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相思疾

传来师父一声叹息:“也怪为师,乖乖徒儿,忘了他罢。他纵然染上了女娲大人的神泽,终归还是妖。”

广陵仙君一语成谶,自那以后,颜安果真满脑子都是那从未见过真容的石头大人。

从前见着石头大人,颜安只觉他那人装模作样的,怪没劲,而今却是连他裹在身上的那袭玄色斗篷都觉好看得不可思议。

颜安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如今只要是石头大人来了,她便会躲在屋子里一番盛装打扮,再四处找机会,在石头大人眼前晃啊晃,她用意这般明显,只差在脑门儿戳上俩儿字来昭告天下,广陵仙君只笑笑并不说话,却已在心底里盘算着,自个儿可能在百年内抱上徒孙。

石头大人来的次数和以往一样勤,明明从前老嫌弃他总来骚扰师父,而今的她却只想着,他怎就只待这么一会儿。偶尔遇上石头大人不来的时候,她便像块望夫石似的杵在了原地等啊等。

每当瞧见她化身望夫石杵门口等人,广陵仙君便会凑过来,嘻嘻笑着打趣她一两句:“哟,乖乖徒儿莫不是在等心上人?”

头一次听闻此话时,她还会涨红着脸,半晌憋不出一个字,可同样一件事被打趣多了,她的脸皮自然也就厚起来了,只会不咸不淡回一句:“没呢,我只是在吹风,嗯,吹风!”

她心中明明也是清楚的,知道自己对那石头大人究竟存在了一种怎样的情绪,却又始终不肯承认。

也是,她这辈子也就正儿八经地喜欢过一个人,结果呢,那人从头到尾都在利用她,到头来却是害得她国破家亡。她的心早该在坠崖的刹那一并死了才对,为什么她又会重新喜欢上一块石头?

情情爱爱这玩意儿可真神奇,明明她从前是这般讨厌他,怎么一眨眼就喜欢上他了呢?

也不知究竟是在心疼自家乖乖徒儿,还是广陵仙君自个儿好八卦,愣是打着给自家弟子解相思之苦的幌子,日日带着颜安去石头大人那儿瞎晃,连那鼻子长上天的衡水仙君都不再搭理了。

石头大人倒也真不愧是石头大人,就连他所住的宫殿都由一块块完整的山石劈凿而成。

广陵仙君瞥了两眼,只觉乏味,倒是颜安一路看一路啧啧称奇,恨不得将这座石头宫殿夸上天去。

石头大人倒是一如既往的寡言少语,即便与广陵仙君相交甚久,两人之间的交流也都只停留在广陵仙君问,石头大人答之上,倒是对颜安比寻常人都要来得更上心,起码还会时不时蹦出几句话来与她主动交谈。

正因如此,广陵仙君才会以他男神仙的直觉来笃定,那位大人定然对自家乖乖徒儿有意思。

察觉到这一层面的广陵仙君纵然好八卦,也不会这般没眼力见儿地成日杵在二人面前充当电灯泡,常常找理由和借口叫颜安自个去找石头大人玩。

说起来他这人也是真叫人不省心,明明就是他让颜安去找人石头大人,颜安去的次数多了,他又吃上了飞醋,每当颜安要出门,他便一屁股坐在门口,痛心疾首地捂着胸口,叨叨不停地重复着同一句话:“女大不中留哇!女大不中留咯!”

每当他装模作样地开始演戏时,颜安就有些控制不住地想踹他一脚,这德性,哪有半点上仙的样儿!

其实,颜安每次去找石头大人,都不知该和他做些什么。

她与那石头大人总得大眼瞪小眼,瞪上老半天,方才有下文。

犹记得颜安头一次独自去找石头大人,两人愣是瞪了大半天,石头大人方才憋出一句:“可用过午膳了?”

颜安如实摇头:“没有。”

然后,两人又这般相顾无言地一直瞪着,又过了近一炷香的时间,石头大人方才憋出第二句话:“你可会烹煮?我今日方才在你师父遣人送来的戏折子上看到,凡间的夫妻,皆由女方来备餐饮。”

听到这话,颜安的脸唰地就红了,心中埋汰自家师父乱给人看什么书的同时,又在想,他为何要说这种话呀?难不成将我当作自己的妻?可我俩都不曾拜堂成亲呀……

颜安一时间想不出该如何去接这话,石头大人又巴巴望着她。

当然,这石头大人从头到尾都是同一个表情,所谓的“巴巴望着”不过是颜安凭空臆想。

颜安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终究还是受了石头大人那眼神的鼓励,“噌”的一声打椅子上弹起,表情浮夸地拍着自个儿胸脯:“哈哈,烹煮做饭什么的可容易了,待我给大人您奉上三菜一汤来!”

一个时辰后。

颜安顶着一脑袋炸开的发,捧着个木质托盘,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一直不放心守在门前的石头大人眼前果真摆着三菜一汤,只不过每一道菜里都是焦黑混着各种奇奇怪怪的诡异色彩,显然,甭管吃哪道,都能立即见阎王。

被这三菜一汤给狠狠震惊了一把的石头大人不由得低头瞥了眼颜安。

颜安支支吾吾老半天,才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觉着吧,咱们不管是做神仙还是做妖怪,都不该贪图口腹之欲,这些玩意儿咱们就先不吃了,不如一起去练个剑吧?”

石头大人神色庄严地一颔首,不用吃这些,想必他也是悄悄松了一口气。

又过了半个时辰……

石头大人那气势非凡的山石宫殿毫无预兆地崩塌了,颜安则一脸生无可恋地杵在原地。

倒是石头大人表情从头至尾都不曾改变,他盯着颜安许久,才感叹似的道了句:“唔,剑法不错,宫殿全没了。”

颜安也是没想到,在石头大人面前自己怎就这么笨,这下她可真是眼泪都要流出来了,站在那里,又呆呆将石头大人的话给重复一遍:“啊……宫殿全没了……”

两人继续默默无语地对视着,一种名为尴尬的东西在二人之间缓缓流淌着,又过半晌,颜安方才带着哭腔说:“我先走了,改日再来拜访。”

同样陷入尴尬中的石头大人微微颔首:“唔。”

本已走了一半路的颜安,恰在这时含着泪水一回头,试图给石头大人挽留自己的机会:“其实……也能帮您搬搬砖什么的……所以,您若是需要人帮忙什么的,可以……”

余下的话尚未来得及说出口,石头大人却像怕了她似的,连忙摆摆手。

颜安只得含着两包泪,一路跌跌撞撞回到广陵仙君的府邸。

自那以后,颜安足足有半年都没去过石头大人的石头宫,而她师父也足足取笑了她半年之久。

这半年来,颜安一直都很颓废,即便石头大人上门来拜访,她也将自己闷在房里,死活不肯出门见人。

广陵仙君也是拿她没辙,恨铁不成钢地在她脑门上一戳:“不就是弄坏了人一座宫殿嘛,你师父我早给人登门道歉,重新赔了一座,你这整日羞羞答答,不肯出门见人又是怎么一回事?那位大人可天天挂念着你,成日拐着弯抹着角问为师你去哪儿了。”

“你说说,这可叫为师如何回答,总不能说,你因毁坏了他一座宫殿,而天天躲着他吧?”

颜安听罢,终于打起一丝丝精神,颇有些不确定地问了一句:“那我是不是该再亲自上门拜访,再道个歉?”

不待广陵仙君回话,颜安又轻轻叹了一口气,她说:“师父,您说得没错,徒儿我是真看上他了,可我不知道,他是否也喜欢我。从前在凡间的时候,我曾有个未婚夫婿,可那时我的身份是公主,从来都是他来讨好我,那时,我也并不觉着自己有多喜欢他,只因他生得好看,对我又足够体贴温柔,便也就这样接受了他,直至跳崖殉国的那一日,我方才发觉,我真是打心底里喜欢着他,也正因为足够喜欢,我才没彻底被仇恨遮蔽双眼,不曾抱着他一同坠崖,也就是那刹那,我方才想明白了很多,他纵然背叛了我,却无愧于他自己的国家……”

这还是颜安头一次敞开心扉去与广陵仙君说自己从前的事。

而今再去回想,从前的那些事仿佛发生在上一辈子,模糊得不可思议。

颜安突然与广陵仙君说这些,也没别的意思,就是突然有些感慨,明明她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喜欢第二个人,明明她从前是这么看他不顺眼……

广陵仙君听罢,嘴角漾起个细小而温柔的弧度,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就像窗外绵绵洒落在杏花上的雨:“傻姑娘,过去了的事便让它过去,剑仙就当无所畏惧,任他杂念繁生心魔缠身,我自一剑劈了去。”

颜安终于弯起了嘴角,声音中透露出调笑之意:“咦——原来师父您也有正经的时候!”

广陵仙君一声冷哼,鼻孔直朝天:“你个不肖徒儿!什么叫作原来也有正经的时候,为师我何时不正经了!你倒是说说!”

颜安眉眼弯弯,眼睛里是止不住的笑意:“譬如您现在就很不正经呀,哎,我怎就这般命苦,遇上您这么个老不正经的师父,也亏得弟子我根正苗直,否则,指不定得歪成什么样儿。”

“哟——你个臭丫头!三天不打还就上房掀瓦是吧!”

“哈哈哈!师父,您可快照照镜子,瞧瞧自己这歪鼻子瞪眼的老不正经样!”

颜安倒是个豁达的姑娘。

经广陵仙君这么一点拨,便全然想通了,也不顾自家师父的哀号,当即便将自个好好打扮了一番,乐颠颠往石头大人那石头宫里赶。

许是因解开了从前的心结,颜安这次与石头大人独处,倒无半点不自然之处。

往后日子里,也再未出现过第一次的窘事。

颜安与石头大人的日常相处,全然可以用平淡如水来形容,可她并不觉乏味,她在这天界岁数虽不算大,却是真真正正经历过生死之人,正因经历过那些,她方才比寻常人更珍视这平静日子里的点点滴滴。

有时候她也会想,换作从前的她定然不会去喜欢这么个沉默寡言的石头精,可如今哪,这样一个不善言辞的石头大人却是令她喜欢得紧,他从不会说甜言蜜语,亦从不会说无用的废话,却又出乎意料的心细如尘,即便她无意间提起一句什么话,他都能牵肠挂肚地牢牢记着。

这样的日子看似平淡,实则处处透着温情。

只是,颜安始终有块心病,那便是,从头至尾石头大人都不曾真真切切透露过自己的心意。

广陵仙君总说颜安太过执拗,为了让自家弟子少折腾,他则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你师父我以仙格来担保,那位大人保准喜欢你,你也不看看,他对旁的仙子又是一副怎样的态度,完全都不带正眼瞧的。”

广陵仙君话虽这么说,颜安仍觉心中不踏实,总觉着,自己有必要捅破这层纸。

既然石头大人不肯透露心意,那么,这种话便由她来说。

颜安是个不折不扣的行动派,只要她下定了决心去做一件事,向来都是说做便做。

颜安赶到石头大人的石头宫时,天色已暗了下来。

这还是颜安头一次瞧见沐浴在夜色里的石头宫,可也不知究竟是天色的缘故还是这宫里真发生了什么事,甫一踏入,便嗅到一股子令人不安的血腥味。

她脸色瞬变,步伐亦在嗅到那血腥味的一瞬间加快了。

待她寻到石头大人已是半盏茶的工夫后,颜安所猜没错,血腥味正是从他身上散发出的。

与他相识这么久,颜安还是头一次看到他受伤。

在颜安心中,他的实力并不比自家师父弱。

颜安只觉自己脑子里乱糟糟的,什么也顾不上了,连忙蹲身去搀扶他,颤声问着:“你怎么受伤了?”

最后一个字才打喉咙里溢出,石头大人一直紧闭着的眼,便突然睁开了。

可颜安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的神情,几乎都不足以用可怕来形容,简直……简直可以说是狰狞……

颜安是真被吓坏了,伸出去的那只手半天不敢落在他身上。

她沉默半晌,方才柔柔地问道:“你到底是怎么了?告诉我好吗?”

石头大人的眼神依旧不曾缓和,就这般睁大一双猩红的眼,死死瞪住颜安。

颜安又觉委屈又觉害怕,鸡皮疙瘩就像雨后破土而出的春笋似的,瞬间遍布全身,她又颤声唤了句:“石头……”

余下的话尚未来得及说出口,便听石头大人怒吼一声:“滚!不要靠近我!”

这一下,颜安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不停地往下掉。

可她始终不信,石头大人会这般待她,她仍不死心,又轻声问了句:“你到底是怎么了呀?”

回复颜安的,依旧是那声蕴含怒气的滚。

颜安再也忍不住,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个时候,她只想扑进师父怀里哭诉,却不知哪这么凑巧,师父恰好在会客,她守在门外等了足足两个时辰,都不见师父出来,如此一来,她只得一个人默默回房,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

从前,她还是大梁的长公主时,日日都要端着架子,时刻都得摆出皇家长女的风范来,那时的她也不是不会受委屈,可那时与现在全然不同,再怎么委屈都无人倾诉,那冰冷的宫殿里处处都是眼睛,一刻不停地监视着你,那时的她,一旦委屈了,便会钻进被子里,彻夜不停歇地哭下去。

她已记不清自己究竟有多久没哭过了。

她这一下哭得可真凶呀,眼泪就像绝了堤的洪水,狂涌而来,仿佛未有穷期。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蒙在被子里哭了多久,只知自己哭着哭着便睡了一觉,临近翌日天亮,方才有人来敲她房门。

她迷迷糊糊从**爬起,顶着一双肿成核桃似的眼推开了门。

此时恰逢破晓天明,她家师父逆着光站在晨曦里,浅金色的光晕在他俊逸的脸上,像是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她不知究竟是自己睡得太迷糊出现了幻觉,还怎的,她家师父的神情竟莫名的庄严肃穆。

她的师父从来都是一副吊儿郎当的不正经样,又何曾露出这样的神情。

颜安一时间有点慌,不禁开口问了一句:“师父,您这是怎么了?”

昨晚她可是哭了整整大半宿,一张嘴便觉自己声音像只被人掐住喉咙的濒死公鸭,可真是难听得紧。

换作寻常,她家师父定会半是调侃半是关切地将她训上一顿。

今日的他却是出乎意料的反常,非但没将颜安训上一顿,反倒幽幽叹了口气,意味不明地问了句:“你可还喜欢着那位大人?”

颜安不明白自家师父为何会说这种话,更不知该如何来回答。

她犹自踌躇着,又听师父传来一声叹息:“也怪为师,乖乖徒儿,忘了他吧。”

颜安这下是彻底傻眼了,压根儿闹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她努力睁大了那双核桃眼,定定望着自家师父:“师父,徒儿不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了?”

广陵仙君仍在叹气:“他纵然染上了女娲大人的神泽,终归还是妖。”

颜安不死心,仍在问:“师父,你快告诉我呀,到底发生什么了?”

“你可听过巫妖之争?”

颜安如实摇头,回复她的,是师父的第四声叹息:“天将大乱。”

颜安不知“天将大乱”这四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之后的很多天里,她都再未见过石头大人。

再后来,她又听说他被诸仙合力关入了锁妖塔里。

然后,颜安便生了一场大病,一场使她常年卧床不起的大病。

她不知自己究竟生了什么病,时而清醒又时而昏迷,可即便是清醒的时候,她也常常手脚无力,只能软绵绵地躺在**,甚至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无,偶尔清醒,她便总听师父在自己耳畔叹息。

这样的日子着实令她心生无力,可她一点解决的办法都无。

又是一天清醒日,这次,她终于不再听到师父的叹息,而是听见师父与一个陌生嗓音的对话。

那个陌生嗓音道:“她这是相思疾,心病!”

听闻这话的颜安只想立刻挣扎着爬起来,告诉那人与师父,自己才不是得了什么心病。

可她身上并无一丝力气,手和脚简直都不像是自己的了,直至这时,她方才觉着心慌,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明明她的思绪很清晰,唯有身体,像是被人施法定住了一样,怎么也动不了。

最最可气的是,她家师父还真信了那人的鬼话,竟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她全身软绵,动弹不了,一直躺**等着师父回来。

她一直等啊等啊等,却始终没能等到,最终,只等来一个噩耗。

她的师父私闯锁妖塔,触犯天条而被放逐。

听闻此噩耗的颜安“扑通”一声滚下床,却再无人来扶她。

树倒猢狲散,不过两三日的光景,这曾令无数仙娥仙童心生向往的仙府就成了一块荒凉地,只余颜安一人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她不知自己究竟在原地躺了多久,久到蜘蛛在她睫毛上结了网,久到她在自己身上嗅到了腐朽的气息。

她想,她大抵会是这世上头一个被饿死的神仙,也不知,后世的小仙们将她的尸骨挖掘出时会作何感想。

她本就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又何曾畏惧死,可她好歹也是个仙呀,以这种方式死去,未免也太憋屈,更何况,她还不知师父究竟怎样了,还有那位石头大人,他们都可还好?

现在的她呀,是真的很不好,在被饿死之前,她兴许会被那群饥肠辘辘的老鼠给啃得尸骨无存。

她克制不住地胡思乱想,当她觉得自己真要撑不下去的时候,几乎就要销声匿迹的石头大人再一次出现了。

他一如从前,依旧裹着将整张脸遮至鼻梁的玄色斗篷。

此时的颜安依旧是喜欢着他的,可相比较从前那不掺一丝杂质的喜欢,又增添了一丝怨恨。

是了,彼时的颜安便觉得,他是罪魁祸首,一切都是他害的,若不是因为他,师父又岂会遭人放逐,至今都下落不明。

石头大人却连一句解释的话都不曾说,一来就吐了个亮晶晶的东西塞入她嘴中,二话不说抱着她便走。

颜安并不晓得石头大人往自己嘴里塞了个什么玩意儿,那玩意儿简直就像个活物,才入她口腔便顺着喉咙一路滑进腹部,然后她便很神奇地发现,自己能动且能说话了。

她张了张嘴,试图发出个单音节,那音节兀自在舌尖打着转,尚未溢出嘴,石头大人便说话了,他道:“你这是被人下了毒,再晚些,就会被活活饿死。”

颜安欲说出口的话,又被咽了回去。

千种情绪浮上心间,她静静依靠在石头大人怀里,踌躇半晌都不曾开口说话。

二人又这般沉默不语地对视着,颜安好不容易才攒起了再度开口的力气,却是一开口便忍不住哭出了声:“师父呢?我师父他在哪里?”

石头大人微微垂着眼睫,遮住了眼中翻涌的情绪:“不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个陷阱,我从来就不曾被人关进锁妖塔,我与你皆是诱饵,他们的目的不过是引你师父出来。”

颜安的泪终于止住了,她又问石头大人:“那他们将我师父引出来的目的,又究竟是什么?”

石头大人仍是摇头:“不知道。”

颜安突然丧失了与石头大人说话的兴趣。

那亮晶晶的玩意儿甫一入腹,她便恢复了些许力气。

她就凭借着这零星半点力气,让自己从石头大人的怀抱里挣脱出。

石头大人见她准备转身就走,连忙唤了句:“你要去哪里?”

颜安却兀自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找我师父。”

石头大人也不再接话,只站在原地,神色复杂地望着颜安一点点融入夜色中的背影。

后来的很多年里,颜安一直都在孤身行走,寻找自己的师父,她一个人去过很多很多的地方,性子也越来越像她的师父,而那位石头大人却再一次凭空消失,就像从来都没有来过这世间一样。

颜安所不知的是,在她离开后不久,石头大人就变成了一块真正的石头,这般小小的、凉凉的,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他花了上万年时间才修炼出的内丹入了她的腹替她解毒,失了内丹的他自然就得再变回一块石头。

他不善言辞,亦不想对这件事做过多的解释。

更何况,颜安是那样倔强的姑娘,又岂会允许他这般做。

他知道,自己这般默默无闻地掏出内丹来替人疗伤,简直傻得无可救药。

可颜安那样的姑娘,他又岂舍得她死去。

世间一切有灵之物终究逃不过一个死字,唯独他不同,他生来便是石头,一块死物,既如此,便也不存在死之一说,他的内丹丢了便丢了,大不了再重新修炼出一颗便是。

而颜安,世间仅此一个,没了,便是真没了。

有时候,他也会想,世间怎存在颜安这样的姑娘。

他与广陵仙君算是故交,交情却并没深到哪儿去,真正使他俩熟络起来的,还是那个名唤颜安的姑娘。

广陵仙君素来话痨,却时常自诩孤独剑客,与他把酒言欢醉眼蒙眬的时候,总将一句话挂嘴上,他说:“放眼整个天界,最孤独的人可就是你和我,一个是冷冰冰的石头,一个是孑然一身的剑客。”

也不知究竟是那广陵仙君常常将这话挂嘴上的缘故,还是他真有所感悟,他竟将这醉鬼的酒话给记了下来。

广陵仙君说得倒是在理。

他活的时间再长,也终究是块没有感情、没有感觉的冰冷石头。

让广陵仙君闭嘴不再说这话的,正是那个名唤颜安的姑娘。

不知从何时开始,广陵仙君便不再找他喝酒,即便偶尔抽空来见他,也是时常将颜安这名字挂嘴上。

他从广陵仙君那儿听到的全都是颜安的恶习,可不知打什么时候开始,广陵仙君一提起她便又满脸红光,一刻不停地夸赞着她有多好。

他不明白广陵仙君态度为何转得这般快,头一回对一个姑娘生出兴趣来。

彼时的他尚不知道,一个男子对一个姑娘生出兴趣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颜安是这世间头一个令他觉着活着并不仅仅是乏味的姑娘。

她有时候很吵,有时候很闹,有时候还很傻,可不管是哪种模样的她,映入他眼睛里都是那样生动鲜活有趣,于是,他便想,就这样一直过下去,似乎也不错。

……

他的身体在一点一点变僵硬,他的思绪在一点一点散去,然后,他便成了一块真正的石头,在这样一块荒凉的地上,一动不动地躺了足足五百年。

他忘掉了很多事,失去了从前的记忆,每天都在拼命地修炼,五百年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眼看他就要化成人形,夜空中却突然掉落一个姑娘。

姑娘是那么好看,只可惜,他是一块没有感情没有心,亦没有从前和过去的石头……

足足昏迷了大半个月的颜安终于醒了。

她一睁开眼便看见温泽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

不知为什么,温泽的这双眼睛总令她想起另外一个人,思及此,颜安不禁摇了摇头,她家小石头又岂会是那人?

她摇散了自己繁杂的思绪,用那沙哑如公鸭的喉咙继续调戏着自家徒弟:“你在看什么呢,小石头。”

温泽又是一愣,如实道:“看你眼熟。”

颜安有着一瞬间的错愕,旋即便转移了话题:“小石头,你究竟是怎么将为师救出来的呀?该不会是随手从地上捡的吧?”

某种程度来说,颜安还真是温泽从地上捡回来了,只不过是有目的地捡,而非随手。

当温泽一五一十将事发经过说给颜安听,颜安立马就瞪大了眼睛,满脸不相信:“你怎可能杀得死那守门的梼杌?即便我家师父与那梼杌一战,怕是也有些吃力。”

温泽不再解释,又问颜安,待她养好了伤,又该去哪里。

颜安嘴角绽出笑:“咱们哪儿都不必去了,我能感受到,师父就是被关在了岐山,我要将他救出来。”

“怎么救?”

颜安这次沉默了良久,方才缓缓开口:“不知道呀,大抵得杀光所有守门的凶兽吧。”

温泽听罢,微微颔首:“我来杀。”

半月后,颜安的伤彻底痊愈了。

两人一同上了岐山,温泽一口气不带停歇地解决另外三头凶兽,正欲出剑的颜安简直目瞪口呆,盯着温泽半晌说不出话来。

温泽却毫不停留,一路向前冲,给颜安开辟出一条鲜红的血路,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二人便一同进入了内殿。

颜安那颗因遭到温泽惊吓,而怦怦乱跳的小心脏尚未来得及归位,又猝不及防被殿内的景象给吓了一跳。

这是一座比想象中更为残破的宫殿,殿内躺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巨大石块,乍一看,像是被人毫无章法地胡乱摆了一地,细细端视方才发觉,这些石块的摆放位置实则遵循着一定的规律,分明被人摆放成了一个阵法,而那阵法的最中心位置则是她的师父。

颜安只觉自己心脏部分一阵猛地抽搐,她嘴唇颤了颤,喊出两个字:“师父……”

随着她话音的落下,整座大殿像是活过来了一般,竟在轻轻抖动,她的师父便在这时睁开了眼,静静望着颜安。

这一眼仿佛穿透了时光的洪流,回溯至一千年前,颜安与他的初见。

事已至此,颜安早就明白了,当年的一切皆是阴谋,所谓的天将大乱,所谓的石头大人被关锁妖塔,所谓的相思疾,通通都是假的,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为引广陵仙君驻守在这里。

这里是岐山,曾关押了无数穷凶极恶的邪神,魑魅魍魉横生,无穷无尽的魔物顺着戾气在此繁衍,唯有世间最清正的剑气方才能净化镇压它们。

广陵仙君半晌不说话,神思恍然。

颜安强压住即将涌出的泪,又唤了一声师父。

直至这时,广陵仙君的眼睛方才恢复清明,他嘴角一挑,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不正经样:“哟,这不是我家乖乖徒儿嘛!”

颜安即将说出口的话便这般被堵了回去,她甚至有着一瞬间的恍惚,这便是她那老不正经的师父呀,纵然锁链缠身被关在了这里,仍不曾改变一分一毫。

颜安又盯着自家师父望了半晌,方才定定道:“师父,徒儿要如何才能将您救出?”

“没用的。”广陵仙君缓缓摇了摇头,“这个阵法一旦启动,除非为师死,否则不可能脱身。”

颜安再也没能忍住,泪水顿时汹涌而出。她咬牙切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些人的心怎就这么狠!”

一瞧见颜安哭,广陵仙君便急了,他想伸手去擦拭自家乖乖徒儿的眼泪,双手却被锁链给束缚住,任凭他如何使劲,都无法将手伸出去,颜安的泪水终究还是被温泽擦拭干净。

广陵仙君无奈地叹了口气:“真是个傻徒弟哟,都这么大人了,还动不动就哭鼻子,也不怕遭人嘲笑。”

颜安却不管不顾,任凭眼泪汹涌。

广陵仙君又是一声长叹:“傻丫头,可别瞎想了,你师父我英俊潇洒智勇双全才没这么好骗,起初倒是真信了他们那伙人的邪,到了后头纯属为师自愿。”

颜安听罢,又怔了怔。

广陵仙君却十分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为师活了万把岁,倒是真活得腻歪了,只可惜连累了你。”

颜安再一度哽咽,广陵仙君的目光却悠悠转至了温泽身上:“咦……这位是?”

颜安连忙抹了把眼泪,试图扬起嘴角,想说些好消息给自家师父听:“他是我新收的弟子,您的徒孙。”

广陵仙君神色瞬间变得古怪起来,他瞅瞅温泽,又瞥瞥颜安,露出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来:“本君似乎懂了……”

颜安与温泽兀自一脸蒙逼,不由得同时开口:“懂什么?”

广陵仙君却在这时卖起了关子,笑得一脸不怀好意,叫颜安出去避一避,咬着温泽的耳朵偷偷说了句什么。

颜安虽真听她家师父的话避开了,却不曾走太远,一直躲在附近的石块后面暗中观察,她虽听不清自家师父究竟在对小石头说什么,却没能错过那一瞬间浮现在温泽眼睛里的古怪神色。

颜安甚至都来不及质问自家师父究竟对温泽说了些什么,广陵仙君便摆摆手,将颜安与温泽一并赶了出去。

往后的日子里,温泽倒是一天比一天怪,可不论颜安如何威逼利诱,他都不肯透露一个字。

颜安颓然,对这件事死了心的她开始潜心钻研阵法。

时光于不经意间飞快流逝,转眼又过百年。

这一百年间,颜安便与温泽在岐山定下了居,她每日都会和温泽一同去给师父送酒和好些吃食,坐下与师父聊上大半日,倒也还算惬意。

可她不会让这样的日子一直延续下去。

终于在将那阵法钻研透的第二个年头展开行动。

那日,她如往常一般挽着温泽的手臂去给自家师父送酒喝,甫一打开包裹,她便“呀”了一声:“我忘给师父带下酒菜啦,小石头,你赶紧回去拿。”

这样的事从前也不是没发生过,温泽听罢转身便走。

颜安又笑眯眯端出那壶自己新酿的酒:“师父你快尝尝徒儿新酿的桃花酒,保准您喝过就再也不想喝别的酒啦!”

温泽提着下酒菜回到岐山山顶已是半个时辰后。

他正欲打开岐山结界,整座岐山便开始一阵剧烈震**,地底下似乎还传来几声震耳欲聋的魔物咆哮声。

待他打开结界,回到那座残损的宫殿时,只见颜安端端正正坐在了阵法最中间的位置,而颜安的师父,广陵仙君则安详地闭上了眼睛,静静躺在地上。

素来泰然的温泽终于不淡定了,他几乎是红着眼睛冲了过去。

颜安却兀自绽开一抹璀璨至极的笑,她说:“小石头,可别埋怨我,师父他一个人在此待了五百年也该累了,便由我来替代吧。”

温泽半晌说不出话来,隔了良久,方才问道:“你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颜安眨眨眼:“这很简单呀,我与师父同出一脉,身上所流淌的剑气是一样的,自然就能够替代。至于师父,我在酒里多掺了一味药,他会像死了一样睡上好几年。所以,我不过是让师父假死骗过这阵法,再以自己顶替上。”

她又说:“师父可与我不同,我笨,只能想到这样的法子,所以,可别太牵挂我,我知道,你们一定能想到别的法子,将我救出来,所以,你现在快带师父走吧。”

温泽带走广陵仙君后,偌大的残殿里只余颜安一人和那些石头。颜安突然悠悠叹了一口气,不禁开始自言自语:“才开始便觉孤寂了吗?那么,师父又究竟是如何独自熬过这漫长的五百年呢?”

她这一世以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活着,不论哪一种都活得足够肆意,她一点也不后悔自己替代了师父,若无师父便无如今的她。

不过,她还有一件事隐瞒了温泽和师父,那便是,这世上再也没有能救出她的法子了,除非她的灵力彻底枯竭。

她靠在冰冷的石块上,缓缓勾起了嘴角,她找到了她的师父,找到了她的石头大人,哪怕是在这里被关一辈子,都不会再觉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