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葛长春双眼通红,像是在穷途末路的绝境中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癫狂又得意地盯着沈愔:“怎么,没话说了?警官先生,如果你们每次破案都靠耍嘴皮子和撞大运,那我真是要为普通市民的安危捏把汗了。”
他喘了口粗气,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领:“我这次来是想问问有没有我女儿的消息,既然你们一无所获,那我先走了。”
他拉开椅子,作势往门口走去,为了彰显心理上的优势,还刻意吹起荒腔走板的小调。怎料刚一迈步,沈愔平平淡淡的声音立刻如影随形地追来:“项维民已经死了……你就不怕吗?”
葛长春抬起的一条腿登时僵在半空。
“知道项维民是怎么死的吗?”沈愔盯着他的背影,捏着四平八稳的语气,平铺直叙道,“有人将他关在孝安堂的地下室里,然后放了把火,我们发现他时,他正拼命从地下室的铁栅栏里探出胳膊求救……”
葛长春脸上的血色消退得干干净净,仔细观察,会发现他上衣袖口和裤腿在无风自动。
他在难以自抑地战栗。
沈愔紧跟着站起身:“……可惜警方晚到了一步,等把他从火场里扒拉出来时,人已经烧成焦炭,要不是运气好匹配上了DNA,还不知道要在法医室的冷柜里躺多久。”
葛长春蓦地转过身,僵硬的面部肌肉用力抽搐,终于挤出一把色厉内荏的狰狞:“你到底想说什么?”
“项维民只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他们’连他都不放过,何况是背后主谋?”沈愔连讥带讽地勾了下嘴角,“葛总,你就一点没替自己担心过吗?”
葛长春的眼角神经质地狂跳起来。
“葛总是生意场上的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是看家本事,想多给自己留条后路也是人之常情,”沈愔观察着他的表情,不慌不忙的在已经倾斜的天平上加了最后一块砝码,“……一边是西南毒市势力最大的毒枭,另一边是近两年飞快崛起的新生代,你在玄阮和神父之间摇摆不定,也是可以理解的。”
葛长春的表情骤然凝固住,“神父”两个字像一个要命的魔咒,让他所有负隅顽抗的防线顷刻间灰飞烟灭。
“但是很显然,神父并不希望他的合作者是一根首鼠两端的墙头草,”沈愔盯着他的双眼,轻而克制地说,“在他的字典里,没有‘退路’,只有‘叛徒’。”
仿佛一根细针毫不留情地捅进软肋,葛长春听到脑子里“轰”一声,全身血液四散奔流,整个人只剩一个冰冷的空壳杵在原地。
有那么一瞬间,他脸上是全然的空白。
沈愔看了眼丁绍伟,后者会意点头,猛地一拍桌子,“砰”一声把葛长春濒临消散的意识生拉硬拽回皮囊里:“不要以为我们是危言耸听,想想你下落不明生死不知的女儿,她真是‘无故’失踪?赶在这个时间点,你不觉得太巧了吗?这一次是葛欣,下一个是谁?自己好好想想!”
他语速太快,一番话机关枪似的喷出,根本来不及阻止。那一刻,沈愔只能扭头看向葛长春,就见这男人目光微微闪烁了下,像是被谁渡了口活气似的,涣散的目光一点点重新凝聚。
沈愔暗道一声“不好”。
果然,这男人仿佛磕了一管可卡因,重新恢复了理智和镇定。
“什么神父?”他狡黠地看着沈愔,低声道,“不好意思警官先生,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沈愔对上他的目光,在一瞬间做出判断:这男人不是虚张声势,他笃定自若的翻盘是来源于内心深处的某种底气。
会是什么?
市局刑侦支队对葛长春的第二次传讯仍是铩羽而归,好在他们还有四十八小时的时限搜集证据,不算穷途末路。即便如此,回办公室的一路上,丁绍伟的脸色依旧不太好看,整个人就是一团行走的低气压。
“葛长春只有一个女儿,宝贝的不得了,突然下落不明,又赶上项维民的事,他怎么能这么镇定?”丁绍伟自语道,“我看他不像是虚张声势,是真的很镇定,就好像……”
他话音倏顿,沈愔不由看了他一眼:“好像什么?”
丁绍伟抿了抿略有些干涩的唇瓣,犹疑道:“就好像……他非常确定自己女儿不可能落在毒枭手里似的。”
沈愔心头微动,仿佛有什么线索闪电似的划过,然而那一瞬实在太快了,当他凝神专注想要抓住形迹时,那点灵感就如游鱼一样飞快钻入潜意识的深渊,消失不见了。
他只得微微呼出口气,低声道:“葛长春说的没错,光凭陈莎莉的证词没法钉死他,这案子的关键还是要找到确凿的证据。”
丁绍伟若有所思:“比如呢?”
“比如要搬运大批量货物,能动用的交通运输工具很有限,咱们不妨顺着这个思路,试着找到葛长春的关系人。”
丁绍伟被他一语点醒,犹如拨云破雾般,眼睛瞬间亮了。
“从西山市到西南边境,最有效的的运输工具就是货车了,”他说,“我这就联系西山市内的物流公司,看能不能找到突破口。”
他一分钟都等不及,就要化身风一样的男子呼啸卷走,结果刚一抬腿,又被沈愔逮了回来。
“咱们毕竟是刑侦支队,眼下还是要集中精力处理葛欣的案子——罗局方才交代了,让咱们把涉毒案的卷宗整理一下,尽快移交给缉毒支队,”沈愔捏了捏酸涩的眼角,“这几天辛苦你们随时在市局待命,等把人找回来,我请你们……”
“得了吧,”他话没说完,就被丁绍伟轻描淡写地怼回去,“就你那三瓜俩枣的工资,每个月还完房贷还剩多少?行了,等把人逮回来,我请全队去一趟‘君悦空中花园’,对外就说你付的账,别拆穿了啊。”
“君悦空中花园”是西山市最高档的旋转餐厅,环境幽雅,视野开阔,从装潢到价码都散发着幽幽的土豪金光泽,一般人别说请客,就连往里偷瞄一眼都得做好被闪瞎钛合金狗眼的准备。
但是对丁绍伟来说,请全队去那撮一顿就像动动小手指一样容易,理由也很简单——餐厅是他家开的。
沈愔是一位品德高尚的人民警察,但是“品德高尚”和“攒钱养家”并不冲突,尤其他家里现在多了一张嘴,用钱的地方多了不少,能省着点花,谁也不会打肿脸充胖子。
闻言,他拍了拍丁绍伟肩膀,意味深长道:“谢了。”
丁绍伟冲他眨了眨眼,那意思大约是“这种客套话就不用说了,咱俩谁跟谁?”
沈愔回到办公室时,墙壁上的挂钟已经指向十点整。他刚一推门就愣住了,因为看到夏怀真裹着他的风衣外套,蜷缩在沙发内侧,小猫一样睡得香甜。
沈愔:“……”
那一刻,他不知怎么了,心里那层铜墙铁壁毫无预兆地塌陷下去,露出了平时深深掩藏的、不为人知的柔软角落。
他下意识放轻动作,回手带上门,悄无声息地走到近前,拎起外套往上提了提。谁知走近了才发现,这女孩眉头紧皱,额发被冷汗濡湿了一片,微白的嘴唇轻轻哆嗦着,似乎是噩梦缠身,睡得并不安稳。
沈愔忍不住想:她梦到什么了?
他一边竭力克制那股蠢蠢涌动的柔软感情,一边从衣兜里摸出手帕,正想替她擦去额角冷汗,电光火石间,眼前突然闪现过一个纹身图案——盘踞在十字架上的咬尾蛇。
陈聿的话再一次回响在耳畔:“……神父擅长用歪理邪说控制人心,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跟邪教组织一样。他们崇拜的对象是魔女莉莉丝,而象征莉莉丝的图腾是一条咬着自己尾巴的蛇——在宗教文化中,咬尾蛇通常代表循环往复的不死之身。”
刹那间,杀手诡谲的冷笑,陈聿凝重的诉说,死去的郭莉和孙芸身上的十字架与咬尾蛇纹身,走马灯似的天旋地转起来——
随着这些外在的杂音逐渐尘埃落定,一个声音水落石出般响起,从无到有、从低微到分明:看一下,就看一下……如果真的有,你也能早做准备不是?
沈愔狠狠闭了下眼,将发凉的指尖攥在手掌心里,用力之大甚至让手指关节发出一声脆响。
谁也不知道,在那短短的一瞬,沈愔经历了怎样的天人交战,就像人们无从想象一个从小到大品行良好的人第一次做贼时,三观会遭受怎样的暴击。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沈支队终于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拨开夏怀真散落半身的长发,将她衬衫衣领稍稍往下拨拉了下……
然后,他瞳孔急剧凝缩,像是被烧红的针扎了。
在西方宗教神话中,有一种说法是有罪之人下到地狱后,会被罚入硫磺河洗去罪孽。虽然沈愔是坚定不移的无神论者,对这些宗教迷信一贯嗤之以鼻,但是有那么一瞬间,他缘由莫名地想起了这个说法。
——如果神话中的硫磺河真的存在,也不过如此了。
只见夏怀真露出的半边肩膀上布满了大片的伤疤,让人不自觉地联想起粗糙的树皮,或是冰冷的蛇鳞,盘踞在这女孩身上,仿佛带毒的诅咒,扎根在骨血深处,至死也无法摆脱。
又或者,那本就是有罪之人浴火重生的代价,当她伤痕累累地爬出硫磺河,遗忘了血腥罪恶的前尘时,曾经的罪孽同样掩盖在了重重的伤疤之下。
……比如说,那条烙印在灵魂上的咬尾蛇。
沈愔手指神经质地颤缩了下,那一刻他不禁想起多年前的那场游船爆炸案。然而这个下意识的反应惊动了夏怀真,这女孩猛地从沙发上坐起,整个人一瞬间切换至应激状态,脖子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鲜血疯狂涌上头顶,以至于有那么一时片刻,她双眼通红,呼吸不由自主地停顿了。
沈愔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一时在“被现场抓包的心虚”和“发自心底的担忧”之间左右为难了下,良久才试探着伸出一只手:“怎么,我吵醒你了?”
夏怀真盯着他看了好半天,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抓住濒临逃逸的三魂七魄,硬生生塞回主心骨,茫然混沌的眼睛里终于凝聚起一点神采:“没……咳咳,就是做了个梦。”
沈愔和她对视片刻,确定这女孩清醒过来后,起身倒了杯热水给她:“什么梦?能和我说说吗?”
夏怀真不太喜欢跟别人说自己的感受,感觉像是光着身子在街上裸奔,想想就没脸见人。但她对沈愔没有这层心理障碍,可能是因为沈支队总是让她想起某个逝去很久的故人。
也可能只是因为她在沈愔家吃了这么久的软饭,已经没有脸皮可言。
这姑娘捧着热腾腾的茶水杯,仔细回想了一下,有点沙哑地说:“其实……我也记不清梦见了什么,只是觉得有人在追我,于是拼命地跑、拼命地跑。”
沈愔很认真地听着。
“可是不论跑到哪里,脚步声都追着我,我一着急,就醒过来了,”夏怀真揉了揉微微发红的鼻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挺无聊的吧?”
然而沈愔没有笑,他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夏怀真:“……你还记得梦里追逐你的脚步声是怎样的吗?”
夏怀真没想到一向条分缕析的沈支队会对一个无厘头的噩梦刨根究底,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呃……声音很脆,频率不是很快,每一步都很从容,像是……像是女人的高跟鞋敲打在石板路上发出的动静。”
沈愔心头微微一沉。
那个瞬间,他仿佛无端穿越了光阴,回到多年前那个阴暗潮湿又充斥着血腥味的囚笼,伤痕累累的身体被禁锢在刑椅上,连动一动手指头都无比困难。眼睛上蒙着厚实的布条,他看不见,也感觉不到光照,只能调动听觉和嗅觉感知周围的环境。
不知被干渴和黑暗折磨了多久后,他听到一个极细微的动静,像是遥远的黑暗深处,有一扇门悄无声息地开了。脚步声随即响起,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女人尖底的高跟鞋拍打在水泥地上,发出从容而悠然的韵律……
和夏怀真的描述契合得天衣无缝!
一个沈愔一直刻意回避、却终究不得不面对的念头缓缓流过心头,他想:如果她是我猜测的那个人,如果她的遗忘和性情大变不是装的……那么有朝一日,万一她想起了往事,会怎么样?
她会怎么样……我又会怎么样?
理智上,沈愔知道自己应该立刻把这事汇报给组织,再将这枚不定时的人形炸弹隔离起来——或者送进医院做专业鉴定,或者当作诱饵钓出藏身幕后的毒枭,总之不能放任她混迹在人群中。
没有人比沈愔更清楚“黑皇后”的可怕之处,虽然他当时并没把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和西南毒市名声赫赫的女毒枭挂上钩,但是对方的缜密和算无遗策还是让他一想起来就心头发凉。
就在那一刻,望着桌上的奥利奥饼干垂涎欲滴的夏怀真根本想不到,沈支队的手伸进了衣兜里,一条早就编好存在草稿箱里的短信只差一个按键就能发送出去,将这个引而不发的祸根彻底掐灭在萌芽中。
但他犹豫再三,终究没这么做。
不是因为心头那点不知从何而起的微妙悸动,也不是因为这些时日的朝夕相处,只是出于某种毫无来由的直觉——
沈愔相信,即便当年那女孩因为某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缘故,不得不在毒窝中艰难求存,她心里依然藏着一个角落……或者说,藏着一个人。
她对善恶的感知模糊,缺乏正常的共情能力和同理心,毒枭日复一日的灌输洗脑让她形成了自成一格的三观体系,仿佛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保护着她、也囚困着她。她在自己的城堡中加冕为王,对城堡外的疾苦哀嚎置若罔闻,之所以没发展到最后一步,彻底蜕变为毒枭手中无知无觉的屠刀,只是因为她知道,有人在看着她。
那就像开在城堡上的一扇窗,她透过那人的眼睛往外窥探,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一点一滴逆流而上,经了眼,也走了心。
那扇窗让“苏曼卿”守住了自己的灵魂,也给沈愔在近乎绝望的死境中留了一条活路。
如果可以,沈愔希望把夏怀真严严实实地藏起来,就如当初孝安堂里的那场大火,将那些晦暗不明的身世、鬼影幢幢的来路烧得一干二净。
但是沈愔也知道,有些人并不是这么打算的……比方说,一直藏身幕后,就像操纵牵线木偶一样远程遥控警方侦案进程的毒枭。
在外人看来,他堂堂刑侦支队长,放着那九十九条通天的大道不走,偏要将前程和身家性命悬在刀尖上,实属脑子里有坑。只有沈愔自己明白,三年前那通猝然挂断的电话成了一根若即若离的游丝,一端拴着那场缘由不明的爆炸案,另一端却牵扯着一汪不足为外人道的心头血。
除了走钢丝,他别无选择。
派去交通大队的薛耿和去学校查问的于和辉第二天下午才回来,光看表情就知道,两边都是一无所获。
“我查了KTV门口的监控,四月十三日晚上六点半,葛欣和她同学进了KTV。直到第二天早上七点,那帮小丫头片子出了KTV,一个个哈欠连天的,连身边少了个人也没发现。”
薛耿大爷似的往办公桌后一坐,也不嫌弃茶缸里是昨晚泡的隔夜茶,仰脖一口灌进去,用衣袖抹了把嘴。
丁绍伟拍拍许舒荣的肩,在她耳边小声道:“有点眼力见没?还不给薛副队买俩包子去?”
可怜小许警官连轴转了一晚上,好不容易回到市局,没来得及喘口气,又被那屁股比秤砣还沉,自己不动弹、专会使唤人的丁大少爷指派下楼,着急忙慌的买回来两个包子和一杯豆浆。
沈愔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所以,葛欣根本没从KTV里出来过?”
“你看这里,”薛耿劈手夺过包子,一口啃掉小半,发现里面居然是豆沙馅,他就跟喝到加了浇头的咸豆花似的,嫌弃地皱了皱眉,“这帮小丫头刚进KTV时,葛欣曾抬头往上张望,我一开始没留意,倒回去看了几遍才意识到,她是在观察周围的监控摄像头!”
沈愔抱臂靠在办公桌上,不动声色地听他说。
薛耿虽然和这位年纪轻轻的刑侦支队长不对付,谈到案情却是绝对的一丝不苟:“我去KTV实地勘察过,那里有个后门,正对着一条小巷。听在那工作的员工说,那里平时很少有人过去,也没什么摄像头。我在KTV里问了一圈,那天凌晨三点多,有人看到葛欣借口去洗手间,往后门的方向溜去。”
沈愔听懂了他的暗示:“你是说,那女孩故意避开同学,自己一个人从后门离开?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有两个可能,”薛耿直眉楞目地说,“要么,这个葛欣和人约了见面,而这个人的存在是她不想让别人知道的,所以遮遮掩掩,没想到在赴约的路上遭遇意外。”
沈愔面露沉吟:“如果真有这么个人,葛欣大可以随便找个借口溜出去,没必要这么兴师动众……”
“我也是这么想的,”薛耿不冷不热地打断他,“那就只有一个可能:葛欣不是‘无故失踪’,从头到尾,这都是葛长春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这个结论着实有些骇人听闻,不仅许舒荣一双眼珠子差点砸地板上,于和辉和丁绍伟也怔住了。
沈愔不置可否,更没问他这番推论的依据,而是转向于和辉:“葛欣室友怎么说?”
“她室友说,上周六,也就是四月十四号,她们回到学校时已经快九点,进屋才发现葛欣没一起回来,打她手机显示关机。几个丫头片子当时困得睁不开眼,以为葛欣回家了,还抱怨她也不说一声,倒**闷头睡着了。”
于和辉越说越觉得不对劲,脸色渐渐变了,结结巴巴道:“老、老大,这么看,这个葛欣……好像真的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