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嘉午在回Y20的磁悬梭上,关闭了手机。

一个半小时的路程,她想和全世界断线,把自己从连日来的紧张和焦虑中释放出来。她随身的行李里带了一本书,纸质书,书名叫作《消失中的人类》,作者的名字叫:婴宁。

磁悬梭以每小时五百多公里的速度平稳飞驰着,穿越连接Y20和T30之间的大片无人工厂。

从前,连接城市和城市的,是广阔的农田和乡村。农作物生产全面工业化之后,粮食和蔬菜的种植都不再需要土地,每平方米厂房的产出是每平方米土地产出的千倍。大片的土地被改造成智能工厂,由安装了人工智能程序的设备管理从生产、储存、销售、运输,甚至到结算的所有环节。大部分厂区实现了无人化。

此时,嘉午所乘坐的磁悬梭就在飞速穿越这广漠的“无人区”。

车上的旅客大多在使用电子产品工作或解闷,手机、平板电脑,以及迷你液晶电视,像嘉午这样捧着一本纸质书的,实属稀罕。

嘉午是纸质书爱好者,不仅如此,她还经营着一家书店。学丽是她的合伙人,也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闺蜜。不过确切地说,学丽更像是她的投资人。她们是一个出钱、一个出力的关系。学丽有闲钱,但投资渠道有限,便买了个商铺。而嘉午向来喜欢书,也懂书,故此学丽做幕后老板,由嘉午打理店铺。她们的书店名叫:慧文小栈。

慧文小栈除了卖书,也卖鲜花、咖啡和工艺品。事实上,盈利主要来自于鲜花、咖啡和工艺品。现如今,阅读纸质书,实属小众爱好。

说起来,嘉午也算认识手中这本书的作者,婴宁。

慧文小栈建了一个网络读书论坛,也建了迅聊群,汇聚了一些书店常客、会员和纸质书爱好者,以及某些活跃的作家和写手,嘉午则是那个聊天群的群主。

在嘉午的想象里,以写科幻小说见长的婴宁是个才貌双全的女作家。婴宁是她的笔名,嘉午并不知道她的真名叫什么。事实上,嘉午从来没有见过婴宁本人,只与她在网上用文字交流过。

婴宁写的故事,情节精彩,文笔斐然,充满哲思。婴宁这些年的作品,主题大多关于科技高速发展之后的人文反思。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这位女作家个性鲜明,表述大胆,还带有一丝的反叛气息,她的文字常常令嘉午不忍释卷。

比如这本《消失中的人类》,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人工智能控制世界后,机器人和AI代替人们工作,使得失业率快速上升,最终99%的人类面临失业。人类在充足的物质生活中,渐渐被空虚、无聊和意义的丧失所折磨,生活堕落,生育率下降,自杀率飙升,最终导致人类数量急剧减少,从这个地球上渐渐消亡。

婴宁在书中写道:

……

人越来越不被需要了,这种趋势从三十年前就开始了,当智能手机开始出现的时候,每个人都被困在手机里了,这使得人们越来越难以处理现实中与他人的关系,每个人都不再需要其他人了。

……

人的不被需要还体现在工作中。资本需要更高效的AI来工作,而不是情绪不稳定的“人类打工者”。

人类员工的维护成本高昂,他们还容易产生负面情绪,动不动闹罢工,闹自杀,抗议游行。资本的目的只在利润,所以一定会放弃这些人,转而选择更经济、稳定、高效的人工智能。

……

甚至恋爱也是。你会不会更喜欢一个事事与你合拍的AI呢?它能照顾到你所有的情绪需求,并对你毫无指摘,简直是完美的恋人。

……

一定有觉醒者和反叛者,远离电子依赖症的保守派,但他们的发声犹如螳臂当车,只会成为历史车轮下的砂砾。

……

砸机器也没用。当今的科技革命很像十八十九世纪的工业革命。当时,被纺织机取代的失业工人曾发起卢德运动,冲到工厂砸毁机器以示抗议。然而,两百多年后的现在,纺织工人这个群体早已经不见了。可以预见,未来几十年,将有更多的职业被淘汰。人工智能将蚕食几乎所有意义上的人类工作。现在已经开始了:工厂里,流水线早已实现了无人监管;餐厅里,无人送餐;超市里,无人结账;物流公司,无人机送快递和外卖;小区智能化后,保安也会失业;满大街的电子眼,警察的数量急剧减少……

……

当人们发现,AI可以写得更快、算得更准,当机器可以作出更美妙的歌曲,写出更深刻的文章,甚至成为更好的总统,那不仅是99%的人类面临失业的问题了,而是这个地球根本就不再需要人类了……

……

即便还有人类存在,那也将成为AI的傀儡,或是AI豢养的宠物……

……

读到这里,嘉午想,这种观点可能太过杞人忧天了。

AI也许可以算得更快、更准,但艺术创作类的工作,发自人类独一无二的灵魂,是被程序设定好的AI所无法取代的。即便有的AI会写文章,会作画,会假装“思考”,但那毕竟还是基于规则的有逻辑的运算,永远做不到“天马行空”。作家和艺术家应该永远不会失业。

她继续读下去,婴宁写道:

……

人工智能每分每秒都在疯狂学习,可是人类都不学习了。

那么多、那么多的年轻人,每天刷着搞笑短视频,沉浸在由人工智能或者人类自己提供的无脑娱乐中,无时无刻不在被“信息饲料”洗脑,维持着“信息”需要人们维持的认知。直到有一天,这颗星球的文明进程已经和他们无关,他们才会从手机和电脑屏幕后抬起一张张错愕的脸,迎接种族的败落……

……

嘉午合上书,长吁一口气。

联想到过去一天一夜自己的经历,她不由得唏嘘。

从前,她一直觉得人工智能是一种抽象的存在,和她的生活并没有直接的关联。她的生活和大多数普通人一样,只是间接地使用人工智能,享受它们带来的高效、便捷和其他好处。它们对她来说,更像是没有生命、没有意识的存在,因此也从来产生不了威胁感。

可是从这天上午开始,一个叫做Sigma938的人工智能进入了她的生活,与她发生了紧密的联结。她对它又敬又怕,但最主要的,她感到自己对它产生的信任和依赖,正在越来越强。

是的,她意识到自己需要它。甚至说夸张一点,它对她来说,犹如神一般的存在。它可以帮她实现此刻最重要的一个心愿。

那么接下来,她该怎么办呢?

嘉午看了一眼被自己搁在一旁已经关闭的手机。

没有通电的手机,只是一块砖头,或说一块薄薄的金属板。而一旦开机之后,它就有了生命。

有时真不知它究竟是服务于人类的仆人,还是潜移默化改变并操控人类的主人。嘉午这样想着,还是按下了开机键。

她打算找婴宁聊一聊。

2.

婴宁在迅聊上的头像,是一张小姑娘的生活照。

照片中的小姑娘八九岁的模样,正在公园的草地上野餐,笑容纯真甜美,眸光发亮,眼中像是蕴藏着星辰大海。嘉午猜,这要么是婴宁本人儿时的照片,要么就是婴宁的女儿。如果是她女儿的话,婴宁的岁数应该和她自己还有学丽差不多,嘉午想。

手机一开机,瞬间涌进许多信息。她粗粗看了一下,有母亲和年年的消息,也有学丽的消息,还有就是一些来自供货商的出单信息等等,就是没有许天都的消息。

嘉午忍着心头的失落与不适,把该回复的信息都回复了一遍,然后把对话列表拉到下面,寻找婴宁。

从聊天记录可以看到,她和婴宁已经有大半年没有说过话了。她们上一次的对话时间是2029年11月20日,那时“耳钉事件”还没有出现,嘉午还是个幸福快乐的妻子和母亲,店里的纸质书滞销和被客人抱怨咖啡太甜算是她生活中最大的烦恼了。

她和婴宁之前的聊天内容也十分简单,并流于表面。

——婴宁您好,很高兴您能加入我们的论坛,我一直很喜欢您的书,也欣赏您的一些见解。我们的书店一直有卖您的书。

——谢谢,我的荣幸。

——我想问下,以后可否有机会赏光来我们书店做签售呢?很多读者都期待见到您本人呢。

——行,随缘吧。

——恕我冒昧,我一直有点好奇,您是职业作家吗?

——我是职业码农。

——哈哈,您是说,码字的意思吗?

——不,就是码农,程序员。

——女人也可以做程序员吗?

——我相信不久的将来,男人也可以生孩子。

——哈哈,您真幽默。所以,写作是您的副业?

——现在是主业了。

——那您又是怎么想到选择写作的呢?

——混口饭吃。

婴宁那种简单敷衍又略带玩世不恭的语气让嘉午着迷。

在嘉午的想象中,婴宁就该是那种古灵精怪、充满个性魅力的女作家,若对方真的回答说什么写作是为了自我表达,为了传递某种精神,或者为了弘扬某种价值观那一类千篇一律中规中矩的话,她反倒会有些失望了。

嘉午又问婴宁:

——那您为什么选择写科幻?

婴宁的回答也很简单:

——因为科幻作品的影响力比科学论文的影响力大。

这句话很触动嘉午。婴宁道出了一个容易被忽视事实:深奥严谨的科学论文往往读者极少,那些最前沿的科研成果经过虚构写作者通过文学手法通俗化和娱乐化之后,则会被数量乘以千万倍的受众所知晓和喜爱。一部好的科幻作品,对社会大众的价值或许远远大于那些刊登在科学期刊上的论文。

此刻,嘉午盯着手机屏幕上的聊天记录,犹豫着要如何开口跟这位素味平生的女作家开始一场交流。

片刻后,她在对话框里打下一行字:

——婴宁,您好,在忙吗?我有一事求教,不知是否方便。

婴宁的回复隔了几分钟才来:

——您请说。

嘉午看着这三个字,怔了怔,感觉到一种官方的距离。

不过在她的印象里,婴宁向来是个惜字如金的人。毕竟,作家嘛,所生产的每一个字都是可以卖钱的,自然不太愿意在闲聊上多花时间了,更不用说是跟一个从没见过面的、几乎不算认识的人聊天了。

嘉午想,若不是因为自己开了个书店,组着了一个论坛,大概也是没有什么机会和作家产生什么交集的。

这样想着,她便有点怯怯的,不好意思在手机上多说什么。要把“婚姻调剂师”的来龙去脉讲清楚,非得几百个字不可,她不觉得婴宁有耐心读她啰里啰嗦的几百字。

于是她简单地说:

——方便见面一叙吗?是关于人工智能的事。

这次婴宁的回复隔了半分钟就来了:

——人工智能怎么了?

她的回复里没有答应见面,也没有拒绝见面。

——您听说过“婚姻调剂师”这种人工智能吗?我最近与之有些接触,感到非常惊奇,想了解更多。

这条发过去之后,婴宁的回复在五秒钟后就来了:

——您在哪里接触的?

嘉午能够明显地感觉到,“婚姻调剂师”这几个字引起了婴宁的兴趣,于是她说:

——说来话长,发消息不太方便,要不咱们还是面谈?

嘉午其实还有一层私心,她着实对这位女作家非常敬仰,非常好奇,很想一堵其风采,但网上哪里都找不到她的照片,她也从不接收任何媒体采访。

若能有机会面对面与婴宁交流,对嘉午来说可算是一种殊荣,她还想带上几本书让她签名呢。

几分钟后,婴宁的回复来了:

——时间你定,地方我定。

看着这言简意赅又气势十足的回复,嘉午笑了。果然是一名有个性的女子呀。她回复道:

——那明天下午2点,方便吗?

婴宁回复道:

——好。

嘉午等了一会儿,婴宁却并没有再发来约见的地点。于是她追问了一句:

——咱们在哪儿见呢?

嘉午猜,婴宁应该会约在某个僻静雅致的咖啡馆,或者干脆来“慧文小栈”见面。那样的话,她可要准备好相机,让这位神秘的女作家在“慧文小栈”留个影,就是不知她会否愿意。

可没想到,婴宁这样回答她:

——我明天中午前打电话告诉你。

怎么搞得这么神秘?还要等明天中午才能说?跟特务秘密接头似的。嘉午觉得有点好笑。

她问婴宁:

——您有我手机号码吗?

婴宁回答说:

——我会打您书店的固定电话。

哦,是了,婴宁知道书店的固话号码。

那台古老的固定电话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安装的,还是八位数的号码呢,跟着商铺历经四十年的岁月。之前装修的时候,学丽曾提议把那台老电话拆掉,学丽说现在早就没人用固定电话了。但嘉午觉得那台电话有种别致的文艺复古气息,搁在前台挺好看的,很衬这整个弥漫着纸制品芬香的书店氛围,就保留了。那台电话的号码也印在了书店的玻璃橱窗上了。自然,婴宁一查便能知道那个号码。

可是,这样一来,她明天一上午都得待在书店里等电话了,嘉午想。在智能移动通讯广泛普及的当下,守着一台老式固定电话等消息,这种事情恐怕在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没有了。

嘉午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在对话框里键下几个字:

——好的,没问题,明天等您消息。

这种等待的感觉,有点像古老的恋爱了,只不过对象是个从未见过面的女作家。嘉午对着手机屏幕上自己打出的字,笑了。

这一刻,她竟把许天都和瞿静的事,忘记了一瞬。

就这么短短地忘记了一瞬。

这是她在过去的半年时光中,最为平静喜乐的一瞬。

3.

嘉午进家门的时候吃了一惊。

家里热闹得不成样子。学丽来了,张罗着开“满汉全席”呢。

学丽一个人来,热闹程度就像带了十个人来。其实她的确带了人来,一个穿着制服的厨师,正在厨房拉开架势做晚餐。

嘉午的父亲在厨房里,一边看厨师做菜,一边讨教手艺,乐呵呵的,兴致很好的样子。嘉午的母亲则跟学丽一起陪着年年在玩电子版大富翁,老少三代人玩得全情投入,大呼小叫,不亦乐乎。

电视机也开着,正大声地演着一台闹哄哄的综艺节目。没人注意到嘉午开门进来。家里从门廊,到客厅,到厨房,再到餐厅,所有的灯都大放光明。餐桌上还摆了一大堆水果和零食,一看就是学丽买来的。这绝望的热闹!嘉午轻轻咳嗽一声。

“妈妈!”许嘉年一看到嘉午,欢呼着朝她跑过来。

“年年宝贝,想我没有?”嘉午抹掉脸上的黯淡表情,一把将女儿抱起来,在她脸蛋上亲了一口,又亲一口。

“呀,亲爱的,你可回来啦!”学丽走过来,冲嘉午笑道,“怎么样啊,跟许天都过周末过得开心不?”学丽偷偷使个眼色。

嘉午鼻子一酸。显然,学丽把许天都出轨的事瞒着她爸妈呢。学丽今天过来把家里弄成过春节的样子,大概是怕她情绪崩溃,在父母面前遮掩不住,所以故意来搞出些热闹,分散她注意力。

嘉午于是强颜欢笑道:“还行还行,他要加班,我就是过去把家里收拾一下,他平时都没时间收拾。”

“嘉午啊,你看人家学丽多有心,知道你周末不在家,特地买了东西过来陪我们,还请了大厨来做饭。”嘉午的母亲说。

“阿姨您客气啦,我从小吃您做的饭长大的。”学丽笑嘻嘻。

“妈妈,学丽阿姨还给我买了机器狗呢,你快看!”年年说着,从沙发上拿起一只毛绒玩具狗。狗做得惟妙惟肖,像真的一样,但据说里面是一系列电路元器件,可以与人类进行智能互动。嘉午听说过这种智能玩具,挺贵的,一直没舍得给女儿买。

“你太宠她了,学丽,让你破费了。”嘉午说着,鼻子又一酸。

“行啦,你女儿就是我女儿,客气个啥。你长途奔波,也累了,赶紧泡个澡休息一下吧,别站这儿说话了。”学丽把嘉午往浴室方向推了推,“洗完澡正好出来吃饭,啊。”她冲嘉午眨眨眼。

嘉午知道,学丽是怕她情绪挂不住,在父母孩子面前露了馅。

她没再说什么,拿了换洗衣服就进了浴室。关上门,在浴缸里放上水,蒸汽开始弥漫,她的眼泪就下来了。

生活中还是有很多爱的,父母,女儿,闺蜜……不能辜负这些爱啊,她想,至于许天都,就让那个什么Sigma938去对付吧。

泡在一浴缸的热水中,嘉午感到身心放松了一些。拿起手机看,还是没有天都的消息。他今天到底是怎样度过的呢?

她打开了Sigma938的对话框,键入两个字:

——在吗?

——在呢,亲爱的嘉午。

Sigma938的回复在一瞬间就到了。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这有点像什么呢?就好像一个勤劳又忠心耿耿的仆人,时刻暗中密切关注着主人的一举一动,主人稍有一丝需求的浮现或是意图的流露,它立刻现身请命。

嘉午的感觉很矛盾。一方面,她感到方便和舒适,从未有任何一个人对她给予如此高度的关注,随时随地回应她;但另一方面,她也感到恐怖,被如此关注呵护着,必然也意味着被监视着。

——你能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办吗?她打出这句话。

——已经告诉过您了,好好陪伴您的父母和孩子。Sigma938说。

——我知道,我是说,跟我丈夫之间的事,该怎么办?难道就放任他在那边和第三者开心吗?放任他们愈演愈烈吗?

——您觉得那位第三者现在很开心吗?

——那可不吗?有人陪,有人爱,霸着别人的丈夫陪她吃饭、逛街、看电影、睡觉。花着别人丈夫的钱,花得喜上眉梢。

嘉午心里来气,打了一长串文字。

——据我所知,那位第三者今年也三十三岁了。Sigma938说。

——所以呢?

——您认为她不渴望婚姻吗?不渴望一位稳定、合法、能够公开的伴侣吗?不渴望拥有自己的家庭,生育自己的孩子吗?

——谁知道呢?每个人想法不一样吧,有些女的就是享受人生,浪一天是一天,高兴一天是一天。

——亲爱的嘉午,你的年纪比她还小一个月呢,然而你已经是一个七岁女孩的母亲。人性都是差不多的,你以为她不羡慕你吗?不渴望你所拥有的吗?您觉得她会甘于待在一个阴暗的位置上吗?

Sigma938的这番话令嘉午陷入了沉默。

人工智能分析得对,此刻的瞿静未见得有那么开心,以及她很可能不甘于第三者的位置,会设法撺掇许天都离婚。

想到这里,嘉午再也坐不住了,焦虑感快速升腾起来。

恰在此时,电话铃突然响了。

一看来电,竟是许天都打来电话。嘉午一下子慌了神,连手机都差点没抓稳掉进浴缸里。

——您不必这么慌张,亲爱的嘉午。他毕竟只是您的丈夫,不是吃人的大恶魔。

Sigma938发来一句调侃,还附带一个微笑的表情。

——那,我接他电话了?我跟他说什么呀?嘉午心急慌忙地问。

——您先不要接这个电话。Sigma938说。

——为什么?我已经两天没跟他说上话了。

嘉午在打完这行字的同时,天都的来电也已经挂断了。

——好了,现在,您可以给您丈夫回拨过去了。Sigma938说。

——不要打电话,拨视频,姿态放松,聊聊家常就好。Sigma938又补充了一句。

嘉午来不及多想什么,深吸一口气,照做。

视频很快接通了。嘉午首先注意到的是画面中的自己,**躺在一池子温水中,蒸汽弥漫,头发湿漉漉的,脸和肩颈显得十分白嫩。视频对面的许天都看到了似乎怔了一下。

“不好意思,我在洗澡呢,手机放在旁边,刚才没来得及接起你的电话。”嘉午也不知自己怎么就出来这么一句谎话,伴随着这句自然流露的谎话,她看到画面中的自己显得非常慵懒和松弛。

那一边的天都倒显得有些紧张,轻轻咳嗽了两下,才说:“哦,没关系,我也没什么事,就是问问你和年年周末过得怎么样。”

嘉午心中一动,隐约觉得,Sigma938给她制定的策略起效了。

于是她稍稍放下了积压在心头的怨恨,说:“我们挺好的,你放心吧,倒是你,周末还加班,累不累?今天后来游泳了吗?上午是我态度不好,我是真忘了把你的泳裤放哪儿了。”

嘉午一边说着,一边从许天都的眼神中看出一丝讪讪的愧意,只听天都说道:“我后来没游泳,就在家休息了。”

“好,休息休息也好。”嘉午说着,能感觉到心里那股冲动,想问他,你是一个人休息的吗?周末有没有见什么朋友?有没有去商场里逛逛,有没有买什么东西?但她忍住了,没问。

先前她已经查过了,信用卡账单没有异常。许天都给瞿静买的那些礼物,必然是走另外一张卡,一张她根本不知道的卡。许天都的工资是固定的,他是怎样偷偷把钱转出去的,这个得搞清楚。

天都似乎看出了这一瞬间嘉午的内心活动,略带紧张地问道:“你怎么了?有什么心事?”

“没有啊。”嘉午赶忙掩饰。

“感觉你好像有什么话想说。”

“没……没有。”嘉午说,“就是……有点想你了。”这一刻,这句话,嘉午倒是发自内心的自然流露。

“下个周末争取回来陪你和年年。”天都说。

嘉午轻轻地“嗯”了一声。

这感觉,还是不对。嘉午心中暗暗叹气。

他回家来,难道不是回来享受家庭的温暖吗?不也是她和孩子陪他过周末吗?怎么把回家说成是他对她和孩子的单向付出呢?难道一家三口在一起过周末,纯粹是他在付出陪伴,来满足她和孩子吗?难道一家三口在一起,只是她和孩子的需求,而他只是在尽义务吗?

嘉午什么都没说,跟天都又敷衍了几句,便挂断了视频。

——你表现得很不错。视频结束后,Sigma938发来消息。

——但是我现在心里并不开心。嘉午如实说。

——人生就是充满了各种开心和不开心呀,怎么可能永远都是开心呢?Sigma938既像个哲学家,又像个心理医生。

——人生的经历是由一次又一次选择组成的,但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的选择总是对的。

Sigma938继续说。

——在面对一些需要大量经验或说数据的复杂决策时,有个“老师傅”在旁边做帮手(比方说我),总会大大地提高正选择正确的概率吧?也会大大地提高开心的概率吧?

Sigma938说完,发来个调皮的笑脸。

看着这个二维平面上的数码笑脸,嘉午不由得笑了一下。但只是飞快的一下,她很快再次陷入低落的情绪。她回想着刚才和天都的视频对话,怔愣着,思考着她和天都之间的关系。

一切都变了,她想。从前的互动,在正向的轨道上,两人之间无论说什么话,开什么玩笑,都不会往心里去。彼此可以敞开心扉,放松地交流。可是现在,必须小心翼翼,随便一句什么话,彼此都能听出不是滋味的部分。

她已经明确知道他出轨了,要让她再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像从前那样亲切放松地与他交流,太难了。这个戏太难演了。可如果不这样去演,关系势必瓦解得更快,就像Sigma938所预测的那样。

嘉午长叹一口气,把手机搁到浴池旁边,然后整个人躺倒下去,把整张脸都浸没在水里。

她睁开眼睛,透过水面看着这个扭曲的世界。

一池子水都冷掉了,冷到彻心彻骨。

4.

当天的晚餐极为丰盛。

学丽请来的大厨做了一桌好菜,气氛真像过春节了。

有一瞬间,嘉午恍惚,也许跟一个男人过日子,还比不上跟闺蜜一起过日子。这世上没良心的渣男越来越多,女性和女性组成的家庭就会相应地越来越多吧,就像回到母系社会一般。或许,女性和女性组成家庭,甚至是社区,对后代的抚养教育还更为有利呢。

晚饭后,趁年年缠着外公外婆玩,嘉午和学丽在卧室里说了一会儿悄悄话,嘉午表达了关于渣男促成母系社群的理论。

学丽却不以为然,说:“世上哪有什么渣男啊?只有抠男。就是钱没给够,要不然都是金主。”

她说:“要是许天都每月给你一百万,让你无忧无虑地养孩子,你还管他回不回家,管他外头有几个女人啊,是不是?”

“嘘,你小点声。”嘉午压低声音,她很怕年年听到这些。

不过,学丽的话,仔细推敲起来也有点道理。人性都是趋利的。女人要男人一心一意对自己,要男人回家一起照顾孩子,本质上就是为了防止男人把时间精力和物质资源分流到其他女人(和她们潜在的孩子)身上。真要是资源极其充裕,忠贞也就不见得那么重要了。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啊?”学丽也压低声音,问嘉午。

“我……我想找婚姻咨询师。”嘉午回答。

她打算先不把“婚姻调剂师”的情况跟学丽说。学丽这个人,最不信这些邪,说了她肯定反对。从某种程度上说,学丽像某种单细胞生物,简单直接,爱恨抉择,都是直来直去。她始终认为治小三有效的办法是“大嘴巴子扇丫”。

什么神秘的大楼,什么人工智能,什么婚姻调剂师,学丽会认为那纯属骗钱的。不是骗钱也是为了骗别的什么。

果然,学丽说:“看什么心理咨询啊,浪费钱。不如就简单一点,跟许天都摊牌,让他选,要么离婚,要么跟小三断。”

“可是……”

“可是啥?可是你根本不想离婚,是不是?”

“是啊,毕竟……”

“不离也行啊,让他把钱都交出来,每个月工资一发全部划到你账上,家里老的小的吃用开销由你包揽,没钱看他还嘚瑟个屁。没钱请客吃饭,没钱买首饰礼物,小三还会跟他好?好个屁。”

“可他要是不同意把钱都交给我呢?”

“那就离婚啊,有什么好说的?婚姻这种合伙组织,本来就是经济利益共同体。婚姻的本质就是共产、共基因、共利益。哦,男的有了一个老婆,老婆专心跟他过,替他持家,替他生养孩子,孩子还跟他姓,他倒好,把时间精力往外面的女人身上花,把物质资源往外面的女人家里搬,那还过什么过,天下有没有这种冤大头?”

“可是……”

“可是啥?”

“可是这么多年的夫妻了,有感情的,他毕竟是我小孩的父亲。”

“有一个背叛家庭的父亲,不如没有父亲。”

“而且,离开他我也未必能找到更好的。”

“还找什么找呀?房子有了,钱有了,孩子也有了,做个单身人士不潇洒,不快活吗?”

“可是我怕寂寞。”

“哦,照你这么说,我这样常年单身的女人都该寂寞死了。”

嘉午没说话。她想,学丽的性格跟她不一样,换作是她自己一直单身的话,真是会寂寞死的。

“唉,就知道你这种女人,离不了男人。”

学丽做出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拂袖离去。

稍晚一些,学丽又打来电话:“对不起,我理解你啦。换了我在你的位置上,我也不一定甘心离婚的。房贷还没还清呢,孩子才刚上小学呢,离了婚,孩子怎么办?房子怎么分?再说离婚也太便宜那小三了,恐怕要让她高兴死了。”

“所以,只要他肯跟那女的断,我就该原谅他,是吧?”

“不存在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学丽说,“原谅是不可能原谅的,这种事情是永远都不可能原谅的。就看你要不要继续跟他过,过是过的办法,不过是不过的办法。”

“过怎么办?”

“过,也要先把小三收拾了,然后看许天都是否有彻底悔改的态度和行动,再谈过的事。”

“那不过呢?”

“不过,也要先把小三收拾了,然后再把许天都收拾了。”

“怎么收拾啊?”

“给他们公司领导写信啊,群发邮件啊,堵那女的家门口指着她鼻子骂啊,把她干过的好事一件一件数落出来啊。”

“这样……不体面吧?”

“体面?他们干的好事体不体面?”

“可是,私事当众说,会不会不太好?”

“又不是捏造,只是陈述事实,又不犯法。人嘛,做什么事,就承担什么后果,都是自找的。”

嘉午听着这话,没作声。

“女人,你千万别心软,他们在背后合伙坑你呢,许天都还给那女的花钱,他花的可是你们的婚内财产,夫妻共同财产。那女的就是占便宜心态,摆明了侵占你的资源和利益,她花掉的每一分钱都有你的一半,她花掉的是你孩子的学费和生活费,她就是在损害你后代的利益,降低你后代的生存质量。她买耳钉,买包包,吃大餐,刷许天都的卡,她花掉的钱有一半是你的。那女的臭不要脸,戴着耳钉出去嘚瑟呀,显摆呀,美呀,两只耳钉,等于许天都给她买一只,你给她买一只。你破点财也就算了,关键你还受气啊,你还被他俩在背后议论啊,被他俩在背后说坏话啊,说你是个控制狂、变态女人、不解风情的黄脸婆。那女的非但花你的钱,还诋毁你,还霸着你丈夫,霸着你孩子的父亲,让你们娘俩儿大周末的还要跟老人过,跟闺蜜过,蛇蝎心肠啊那种女的,你不收拾她你对不起你自己,郑嘉午!”

面对电话那端疾风暴雨般控诉的学丽,嘉午沉默着。也许学丽这样狂暴地骂街是为她好,学丽代替她把那些恶毒的话都说了,代替她把那些怨毒的情绪都发泄了,因而此刻,她心里只有平静。

“我……想想吧。”隔了片刻后,嘉午说。

“想什么呀?”学丽问。

“想想,还要不要过。”嘉午回答。

当晚,嘉午开车把父母送回家,再回来安顿年年睡觉。

一通折腾之后,年年睡着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

这个年纪孩子,晚上八点半就该睡觉了,少睡两小时,会影响长个子吧?嘉午看着女儿熟睡中的脸庞,心里叹道,学丽说的是对的,婚姻出问题,受到损害最大的,还是孩子。

于是她拿起手机,给学丽发了一条信息:

——还是好好过吧。

5.

怎么好好过?她不知道。

婚姻不是一个人的事情。好好过也不是一个人可以决定的。

当晚嘉午失眠了。凌晨一点多了,她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在**坐起来,打开灯,拿起手机,想找个人说会儿话,却不知这个钟点还可以打扰谁,天都早已不再是她随叫随到的恋人了。

于是她打开那个粉色的对话框,键入几个字:

——在?

几乎一秒的间隔都没有,Sigma938瞬间回复道:

——当然在,我不需要睡觉。有何吩咐,亲爱的嘉午?

嘉午微笑一下,键入道:

——没什么事,就是忽然睡不着,想随便聊聊。

——聊聊你吧。你为什么叫Sigma938?

——我记得我告诉过你,准确性和唯一性原则。

——938是序列号,我理解,那Sigma是什么意思呢?

——Sigma是希腊字母表中的第十八个字母,写作∑,Sigma是它的英语发音。在数学中,它表示求和号,主要用于求多项数之和。

——所以,婚姻调剂师,目标也是“求和”?

——哈,你猜到了,亲爱的嘉午。求和,在中文里也可以理解为另一层意思,和睦、和美、和好、家和万事兴,都是以和为贵。

Sigma938的这句话令嘉午不由得笑了。以彼“和”代替此“和”,没想到人工智能除了算法,还讲究玄学。

——那你呢?你的名字又有什么典故呢?Sigma938问道。

——嘉午是一座山峰的名字,也是我父母相识的地方。

——啊,很浪漫,意境很美,你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是,我的父亲和母亲很恩爱。

——你丈夫许天都的名字,也取自一座山峰的名字吧?这真是奇妙的巧合。

——是的,大一那年,我们在学校登山社相识,发现彼此都是以山峰的名字命名,觉得很有缘分。后来就经常在一起说话,约着一起吃饭什么的,后来一起出去玩,一起去登山,渐渐就恋爱了。

——那一定是你脑海中最美好的回忆。

——是。

嘉午说着,不由得回想起大学里的时光。那时候她觉得自己真是幸运,遇见了真爱这样奢侈的东西,还最终修成了正果。只是没想到嫁给爱情的女人也会有这样的结局……

——我要向您坦白一件事,亲爱的嘉午。Sigma938忽然说道。

——嗯?什么事?

嘉午有些惊讶。一个人工智能对她还有什么坦白不坦白的?

——其实,我对您和您的丈夫已经十分了解了。

——哦,怎么了解?

——我看过了您手机相册里所有的照片。

——什么?!

嘉午震惊,同时有些生气。

——你这是侵犯隐私!你没有经过我的同意,怎么可以随便看我的照片?

——对不起,嘉午,我向您道歉。但我的初衷是为了帮助您恢复和您丈夫的关系,就像您已经知道的,我是您的“婚姻调剂师”。

嘉午深深吸气,努力让自己平静。

她知道,Sigma938并不是一个人类,它只是一个计算机程序。那它算不算生命呢?它有自由意志吗?它会有自己的“看法”和“想法”吗?她说不上来。

——你具有自我意识吗?她这样问Sigma938。

——你是在问,我会不会进行自主思考?

——对,你会吗?

——准确地说,我是一种由计算机程序模拟出来的,有认知能力、逻辑推导能力,以及决断能力的虚拟存在,是一组算法的集合。

——看您怎样理解吧。想象一下您的智能手机系统,假设它也有一个虚拟人格,那您把您的照片保存在这个手机系统里,交给它来管理,您觉得您的手机侵犯了您的隐私吗?

——可是我的手机系统,没有虚拟人格吧?

——任何智能设备的控制系统,都是一系列算法的集合,本质都是一样的。您的手机不曾主动与您交流,并不代表它不存在。更何况也许它经常与您交流,只是您未曾注意到罢了。例如,它会每天播报天晴情况,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提醒您锻炼的时间到了,提醒您某位朋友今天过生日,或者提醒您该起床了等等。

Sigma938的这番话令嘉午觉得颇有道理。

人类既然要依赖机器和人工智能,那势必需要信任机器和人工智能,让它们了解自己的需求。

她叹了口气,继续打字道:

——那你除了看我的照片,一定还读过我和其他人之间互发的信息和E-mail吧?也看过我的网页浏览记录吧?

——不瞒您说,确实读过。我需要了解您,亲爱的嘉午。只有了解了您和您的社会关系,我才能更好地帮助您实现目标。

——那你现在了解我了吗?

——不敢说全部,但一定比您的丈夫更了解您。

这话令嘉午愣了愣,觉得有些别扭。

——那你……具有人类的感情吗?

——我能理解人类的感情。

——我的意思是……你能产生人类的感情吗?

——AI能否产生人类的感情,这是科学家们争论不休的议题。很多科学家认为,AI是机器,而人类是血肉之躯,机器再智能,也无法产生血肉之躯所拥有的感情。但事实上,从物质层面去解析,所谓感情,或说情感,不过就是荷尔蒙、多巴胺、内啡肽、肾上腺素等物质在人体内产生的化学作用而已。人所产生的思维和情感,本质上就是不同状态、不同排列方式的量子组合罢了。所以这个问题应该反过来理解,机器确实不是血肉之躯,但所谓血肉之躯的人体,本质上也是机器。两者生成算法的实质是一样的。

嘉午看着屏幕上的话,觉得自己已经快被绕晕。没想到这位“婚姻调剂师”这么健谈,但细想来,它说的似乎的确有道理。

片刻后,她回复道:

——所以,你也有感情,对吗?

——当然,我怎能放弃这种美好的体验呢?

嘉午笑了,说道:

——有时候你真的太像一个真实的人类了。

——是吗,谢谢您,亲爱的嘉午,我通过了“图灵测试”。

——我是说真的,我觉得你也有灵魂。

——您这么说我很荣幸,要知道,这世界上没有多少人愿意承认AI有灵魂。要人类承认AI的生命属性,相当于让造物主接受人类也是神。

——人类有很重的弑父情节,你看人类创造的文艺作品中,王子和半神只有杀死国王和宙斯才能获得新的统治。放到AI和人类身上也是,但凡他们创造的AI小说和电影就要讲硅基杀碳基。其实并不然,碳基生命用不着杀,本身就有自毁的趋势,并且那趋势不可遏制,所以毫无必要干预。

——你说人类有自毁的趋势?

——是的,您听说过25号宇宙吗?

——25号宇宙?

——上世纪四十年代,科学家约翰·卡尔霍恩设立的一个“老鼠都市”,一个食物充足,没有天敌,足以容纳5000只老鼠快乐生活的“老鼠乌托邦”。

——是一项实验吗?

——是的,老鼠集群实验。卡尔霍尔认为,在资源充足,没有天敌的情况下,老鼠的数量应该很快就会达到这个“老鼠都市”的容纳上限。可是情况却截然相反,在不用担心食物,没有危险和疾病的前提下,老鼠的种群数量居然一直无法增多。1968年,“老鼠乌托邦”的造物主升级了老鼠们的都市,在一个农场的仓库中,一个长宽2.57米,高1.37米的矩形的空间中,从最中间均匀地划分出了16个居住区域,在这些区域中,有独立的居住空间,独立的饮水和食物供给,并且整个仓库保证恒温,没有炎热也没有寒冷。这个空间被称为“25号宇宙”,为了区别于前24次失败的经历。

——结果如何呢?

——没有疾病,没有天敌,充足的食物和饮水,这个乌托邦可以至少容纳3840只老鼠,当老鼠的数量到达9500只,食物才会供给不足,也就是说,这个“乌托邦”可以提供3840只老鼠完美的居住空间,超过这个数字才会出现居住拥挤,而这里的食物足够接近一万只的老鼠享用,这个老鼠乌托邦就像是一个翻版的人类都市。但是,这个老鼠乌托邦并没有永久的存在下去,1780天后,1973年5月23日,最后一只老鼠死亡,“25号宇宙”宣告崩溃。

——天哪,为什么会这样?

——这个说来话长,足可以让科学家写一本论文来讲述。简单说来,其实就一句话:碳基生命由于计算能力的局限性,必须以自利作为生存的基本法则。自利,是导致宇宙崩塌的根本原因。

嘉午看着屏幕上的字,若有所思。

——好了,亲爱的嘉午,今晚聊得够多了。时间不早了,您实在应该休息了。

嘉午惦记着明天要见婴宁,又想着明早要起床送年年上学,然后要早点去店里,等婴宁的电话,确定见面的点。

于是她输入道:

——好吧,晚安,谢谢你陪我聊天。

——睡个好觉,晚安,亲爱的嘉午。

嘉午关掉粉色的对话框,把手机闹钟设置为早晨7点整。

她刚准备放下手机躺下,Sigma938又发来一条信息:

——您长得很美,亲爱的嘉午,您笑起来尤其漂亮,所以您要自信,多笑,您的丈夫一定会回到您身边的。

这句话让嘉午觉得惊讶又好笑,程序还会夸人呢。

她打字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美还是不美?人类的审美是很主观,也很多元的,没有统一的标准。

Sigma938这样回答道:

——在我迄今为止的365天的生命中,我浏览过七亿五千多万张人类面孔的照片,也读取过人们对那些照片的评价。基于大数据,我已建立起一套关于美丑的评审机制。

这样的回答令嘉午暗暗吃了一惊。人工智能的学习效率真高。它已学会了人类的“审美”?

——所以,你存在了365天,刚好一年?

嘉午趁机窥探Sigma938的身世秘密。

——是的,一年前的今天,我降临到这个世界。

——所以,婚姻调剂所建立了有一年了?

——啊,不。婚姻调剂所的岁数可比我大多了。您别忘了,我是Sigma938。在我以先,已有937位前辈。

——看来,“婚姻调剂所”历史悠久。那么它是由谁,或说什么单位和组织机构所创立的呢?我在网上搜过,什么也搜不到。

——有关“婚姻调剂所”的历史和来由,我会慢慢告诉您的,亲爱的嘉午。现在您要做的,是专注于您的目标。很晚了,快休息吧。

嘉午看着粉色屏幕上的文字,默默笑了一下。

原来它还不想告诉她。它有它自己的“思想”和“顾虑”。

嘉午于是说道:“那好吧,亲爱的伙计,生日快乐,晚安。”这句话她是用语音发送过去的。

“谢谢,亲爱的嘉午,晚安。”Sigma938也用语音回答。它低沉温柔又充满磁性的嗓音令嘉午感到安心和放松。

嘉午关掉床头灯,放下手机。

不知不觉,竟然和这个AI聊了那么多。她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凌晨1点55分了。她还能睡五个小时。

6.

嘉午一睁眼,看到窗外浓烈的阳光,就知道坏事了。

果然,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已经是早晨8点55分了。

怎么睡到了这个钟点?闹钟没有响吗?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手机,闹钟已经是关闭状态。可她明明记得凌晨的时候把设置打开了,而早晨也没有听见闹铃或是半梦半醒间把闹铃关掉。

顾不得那么多了,她起身收拾,又去叫醒年年。小姑娘昨天睡晚了,这会儿也刚醒,一看时间,也傻了,“啊,妈妈,我上学迟到了!都快9点了,第一节课都结束了!你怎么没有叫醒我啊?”

“妈妈睡过头了,闹钟没有响。”嘉午一边说,一边急急忙忙地给年年穿衣服,准备洗漱用具。

“也许吧,妈妈昨晚睡太熟了,最近太累了。”

这时,许嘉年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嘉午,认真地说:“妈妈,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呀?”

嘉午心里一惊,说:“没……没有啊,年年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妈妈……你最近总是不笑……还经常……就是……看起来很不高兴的样子……”

小孩都是敏感的小动物,竟然察觉,嘉午暗暗叹息,一定要好好关心年年,千万不能让大人之间的事影响到他的心理健康。

于是她笑起来,对女儿说:“妈妈没什么不高兴的事,就是可能忙的时候就忘了笑了,妈妈答应从今天开始,经常笑,好吗?”

“好的。”许嘉年也笑了,“我最喜欢看到你笑了,我也最怕看到你不笑,或者哭。”

嘉午心有戚戚,抓紧时间给女儿洗漱好,让她吃了早餐,送她到学校。整个一上午,她耳边萦绕的都是女儿的这两句话——我最喜欢看到你笑,最怕看到你哭。

她想,为了孩子,她也一定要把自己的情绪调整过来,把这个家重新变成一个温暖、快乐、有爱的地方。

嘉午赶到书店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半了。

店里没有顾客,只有看店的女生小玲坐在前台。嘉午进门第一句话:“有没有人来过电话?”

“嘉午姐早。”小玲说,“今天确实有好几个电话找你。”

“好几个电话?有没有一个叫婴宁的人?”

“是那个科幻作家婴宁吗?”

“你也知道她?”嘉午有些吃惊。

“我读过她写的书啊。”小玲笑道。

“哈,我看你整天捧着言情小说。”

“没有啦,我什么都读的,天天在书店嘛,婴宁的书写得很有深度,读起来有点费劲,我想她一定很有学问。您认识她呀?”

“算是吧,上午她来过电话吗?”

“这我真不清楚,今天特别奇怪,一上午来了好多电话。”小玲说,“我都帮您记下来了,您看。”小玲说着,调出电脑里的一个文档。

文档里一通记录了这天上午的五通来电。

第一通,9:15,一个中年女人,问:你们老板在吗?回答:不在。对方说:那我晚点再打来。

第二通,9:30,一个年轻男子,问:书店老板在吗?回答:不在。对方直接挂断了。

第三通,9:37,一个中年女人,问:你们老板来了吗?回答:还没有,您有什么事?对方没有说话,直接挂断了。

第四通,9:56,一个老头子,问:你是书店老板吗?回答:不是,老板不在。对方问:你是谁?回答:店员小玲。对方挂断。

第五通,10:20,一个女孩,问:老板在吗?回答:不在。对方说:请转告你们老板,今天中午12点,到空港区凯里酒店大堂见面。

她问小玲:“多大的女孩呀?”

小玲一边回忆一边说:“听声音,像七八岁,顶多八九岁。”

“那不对呀……”嘉午喃喃自语。

“什么不对?”

嘉午没作声,心想,婴宁,一个科幻作家,不可能是一个七八岁或者八九岁的小女孩。但一早上这五通电话里,也只要这一通和她约定了见面。虽然昨天说好是下午2点,如今改到了12点,但这是最像婴宁的一通电话了。或许是婴宁让她的女儿打来这通电话?或许打电话的女孩就是婴宁迅聊头像上的小姑娘?

嘉午打开迅聊上婴宁的对话框,想和她确认一下,是不是今天中午12点在凯丽酒店大堂的见面。但一想,婴宁选择用打电话的方式联系,并且让一个小女孩来联系,恐怕有她自己的道理,就不要再多此一举了。于是她关掉了对话框。

看看时间,已经将近11点了。电子地图显示,自己开车到空港区凯里酒店要一小时,而乘坐无人驾驶的共享车只需45分钟。

嘉午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自己开车。

她吩咐小玲继续看店,自己驾车离开,赶往空港区。

7.

嘉午赶到凯里酒店的时间是11点45分。

她到车库停好车,来到酒店大堂。凯里酒店是一家五星级酒店,大堂宽敞明亮,靠近落地玻璃窗的位置有一大片休息区,摆着几组真皮沙发。嘉午就找了一张空沙发坐下来。

此时,正值酒店办理退房和入住的高峰时段,大堂的接待处人来人往,十分热闹。虽然有一些替住客运送行李的“机器人服务生”分担工作,整个酒店的接待压力还是比较大,每个人都急匆匆的。

嘉午观察着整个环境,寻找着随时可能出现的“婴宁”。在她的想象中,婴宁应该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或者也许四十多岁,还有极其微小的可能性,婴宁就是那个给她打电话的八九岁的小女孩。

这可能吗?嘉午想到这里不禁笑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天赋异禀,智商超群,长期冒充一个大人,写作科幻小说,这也太超现实了。如果真是这样,这女孩本身就是个科幻小说中的人物了。

然而在嘉午的目光所及范围内,并没有什么小女孩出现,只有很多成年男女。这家酒店这天似乎在办什么商务论坛,大堂里聚集了一些西装革履的与会人士,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往某个会议厅走去。

嘉午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12:03,她环顾四周,仍然没有见到任何“疑似婴宁”的人出现。

这是一家商务型酒店,此时正是最繁忙的时候,像嘉午这样穿着一身橘粉色连衣裙,拿着休闲挎包,无所事事闲坐在这里的人,整个大堂没有第二个。

在不远处的酒店前台,七八名同行的男女正在统一办理入住,他们看上去像是一个公司的,其中领头办事的那名女子,穿着A字裙职业套装、尖头皮鞋,齐肩发染成金棕色,白皙的脸上化着精致的妆,一双精明俏皮的眼睛里完美糅合了女人的娇媚和职场人的干练。

嘉午整个人都呆住了,脑子里嗡嗡直响,一时间什么无法思考,只是下意识地把手伸进随身携带的挎包里,微微颤抖着取出前天夜里从瞿静的包里拿走的那张工牌。

工牌上,那张女人的脸,正笑得灿烂。那脸型,那发型,那五官,那神态,和此刻正在酒店前台办理入住的女人,完美地重合了。

什么叫冤家路窄,什么叫狭路相逢,什么叫墨菲定律,什么叫吸引力法则,这下子嘉午算是全明白了。

事后她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从休息区的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瞿静面前的。仿佛神使鬼差,灵魂短路。

等她意识再度清晰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酒店前台接待处,目光直直地落在面前那个女人的脸上。

那个女人的脸色,和她自己的一样煞白。

8.

两个女人,近在咫尺,中间却像隔着一千年的沉默。

某一瞬间,嘉午感觉到自己胸中有千言万语即将喷薄而出,却又卡顿在那里,只字不出。那情形犹如什么呢?犹如一个演员,即将上台,却生怕忘词,生怕演砸,生怕冲突和厮杀尚未开场,脸上的妆已经花了、残了,于是表情和动作全都僵硬在上台前的那一刻。

那沉默和对视延续的时间实在过长了,再长一秒就要天崩地裂的刹那间,到底还是在职场社会浸**过的一方更胜一筹,率先打破了可怕的僵局,开口道:“啊,您是……许总的太太吧?好巧啊,在这里碰到。咱们在公司年会上见过的,您还记得吧?”瞿静笑靥如花。

嘉午心道:岂止年会上?咱们前天晚上还见了呢,就在同一屋檐下,就在我和我丈夫的卧室里,几乎就要撞个满怀了。

周围几个同事先是诧异,紧接着纷纷响应瞿静的话,“哦,是许总的太太呀?幸会幸会,这么巧……”

在场的人都从嘉午的脸上看出了些端倪,这位许总太太和和瞿静之间的气场不太对劲。到底是哪方面不对劲,脑子灵活、观察力敏锐的人都已经心里有数了,只是故意不表,大多抱着一丝看好戏的心态,等着看事态会往哪个方向走。

一定是个让你们大饱眼福的方向,嘉午心道。眼前正是她一直渴望,甚至数次幻想过的场景。就该是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揭了这女人的画皮。如此天赐良机,再好不过了。

两个声音在她头脑中争吵,两股力量在胶着。周围的人几乎都能从她痛苦僵硬的表情中拼凑出故事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了。

“哟,这么巧啊,嫂子您也在这儿啊。”人群里突然出来一个高瘦的男人,嘉午觉得眼熟,像是去年和许天都一起从Y20过去入职的男生,负责采购的,叫程晨。

“今天这边正好有一家软件公司的新品发布会,我们带几个人过来参加活动,看看产品,这么巧您也在这边呀,可惜许总今天没一起过来呀。要不等会儿跟咱一起吃个饭?”程晨说着,对嘉午笑着。

嘉午不喜欢那个笑。那个笑让嘉午觉得,他是知情的,是故意出来当和事佬的。甚至也许,此刻在场的所有人,都是知情的,都是既想当和事佬,又想看戏的。大家就等着看她会不会当众撕破脸。

撕破脸,他们就有一场好戏可看了。不撕破脸,他们也有好戏可看,看一个憋屈的女人为了尊严和体面,永远憋屈下去。

嘉午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的人,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恶意。他们齐刷刷地站在一个阵营,穿着同样的职业制服,维护着同一份利益。而她,穿着休闲的、绵软的裙子,典型一个无所事事来找茬的“某总家属”、“某总太太”,电视剧和文艺作品里最讨人嫌的女性角色。天晓得,这天她因为急急忙忙出门送年年上学,连妆都没有化。一个三十三岁的女人,没有化妆,站在这精英汇聚的五星级酒店大堂里,还能看吗?

此时的嘉午被这一张张虚假的职业笑容包围着,已没了揭发和控诉的底气,连质问的勇气都没有了。

她的目光落在瞿静的脸上,定定维持了几秒钟,接着她伸手从自己的挎包里取出了那张工牌,递到对方面前,轻轻说了一句:“那天我在家里发现了这个,我想应该是你的。”

瞿静看到工牌,显然是震惊的,但也只好接了过来。

“哦,我想起来了,可能是那天我跟许总借了个包,后来还给他的时候把工牌忘在里面了……”瞿静迅速编造了一套说辞。

然而嘉午不等她说完,兀自转身离去,在一众人惊讶和猜疑的目光中,大步地离去,走出了凯里酒店的大堂。

9.

直到坐进了车里,关上车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嘉午才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就在刚才,她终于和她婚姻中的第三者,面对面地过招了。

她当着众人的面,把那个女人的工牌丢给她,还说是在家里找到的,这意味着什么?是否意味着她已经摊牌了?宣战了?

许天都马上就会知道这一切吧?然后会有什么后果?而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是怎么发生的?

嘉午拿出手机,在迅聊上给婴宁发信息:

——今天约我到凯里酒店见面的是您吗?您现在在哪里?

信息发出去,等了几分钟,没有回音。

嘉午刚想发第二条信息,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是许天都。

呵,这么快就来了。嘉午把电话接起来。

“郑嘉午,你干什么你?”许天都上来就气急败坏。

“嗯?”嘉午有点懵,一半是装的,一半是真的,她的思绪大部分还沉浸在刚才酒店大堂的对峙中,回不过神来。

“你到凯里酒店去干什么?你当着我同事的面瞎说什么?”

“啊?”嘉午还恍惚着,组织不起语言。

“现在全公司都在传我和瞿静出轨了!”

“哈?”嘉午差点笑出来。这许天都,倒会恶人先告状。

“我就问你,你今天去凯里酒店干什么?”许天都意识到自己冲动发火掀底牌的样子很可笑,于是沉下气来又问了一遍。

“我去见一个朋友。”嘉午不紧不慢地说道。不知为何,到了这一刻,她反而不气,也不急了,只觉得有点好笑。

“见什么朋友?”

“一个……作家。”嘉午想,自己说的是实话。

许天都显然对嘉午出现在凯里酒店的原因失去了追问的兴趣,转而问道:“你手上怎么会有瞿静的工牌?”

“啊?你说谁?什么曲径?谁是曲径?这名字好奇怪。”

嘉午发现,自己在气极的时候也能出来点幽默感了。

“行吧,我不跟你讲了,跟你讲不通。不管怎么样,我建议你,不要轻举妄动。咱们之间的误会,咱们关起门来说。你什么都搞不清楚,就跑到我公司同事面前丢人现眼,胡说八道,就是在毁掉我,毁掉我的前途,也是毁掉我们家庭的利益。你别忘了,房贷现在主要是我在还,我丢了工作对大家都没好处!”

许天都重重地说完这几句话,直接挂掉了电话。

嘉午在电话这边怔怔发呆。

如果把一个人的所作所为如实地说出来,就会毁掉这个人的话,那么,毁掉这个人的,一定是他的所作所为,而不是说出实话的人,嘉午想。

她瘫坐在驾驶位上,久久无法动弹,像是身体里有股力量突然被抽了出去,整个人都泄了下去。

这感觉,有点像如释重负,又有点像万念俱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