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石头大人

他的眼睛既像包罗了万物,又似空无一物,与他对视的时候,颜安只觉自己的魂都要被吸了去。

那块石头长得很普通,普通到丢在街上你看见了,都不会去捡。

于是,他便这般孤零零地独自躺了整整五百年,五百年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周遭的景和人皆在不停地变,唯独他一直躺在这里,从未改变。

他不知自己究竟还要在这里躺上多少年,有时他甚至会心灰意冷地去想,或许,他将一直在这鬼地方躺下去。

直至那一夜,那个流萤漫天、月朗星稀的夜。

这一夜的景虽美,却与从前并无太多差别,唯一使他觉得这一夜不平凡的,是那个如流星一般从天际滑落,并且重重摔落在他身边的姑娘。

哦,他忘了,今夜还有个不寻常之处,那便是蛰伏了整整五百年的他,终于感受自己体内有妖气在流窜,这也就意味着,他终于可以化形,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姑娘尚未坠落之前,他本铆足了劲儿,想在这一夜努力化形,妖力在他体内流淌得可真汹涌啊,仿佛下一刻,他就会炸裂。

他本处于化形的最关键时刻,姑娘那么一砸,他好不容易憋起来的气全给泄了。

他闷闷不乐地继续躺在那里,甚至都想立刻生出手脚来,将那碍事的姑娘暴揍一顿,可他这次的化形失败了,他依旧还是块石头,既没有手也没有脚,甚至都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

一想到这些,他又莫名地觉得悲伤,宛如一块全世界最颓废的石头。

那时候,他以为那姑娘这么一摔,要么就死了,要么就半身不遂的,总之,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而那姑娘却十分出乎他意料地拍拍屁股,一个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在这里躺了整整五百年,再奇特的事都见过不少,可那姑娘的脑回路却是相当不寻常,寻常人摔了一跤从地上爬起了便爬起了,她却闲着没事做,非要在地上到处乱瞟,捡到宝似的“咦”了一声,将一个平平无奇的他从地上捡起,一边揉着摔疼了的屁股,一边自言自语:“这是块什么石头啊?”

他也是万万没想到,那姑娘怎就这么闲得慌,明明都不知道他是块什么石头,偏生还要将他捡走。

缘分大抵也就是这么莫名其妙。

更更令他没想到的是,那姑娘竟还是一名威风凛凛的剑仙,一剑便能削平一座山的那种。

若没记错,剑仙正是凡人修炼而成,讲究的便是勤奋与坚韧。

可那姑娘也真是懒得出奇,勤奋与坚韧什么的通通都与她沾不上半点关系。

他只能在心中默默叹气,想着,懒点也没什么关系,起码不聒噪,不会整日在他耳边没完没了地吵,妨碍他清修。

除却身边多了个算得上是无任何存在感的懒人,他的生活并无任何不同,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继续吸收日月精华,日以继夜地不停修炼着。

今日正是他被那姑娘带走的第十天。

整整十天了,她都一动不动地躺在**,起初,他还以为不过是她懒,懒得起床,懒得动弹,直至今日,他方才觉着,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譬如,她甚至都没喝过水,甚至都没吃过东西。

他虽是块石头,却也晓得,不论是神仙还是妖怪,都是需要进食的。

所以……她是死了吗?

他心中虽有疑惑,却也懒得过分去关注,于他而言,不论生抑或者是死,都是太过寻常的东西。

又过了十天,他终于再度聚起了气,并且都已成功幻化出了四肢,只差一颗头,只差一颗头,他便能成功幻化成人形。

他铆足了劲儿,全程紧绷着神经,生怕有什么闪失,自己又将被打回原形。

在这最紧张的时刻,那名在他看来已经死到不能再死的姑娘却突然睁开了眼睛,并且一个鲤鱼打挺,直突突地从**弹了起来。

于是,本能顺利迈过最后一道坎的他,猝不及防间又被吓得缩回了原形。

倒是那剑仙姑娘两眼亮晶晶地盯着他:“哎呀,原来石头也能成精!”

此时此刻的他已不知该用何种语言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剑仙姑娘却十分宝贝地将他捧在了手里:“小石头,你快说话呀,你真是石头精吗?”

虽然此时的他已经能够开口说话,可他是真不知该如何来回答。

很快,便听那剑仙姑娘又笑嘻嘻地说:“既然你能成精,那么,我便勉为其难收你为徒好了,我呢,名唤颜安,你既然是我徒弟,不如为师给你赐名颜小石!”

他这下是真没法忍了,开口便道:“谁是你徒弟!”

剑仙姑娘颜安的眼睛再一次亮了起来:“当然是你呀。”

他着实不想再和这神神道道的姑娘说话,可也不知究竟是不是那姑娘的胡言乱语戳中了他哪根不得了的神经,他竟就这么大剌剌地被她捧在手中化了形。

颜安这下惊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他却自顾自地跳出颜安掌心,活动着得来不易的手脚。

颜安仍是一副遭了雷劈的傻样,他已整理好衣冠,头也不回地往茅草屋外走。

这下总算是教颜安回过了神来,她连忙上前一步,拽住他的衣服,死皮赖脸地嘟囔着:“哎,你别走呀,我好不容易才捡来个徒弟,若是连你都走了,就又只剩下我一个人啦!”

他虽背对着她,却能从她那轻轻颤着的尾音中听出一丝凄楚来。

他那颗波澜不惊的石头心,无端泛起了阵阵细小的涟漪,一点一点蔓延,随风推入心房里。

他不知此时自己正在走神发着呆,待他意识到自己如今处于何种状态时,颜安已走至他身前,并且,正紧紧牵着他的手,笑得见牙不见眼:“方才我可与你拉钩盖章了,你也没了反悔的机会,总之,从此以后,你可就是我的徒弟,将来不论发生了何事,为师都会罩着你的!”

他着实觉得无奈,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被这么个女流氓给强行收做了徒弟。

从前,他只知女流氓很懒,却怎么都没想到,她竟懒到了何等天怒人怨的地步。

懒得洗衣做饭也罢了,令人绝望的是,他都将饭菜端在了她眼前,她甚至都懒得起床吃一口,依旧像条咸鱼似的瘫在**,非得逼着他撸起袖子,端着碗一口一口地给她喂。

女流氓倒也有不懒的时候,她不懒的时候,最爱干的事便是调戏他。

时而不晓得打哪儿摸来一把折扇,像戏折子里那些纨绔似的挑着他下巴,笑嘻嘻说上一句:“唔,我家徒儿就是好看。”

时而像根小尾巴似的在他身边乱晃,边晃边叽叽喳喳地笑着问着:“颜小石,你怎么都不说话的呀,不说话也行,那你给为师笑一个吧,笑一个为师就原谅你像块石头似的,总闷着不说话。”

对此,他只觉无奈,可他性子温和,又说不出什么重话来,从来都是一脸无奈地任凭她调戏着。

然而那女流氓又岂是这么容易被打发的。

他既不说话,也不理她,那么,女流氓便要发大招了,像只母蚊子似的,一直缠在他身后,不停地重复着同一句话:“颜小石你怎么不说话呀?颜小石你怎么不说话呀?颜小石你怎么……”

他也耐得住磨,任凭女流氓如何在他身后唠叨,他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倒是女流氓率先败下阵来,一脸颓败地问着:“你怎么就不搭理为师呢?是嫌弃颜小石这名字不够威武霸气还是嫌弃为师呀?可为师捡你的时候,你就是这样小小的、凉凉的。”

他依旧静默不语,女流氓托着下巴想了想,才又道:“那给你改个霸气些的名字吧,叫颜大石如何?”

着实憋不住了的他只得叹气道:“其实,我是有名字的。”

“啊?原来你有名字呀!”女流氓登时就变了脸色,叉着腰倒打一耙,“那你怎么不早说呀。”稍作停顿,又道,“快告诉为师,你叫什么?”

“温泽。”

“温泽?”女流氓细细品读着这个名字,在口中嚼了又嚼,复又摇头,一本正经地道,“这个名字也还蛮普通的嘛,不过你既有了自己的名字,那为师我也就不强迫你改名了吧,就只给你取个乳名,叫小石头好了。”

……

温泽自是不想承认这种乳名的,可自那以后,女流氓像是喊上了瘾似的,天天笑嘻嘻地喊着:“小石头,小石头……”

只是,温泽一次都没应过。

有时候温泽也会想,这样的日子似乎也还不错,总比从前一个人孤零零躺在地上看着斗转星移万事变迁来得好。

那个叫颜安的姑娘也真是神奇,时而聒噪,时而安静,时而又很忧郁,一个人静静地躺在草地上,或是倚靠在树上望着天空发呆。

他若是恰好打她身边经过,她立即就会笑弯眼,不依不饶地问他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或是问他:“天为什么是蓝的,云为什么是白的?”

或是又问他:“你觉得当神仙好呢,还是当妖怪好?”

他道:“各有各的好。”

这时候,她便又会弯着眼睛笑:“我也这般觉着,都好,只要自由自在有人陪,哪怕是当块石头都挺好。”

说这话的时候,她声音很轻很轻,连带她的眼神都透露出一种异样的温柔。

她从来都是嬉皮笑脸,一副懒洋洋的模样,相识这么久,温泽还是头一次看到她露出这样的神情。

他不禁愣了愣,一阵银铃般清脆的笑便这般不期然落入了他的耳朵里,然后,他听到了她带着软软笑意的声音:“小石头,你发什么愣呀,手中的果子打哪儿找来的?可是孝敬为师的?”

他尚未来得及回复,手中的果子便被咬了一口,“咔嚓”一声脆响,魔咒一般绕在了他心头。

她含混不清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我们走吧,小石头。”

直至这时,他方才回过神来,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去哪里?”

她依旧笑意盈盈:“不知道呢,可若是到了该去的地方,我大概就会知道了吧。”

那个叫颜安的女流氓总带着他四处游历,可不论哪一次都像是在漫无目的地游走。

时光如指尖的沙,于不经意间飞快流逝,不知不觉间,他竟已跟着颜安在外边晃悠了整整二十年。

这二十年来,他们一同去过的地方数也数不清,好似天上的繁星。

那时候,他以为他会陪着她一直走下去,直至那一日。

他们到了个名唤岐山的地方。

岐山,他也是晓得的,曾是关押穷凶极恶之邪神的牢笼,而今已成了一座空牢,无数魑魅魍魉在此滋生,日夜不停歇地舔食着那些邪神所遗留下的戾气与神泽。

他不知颜安为何会突然来到这里,他也不曾对颜安提过,他是只没有过去的妖,他记得一切,唯独不记得自己从前的经历和身份,只有温泽这个名字挥之不去地在他心间绕啊绕。

岐山并非真只是一座牢笼,实际上它还是人间一处繁华地。

温泽与颜安抵达岐山时,已入了夜。

夜里的岐山才是真真儿繁华,万家灯火与街上琳琅满目的彩灯相交呼应,汇聚成一片灯的海洋,远远望去,犹如银河之光。

颜安心情甚好,她左手一包白糖糕,右手举着刚出炉的热乎烤馕,一步一窜挤入人群里。

他们的日子从来都这般,她笑她闹,他便静静杵在一旁看,她懒她耍无赖,他便只能认命地背起她买下的所有东西,乃至她自己。

他从来都不承认自己是她徒弟,小石头这个滑稽又可笑的名字,他自也是从来都不会去应的。

岐山的夜市散了,不知疲倦的颜安也终于玩累了,摸着吃得圆滚滚的肚皮,毫不客气地趴在了他背上。

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只得认命地背着她走。

其实他很想掐着她肉肉的脸颊说:“你瞧你,胡乱收徒弟,又哪有半点师父的样?”

可他却是忘了,她懒得出奇,一趴在他背上便睡着了。

夜色越来越深,就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他背着她,一步一步,慢悠悠在寂静的街上踱步走,这个时辰的街道上荒无人烟,静到连枝头花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然后,他听到趴在自个背上熟睡的她在睡梦中咂吧咂吧嘴,轻声嘟囔了句什么。

他支起耳朵仔仔细细分辨一番,方才听清,她在说:“哎呀……我要睡觉,别再喊我练剑了……”

听闻此话的他不禁愣了愣,才欲侧过身去看她一眼,便有一串晶莹的泪自她白净的脸庞缓缓滑落,就像微风细雨中摇曳的梨花,夜间划过栀子花的露,说不出的惹人怜。

他盯着她的脸,不由得怔了许久。

翌日清晨,他是在客栈里的雕花大**醒来的。

甫一睁开眼,便有张硕大的宣纸映入他眼帘。

宣纸,是颜安施法飘在他眼前的,故而他一醒来,便瞧见上边龙飞凤舞一大串字:“为师有事出趟远门,徒儿你乖乖在客栈里等着,若实在等不到为师回来,那你就当为师死了,再随随便便收个徒弟,自己玩自己的去吧。”

此时的温泽尚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颜安这种姑娘着实太令人捉摸不透了,过去的二十年里,她也闹过不少恶作剧,可这次,不知怎的,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慌,像是预知到了,有什么不好的事将要发生。

半个时辰后。

距客栈近千里开外的岐山山顶上。

凡人用肉眼所看不到的结界中一阵剧烈震**,镇守此处的上古凶兽梼杌发出一声响彻云霄的咆哮,而那手握长剑的颜安则被梼杌一爪拍在山石上,山石瞬间崩塌,鲜血顿时从伤口中喷涌而出……

温泽抵达结界中时,颜安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鲜血染红了她的衣,宛如一朵朵绽开在雪地上的红莲,道不尽的妖冶诡谲。

此时此刻,梼杌距离颜安仅有不到五米的距离,温泽若是再晚来一步,怕是都要寻不到颜安的尸骨。

原本还在步步逼近的梼杌,看到温泽的一瞬间不禁放缓了步伐,歪着脑袋打量着这个突然降临的不速之客,它尚未判断出这不速之客究竟是不是好捏的软柿子,温泽体内妖力便已运转至掌心,不过须臾,那上古凶兽梼杌就已化作一捧劫灰,被迎面呼啸而来的罡风尽数吹散。

上古有四大凶兽——饕餮、梼杌、混沌、穷奇,不论哪一只都有着超出寻常人想象的可怕力量,别看颜安平日里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实际上放眼整个仙界她都是排得上号的角儿,连她上阵都这般轻易被梼杌伤成这副德行,由此可见那上古凶兽究竟有多凶悍。

幸好颜安此时陷入了昏迷,否则,也不知她看到这一幕时究竟会作何感想。

毕竟,一掌就将上古凶兽梼杌劈成劫灰什么的,未免也太夸张了些。

颜安这次是真的伤得很重,她依旧陷入昏迷中,全然不知自己已然被温泽带回了客栈里。

她这次昏迷了整整十日,每一日温泽都能听到她在梦里不停地喊着两个字,师父。

温泽倒是觉着稀奇,怎么都想不出颜安的师父究竟会是何等模样。

别看颜安如今成了这么一副德性,她的师父来头可不小,曾是仙界四大仙君之首,而她之所以会成为那仙君的徒弟,也真真儿是个玄之又玄的故事。

又有谁能想到,这整日软绵绵像瘫烂泥似的颜安曾是人间的公主,还是身份顶顶尊贵的那位大梁的长公主。

那时的颜安可不是如今这副德行,端的是雍容华贵仪态万千,全然不负端华长公主之盛名。

十七岁那年是颜安生命中的第一个分界点,外忧内患的大梁一夜间覆灭,本为金枝玉叶的她顿时沦为阶下囚,这也就算了,更令人迷醉的是,亲手将她推至这般田地的竟是与她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未婚夫婿。

犹记当时,她那杀千刀的未婚夫婿还在猫哭耗子假慈悲,一口一个“阿颜,我舍不得杀你”。

如此一来,她倒是成了皇室中唯一一个幸存者。

奈何彼时的她性子太过刚烈,思想也远远不及如今活络,一心只想着要殉国。

于是,她便挑了个夜黑风高的夜,独自一人骑着马跑了,至于是该往哪儿跑,她心里其实也不清楚。

她只知她大梁子民傲骨铮铮宁折不屈,国破的那一夜,近十万将士与大梁子民高唱行军战歌,一同坠崖殉国。

从前的她不明白,生而为一国的公主,身上究竟肩负着怎样的责任,那一夜策马狂奔的她仍是不明白,甚至,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做些什么,却有一个声音在她耳中不停地叫嚣,她要去找寻她的将士她的子民,不能这般没骨气地苟活于世。

她已闹不清自己在那一夜究竟跑了多远的路,她只记得,还未跑完一半的路,她那深情的未婚夫婿便连夜跟着追了过来,再然后她便被自己那深情的未婚夫婿一路逼至悬崖边上。

跳崖本就是不愿独留于世的她最终的宿命,可她心中仍有不甘和怨怼。

她明明都要转身跳下去了,是她那深情的未婚夫婿一声又一声的呼唤,拖回了她的思绪。

于是,她便在临跳之时改变了主意。

她一如儿时那般怯怯望着自个的未婚夫婿,软软道了句:“我好害怕,手和脚都要软了,你过来拉我一把好吗?”

就这么短短一瞬间,她脑子里已转过无数个点子。

她想,他若是不上钩主动走过来,她便扑上去,拉着他一同坠落悬崖。

他若是上钩了,她便要换另一种方式,亲手杀了他!

她也是万万没想到,她那机关算尽、不择手段的未婚夫婿竟毫不迟疑地走了过来。

事已至此,她已分不清他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她有着一瞬间的迟疑,再回过神,自己已被他揽入怀中。

这样的感觉既熟悉又令她感到陌生。

明明就是同一个人呀,为何她会觉得这般陌生?

这种异样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是覆在他身上的那层冰冷的铠甲?还是他手中沾染的鲜血?

她不知道,亦不想再去纠结,他们之间终需迎来终结。

然后,她弯唇笑了笑,毫不犹豫地拔出一支点缀在发间的珠钗,直直插入他胸腔。

殷红的血霎时喷涌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则如一只翩跹欲飞的蝶,缓缓张开双臂,跳了下去。

她闭上了眼睛,她听到风声伴随着他破碎的嘶吼声一同灌入自己耳朵里。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在不停地往下落,用不了几瞬,便能化作春泥滋养这块土地。

从前的她明明最是惧高,可她的胸腔却被一股不知名的物体填充得满满当当,那一刹她仿佛什么都不怕。

那一夜,颜安本该坠落悬崖摔成一团烂泥,又岂料到,命运竟会这般安排。

任凭她如何去想,怕是都想不到深渊之下竟有个神仙在洗澡。

如此一来,那神仙倒也是苦逼,澡才洗到一半,头顶之上便有个不明物体在飞速降落,一心只想着要洗澡的神仙才懒得管这么多,只当是天降暗器,头也不抬就将从天而落的颜安劈成了两半,直至颜安“咯嘣”落地的那一瞬,他方才一脸蒙逼地发觉,自己似乎劈到了个不该劈的玩意儿。

可他直到现在才发觉,未免有些太晚,颜安早就死得不能再死,纵然那神仙是实打实的真仙也没法将肉泥变回一个活蹦乱跳的颜安。

话说回来,倒也是颜安命不该绝,即便山底下没有神仙在洗澡,她这么一跳也是必死无疑,偏生就让她给撞上了个有责任有担当,且满心愧疚的好神仙。

于是,一心只想着寻死的颜安就这么心不甘情不愿地被那神仙给救活了。

甚至,那神仙还以花为肌玉为骨替她重新塑了副肉身。

凭心来说,颜安本就生了副不俗的好模样,而今再被那神仙这么一顿折腾,简直美得都要晃花人眼。

寻常姑娘瞧见自己美成了这样,哪还舍得去寻死。

可颜安哪,又岂是那种寻常的姑娘,该寻死时仍需寻死。

彼时的她可谓是事事都顾不上,一心只想着寻死,没事就投个河悬个梁什么的。

那神仙好不容易才将她救活,又岂能看着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死去?

只得日日守在她身侧,生怕一不留神,她就真给挂了。

起先颜安倒是真闹得欢,一天起码得弄出十种死法,一连折腾了近半个月,发觉自己怎么都死不了,索性也就不再折腾了,于是,她又换了种方式继续闹。

日日露出副生无可恋的表情,一动不动地瘫在那里。

即便她不再寻死了,那神仙也受不了她整日像条咸鱼似的瘫着呀,要死不活的,简直比死了还让人看着难受。

那神仙只得换着法子每日去激励她一二三四五六番,乃至后来,为了给予她活下去的勇气,从不收弟子的神仙,竟二话不说便将她收作弟子。

时光一点一点地流淌着。

颜安日以继夜不停地躺在那里装死,她那便宜师父则日日站在她榻前,苦口婆心地教导着,一刻不停地说着,成了仙如何如何妙,活着又是怎样怎样好。

彼时整个仙界都知道,四君之首的广陵仙君收了个弟子,可那弟子神秘得紧,就连广陵仙君仙府之中也鲜有人见过她真容。

故而颜安尚未现身,便成了个传说。

颜安头一次出现在众仙眼前,还是在她莫名其妙成仙又莫名其妙成为广陵仙君弟子后的第三百个年头。

彼时的她死也死不了,躺也躺腻歪了,觉着人生乏味之际就突然开了窍,终于想明白了自己不该再这么作下去。

身为她师父的广陵仙君简直老泪纵横,几乎就要大摆三日流水宴,得亏颜安拼了命地去制止,才令广陵仙君彻底打消这一念头。

广陵仙君可谓是高兴得走路都在飘,心心念念想着,自家乖乖徒弟该在何时现身,才能艳压群芳,一下就被整个仙界的男神仙给惦记上。

颜安开窍的这个时间点倒也是巧,翌日广陵仙君就收到了一封请柬,半月后便是与他齐名的衡水仙君八千岁寿宴。

收到请柬的广陵仙君笑得那叫一个**漾,前来送请柬的仙童不由得一哆嗦,还以为仙君瞧上了自己。

颜安也是真不知广陵仙君哪儿来这么大的热情,往后的半个月里,他日日遣人给颜安送来新衣服和全套的头面首饰,或是明示或是暗示地叫她试穿新衣服,颜安却身在福中不知福,只嫌自家师父折腾。

直至临近衡水仙君寿宴的前一日,广陵仙君方才敲定自家弟子明日将要穿的衣裳,一想到自家那如花似玉的弟子将要在众仙面前惊艳亮相,他便忍不住抿着嘴一路偷笑。

彼时的颜安只知自家师父聒噪且话痨,尚不知晓他的性子究竟有多顽劣。

他给颜安这般打扮可不仅仅是为了让她惊艳亮相,更主要的还是为了去抢衡水仙君与其弟子的风头。

当初广陵仙君将颜安收作弟子也非一时兴起,还得多亏衡水仙君那老不死的日日在他面前炫耀,说自个儿近日收了个多好多好的弟子。

广陵仙君与那衡水仙君可是见面就掐的死对头,两人的岁数加在一起都约等于两万了,偏生凑一起时除了攀比还是攀比,上至自身修为法力,下到池塘里的鱼吃了多少鱼食,后院里的树结了多少果子,事无巨细,样样都要比。

正如广陵仙君所预料,颜安的出场可谓是惊艳全场,甫一出现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一想到颜安这身行头乃是他亲自挑选,乃至颜安这副颠倒众生的皮囊皆由他亲手雕琢,他便觉飘飘然,至于今日宴会上被抢走了风头、胡子都要气歪了的正角儿,他才懒得去管,谁叫对方时不时炫耀自己收了个多了不得的徒弟。

颜安一派淡然地接受着诸仙的目光洗礼,倒是她师父,表面上看着平静,一副宝相端庄的正经样,实则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宴会尚未开始,广陵仙君便忍不住拉着自家乖乖徒儿去与衡水仙君炫耀。

他这人心眼也是坏,好好炫耀自家徒弟也就算了,偏生还要夹枪带棒地去攻击人家弟子长得丑。

颜安与衡水仙君那弟子就这般相顾无言地在一旁杵着,两个老不正经倒是越斗越来劲,旁若无人地叉腰对掐着。

约莫又过了近一盏茶的工夫,那两个老不正经仍无要消停的意思,颜安前些日子瘫习惯了,才站一会儿便觉腰酸背痛,便也懒得去围观自家师父与人骂战,随意找了个借口就溜走了。

颜安只想着要找个地方去休息,也是万万没想到,才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她便遭到了调戏。

彼时的颜安除了懒,还一点都没沾染上自家师父的恶习,遭人调戏了便这样被白白调戏了,完全都不知道该反调戏回去,只会梗着脖子朝那登徒子怒目而视。

然后,她命里的那个英雄就这般不期然地出现了。

英雄的出场方式向来都是与闲杂人等有所区别的。

颜安正梗着脖子与登徒子对视,前一瞬还嚣张不可一世的登徒子下一刻就了,不为别的,只因他裤腰带散开了。

颜安有点蒙,旋即便听到一个美酒陈酿般低醇的嗓音。

“你家师父天天念叨着你,你倒是真如传说中那般无用。”

呃……

劈头盖脸遭人一通嘲讽的颜安更是蒙,她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那说话之人的模样,那人便已消失不见,只余一脸愣怔的颜安与满脸通红的登徒子大眼瞪小眼。

颜安回到席上时,晚宴已开始。

从她孜孜不倦地作了三百年的死就能看出,颜安绝对是个有骨气有气节的姑娘,可这并不代表,她是个经不起一点批评的人。

对于那神秘英雄给予的评价,她是相当服气的,故而颜安才会一回到自己的席上便开始琢磨,要如何与师父说,自己想好好学一门本事。

她纠结了很久都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一五一十将自己今日的遭遇说给师父听,末了,还不忘问上一句:“师父,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

颜安不晓得的是,她不在的时候,她家师父立马就败下了阵,全然死于她这空有一副好皮囊的废材徒弟上。

广陵仙君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答,支支吾吾老半天,愣是说不出一句确切的话来。

颜安往嘴里夹了一块杏仁豆腐,不浅不淡地表示:“说实话。”

听到这话,广陵仙君立马就不淡定了,一拍大腿,几乎是咬牙切齿:“岂止是没用!简直太没用了!”

颜安嘴角抽了抽,突然就叹了一口气:“师父您可别气坏了,徒儿定当好好学习,给您长脸。”

一回想起衡水仙君用来怼自己的话,广陵仙君就觉气得吃不下饭,他一脸颓然地摆了摆手,语气倒是很淡:“不求长脸,但求不丢脸。”

自那以后,颜安才总算有了好好学下去的动力。

给师父长脸一事亦成了贯彻她一生的信念。

也就这时候,她方才知晓,广陵仙君本也是一介凡人,乃是整个天界唯一一个由凡人修成的上仙,且是所有乱七八糟的仙中杀伤力最为强大的剑仙,为承自家师父衣钵,颜安自也在练剑。

出乎广陵仙君意料的是,颜安居然是个剑修天才。

从颜安挥出第一剑开始,广陵仙君便发觉,自己居然捡到了一个宝!

广陵仙君自己本身就是个万年难得一见的剑修天才,颜安的资质可以说是只比他好,不比他差。

知晓此事的广陵仙君那叫一个欣喜若狂,成日笑得见牙不见眼,逢人便说我家弟子如何如何好。

有了他的自卖自夸,不到一个月的工夫,整个天界都知道广陵仙君收了个资质好到逆天的弟子,一时间来府上见颜安的人比见广陵仙君的还多。

颜安可谓是烦不胜烦,偏生还只能一个一个地去见。

某次会完客,颜安本想找自家师父好好谈一谈人生,结果师父没见到,倒是在自家师父书房门口见到了一辆足以闪瞎人眼的奢华车辇。

那车,车身由一整块墨色玄玉雕琢,门窗皆由纯金锻造,车前九条五爪金龙牵引,黑与金交织,低调奢华又显威严。

自打颜安开了窍,经常被她家师父牵出去到处遛,倒也不存在土包子没开眼界这等情况,于是她得出一个结论,那便是这辆车的主人定然非同一般的尊贵。

颜安好歹也曾是个公主,才不会这么没眼力见儿,广陵仙君的书房外既停了辆车辇,便也就说明,他此时正在会见贵客。

得出此结论的颜安只得坐在书房外边等。

时间就这么晃**着过去了,约莫又过了两个时辰,等到天都快暗下来,书房内方才传出一丝动静,随后,一直紧闭着的门便被人推开了。

蹲守在门外的颜安一抬头,恰好对上一双眼。

那是一双颜安用任何言语都形容不出的眼。

好看固然是好看,却又不能单单用美来形容,只消一眼,颜安便觉那人的目光像箭一般穿透了她心底。

她就这么呆呆地站着,甚至连那人的全貌都未能看清,广陵仙君便笑盈盈地走了出来,站在那人身侧。

也就这时候,颜安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人身上裹了件玄色的斗篷,斗篷的立领裁得很高,几乎都已经遮住了他的鼻梁,只露出他那双寒潭般幽深的眸。

颜安仍盯着那人发呆,广陵仙君已然开始笑眯眯地给人做介绍:“来来来,这便是我那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冰雪聪明的弟子颜安。”

自打发现自家弟子是个天才,广陵仙君从来都是这么给人介绍自家弟子的,颜安也就第一次的时候稍有些不适,而后随他怎么夸,她都不觉羞耻,她师父反正就这副德性,今日却不知怎的,甫一听广陵仙君说这话,她便羞耻到想把头埋沙子里。

她师父却毫无察觉,又拍拍她的肩:“乖乖徒儿,快快拜见这位大人。”

颜安蒙蒙地跟着照办。

那人倒是没和颜安寒暄多久,打了个照面便乘着他那能闪瞎眼的车辇走了。

直至九条金龙拉着的玄玉车完全消失在天际,颜安方才抽回心神,与此同时,她又莫名觉着那人的声音有些耳熟,好像在哪儿听过似的。

思及此,颜安连忙开口询问自家师父:“师父,那人是谁呀?”

广陵仙君却在这时候卖起了关子,反问了句:“女娲补天的故事听过没?”

颜安如实点头:“听过。”

“那位大人呀,便是女娲当年补天时所遗留下的五色石,那块五色石本就不是凡物,又有女娲大人神泽的滋养,慢慢就生出了灵识,变成了你现在所看到的那位大人。”

颜安似懂非懂,关注点却在另一件事上:“那么,那位大人究竟是石头仙还是石头精呢?”

广陵仙君听闻立即露出同样迷茫的表情:“这个……还真不知道。”

颜安:“……”

敢情他老人家跟人打了这么久的交道,都还不知人是什么物种。

颜安的修为越来越精,而她师父似乎也与那位大人越走越近。

从前师父夸得最多、赞得最多,挂在嘴上最多的通通都是颜安,可自打师父与那石头大人越走越近了以后,颜安动不动便听自家师父说起那石头大人的事。

起先听上那么一两句倒也还好,可到了后头,师父几乎时时刻刻将那石头大人挂嘴上,到了后来,颜安便对那石头大人越看越觉不顺眼。

某日,当广陵仙君第五次提起石头大人时,颜安终于按捺不住了,醋味十足地道了句:“你这么喜欢那石头大人,索性把人家娶回来给我做师娘算了!”

广陵仙君听罢,二话不说便在颜安脑门上敲了两个栗暴:“呸!呸!呸!你师父我可不是断袖!”

颜安白眼一翻:“那你倒是给我娶个师娘回来呀!如今可就你一个人拖了四大仙君的后腿,连老婆都没有,将来要怎么跟人衡水仙君拼孩子孙子?”

颜安白眼翻破天际:“那孩子呢?”

广陵仙君原本玩世不恭的声音在此刻变得格外温柔:“难道不是乖乖徒儿你吗?”

颜安手中动作一顿,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她心间无声无息地漫开。

她却撇撇嘴,满是嫌弃:“我爹才不会是你这种老不正经。”

由于颜安的修为越来越精,因此上门来与她切磋挑衅的同辈也是越来越多。

修为相当的同辈里,颜安可谓是打遍同级无敌手,她一个又一个地将那些不堪一击的小辈打飞,豪气万丈地抱剑感慨着:“真是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感慨完毕的她一回头,准备往自个院子里走,却见那裹着玄色斗篷的石头大人一声不吭地站在自己身后。

颜安固然再怎么看那石头大人不顺眼,礼数也得做全,心不甘情不愿地行礼,道了声:“拜见大人。”

她本就不情愿朝那石头大人行礼了,那石头大人偏生还要挑她的刺儿。

开口便道她上一剑露出了怎样的破绽,上上剑又露出了怎样的破绽,诸如此类,听得颜安眉头都皱起来了。

颜安很生气,又不能说重话来顶撞人家,道了声谢,就准备抱剑走人,结果也不知她哪根神经搭错了,竟然因为走太急,而导致两腿打岔绊倒了自己。

她心中暗呼一声倒霉,这回可是真想把自己脑袋埋土里了!

就在她以为自己将要摔个四脚朝天之际,竟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个怀抱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颜安一直以来都很排斥的石头大人。

颜安呆愣地靠在石头大人的臂弯里,又一次对上了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既像包罗了万物,又似空无一物,与他对视的时候,颜安只觉自己的魂都要被吸了去。

她不知自己究竟与那石头大人对视了多久,那石头大人亦无要挪开目光的意思,两人就这般僵持不动地立在了原地。

颜安即将要挣脱那双磁石一般的眸子时,广陵仙君又不知打哪儿摸了出来,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石头大人这才将颜安轻轻放下。

石头大人都走了近一个时辰,颜安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广陵仙君突然凑过来,一张大脸顿时横在颜安眼前,好端端一张俊脸愣是被他笑出猥琐的风韵:“乖乖徒儿,你可是瞧上那石头大人了?”

颜安极力否认,摇头似拨浪鼓。

广陵仙君搓着手继续笑:“哎呀呀,你若是瞧上人家了就直说呀,为师替你上门提亲去。”

颜安才懒得搭理这老不正经,广陵仙君依旧觍着脸笑:“乖乖徒儿,你真不喜欢他?”

每当广陵仙君露出这样的神情,必有坏事在肚子里酝酿。

“没什么,没什么。”广陵仙君竭力想憋住笑,嘴角却总忍不住弯起来,“为师只是在想,你若是收了他,那他以后辈分可不就得比为师小。”

颜安整张脸都忍不住抽了抽,狠狠瞪了广陵仙君一眼:“痴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