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五分钟后,三人来到了蓝郡大饭店,据司机介绍,这里可以吃到蓝郡的特产。蓝郡大饭店的门口有两名荷枪实弹的宪兵把守,他们见三人拾级而上迈向门口,便把他们拦下,操着蓝语问秦依凝:“这个男的是谁?”

秦依凝一怔,立刻意识到陈威又没有抹美蓝霜,她和徐小萱则抹了,宪兵一定是认为陈威在勾搭本郡女子,连忙解释道:“安空调的师傅,我们请他来吃饭的。”

宪兵不怀好意地打量着陈威,对秦依凝说:“我们这里不让外郡人进,麻烦你让他离开。”

陈威尽管听不懂蓝语,可他已经猜到了大概,于是扯了扯秦依凝的袖子,说:“咱走吧,不让进就算了,换一家餐厅吧!”

秦依凝和徐小萱都感到很惊讶,一向争强好胜的陈威怎么突然之间变得委曲求全了呢?莫非是错杀狄狄巴图使他性情大变?

正当秦依凝犹豫着,这时,一群人推开饭店的金框玻璃门,从饭店鱼贯而出,其中一个人看见了陈威,于是示意同伴们先走,然后向他们走来,问宪兵:“怎么回事儿?”

陈威认出了他,是穆彪东!

宪兵低声向穆彪东解释着。穆彪东板起脸,环视着三人,只见他西装革履,背着手,显得很有威严,听完宪兵的解释,他冷冷地说道:“让他们进来。”

出人意料的是,两名高大的宪兵立刻让出一条过道,垂下头,对陈威不再阻挠。陈威与穆彪东四目相对,后者朝他点点头,转身迈向门口,陈威还未反应过来,秦依凝便说:“他让你进去,快走吧。”

三人跟着穆彪东进了饭店,只见饭店门口摆着一尊红木制的神龛,神龛上写有蚯蚓似的蓝文,里边的神像是一个虬髯大汉,黑发蓝脸,身材壮实,身穿猎装,左手牵着雪豹,右手拿着酒壶,神情肃杀。不出意外,他就是传说中的蓝神塔吕德。

神龛后面是一张高大的屏风,穆彪东也没有开腔,兀自绕过屏风,三人心领神会,跟上去,一座楼梯赫然呈现在眼前,楼梯由花岗岩铺就,右侧的石头墙壁绘有壁画,橙色的光束从头顶倾泻而下,恰到好处地中和了阴冷的气息。穆彪东站在两级台阶上,转身对三人说:“上来。”

楼梯很窄,很陡,仅容一人通行,陈威让两个女人先上,自己跟在秦依凝的后面,他盯着她的腿在紧身裤的束缚下呈现出优美的轮廓,轻盈的步伐交替,掀起阵阵香风,一股羞愧不禁涌上心头。还好穆彪东上到二楼便不再往上了,只见这一层全是包间,分布在过道的两侧,一名服务员走过来,把四人领到位于走廊尽头的最后一个房间,之后便告辞了。期间,两个女人谁也没有发问,因为她们隐约察觉到穆彪东似乎是这次行动的知情人。

陈威最后一个进房,等他把门关上,穆彪东手扶座椅靠背,操着大西语对他说:“那天晚上过后,我一直很担心你,四处打听你的消息,没想到这么巧,今天在这里遇见了……这两位是?”说着转向秦依凝和徐小萱。

“嗯……两个朋友。”陈威答道。

“朋友?”穆彪东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两个女人。

秦依凝感受到了他目光中的敌意,但凡是一个蓝人,都会对本郡女子与外郡男子在一起的现象嗤之以鼻,于是解释道:“我们都是大西人,请别误会,只是抹了美蓝霜而已。”

穆彪东见她和徐小萱的五官委实不像本郡人,大西语又讲得流利,于是放心地点点头,转向陈威,说:“还没吃饭吧?先点菜吧!”

陈威略一颔首,转向两个女人,介绍道:“这位是穆彪东警官。”秦依凝恍然大悟,陈威趁机对穆彪东说:“她也是警察。”

穆彪东机敏地扫了秦依凝一眼,伸出掌心,秦依凝很识趣地跟他击了个掌,穆彪东问陈威:“莫非是她介绍你来找我的?”

“是的。”陈威说着拉开椅子让他坐下。

四人就坐后,穆彪东把双手放在圆桌上,问陈威:“你告诉我,你们究竟是来干啥的?”

三人彼此交换着眼神,最后由秦依凝回答:“噢,我们是来这里帮他寻找杀害父母的凶手的。”

穆彪东轻哼一声,脸上浮起不屑,“这恐怕不是主要原因吧?诶,我好像在电视上见过你……”他歪着头,做出冥想状,忽然,猛一拍桌子,问:“对了——你是叫秦——依——凝吗?”

秦依凝含笑点头:“是的。”

“啊……幸会幸会!”穆彪东露出笑容,“虽然我退休了,可还是会关心警界的事。这个圈子就这么大,出名的也没几个,我刚刚怎么就没认出来呢?”

秦依凝嫣然一笑。

“怎么,你俩认识?”穆彪东接着问。

陈威和秦依凝彼此看了一眼,齐齐点头,陈威余光所见,徐小萱噘起了嘴,看上去有些不快。

“是这样的,那起案子后来我去打听了一下,老板娘叫米娅,现在在河东经营一家鞋店,”穆彪东自觉地把话题扯到陈威关心的问题上,“你可以去找她。但是——”

“我已经去找过了。”陈威打断他。

“噢?”穆彪东挑起稀疏的眉毛,双瞳放出恐惧的目光,似乎担心他已经将对方杀害。

陈威板直起腰板,把他如何找到李和平,如何从鞋店逃脱以及在仓库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穆彪东,穆彪东听后反应不大,仿佛早已猜到了结果,只见他忖道:“我估计米娅已经不在鞋店了……”

“什么?”陈威一惊,显然没有料到仇人竟会先行一步。

穆彪东朝他投去阴森森的目光,“你知道她背后的势力是谁么?”

“蓝葵。”陈威不假思索地答道。

穆彪东点点头,“看来你对蓝郡已经有比较深入的了解了。我刚刚在和一帮退休同事聚会,他们都反应近来蓝葵有些猖獗。你知道这是一个什么组织吗?”

“不太了解。”

穆彪东摆正坐姿,“‘蓝葵’在我们当地指蓝教的信徒,翻译到你们那边,就是‘善良的人’,因为蓝教本身就是提倡和平的。可以说,百分之九十的蓝人都是蓝葵。不过,总有一些人打着宗教的旗号在干一些非法的勾当,比如烧、杀、抢、掠……”说着顿了顿,用严峻的目光环视众人,“蓝郡很穷,真的很穷,尤其是上世纪末,很多蓝人连饭都吃不起。你们来这里应该能发现,这里是高原,寸草不生,不适合种地。人们养不活自己,为了不饿肚子,只能选择外出务工。可我们蓝人的皮肤跟你们外郡人不一样,只要一离开高原,就适应不了别的地方的气候,皮肤就会起褶,弄得跟老太太一样,所以到最后那些人都回来了。回来了怎么办呢?除了放牧,那只有到教堂去做礼拜了,因为大西洲每年都会给蓝郡拨救济款,这笔款项由郡长保管,根据每个郡民所做的礼拜数发放。是不是很荒唐?呵,事实就是如此。

“渐渐的,这里的人养成了好吃懒做的习性,加上蓝郡气候寒冷,没有人喜欢在草原上放牧,大多数人都选择躲在教堂里念经、做礼拜,说不好听的,就是混吃等死。你们真以为给蓝神朝拜他就会让你飞黄腾达吗?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人一懒就容易心生邪念,有些教众把救济款拿来买酒喝,喝醉了就上街闹事,到商店里抢东西,如果老板反抗,那他们下次就带人来砸他的店。我说实话——”他的目光透着异样,“你们大西人比我们蓝人要勤劳得多了!”

“为什么?”陈威感到不解。

穆彪东用略带赞赏的目光端详着他,“以前我们这里有很多做生意的大西人,他们把货物从大西郡运过来卖,利润相当可观。可是后来那帮教众经常去抢他们的东西,当地郡警又不管——哎,说起这事儿我就来气!”他忽然懊恼地啐了一口,“先不说这些!由于警方的姑息,教众变本加厉,只要见到外郡人就抢——还不光是你们大西人,红人、北芬人他们都去抢(大西洲的另外两个郡,与大西郡、蓝郡组成大西洲),逐渐的,外郡人都跑了,不敢来这里做生意了,蓝郡也越来越穷。你们说,这不是作是什么?诶,我之前听你提到那个卖奶茶的大西人,他是叫‘李和平’吗?”穆彪东问陈威。

“对。”陈威点点头。

穆彪东站了起来,原地扭着腰,不紧不慢地说道:“他是在蓝郡呆得最久的大西人,你父母那件事他应该知道。”

陈威的双眼立刻放出精光。

穆彪东冲他点点头,接着说:“米娅的旅馆还没开的时候他就在旁边摆摊,后来旅馆拆了,他还没走,你说他难道不知情吗?”

“啪”的一声,陈威拍案而起,把三人都吓了一跳,他说:“我就想知道是谁动的手,是谁害死了我父母!警官,求求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吧!”

穆彪东盯着他的眼睛,停止了扭腰,平静地说道:“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当着这两位女士的面,我向你保证。你去找李和平吧,他才是解开这些谜团的关键。”

“可是——”

穆彪东伸手制止他,正色道:“我想我的义务已经尽到了,我该走了。不要跟任何人说你们见过我,不然都咱们都会有麻烦。就这样,你们赶紧点菜吧,我先走一步。”说着也不等三人同意便匆匆地离开座位,推门出去了。

伦娜站在教堂后头,穿着最不起眼的深色衣服,注视着人群陆续走进教堂,有手持贝雷帽的农夫,有缠头巾的老妇人,还有打扮时髦、故意面露无聊的年轻人,他们会朝她投来轻佻的一瞥。祭坛前是一方小小的白色棺材,滚上金边后非常难看。一个中年妇女在走道上摇摇晃晃,双肩颤抖,她丈夫搀扶着她。两名昏昏欲睡的宪兵一前一后地把守着教堂的前后门,不耐烦地注视着葬礼的进行。

教堂很大,冷冰冰的,很笨拙——半抽象风格的蓝神神龛屹立在中央,回声缓缓爬上倾斜的混凝土天花板,显得阴郁而空灵。教堂里寒风阵阵,烛光闪烁,空气潮湿,弥漫着薰香和花朵凋败后的味道。

伦娜有点头重脚轻,因为忘了吃早餐,也因为眼前的这一幕让她感觉似曾相识。她花了一会儿工夫才明白是为什么:她二十二岁以前都在这里做弥撒,而且很可能坐在其中一排廉价木头长椅上,出席她祖父和祖母的追悼会,尽管那时她还小,可同样的,还是会有男孩子不停地朝她张望,每每这时,她的内心便一阵窃喜。

她找了一张靠后的长椅坐下,注视着前方。神父很年轻,神情庄严,正吃力地用他有限的神学词藻应付这个艰难的大场面;穿着校服的小女孩肩并着肩,共用乐谱哼唱着圣歌。圣歌原本是要安慰人的,但她们声音太弱,犹疑不定,有几个还一直唱破音:“不要畏惧,我会时时在你前方。来吧,跟随我……”

胡燕领完圣餐往回走,一眼便瞅见伦娜给她留了个座,于是快步走到她身边坐下,把手中的红酒分给她一杯,道:“可怜的人……”

伦娜注意到她母亲披散着头发,棕色的眼睛有些暗淡,光洁的皮肤反射着昏暗的烛光,一袭黑衣,尽管年华不再,可身上却散发着端庄典雅的气息。话音未落,原先那名中年妇女“扑通”一声趴到棺材上,放声大哭,伦娜操着蓝语低声问胡燕:“她的什么人去世了?”

胡燕侧过脸,用有些惊惶的眼神瞅了她一眼,说:“她女儿。”

伦娜感到头皮一麻,将整个身子转向她母亲,问:“这是咋回事儿?”

胡燕的神情定格了几秒,仿佛在揣测是否应该把真相告诉她,最后,她阴沉地说道:“她的女儿和同学一起到小松沟游玩,结果被蜥蜴咬了,警方开枪杀死了她……”

头顶的烛光一摇,在胡燕的眼袋下方投下一块阴影,伦娜只觉胃部一阵翻搅,像是活吞了一块石头。“被蜥蜴咬了?妈,难道蜥蜴有毒吗?”伦娜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问道。

胡燕盯着女儿又大又蓝的眼睛,点点头,四处张望一番,悄声道:“现在都只是谣传,你爸是这么跟我说的——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她忽然恫吓道。

伦娜脸色一变,问:“她是不是被咬了以后变得跟僵尸一样了?昨天堂哥跟我说了,他开车的时候也遇到一个这样的人!”

“胡说!”胡燕凛然道,“那家伙一天到晚不干正事,专整这些玩意儿吓唬人!我早就告诉你不要成天跟他厮混,那小子满脑子鬼主意,哼,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你难道没有看出来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娜娜,我劝你早早找个人嫁了吧,生儿育女,赶紧稳定下来,反正你也快到年龄了,也好省去妈的一件心事,不要再成天胡闹了。”胡燕一听伦娜提起艾德,便一肚子火,不禁数落起他来。在她眼里,艾德游手好闲、人品不端,她生怕艾德打她女儿的主意,堂兄妹之间结为连理,这样不仅败坏门风,伦娜后半生也被他糟蹋了。

伦娜还是喜欢艾德的,听母亲又说起堂哥的不是,她生气了,撇撇嘴,说:“才不是呢,妈,你可别瞎说!”说着把长发一拨,撇过头去,不去看她母亲。

胡燕正欲斥责,这时,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欺近伦娜的身旁,胡燕定睛一看,是艾德,心里一阵不悦,心想这小子一定是从他叔父那里得知了伦娜来教堂的消息,所以赶过来了,伦娜还有几天就到出嫁的年龄了,这家伙莫不是来提亲的吧?

艾德笑嘻嘻地冲胡燕问了个好,胡燕僵硬地点点头,伦娜面色一红,往母亲的身体一靠,给他腾了个座,艾德慢腾腾地坐下,指着前方,说:“听说这妇女的女儿被郡警开枪打死了,叔父正为这事儿焦头烂额;蓝郡现在乱得很,前阵子那事儿还没平息,现在又冒出来一桩。我不知道你们收到风声没有……”他用探询而洋洋得意的目光打量着母女二人,丝毫不去理会胡燕脸上冰冷的神情。

“什么呀?”伦娜柔声问他。

“我朋友告诉我,蓝郡有人变成了沙民。你知道‘沙民’是啥吗?”他歪着脑袋,从前向后注视着伦娜。

伦娜摇摇头。

“沙民就是传说中的僵尸。”

一阵恐惧悄悄爬上母女二人的脸,尽管胡燕极力表现出不屑,可抖动的双唇却出卖了她。艾德观察到了她的反应,付之一笑,说:“是真的,婶婶,所以我劝伦娜晚上最好不要外出。据说沙民会咬人,被咬的人也会变成沙民。而且,你们知道吗……”他忽然压低嗓门,瞳孔骤然增大,“一旦跟沙民有身体上的接触,那它皮肤上的汗液就会钻进你的毛孔,你同样会变成沙民,就跟传染病一样。就像这样——”他突然握住伦娜的小手,用劲一捏,伦娜吓得身子一怔,艾德缓缓地把手松开,笑道:“不要怕,我不是沙民!”

伦娜涨红了脸,胡燕却忍无可忍,板起脸,厉声对艾德说:“别碰她,我真担心你会把她传染呢!话说,你今天不用干活吗?”胡燕的语气透着讥讽,因为她知道艾德一天到晚无所事事,除了来教堂混救济款,就是跟他的狐朋狗友从事一些龌龊的勾当,因而故意激他。

艾德收敛了笑容,有些生硬地答道:“不用。”

“那你这日子过得挺逍遥啊,往教堂里一坐,五十块钱就到手了,这钱多好挣!呵呵,艾德,以后你干脆在这里安家得了。”

都说女人尖酸起来所向披靡,艾德被她这么一说不禁脸颊发烫,这时,伦娜冲他使了个眼色,他心领神会,没好气地对胡燕说:“婶婶,我还有点儿事,得先走了。这葬礼看的也晦气,我得出去透透风,把这晦气散一散!”说罢站起身,恼怒地拨开人群,快步离开了。

伦娜对母亲一肚子怨恨,可她熟谙母亲的脾气,一旦母亲撒起泼来,那任何人都逃不过她的谩骂;更何况置身于这样一个公众场合,伦娜真怕母亲让她颜面尽失。无奈,她叹了口气,仰头把红酒灌进嘴里,好让酒精驱散她的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