。

仙长传音如是。

而仙使手握裂魄,恭敬回话:“是。”

桑歌被困在这个地方很久了,那个人,似乎是真的决心要困她一辈子。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师父真的没有来找她。

这里与外界并非毫无关联,它不是一个被隔绝开的独立空间,若是师父愿意,他不会找不到。

所以,师父是真的不打算找她吗?

那些说过的话,都不作数了吗?

桑歌蜷缩在角落里,眼睛却盯着那扇窗。

窗子是开的,门也是开的,他们没有限制她的自由。她可以随意走动,只是走不出这个地界罢了。

鼻子一酸,桑歌的眼睛忽然就疼了起来。

那种湿润感已经许久不曾出现了。以往,她稍微有一点儿不舒服,师父都会紧张得放下所有事情哄她,她已经许久没有哭过了。

吸了吸鼻子,桑歌刚想揉揉眼睛,却忽然感觉到什么似的。

桑歌虽是凡人,但好歹也是从小被君迁子用仙草和灵气灌大的,她身子不好,没别的本事,但辨别神魂气息还是做得到的。就在方才,她感觉到了师父的神息。

师父来了,那个应清遥果然在骗她!

外边有许多人,虽然没有跟着她,可自她出来的那一刻,便已经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她的身上。桑歌不管,只是朝着那个方向跑着。

少主有令,王女不是囚犯,她身份尊贵,行动自是不当受限的。因此这些人也不是看管,多是保护,邪族境内不得阻挠她的行动。一句话,只要她不出去,什么都好说。

但现在,她朝着邪族边界跑去,虽然那儿布有结界,她作为凡人,该是跑不出去的,护卫们却也仍是通知了应清遥。

可那不过是想当然。

若是其余地方,桑歌的确跑不出去,可她不是跑向边界,而是冲着最为薄弱的交界处跑的。那里有一个很小的口子,灵气积攒不住,故而结界薄弱些。

那也是整个邪族护阵里唯一的缺口。

桑歌毫不知情,只是一个人跑着,然而,到了地方,看到的却不是师父。

那个人手执长鞭,鞭子上染的是师父的魂息。

是埋伏。

桑歌一愣,刚刚来得及抬眼,就看见那人徒手撕裂了她身前结界,接着长鞭一卷缠住她的腰身,径直将人带走。

“玖凝——”

后边好像有人在唤这个名字,可掳她那人动作飞快,割裂时空直直朝着仙灵界而去。

她回头,只看见一个玄色身影,看不清那道身影是谁。可即便看不清,那人也不难猜。

割裂时空瞬息千里,这是仙灵界中人独有的法门,而其他界,再怎么也追不上。应清遥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桑歌消失在乱流里。

“青元宗。”

他咬着牙,用尽全力追上去。

追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划破手掌祭出鲜血,拿它捏了个诀。

当初君迁子孤身进去幻界,应清遥因不放心,曾与他结过契约,方便联系也方便应对随时的变乱。而后,这个契便被两人遗忘了。

现在却正好能用上。

应清遥草草传音给他,虽不是立刻便能感应听见,但至少能比他的动作快些。君迁子身在仙灵界,也比他要方便。

的确,异界传音,是会有延误的。

但再怎么延误,君迁子也还是听见了,至少不知道迟不迟。

那短短几句话像是砸在了君迁子的脑海里,他眸光一冷,望向将自己解绑的仙使。

君迁子揉揉手腕,试着运起灵力:“怎么忽然要放了我?”

仙使轻描淡写:“仙君无过。”

“画面都被记录下来了,怎能说无过?”他瞥向仙使,“或者,仙使别是瞒了我什么?”

君迁子轻笑:“我随口念的,仙使不必当真。”他说完,转身便走。

看他离开的方向,该是回自己的住处了。

仙使松了口气,虽然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在他问这句话的时候提上口气。他是在为青元宗办事,而青元宗不论做什么,都是以仙灵界为出发点。

青元宗从来都是正确的。

仙使这么想完,心里好受了些。他慢慢开始收起东西,这台子上许久没站过人了,这些天来,倒是积了不少类似绳索和刑法的用具。

收完之后,仙使刚想离开,便听见有人来报,说君迁子擅闯西牢,看那架势,是要劫人。

比起君迁子是怎么知道桑歌在那儿的疑惑,仙使觉得更不可思议的是另一件事。

“这不可能,他被仙灵矿石限制了灵力,短时间内恢复不得,守卫难道打不过他?”

“若是寻常,守卫自然是对付得了的,可他燃烧神魂,强破封印,与众人相对。带着这样不要命的爆发力出手,谁都难以接近。”

仙使得到了这个答案。

微怔。

燃烧神魂,解除控制。君迁子怕是不要命了。

这位仙君一生没犯过对不起仙灵界的事,清明板正。在玖凝这件事上,仙使不信他不知道其中利害。对于仙灵界来说,玖凝是个祸患。

君迁子为什么这么执着要救她呢?

仙使想不通,也不想再想。

他拧了眉头:“走,通知东翼护卫前来支援。”

“是!”

被君迁子护在怀里,桑歌伸出手,触碰他衣上已经凝固的血块。

“师父,我是不是闯祸了?你这样……是不是我害的?”

分明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分明受了裂魄鞭挞,神魂都要碎散,分明当他赶到的时候,她只剩下半口气了。可是,当她被他揽入怀里,攒了半天力气,说出来的第一句却是这个。

“不是。”君迁子皱眉,“你很好,别说话,师父会救你。”

桑歌安安静静抱着他,微微抬起的脸上没有半分血色。

“师父……我是不是……是不是,就不该来的?”

若是别的人,或许会以为,她问的是自己是不是不应该受骗,不该循着那气息从邪族跑出来。可君迁子知道她不是。

他知道,她问的,是自己是不是从来不该来到他的身边。

“不是。”他强自咽下喉头那抹腥甜。

“你很好,从来都很好,若是没有桑歌,师父或许……或许早就已经毁了。”

桑歌扯出个虚弱的笑,看起来很满足,嘴里却说:“师父只是在安慰我罢了。”

君迁子对上的护卫越来越多,多到他几乎支撑不住。可他仍是将桑歌护得很好,甚至还注意着让她面向他的胸口,不叫她看见眼前情况。

君迁子想起来了,他的确是带她去过人界的。

那时候他听闻人界有地方出现了归魂,于是下界去找。那时候,她还小,还很小,踮直了脚也不过到他的胸口处。他不放心将她留下,便带了她一起前去。

却不想,闹出了些误会。

是某天下午,君迁子瞧见一个找不到家的小娃儿,蹲在街上号啕大哭,他总错觉瞧见了更小些的桑歌。于是给了她糖葫芦,又牵着她为她找到了家人。

就是这么一件小事而已,桑歌却计较得很。

在为小娃儿找到家人之后,桑歌忽地哭得一塌糊涂,挂在他的脖子上,面色绯红,一字一句:“你不准理她,你是我的,你怎么能抱她,怎么可以用对待我的方式来对待别人……你、你不准理她……”

好像,从小到大,她总是喜欢这样挂在他的脖子上。

却没有一次是像这个样子。

安静得像个死人。

“桑歌,别睡。”

君迁子分出神来看她,一个不察就被谁击中了左腿。他强忍疼痛,继续前行。

桑歌的眼皮颤了颤:“师父,我没有睡,我不会睡的……我最听话,最乖了……你知道的。”

“是,师父知道。”

“所以,师父不会不要我的。”

“是,师父从来没有不要桑歌。”

闻言,桑歌笑了笑,亲昵地蹭了蹭君迁子的脖子:“我就知道,我信师父,师父真好……桑歌最喜欢师父了。”

然而,君迁子却忽然感觉到不对劲,被她蹭过的地方一阵湿润,他低头望一眼,看见的是满眼血色。

桑歌到底只是个凡人,青元宗的刑罚,她受了这么久,能撑到现在,已是很难得了。

他心神一震。

“桑歌,你怎么样?”

怀里的人仍是乖巧模样,那双眼里却不住涌出鲜血,她像是想说些什么,却在开口之前费力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没事的,师父……我一点儿事也没有。”

有血沫顺着她的嘴角涌出来,原本细白的牙齿上猩红一片。

君迁子陡然红了眼睛。

可他燃烧神魂撑到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再怎么也拼不过这么多来人。

从青元宗到未名山的路很远,他极力走了这么久,也不过刚刚到达山前。而再要越过那处,离开仙灵界,恐怕他没有力气了。

“桑歌……”

他不知为何,颤了声音。

“我不会让你死。”

桑歌恍若不觉,只是将他的脖子环得更紧了些。

君迁子喃喃道:“我不会让你在我面前再死一次。”

她摇摇头,也不知道是想反驳什么。或许,只是想说一句,不是什么再一次。应清遥总将她当作玖凝,她也从那陨星碎石里看见过些自己不曾参与的过去,可那不是她啊。

可师父也弄错,不行的。

因为这地方极为偏僻,仙灵界的防护又从来难破,未名山处无人。可后边追来的人不计其数,或许,他们被俘获,也不过时间早晚的事了。

然而,也就是这个时候,前方爆发出耀眼莽光。

有一道人影自莽光中向他们而来,与此同时,有一股吸力将他们拉进光源处去。

错身而过的时候,君迁子看见那样一双眼睛,一贯的冰冷无情中染上了些决绝颜色。应清遥没有望他,而是在看他怀里的人。

“顺着光道离开,带她走。”

如果没有看错,就那么一个擦身的时候,应清遥好像抽离了什么东西,注入桑歌的心口。而在那个动作之后,桑歌很明显便缓和下来,破碎的神魂也在飞快自我修复。

在被莽光吞没的时候,他回头,正巧看见应清遥自爆灵元。他作为邪族少主,在短短几十年内重建邪族到如今这个规模,除却能力之外,自然也是强大的。

这样的一个人,却在今日被逼至自爆,为他们挡住来人……

君迁子心情忽然有些复杂。

还有,他想,他大概知道了应清遥刚才为桑歌注入的是什么了。

他的神魂。

应清遥那一族的神魂强大,足够修复一个凡人的魂魄。或许不止,除却神魂,他还将自己数千年的修为全部渡给了她。

现在的桑歌已经不同从前,她或许不必再经过轮回,便可复原。

她或许……已经不是桑歌了。

而应清遥,从传音那一刻开始,他就是准备来赴死的。

顺着光道传送,君迁子看见来路在一点点消失,而怀里的人慢慢在恢复。

也许是得救了。

至少,她得救了。

君迁子想笑,却有些笑不出来。

“你这样能睡,如今累过之后平和下来,睡得这样安稳……也不知道,师父能不能撑到你醒过来。”

正念着,君迁子看见她的眼皮颤了颤,一顿,抬手,下意识便来为她遮光。

他的肤色比之前淡了几分。

不对,也不是淡,真要说起来,似乎是变得透明了些。

仙灵矿台不是什么能够轻松处之的地方,尤其是下来之后,又强自燃烧神魂,以一己之躯抵抗万千神兵。能撑到现在,已经很难得了。

不知过了多久,光道消失,他们已经在了邪族境内。

这儿是桑歌被仙使引至离开的地方,可原先的薄弱处已经被修复完整,现在的邪族,再找不到一个口子,可以任谁闯进来。

君迁子将她缓缓放下,仔仔细细看着。

分明是很熟悉的一张脸,看了两辈子,却还是看不够。

他为她擦去脸上血污,动作很轻,慢慢地等,最后等不住了,甚至想要唤醒她。

然而,最终也只是垂着手,站在一边。

罢了,等不到了……

君迁子一叹。

不过这样也好。她看不见,也好。

君迁子微微笑着,心思一转,用最后的力气,化出一张布条。布条上的字迹清晰有力,仿佛执笔之人安然无恙,是悠悠闲闲写下的。

然而,用尽了最后力气,在布条落下的同时,君迁子身形一散,顷刻化为尘埃,消失在这个世上。有一个词叫灰飞烟灭,代表的是过往已泯,再无未来。便如他。

有几颗细小浮尘落在桑歌脸上,她似有所感,迷迷糊糊拍了拍脸,随后,原本沉沉睡着的人,缓缓眨一眨眼,醒来。

“师父……”

她迷蒙唤出一声,周遭却无人。

正欲再唤,她看见那张布条。

——如今你已无恙,然我身负重伤,只有玄天神君可救得我。为恐日久生异,为师只得先行,待得痊愈,再来寻你。为师不在的这些时日,你便留在此地,勿要任性,你本该是邪族王女,现在回来,便去做你该做的事。勿念。

“待得痊愈,再来寻你……”

不知为何,分明是有布条佐证,师父该是无事的,可她的心底莫名不安,单单是念着“师父”两个字,心窍都被牵得发疼。

桑歌握紧了那张布条。

不能胡思乱想,她该相信师父。

师父不会说话不算话的,他说会回来寻她,便一定会。只是可能他伤得太重,情况紧急,不得已才先走了。

就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

这么想着,桑歌的眼睛却有些疼。

强把眼泪逼下去,她抹了把脸,将原先附在上边的尘埃抹了下来。

“那我等你。”

她忽然有些累,忽然便不想再去计较什么玖凝、什么王女。

既然师父希望她去做那些事,那她就去做。她其实早就不是那个只能赖在他怀里的孩子了,也许从前,她希望他多为她担心,好像这样,她在他心上的位置才会更重。

可现在不同,经过这么一遭,她再不想让他为她担心。

她不比那个玖凝差,她会让师父看见的。

枯叶簌簌而落,也不知,这是落的第几遭了。

因为少了轮回,缺漏难补,桑歌到底没能恢复记忆。

她脑子里关于玖凝的那些事,都是石块记录下来的。原来那陨星碎块还有这样的神通,能够记录画面。

将过往一幕幕看完,桑歌知道了那些曾经。然而,比起“恢复记忆”这个说法,那更像是一种道听途说。

——听说我曾是邪族王女,听说我已经死过一次,听说那一个我曾经也爱你。

她当时惊奇,事后却又有些感慨。

也许从那样的意义上来说,她们真是一个人。可对于她而言,她只是桑歌。

桑歌真的很想知道,对于师父而言,她到底是谁呢?

她落下一声叹息,微微低了眼睛。

手中的陨星碎石,在紧握的时候,仍会叫她觉得疼。可什么东西,久了,都会变成一种习惯,就像现在这样。她望一眼手中的碎块。

好像那疼痛也不是那样难挨。

唯一的不习惯,还是等待。

等了这么多年,他不来,她还是会难过。

可那又怎么样呢?等待而已,难过而已,又不是生离死别。

他总会回来的。

毕竟啊……

师父是全世界最好也最厉害的人。他重诺,他不会食言。

他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