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都没有选择的余地,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也没有拒绝的权力。

骆慈看到老汉的脊背和牛背一样黝黑变形,两个垂暮的生命将那块顽固的土地犁得哗哗翻动,宛若帆船挤开水上的波浪,不知为何,骆慈心里总觉得有些酸楚。

一进村的时候,骆慈就被那头不断淌泪的老牛拦住了去路,当然拦住他的主要还是老汉,这个第一次见面就给了他一碗水喝的老人。老汉将骆慈拦下来,却什么也没说,只让他在田埂上等着。

耕完半亩地,老汉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气喘如牛,挥汗如雨。端起一碗茶水,咕隆咕隆地灌进嘴里,“老了就是老了,”提起茶壶重新倒满一碗,递向骆慈,“整一碗?”

骆慈摆摆手道,“不了,上次确实很渴,这回还好,水喝多了还得找地方尿尿,多谢了!”

“嗯,有理有据,”老汉将碗收回自己的嘴边又来了个底朝天,放下陶碗,“不知道你对于廖勇的猜疑是不是也一样有理有据?”

骆慈懵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一定是杨青猜到了一些东西告诉了老汉,抿了一下嘴唇,“理能站住脚,据虽不充分,但也有一些。”

“我能看看你的依据吗?”老汉直视骆慈的眼睛说道,“我想知道,你的这些依据值不值得我豁出老脸。”

“可以,”骆慈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老汉,“这张照片便是我的依据之一,”故意拉长了“之一”两字,“应该足够说明一些问题。”

老汉接过照片仔细端详了起来,照片本身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是一张东湖岸边的风景照。可是,当老汉将目光移向照片的右上角的时候,悚然一惊。右上角正是翠柳亭,亭子前面有一个身穿蓝色衣衫的人,正举着一根竹竿伸向湖里,竹竿的另一端则是一个身穿黑衣的人形。

毫无疑问,水里的正是一身黑色运动服的周节;而从岸上举着竹竿那个人的穿着来看,绝非当时和周节见面的孔老五。根据那人的身形和穿着,老汉一眼便认了出来,毕竟在村子里这么多年,花花草草都了如指掌,更何况是村里的人。

老汉一脸萧索地说道,“我确实是老昏了头,一番好意却成了要命的毒药,老得又笨又蠢,是我害死了周节啊。”

骆慈声音低沉地说道,“或许不是您想的那样,事实上,杨青可能猜错了我想要去打探的人。廖勇的嫌疑很明显,但我之所以向他打听那么多关于村长家的事情,并非是想要从廖勇那里确认什么。而是想知道廖勇和村子里的另一个人之间的有无勾连,至于廖勇嘛,等等再说。”

老汉眉头皱成一个“川”字,“除了廖勇,还有谁?”

“您就甭操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骆慈盯着老汉佝偻的身躯,眼里闪过一丝忧虑,“一把岁数了,您就安心休养吧。还有这田地里的活,是时候该让杨青替你干了,累垮了身子不划算呐。”

“嗨,”老汉拍拍胸脯说道,“一天是农民,就得下地一天。我的身子骨我自己清楚,再干个几年不成问题。说起杨青,我要嘱咐你两句,以后我走了,有些事还希望你不要扯上他,杨青的脑子不如你,做事也欠火候。如果脑筋一时转不过来,很容易行差踏错。”

骆慈放在裤缝的手不自觉地捏搓两下裤子,“老爷子,您为什么会觉得我将来会给杨青带去麻烦呢?”

“你很聪明,”老汉仰头盯着天空说道,“关键就在于你太聪明,智慧过高有时候并非是好事,反而十分危险。我听杨青那小子提起过你喜欢画一种亦狼亦羊的图案,很有趣嘛。你现在善良得如同这坡地上嚼着青草的羊,聪明是好事,但是,你见过吃肉的羊吗?”

“我只是以狼和羊来象征善恶而已,”骆慈脑中立刻浮现出一只绵羊张开血盆大口的场景,打了一个寒颤,“羊怎么可能吃肉?”

“怎么没有,我以前就见过。那我就给你讲一个关于狼和羊的故事吧,”老汉眼神有些迷离起来,“大概是40多年前,也许更久一些,老了记不大清,我当时并没有在橘子村耕地,而是和朋友一起在一片草原上养了几百头羊。每天的生活单调而快乐,将羊赶到一片草地上,我和他就回到帐篷里喝酒聊天.....”

“可是,好景不长。要知道万事万物都是相生相克的,羊最大的克星就是草原上神出鬼没的野狼。隔三岔五地来羊群肆虐一番,令我们大为头痛。我和朋友又都手无寸铁,遇到野狼出没,自己都吓得快尿裤子了,更别说赶走野狼或者杀死野狼。”

“那也不能一直干看着吧,”骆慈皱眉道,“你们可以养一头藏獒,我听说那玩意可以克制野狼。”

“我也是这样向我朋友提议的,”老汉摇摇头说道,“可是,我朋友说驯养藏獒不是短时间就能成功的,他有一个更加快速绝妙的办法。”

骆慈疑惑道,“什么办法?”

“提前估算出下次狼出现的日子,他从羊群中选了一头最为肥美的羊,”老汉脸色忽然阴沉下去,“然后给那头羊灌下最为猛烈的毒药,等到狼来了的时候,将其他的羊藏起来,只留下那头浑身是毒的羊.....”

骆慈瞪大眼睛,“这手段太过极端了一些吧.....”

“那有什么,”老汉目光冷冷地说道,“照我朋友的说法,杀一头羊而活百头羊,死去的那头羊死得其所,是功德无量的事情。”

骆慈喉结上下蠕动一下,“后来呢?”

老汉冷笑道,“后来整片草原上的狼都被我们毒死了,”嘴里发出“嗬嗬”的笑声,“草原上从此一颗狼粪也找不到。”

骆慈摸着下巴说道,“我猜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否则您也不会再回到橘子村,真要一帆风顺的话,您现在应该还在草原上放羊。”

“一点没错,”老汉赞许地看向骆慈,“要不说你的脑子比杨青那小子好使呢,杨青在听到这里的时候,就一脸无趣地走开了,认为这就是结局了。故事当然还有后半段,你想听吗?”

骆慈舔了一下嘴唇,尽管他已经从先前老汉说的话猜出了一些事情,还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老汉怪笑一声,“我先前就说过,任何事物都是相生相克的,这其实是老天爷设计的完美平衡点,每样东西都有自己的天敌,狼吃羊,羊吃草,天理如此。可是那片草原上却不一样,因为平衡点已经被我们打破了,可恶的恶狼已经被我们杀光了。”

“一开始,还没什么,因为草原上的草足够多,羊怎么吃也吃不完。”老汉一脸痛苦地说道,“可是,羊在食物充足,又没有野狼威胁的时候,生的羊崽子也越来越多。羊群快速地扩大,我和朋友当时还在窃喜,能卖不少钱,发财了呢。可是,后来事情发生了让我怎么也料想不到的变化,草原上的草终究还是被羊啃得干干净净。”

“那时节正好赶上雨季,暴雨接连下了好几天,我和朋友根本无法转移羊群。有一天早上我走出帐篷查看羊群状况的时候,你猜我看见了什么,”老头声音嘶哑道,“一头公羊正张嘴死死地咬着一头羊崽子的脖子!我他娘差点以为自己眼花看错,还叫喊着狼来了!”

骆慈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果然如自己猜测那般,一字一顿地说道,“再后来呢,您是怎么做的?”

“哈哈哈,”老汉惨然笑道,“当然是一斧头劈死了那头公羊,谁吃羊,谁就是狼!是狼,就是恶,那就该宰掉!”

“不,”骆慈呆呆地说道,“我是问再之后的事情......那几百头羊.....”

“再之后,”老汉垂下脑袋,面沉似水,“我和我朋友在那片草原上就扮演起了狼这个角色.....”歪着脑袋看向骆慈,“小子,你说奇妙不奇妙,我和我朋友原本是出于保护羊群的好意,杀光了草原上所有的狼。可是,最后我们又不得不变成狼,真是因果循环啊。”

骆慈似乎从老汉的话里听出了别的什么意思,头皮一阵发麻,往后退了两步,脚一下脱离田埂,顿时失去重心,一屁股跌坐在另一块田地里。

老汉深深地剜了骆慈一眼,“别跟杨青的那小子说我跟你把这个故事完完整整讲完了,到时候他肯定要缠着我也给他再讲一遍。你知道有些故事可以讲给某些人听,有些故事又不能讲给某些人听。我还想耳根子清净几天,好好地看着杨青这小子高中毕业,希望你可别像个大喇叭一样宣扬出去才好。”

骆慈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面色苍白地说道,“您放心,我目前根本顾不上这些,我只想找出杀害周节的凶手,将真凶绳之于法。”

“回去吧,”老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橘子村的事自然由橘子村的人来解决,好歹我也是曾经的村长。后面的事情我来帮你查清楚,既然你觉得廖勇有问题,我直接去找他就好,另外一个人干了什么,到时候也一清二楚。没有必要绕来绕去的,过几天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