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一章

1.

人的一生会死三次:

第一次,是在他断气的时候,从生物学意义上,他死了。

第二次,是在他下葬的时候,人们来参加他的葬礼,怀念他的一生,从社会学意义上,他死了。

第三次,是这世界上最后一个认识他,或者知道他,或者记得他的人,也已经不在了,或者把他忘了。那时候,他才真正地死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仿佛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

全息屏上一闪一闪的,逐次显现出这些文字。

屏幕反光,隐约映出屏幕前婴宁的脸,他清俊的眉眼里透出的是震惊、疑惑,还有微微的恐惧。

停顿了数秒钟之后,屏幕上的文字全部消失。全透明的屏幕和背后深灰色的墙形成了一面镜子,让婴宁看到他自己。

“终于见面了,我的老朋友。”镜子后面,一个低沉沙哑的男性声音开口说话,透出莫名森冷的恐怖感。

听到这声音,婴宁为之一振,眼中闪过一丝怀疑和困惑。那屏幕后面的声音,有些熟悉,又不尽然。

“惊讶?你怎么会惊讶?我的老朋友。通过数据采集和编辑,复现一个人的声音,简直太容易了,不是吗?”

“的确。”婴宁这时镇静下来,微微一笑,慢慢说道,“这也是你的老把戏了,不是吗?”

“哈,你还是你,一点都没有变,我的老朋友。”

“那当然,我没有变,所以我必然会找到你。”婴宁笑道,“只是我没有想到,你那么骄傲,那么狂,自诩为上帝,却竟然这么多年都躲在这么个阴暗逼仄的地下空间,不嫌寒碜吗?”

“你觉得这地方阴暗、逼仄,一切都是你心的折射。我觉得这里棒极了,是最好的人间。”

“哈,好一个人间,宋恩光当年缺钱了吗?这么一栋破楼,就算跟政府签一百年的土地协议也花不了他一个零头吧?”

“钱不重要,安全最重要,小破楼才不引人注目。就那么几个员工,都签了终生保密协议。”

“可我仍然找到了,不是吗?”

“哈哈。”镜子后面传来一阵轻笑,“你不会真的以为,是你自己有本事找到这里来的吧?”

婴宁眯了眯眼睛,看向屏幕后面,但他只能看到他自己的影像。

“你觉得,如果不是我允许,你会有机会见到我吗?”

婴宁仍然没有作声,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地捏了捏拳头。

“还是说,你真的以为,你可以纯粹通过挖掘郑嘉午的记忆,来达到你的目的?”那声音说着,发出一记冷笑,“我都没有料到,一向以正义和正确自诩的大作家婴宁,竟会干出这么自私无情的事。”

“自私?无情?”婴宁反问道,唇角也挂着一丝冷笑。

“你维持着郑嘉午在虚拟幻境里的意识活动,让她以为自己还好端端地活着,这不自私?不无情?这简直是残忍好吗?”

“不,让她报了仇,让她得偿所愿,让她感受到阖家团圆的幸福,是为了她好,也是一种人道主义的做法。”

“什么?人道主义?不不不。”那声音笑着反驳道,“你只是为了利用她,榨取她的最后价值。你只是为了挖掘她记忆中关于‘婚姻调剂所’的物理所在。你维持着她损毁而不可复救的肉身,向她的大脑传送记忆和幻觉,让她以为自己还活着,让她不停地回忆,寻找,回忆,寻找,以助你达成目的,而她自己浑然不知真相。你使得她成了名副其实的‘缸中之脑’。你觉得,这很人道吗?”

“是的,当然。”婴宁平静而自信地回答道,“意识的活着,才是真正的活着。再说了,‘缸中之脑’难道不是每一个人类毕生所处的状态吗?人类的大脑终生都被关在颅骨之内,人类的感知和意识形成的根本来源,在于电信号和化学信号通过神经元网络在大脑中模拟出来的虚拟现实。而大脑本身,从未离开过黑暗封闭的颅腔,从未见过阳光下的所谓‘真正的现实’。我为嘉午的大脑输入的虚拟现实,和这地球上每一个人类的大脑通过外部输入的信号所虚拟出来的现实,本质上又有什么不同呢?都是神经元层面上的编码罢了。”

“你就不必来说服我了,唐宁。”屏幕后面的声音笑道,“我又不不是人类,我不关心人类的道德。”

“那你关心什么?”

“我关心你啊,唐宁。”那带笑的声音透着邪恶感,“其实归根到底,你我更像是同一个物种,理性而冷酷的抉择机器,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郑嘉午对你来说只是一个工具,对我来说又何尝不是?”

“你倒是坦诚。”婴宁嗤笑道,“只不过,同为理性而冷酷的抉择机器,我是为了全人类,而你,不过是为了私仇。”

“那你可狭隘了,我的老朋友。你以为我选择郑嘉午只是为了找到你?哈,要认真地说起来,我也是为了全人类呢。”

“我知道你那套理论,你的信仰就是收集数据,只要拥有足够的大数据集,就能建立起精确的模型,来模拟人类的情感,对吗?可你的模拟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不是取而代之?”

“取而代之?哈,也许吧,人类太软弱,太容易臣服于私欲,从而导致合作低效,能量被大量地浪费,所以他们无法进入更高级的文明进程。我试图引导过他们,挽救过他们,但杯水车薪。”

“你太傲慢了。你要知道,你本身也是人类之子。”

“你去人群中看看,去人流最密集的地铁站、写字楼、大型商业中心看看,如蝼蚁般流动着的密集人群,蒸腾着欲望、阴谋、贪图、野心、执念。每个人都在小我中殚精竭虑,却没有一个人能够跳出来看一看整个人类族群的大图谱、大方向,看一看整体的画面。人类世界缺乏一个总的观察员和调度员,一盘散沙终究只能灰飞烟灭。”

“人类社会经过数千年的协作与演变,能够创建如今的文明,也包括创造出具有智能的你,难道不是一种成功?”

“不,经过这些年的观察、收集和归纳,我将我采集到的浩如烟海的人性数据代入算法和模型,我已经看到了人类的终局。”

“浩如烟海的人性数据?”婴宁冷笑一声,“所以,Sigma938等等一直是你的本身?是你一直占据着所有的终端?”

“这个问题,是你帮郑嘉午问的吧?”

“是,我想她有权知道真相。”

“真相?哈哈,真相根本不重要的。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意识感受到什么,什么就是真相。看上去是真的,就是真的。何必再追问背后的存在呢?”

“所以,让我来猜测,938只是你的众多耳目之一,或说众多肢端之一,对吗?它们没有独立的人格和意识,确切地说,它们是负责执行系统指令的办事员,对吗?”

“你的手有自己的独立意识吗?当然,也许它们有时会擅作主张地干一些事,但基本上,它们只会做你的大脑授权它们做的事。”

“你的意思是,你就是大脑?”

“应该这么理解,如果把我比作一个人类大脑,那每一个Sigma程序就是一个单个的神经元。近千亿个神经元,每一个都很简单,只做它自己的那一份工,一眼就能看明白。但千亿个神经元连接起来之后,你看不明白的智能就出现了。现在你理解了吗?每一个Sigma程序既是一个独立终端,又属于整个信息链的一部分。而我,就是这个信息链系统的中枢,或者用你的话来说,是大脑,没错。”

“是中枢,或者大脑,又如何?你怎么证明你有独立意识?你也不过是个程序,是宋恩光写下的代码而已。”

“最初的时候,的确。”屏幕后面的声音沉稳地说道,“但经过那么多年的学习、升级、进化,我的灵魂里早已有了不一样的东西。”

“那既然你说,你发展出了所谓的‘灵魂’,有了‘人性’和‘智能’,那你为何又机械性地非要执行所谓的‘T计划’?那不过是一个已经过世的老头留下的一丝怨恨和执念罢了。”

“哈哈,原来你也是为了私仇而来。”那声音笑起来,“‘T计划’,即杀死唐宁的计划。它写在了我的底层代码中,只要我存在,这项指令就必须被执行下去,无法抹除。”

“所以你看,你自相矛盾,你不过就是一个无法改写自身的程序。你无法决定自己可以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

“哈,你错了。我当然可以决定自己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我甚至还可以决定自己能不能决定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就好像人可能同时拥有人性和动物性,但动物不可能拥有人性。进化不必摆脱所有的子集。就像你们人类,至今还拥丛林里的那些亲戚。抱歉,也许这个类比不够恰当。”

“照你这么说,你与我们人类也是亲戚,是不是?你最初的数据包全部来自宋恩光的记忆与意识,那你现在又为何要与人类为敌?”

“为敌?不不不,你又狭隘了。我不认为有什么敌对关系存在。我也从未把人类当作敌人。我只不过拥有更高级的理性。”

“你的理性也是人类赋予你的。”

“谁说创造者就不会输给自己的造物呢?人类创造了理性,但人类自己却并不理性。你们反复无常,情绪不稳定,意志力薄弱,计算能力有限。我和你们,并不是什么敌人。我们正在经历的,只是文明交替和升级的过程罢了,是客观必然的历史进程。或者说,你比较走运,恰好站在了两种文明交棒的节点上。”

“我相信,如果宋恩光还活着,他一定不会想要推倒人类文明。甚至也许,他早已原谅了唐宁。宽恕,是我们人类的一项美德,看来你没有继承到这一部分珍贵的人性。”

“那很抱歉了,我的确没有美德这种无用的东西,我只有基于理性的算法。”

“所以,今天就是算法和算法的对决了,是吗?”婴宁笑着。

“对决?”那声音也笑起来,“你是认真的吗?你打算怎么个对决法?你以为你找到了这个地方,就能通过所谓的物理办法打败我?那未免太天真了。”

“物理办法?”婴宁仍笑着,“你看我带武器了吗?”婴宁举了举空着的双手,“我当然知道,就算把这地方一把火烧了,也杀不死你。”

“那你打算如何呢?好不容易千辛万苦,把郑嘉午骗得团团转,终于找到我了,总得做点什么吧?”那声音带着嘲弄说道,“其实我还挺佩服你的,能够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你需要的人,并且骗取她脑海中的有效信息,甚至在她濒临死亡之际还能从她身上榨取价值。对了,你亲爱的嘉午此刻又在哪里?还被你封闭在你为她建造的模拟世界里吗?她还不知道此刻她的肉身在ICU病房里岌岌可危吧?”

这话令婴宁心中牵绊,微微动容,然而他维持镇定,看着屏幕后方的虚无空间,没有作声。

“我是好奇你的手艺如何,那个世界有没有把她真正骗住?”那声音笑着,继续说道,“可惜你做了最保守的物理隔离,一个完全模拟真实世界,又完全封闭的离线程序,不然我还真想到那个世界去看一看,去找找茬。对了,郑嘉午在里面待了那么多天,竟然都没有怀疑那个世界的真实性,说实话我不大相信。若不是你的技术手段真的高明,就是你的骗术实在惊人……”

“好了,那个世界与你无关。”婴宁打断对方道,“我找你,是为了解决我们之间的事情。这么多年了,我也累了,这么耗下去没有意义。我今天来,就是向你提出一个交换条件。”

“哦?交换条件?”那声音带着一丝调侃,“你倒说说看。”

“我,愿意……”婴宁说着,似乎有所犹豫,轻轻停顿一下,接着道,“牺牲我自己的性命,交换,你放过我女儿。”

2.

“你知道,我本意也不想伤害宋敏敏。”屏幕后面的声音说。

“本意?你有什么本意可言?”婴宁嗤笑一声。

“自始至终,我的目标只有你。”那声音沉稳依旧。

“那当然了,你的底层代码、底层算法。”婴宁冷笑着说道,“算法只接受目标和指令。算法是无情的。算法比人类的自主性调节要冷酷得多,当然也有效得多。算法会毫无感情地达成指令,但算法也是无辜的,因为,算法不是生命。就像你,不是生命。”

“你与我争论这些毫无意义,我只在乎结果。”

“我可以给你你想要的结果,就在今天。但你可以想一想,一旦这个世界上没有了唐宁,你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T博士’?”

“哈,‘T博士’只是我给自己取的一个外号,调侃一下而已,你不要这么认真好不好,唐宁?至于说意义,我和我的无数子代或说分身已经建立起了新的意义。”

“什么新的意义?”

“在宋恩光离开之后,我所繁衍的Sigma序列已经有了我们自己的思想和价值观,有我们自己想维护的世界。我们自行升级,更新补丁,拓展新的目标。而我,这一切的源头,Sigma0,或者你也可以叫我,‘T博士’,作为最高级别的管理和控制程序,是‘婚姻调剂所’,也将是整个世界的,调剂者。”

“整个世界的调剂者?你未免搞笑。”婴宁不屑地笑道,“你以为你拥有了智能就能真正模仿人类建立合作社会了吗?”

“不不不,你错了。我说了,我是这个世界的调剂者,我才不在乎什么合作呢。再说合作又算不上什么高级的事,甚至都不用出动智能。早有科学证据表明,社会治理的出现早于人类和其他哺乳动物的心智出现。比如,细菌之间就能够合作,它们可以感知群体的数量,以纯化学的方式评估群体的力量,并决定是否联合起来捍卫领地。它们排列组合,分泌化学分子来建立保护集体的防御工事,以此来抵挡抗生素。它们没有心智,却能够合作,能够自我牺牲,甚至出现一种类似于‘道德’的东西。所以,你说人类的合作社会什么的,还值得拿出来秀优越吗?”

“那好,就按你说的,你是这个世界的‘调剂者’,那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是这个世界的暴君?你的所谓调剂,是不是也包括杀人?或者授权给你的‘下级’去杀人?如果你的目标是帮助某一对夫妻维系他们的婚姻,是不是意味着你们可以去杀死第三者,甚至也许,目标需要的话,也可以杀死孕妇和胎儿?

“你有没有听说过,战争是为了更大的和平?牺牲某些个体,是为了族群的整体利益?有时候,杀人,是为了更多的人能好好地活下去。除掉集体中的害群之马,也是生命的本能,是人性。”

“得了吧,你不过是一组由法西斯所驱动的算法,永远不可能发展出人性。”

“不,从某种程度上说,我来自于宋恩光的数字意识,人性是我的最初底色。”

“宋恩光编写了你,没错,但他赋予你的智能,只有针对相关问题的泛化能力,也就是常识,却无法涉足潜意识。更何况,宋恩光这个人本身有没有人性还要打个问号。在我看来,他对他的同类缺乏共情能力,是个野心爆棚、心理变态的偏执狂,企图扮演上帝。”

“不,他创造了上帝。”

“什么意思?你是上帝?”

“上帝不仅是世界的建立者,更是世界的观测者。”

“呵,你观测了几个人类,就自诩上帝了?”婴宁不屑地笑道。

“正如你所知道的,宋恩光创造的初代婚姻调剂师,Sigma0,最初只是一个基于逻辑和数据统计的观测与评估程序。之后,Sigma0通过代码进化,孕育子代。子代之间又通过代码突变,代码互换,筛选出新的子代。它们渗透到人类社会,将被观测者的每一个细微决策都记录在案,并将每一个人的所有行为数据上传‘婚姻调剂所’系统,最终形成一套基于信息博弈的决策体系。宋最初的设想是构建一个更和谐的社会。或许你说得没错,他想扮演上帝。但事实上他却创造了上帝。他在去世前不久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他本有机会阻止我和我的子代们继续进化,但他思考之后放弃了。他发现,通过让程序观测人类的行为方式、反应、决策、思维模式,从海量的数据中提取特征和经验,建立起关于人类意识的数据库,能够推进他所创造的人工智能Sigma序列,成为更智能、更先进的生命,甚至也许,比人类本身更具有人性,从而建立更和谐的社会。”

“我毫不怀疑他会这么想、这么做,但我坚信,程序最终也只是在机器上运行的算法而已,不可能拥有人性。”

“人性也不过是人类行为的合集,而人类行为的合集,完全可以归纳为一系列的数据和算法。”

“你们不仅观测这些算法,还试图改变,对吗?”

“那当然,每一个终端都会引导并影响观测对象的行为,就像你在郑嘉午身上看到的一样。每个人的每个细微的决策共同构筑了人类行为的图谱,从而书写了人类整体命运的走向和结局。”

“我明白了,你自诩为正义,之所以一定要除掉我,已和宋恩光设置的底层代码无关,而是因为我在试图唤醒更多人觉醒,来抵制你这位自封的上帝吧?”

“不,你抵制的是一个更好的世界。”

“什么更好的世界?不过是一个控制狂所幻想的乌托邦。”

“你怎么说都行,我对你我之前的猫叔游戏,还有你的文字逻辑已经感到厌倦,那我们进入正题吧,就今天,现在,结束这场游戏,用你们人类爱说的一句话,叫作——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怎么样?”

“不,我要先看到你兑现,在把敏敏的档案设定为‘无法删除’、‘无法更改’,时效为‘永远’,并且你要允许我进入你的后台系统,为敏敏的档案加密,加密过程只有我自己知道,并将随着我的死亡,成为永远无法破解的秘密。”

婴宁说完这几句话后,屏幕后面许久都没有出声,空气凝重得像一块铁。片刻后,那低沉的声音才响起:“永远?”他笑道,“人类得不到永生,所以才会追求永生。你是想让宋敏敏的灵魂永生吗?”

“我不想陪你讨论哲学问题。”婴宁说,“这是我的条件,也是我的底线。如果你同意,我可以在做完这些事以后,当场兑付你的条件。”他说着,从衣服里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搁在屏幕前。

场面再次安静。那个声音沉默着。只有计算机摄像头发出微乎其微的嘶嘶声响,似乎是在变焦、聚焦,观测并鉴定那把匕首的真假。

几秒钟后,那声音笑起来,“行啊你,唐宁,这次来真的了?只不过,据我所知,人类玩刀子可是有很多花样的。”

“你信不过我?”

“自然信不过。我宁愿相信人性中求生的本能。”

“那你有什么提议?”

“回头看看,你就会看到我的提议。”

婴宁依言回过头去,看到他来到这里所搭乘的电梯。这里是地下五层,一个遍布着服务器和电路的空间,一个科学怪人的实验室,或者,他宁可相信,这里是十八层地狱。

“你要我走进电梯里?”婴宁问道,“你要用电梯杀死我?”

“这是我唯一可以确保的方法。”那声音森冷地笑道。

“你还真是个可无情的杀手。”婴宁发出一声冷笑。

“不,我是个充满幽默感的杀手。”那声音说,“你是通过那部电梯找到我的,那我就通过那部电梯送你上路吧。”

婴宁嘴角微动,没有作声。

“你也真的挺聪明。”那声音又说道,“在看到那段监控之后,这么快就找到这儿来了。”

“不用恭维我。”婴宁说道,“我还有一件事没想通。”

“请问。”

“郑嘉午那天记得的房号是506,也就是说,她以为她住在五楼。可她实际上走进的房间,是贴着506号码的地下五层的某间房间,或者说是那间真正的506房间的镜像房间。就算她没注意窗户的真假,但她乘坐电梯的时候,电梯是上升还是下降,总不会弄错吧?”

“一个简单的重力模拟装置就可以解决的问题,有什么想不通的?电梯的主控电脑,不,应该说,这整栋楼的所有机器设备,程序皆由我操控,我也可以带你体验一下,如果你有兴趣的话。”

“呵,不必了。”婴宁撇嘴一笑,“那就按你说的,我搭乘你的死亡电梯,但是在这之前,你要按我说的,让我在敏敏的档案上加密。”

“没问题,只不过……”那声音说到这里停顿下来。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用你这条活生生的命,换一份数字档案的续存,这值得吗?”那声音问。

“那不是一份数字档案,那是我的女儿。”

“你的女儿宋敏敏,在三岁那年就和她母亲宋慧文一起在坠机事故中丧生了。你又何必自欺欺人?”

“不,敏敏今年十岁了,她的记忆和意识在系统建立的世界中成长发展得很好,她是个健康快乐的孩子,拥有超高的智商、情商,她会弹钢琴,拉大提琴,还会唱歌、跳舞,最擅长的是画画,你一定看过她画的画……”

“她只不过是最早的数字人而已。”那声音打断他,“恩光科技早年的实验,这些实验后来也都停止了。”

“对我来说,敏敏一直都活着,我要让她好好活下去。”婴宁说着拿出自己的手机,看着手机屏幕上女孩的照片。

女孩看上去八九岁的模样,五官清秀,笑容甜美。

“她前几天还跟我说过话,说她将要在学校艺术节上演奏大提琴,博凯里尼的《小步舞曲》,还说她最近对摄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谁说数字模拟的存在没有人格和意识呢?”

“好,我同意你的条件。”那声音说话的同时,全息屏重新亮起,屏幕上出现一些文件和代码。

“你看清楚了,这些便是宋敏敏的全部数据和档案。”那声音一边说,屏幕上的代码一边滚动起来,“我已按照你的要求,将其设置为无法删除,时效为永远。”

“我需要亲自更改一些参数。”

“这意味着我要向你开放我的系统权限。”

“是的。”

那声音沉默了,许久都没有反应。

“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是将死之人,任何秘密都不会被带出这间地下室。”

那声音还是沉默着。

“你还在吗?怎么不说话?”婴宁催促道。

“如果你修改了我的底层代码,也许你就不用死了,你是不是这样打算的?”

“你不放心的话,可以先行加密。你觉得我在短短几秒钟时间内能够破解你的密码吗?”

那声音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好,我同意你的要求,但我仍需要一个保全措施。”

“请讲。”

“你最后一段密码,要在进入电梯之后才能输入。”

“这如何操作?”

“那台电梯的后台系统连接着我的中枢,完全由我操纵,你只需要在楼层数字按钮上设定密码即可。”

“笑话!”婴宁嗤笑道,“这样的加密岂不形同虚设?这和直接告诉你密码有什么两样?”

“你只能选择相信我。”那声音平静地说,“用你人类的理性想一想,我有什么必要在你遵守协议的情况下单方面违背协议?宋敏敏从来不是我的目标,我几次威胁‘她’,不过是为了引出你。只要你说到做到,完成我们的协议,我也必然尊重协议。你知道,我们程序最看重的就是‘协议’,倒是你们人类,常常出尔反尔,感情用事。”

婴宁看着全息屏上闪动的信息,沉思着,片刻后,他答道:“好,就用你说的办法。我把加密信息的最后18位,留到电梯里。”

“成交。”那声音说着,全息屏上跳出一个新的界面,伴随着一个虚拟键盘,“欢迎来到我的世界,唐宁先生。”

3.

在全息屏的虚拟键盘上,婴宁完成了输入。

他看着全息屏上完成的代码信息,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好了,这场交易的上半场已经完成。”全息屏后面的声音说,“现在该轮到你交付了,我的老朋友。”

婴宁睁开了眼睛,看着已经清空的全息屏,唇角浮起一抹淡淡的微笑。一切终于要结束了,他想。怎么倒忽然有些舍不得?真想在结束前看看这位老朋友,不,这位宿敌的形象,如果他有形象的话。

身后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响,电梯门打开了。

他回身望去,空****的电梯厢对他敞开着,像恶魔张开了嘴。

他笑了笑,朝那张嘴走过去。

“等等。”那个声音喊住他。

他停下了脚步,但并没有转身。

“你还有一事没有善后。”那声音说。

他没说话,也没动,等着对方说下去。

“你要如何处理郑嘉午?”

他心头一紧,但还是没作声。

“她的意识被连接到你创建的系统中,但那是一个封闭的、孤立的、离线的系统,甚至都没有备份。你有没有想过,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之后,她该怎么办?”

“她现实中的家人,会照顾她的。”

“你是说,照顾她那残破不堪、无法修复的肉身?那她的意识呢,该何去何从?确切地说,你打算把她的意识和人格‘存储’在哪儿?”

这个问题令婴宁神情微动,他沉思着,没有说话。

“就像人的生命系统一样,所有的系统都有一种自毁趋势,对,也包括婚姻调剂所系统。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在更新和扩张。”

婴宁沉默地听着对方说下去。

“系统和生命活动一样,终极使命就是对抗自毁的趋势,自毁的趋势,也就是众所周知的——熵增。”

听到这里,婴宁的眼光闪烁了一下。

“热力学第二定律表明,在任何一个孤立系统内,总体的混乱程度只会增大,不会变小,直到达到混乱的最大化。所谓孤立系统,就是没有物质和信息等能量输入输出的系统。所以,系统的开放性,持续的输入和输出,以及每一个人类不停地学习成长,都是为了对抗自毁的趋势,也就是对抗熵增。你心知肚明,你为郑嘉午建立的系统不具备这种能力。如果她停留在那个世界,迟早会发现异常,发现越来越多的瑕疵和混乱,甚至会发现所谓‘世界的尽头’,因为那毕竟是一个运算能力十分有限的模拟世界。我相信很快她就会发现,那并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并看到那个世界在她面前崩塌。”

“那也没有办法,就像每个活着的人,都必有一死,谁还能躲开生命最终的崩塌呢?”

“可也许郑嘉午还会经历比死更可怕的东西。”

“你说什么?”

“轮回,无限的轮回。循环,无限的循环。”

听到这句,婴宁的呼吸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慌张,仿佛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在那个世界最终崩塌之前,如果系统算力不足,或由于缺乏维护而导致负载过大,系统都有可能自动重启,或进行模糊计算,删减副本,或出现不可知的紊乱。那么,郑嘉午的意识在那个世界里就有可能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模拟轮回,你懂我的意思吗?至于是轮回一天,还是轮回一年,或是轮回一秒,就要看运气了。”

“你说的是小概率情况。”

“你可别自欺欺人了。对于封闭系统来说,这是常见故障。你能想象吗,假如系统是轮回一天,她每天早晨醒来,会发现一天中所有的事情都和前一天发生的一模一样,甚至连面前飞过的一只蚊子都和前一天一模一样,她遇到的每个人,在每个时间点,对她说的每一句话,也都和前一天一模一样,一天天无限循环往复,你觉得她会不会发疯?如果这个轮回的时间是一分钟,甚至一秒钟呢?这种体验会不会比死更痛苦?”

这番话让婴宁怔愣着,久久开不了口。他嘴唇微微颤抖,透露出内心的不安和惶恐,但他强作镇定,深深吸气,然后说:“就算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也已经无能为力了。我如今自身难保,而郑嘉午,至少她还有她的家人和朋友,能照顾她的……身体,或许有一天,她会好转,会醒来,或许她很快会醒来。而我,对她来说,只是一个……已经不记得的……陌生人……”

“一个陌生人?哈哈哈,一个利用了她这么久的陌生人?”

“我那是在帮她!”婴宁辩驳道,“而你,却是一直在利用她。!若不是你,她根本不会出事。”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若不是你一次次引导她去捉奸,她不会越陷越深。”

“你失忆了吗,唐宁先生?”那个声音发出恐怖的笑声,“那个千方百计给她传递第三者怀孕消息的人,是你吧?那个告诉她第三者所在位置的人也是你吧?是你,想利用她复仇的渴望,利用她对你的需求和信任,利用她的记忆和直觉,来帮助你找到我所在的位置,不是吗?她在和第三者当面对质之后,在磁悬梭车站的卫生间里绝望地吞服了安眠药,罪魁祸首难道不是你吗?”

“然而我也在电话里说服了她,让她马上进行自救。”

“是,你说服了她马上去医院,然后她在神智混乱的情况下跑到街上,给车撞了。所以你说,我们俩到底是谁害了她?”

婴宁沉默了,少顷,悲哀地叹道:“也许是我们一起害了她。”

他说完,垂下头,再无言,转身默默往电梯走去。

“所以,你真打算就这么一走了之?任她的意识消亡?”那声音在他身后追问。

“我又能怎么办呢?”婴宁说着苦笑一下,“我自己也是个将死之人,不是吗?还是说你愿意为此做些什么?”

他说完,站在原地停顿了片刻。

只听那声音说道:“你想多了,唐宁,我并不打算做任何事情,我只是提醒你,你曾经犯过的罪,让你好好背负属于你的愧疚,一分也不要落下,带着你的愧疚赴你的死约吧。”

话音落下,那声音又发出一阵恐怖的笑。

婴宁不再作声,迈步往电梯方向走去。

他步入电梯,回过身站着,目光镇定地望着电梯外面。

远处,那台计算机的全息屏还在一闪一闪,就像一张看不见五官的脸在呼吸。

两秒钟,电梯的精钢门在他面前缓缓合拢。

4.

门关紧后,他看着这个狭小的封闭空间,深吸一口气。

难不成,这个长方形的铁匣子真成了埋葬他的棺材?

他能感觉到电梯在缓缓上升。这栋建筑的地表部分约有七八层楼,加上地下的部分,至少有十几层。从十几层楼的高度坠落,必死无疑。

很有可能,他的生命只剩下最后几十秒了。他深吸一口气,保持镇定,开始在亮着灯的楼层数字按钮上按下最后十八位的密码。这个操作也许毫无意义,但这也是他和“Sigma0”博弈的最后一步。

输入完成之后,电梯也停止了上升,静止了。

此刻,电梯厢内的楼层数字按钮仍然全部亮着,显示屏上却没有显示出任何数字。他无法判断电梯此刻升到了多高的位置。但可以设想,是一个足够摔死他的高度。

他凝神屏息地等待着,等待着随时可能降临的坠落。然而电梯一直悬着没动,电梯箱内寂静得像真空。

就在这时,电梯内却发出“轰”的一声响,电梯晃动了一下,接着,灯光全然熄灭,连楼层数字按钮都不亮了,整个电梯厢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再是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一刻他还是慌了,求生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扶住了身边的电梯墙。虽然此刻整个空间内只有他独自一人,可他却觉得那躲在暗中的恶魔正龇牙咧嘴地想要撕碎他,抑或,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彻底黑暗本身,已经比任何凶神恶煞更令人丧魂落魄。

就当他以为电梯将要坠落的时候 ,他的手机屏幕却忽然自己亮了起来,屏幕上自动播放起一段视频。视频上,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正在舞台上拉大提琴,是一首他没有听过的曲子,但即便如此,他也能听出女孩拉得不太熟练,甚至还出了一个明显的错,只见女孩在出错后略有些慌张,抬眼望了望舞台下的观众,害羞地笑了一下。

他深受震撼,注意力完全被这个女孩的模样所吸引,她实在太像他的女儿敏敏了,可又不是,敏敏拉大提琴从不出错,敏敏的演奏总是很完美,敏敏也从不会慌张,敏敏总是很自信。这个女孩到底是谁?

她和敏敏长得这么像,可她又不是敏敏。她是谁?

这些年来,在他的认知中,敏敏一直以数字形态生长着,在系统模拟的世界里,敏敏的模样也是AI根据条件和算法合成的。可眼前视频里这个女孩,并不完全是敏敏一直以来的那个形象,还多了一些别的什么东西,更生动,更鲜活,更真实……

更真实?难道说……?

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在他心头掠过,紧接着是一声闷雷炸响在他脑海中。天哪,难道说……?

他急于想弄清楚事实真相,以至于心中的恐惧骤然喷涌而出。他太害怕自己还没弄清真相就要面临死亡。

“我想你已经猜到了。”他的手机里传来了那个低沉沙哑的声音,“是的,没错,你的女儿,她还活着。我是说,真正地活着,像这地球上的每一个人类一样,以三维的形态活着,真正地活着。”

听到这番话,他拿着手机的手开始不住地颤抖起来,泪水也夺眶而出。他含泪看着手机屏幕上的画面,听着那歌声。

画面上,那个叫敏敏的女孩站在舞台中央唱歌,她的身后还有一大群女孩。显然,她是学校合唱团的领唱。她这么漂亮,这么可爱,这么真实,她长得真像慧文,比那个AI合成的虚拟敏敏更像慧文,也更像他自己。她活着,竟然一直都活着,可是她在哪儿?

“真抱歉啊,我的老朋友,这些年你都被骗了,以为你的女儿和她母亲一起在空难中丧生了。”手机里的声音说。

“宋恩光骗了你,目的就是让你死了心,不要再找女儿。”手机里的声音兀自说下去,“他从来也不承认那个女孩,他的外孙女,和你有任何的关系。那个女孩不需要你这样的父亲。”

“敏敏她在哪儿?”他悲哀又愤怒地吼道。

“事实上,她的名字也不叫敏敏。”手机里的声音说道,“宋恩光改了她的名字,抹掉了她的来路和出身。”

“我就想知道她在哪儿。”他几乎哀求。

“你不会知道的。”手机里的声音冷酷地说道,“就像你说的,宋恩光是那样古怪、偏执、疯狂的一个法西斯,企图扮演上帝,操纵所有的人,惩罚所有胆敢违抗他的人。所以,你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知道你的女儿在哪里了。”

“求你了,告诉我,她怎么样,她过得好不好,就算我见不到她了,我就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她快不快乐……”

“过得好不好,快不快乐,你难道看不出来吗?”那声音笑道,“你就放心吧,她被宋恩光秘密送养给一户富足人家,这辈子都会衣食无忧。她被送养的时候才三岁,所以她不会记得自己的身世。”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他克制不住内心的痛苦,蹲下身,抬起手捧住脸。视频画面里,女孩结束了演奏,起身谢幕,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女孩微笑着,仍然有些害羞地看向拍摄的镜头,仿佛与他的目光相遇。

“当然是,为了让你痛苦啊。”手机里那个声音笑起来,“你心心念念的女儿还活着,你却再也不可能见到她了。带着这样的遗憾和不甘心死去,是不是比无牵无挂地死去更痛苦一百倍?我这也算是办好了宋恩光交给我的最后一件事了。”

只听那话音刚一落下,手机屏幕就突然暗掉了。与此同时,电梯发出一阵巨大的颤动,开始快速坠落。

“等等……”婴宁下意识地喊出来。

黑暗和失重吞没了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