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小狐狸的故事

“——喂,跟我走吧。

这是我对你说的最接近告白的话。”

——倪亦之

稚初在分科表上填了文科。高二,她分在文四班,跟倪亦之所在的理科班同在一个楼层。

最近倪亦之生活中最有趣的事,就是早餐后的自习时间,每天准时准点见到稚初扛着扫帚在走廊上值日,她当然没那么勤奋,回回都优哉游哉地混到上课铃响。

这天照常,她突然给他发信息:“倪亦之你在干吗?”

倪亦之很快回复:“自习。”

“看的什么书啊?”

“理综。”

稚初将扫帚夹在腋下,腾出双手来发信息:“我脸上是写着元素周期表还是电压电阻?”

那边没回应,稚初继续发:“那个靠窗坐着的穿得像个黑熊一样,时不时往这边探头的男生是不是你?”

倪亦之看完信息一愣,朝对面走廊看过去。十几米距离之外,稚初咧着嘴伸出两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向他。

“我观察你很久了,被我抓到了吧。”

倪亦之看到这几行字,莫名被呛到,他咳得惊天动地,前座的蒋鱼递了瓶矿泉水过来,倪亦之抬眼说了声谢谢,但没接。

“我只是想提醒你件事。”

稚初皱皱眉:“什么?”

“昨天教导主任通知了今天下午要开集会,你怎么还穿高一的校服。”

稚初垂头看了看,完了,出门走得急,给弄混了。自从上了高二,这事已经无数次在她身上重演了,上周她还被拎到办公室骂了一顿,要是平常也就算了,偏偏最近教育局下了新制度,学校就着装问题已经三令五申了,她顶风作案免不了又是一顿检讨。

稚初正想着怎么办呢,新短信进来。

“我跟你一样,所以不用担心。”

“那你好意思提醒我?”

那头没回了。

稚初心情却好了些,反正死也有个垫背的。

那头的倪亦之不由分说去脱同桌的校服,同桌男生被吓得只差站起来:“倪亦之,你你干吗?”活像个遇到不轨之徒的良家妇女。

“救你。”倪亦之将自己的校服递过去,“我们换。”

同桌的男生没敢接,这人跟自己同桌一学期了都没怎么说过话,现在莫名其妙要把自己穿错的校服换走,难不成自找处分?想了半天他才憋出一句话来:“你看上我们新换的女教导主任了?”

“……”

那场集会里,全年级上千号人乌泱泱地坐在操场上,如果真的有上帝视角的话,一定会发现里面与众不同的两个人,隔着重重人头,她从缝隙里去找倪亦之,倪亦之也以同样的动作在寻找她。

她突然很感谢这一次错误,将他们划分到一个世界里。

但最终的代价却是,领导讲话的整整一个小时里,他俩被罚站在主席台边,并受到了严厉批评。

事后闻歌说:“我今天头一次发现,你跟倪亦之还挺般配的。”

“胡说什么呢?”稚初虎躯一震。

闻歌哈哈笑了:“你有没有觉得全年级就你俩穿着高一的蓝白校服,有种在穿情侣装的感觉?”她脑洞越来越大,“或者是择定佳期的新人,你这个免费的伴郎伴娘有点多啊。”

稚初惊恐地捂住她的嘴巴:“闻歌你闭嘴。”她脸红了。

“我逗你呢。”闻歌拽下她的手,声音骤低,“我都知道了,你最近背着大家去外面打工,想要挣外快给倪亦之买礼物,你不会是想在今年的圣诞节赶进度吧?”

“胡说八道。”

“看来咱们同病相怜,对好朋友生出别的心思。”

“欸?”稚初掰开手指数了数,她口中的“好朋友”不会是——“你也喜欢倪亦之啊?”

“我才不会选择这种高难度的对象给自己找罪受。”

“那是……池子。”

闻歌没说话,算是默认。

“池子喜欢蒋鱼你知道吗?之前你看到倪亦之书里的照片其实是他不小心放错的,之前他闹着找我复习英语来着,也只是想最后跟蒋鱼一个班吧。”

稚初发了愣。

原来喜欢蒋鱼的,不是倪亦之。

两个人在操场上坐着动也不动,她们看着都跟过去没什么不同,但似乎又有一些变化。

闻歌压抑在心头的郁闷终于散出来,她眼眶热了热,咬牙切齿地骂道:“他就一傻子。”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啊,顶多硌硬些,但那又怎么样,迎难而上最终的结果才有意义,何况这是我美好的爱情啊。”闻歌突然傻乐。

稚初伸手去挠挠她的头,想让她清醒些,一只手停在半空中。

算了,看得清楚就会畏首畏尾,还不如像现在这样大梦不醒。

晚修下课铃响后,稚初收拾书包照旧去找周子祁。

他就等在楼梯口,稚初取笑他:“你都高三了,怎么时间比我还多。”

“太晚了,我送你过去。”

“不用了,我去挣钱又不是去玩的,还得谢谢你介绍我做这个活儿,省得我去发传单了。”

稚初提着书包往校门口走,拐过街角。

周子祁从她书包半敞的夹层里看到掉出的半根红绳,趁她不注意抽出来,往自己手腕上一系:“既然要感谢我,把这个送给我吧。”

她追着他让他还回来,但他欺负她个儿矮,双手举过头顶,她抬头望了望,想着算了。

“你要缺钱我给你啊,没必要这样。”他得了便宜就卖乖。

“少来。”

她视线一转,脚步停顿,站在红绿灯下。倪亦之就站在街角对面,目光调转,看着她。

稚初扯着周子祁往另一边走,小声道:“你别让他看见我。”

“至于这样神神秘秘吗?”

“不然叫什么惊喜?”

“你再这样我吃醋了啊。”

“德行。”

指示灯转成绿灯,倪亦之站着没走,谢宇驰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问:“你要是介意的话,怎么不把她拉回来?”

倪亦之逆着光,最终什么也没做,拉了拉衣服拉链,微微抬抬下巴:“走了。”

稚初打工的地方是一家台球社,值夜班。周子祁本来要一直跟着的,被她支走了。今天只来了一桌客人,在二楼的包厢里,老板走之前提前给她结算了这半个月以来的兼职费。

稚初在收银台将一沓钱数了又数,大概能买下上次跟闻歌逛商场时候看中的那双球鞋。

她将东西放到书包里收好。

去公共区打扫白天客人留下的垃圾,有客人匆匆上楼,撞到她的左肩。她穿一件很宽松的毛衣,领口挎到胳膊上,露出皙白的肩膀。

她惊慌地往上拉了拉。

男客人收回视线:“抱歉,撞到你了。”

“没事。”她低低头,拿着扫帚走远了。

男客人跑上楼,二楼走廊里站着他朋友,笑他:“咋了,看到美女走不动道了?”

男客人扭头:“她就是周子祁带过来的女生?”

“嗯,你高中的时候跟他是不是有过过节,要不咱们捉弄下她给你出出气?”男客人的朋友探出身子看向稚初,笑里藏刀。

“别太过了就行,我没异议。”男客人耸耸肩,进包厢去了。

稚初下班的时候,商场还没关门,她在里面转了一圈,找到看了很久的那双鞋,付了款回家。

她走在路上心情很好,低头给倪亦之发短信。

——等会儿楼下见吧。

字打了一半,又删掉了。

她推了推眼镜,走进一条巷子。

突然,她觉得不太对劲,刚才从台球社出来就走在她身后的人,此刻还跟在后面,不会这么碰巧吧。

她定了定心神,快走了几步,那人始终跟她保持着同样的频率。

稚初掏手机出来的时候手有些颤抖。

她找联系人,给闻歌打电话,无人接通,再继续拨电话的时候,身后那人突然朝她扑过来,她的身体重重倒下去,磕在巷子拐角的垃圾箱上,霎时疼得眼泪飙出来。

不是害怕,只是生理反应。

她没太清楚那人的意图,上手扑打,食指在对方的脖颈处抓出血痕出来。那人吃痛地松开,她得以喘息,从他身下爬起来,却又被绊倒。

她再也没有反抗的力气。

混乱中,那人去翻找她的背包。

稚初什么都没打算要,只死死地抱着那双球鞋盒子。

那人视线一转,好像是看到了了不得的东西,开始去拽她怀里护的东西。

“小丫头,你最好把东西给我,这样你会少受点苦头。”

伤痛让她手臂没了知觉,她的大拇指被撕裂出血,疼得无法握住任何东西。

鞋盒被拿走了。

她想说那东西不值钱,但发现嗓子哑了,发不出声音了……

稚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但倪亦之等在公交站边,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她。

稚初将围巾绕了几圈,挡住脖子跟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倪亦之肯定看出什么了,但没有拆穿她,他说:“早点回家吧。”将一只暖水袋塞到她手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稚初愣了下,忽然有泪涌出。

这事不算完,第二天稚初进教室的时候,闻歌一把抓住她,问:“你昨天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倪亦之给我打电话说你的手机没人接,快急疯了。算了,先不说这个了,你快去校门口看看吧,他跟周子祁打起来了。”

稚初心下一紧,走到窗户边往下看,倪亦之和周子祁对峙着。

这里是学校,不怕受处分吗?

她来不及深想后果,跑下楼。

稚初出现的时候,倪亦之正抓着周子祁的衣领,亮出了拳头。她推了他一把,挡在周子祁面前:“倪亦之,你疯了吗?”

倪亦之没看稚初,冷冷盯着周子祁:“我倒想问问他,为什么你昨晚跟他在一起,最后却一身伤回来。”

“不关他的事。”她说。

倪亦之话音里冒着寒气,眼神冷厉:“你就这么护着他?”

“你知道这所学校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这儿吗,我是坏学生也就算了,你别把自己搭进来。这件事不用你管。”稚初盯着他。

倪亦之眼睛轻眯起,想将她看清。

被她护住的男生伸手揽住她的肩,倪亦之看见周子祁手腕上的红绳,忽然轻笑了声:“也是,是我多管闲事了。”

他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校服,心头苦涩。

稚初想叫住他解释,但人已经走了。

她打掉周子祁的手:“你别瞎弄。”

“你伤哪儿了?”

“你闭嘴吧。”

“稚初,你干吗冲我发火?”

她突然苦笑一声,正儿八经地盯着周子祁的脸。周围的人已经散去,只有他还待在她面前。

“因为,我喜欢他。”

周子祁声音寒得像井里冰凉的水:“那刚刚你怎么不站在他那边?”

“我怕你伤到他。”稚初站定,缓缓说,“我跟你不一样,我喜欢一个人是放在心底的,不会天天缠着他让他知道。”

周子祁微微颤抖了下,脸色霎时白了。

禹城连日阴雨。

一团黑云笼罩在学校上方。

不知道为什么,稚初心里总能想起那天倪亦之走远的背影。

闻歌见她神色凝滞,搭上她的肩:“走,今天出去吃顿好的。”

稚初还没回答,手机里有短信进来。

“改天吧,周子祁好像出事了。”她看了一眼,然后攥着手机便出了教室门。

闻歌追出去的时候,在楼梯口碰见从办公室出来的倪亦之,她叫住他:“稚初找我借的地理笔记,她走得急忘记拿了,你帮我给她。”

倪亦之没打算接。

闻歌硬塞进他手里,赶紧溜了。

他的视线在笔记本的扉页停留几秒,想塞进书包里。

有字条从里面飘出来,落在地上……

稚初跑到一条巷子的时候,给周子祁打了通电话,无人接听。

她想起他在语音里给她的留言,他说,我不会让你白受欺负的。

她站在巷口等了又等,有两个男生架着一个满脸是血的人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三个人。她很快看清了受伤人的脸。而那个架着周子祁的人,她也认识,是那天抢她球鞋的男生,眼睛下面有一条刀疤。

刀疤男生上下打量了稚初一眼,吹了声口哨:“哟,你魅力够大的啊,没想到他还真的单枪匹马地来。”

稚初喊了声:“周子祁。”

周子祁的眼睛睁开看了她一眼,冷若寒霜:“给我滚。”

稚初笑了:“你没死就好。”

周子祁愣了愣,没想到她一点没被吓到,这女生胆子大得能上天。

刀疤男生松开手,周子祁瞬间摔倒在地。

刀疤男生双目一转到稚初身上,调笑:“你倒是挺特别的啊。”

她双手插在口袋里:“比你们这种渣滓稍微差了点。”

刀疤男生饶有兴致地盯着她。

周子祁脑海里警铃大作,他怎么样都没关系,但不能让她受伤。他想把她支走,但已经来不及了。

刀疤男生的手直接搭上稚初的肩膀:“你这个直爽的个性我倒挺感兴趣的。”

身边的小弟坏笑道:“哥,你什么时候喜欢这款了?”

刀疤男生调笑:“叫声哥哥来听听。”

他话音刚落,女生一个啤酒瓶朝他砸来。

刀疤男生的笑容凝在嘴边。

稚初警觉地后退几步,将周子祁扶起来。

刀疤男生抹了把额角的血,笑得更欢了:“这反转,够味儿。”

变态!

周子祁将稚初往身后扯,但稚初倔劲儿上来了,寒着目光扫了刀疤男生一眼:“你们想怎么样?”

“你打了我,不如陪我一晚,咱们一笔勾销,这笔生意你不亏吧。”他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

稚初恨不得啐他一脸,但心里憋着恨,脸上却换了风情万种的笑容:“那你把他先放了呗。”

她本来想让周子祁先走叫来帮手,凭着他两人根本斗不过,却没料到原本没有力气的人突然跳起来,勒住刀疤男生的脖子。

其他四个人见老大被困住,纷纷上前,对两个人拳打脚踢。

迷糊中,听到有人说:“把她捆了,带回去给老大尝鲜。”

周子祁头上的血流到眼睛里,看什么都是猩红的,他呜咽了声。

稚初想呼救,但嘴巴被什么堵住了。这时,忽然一个人影闪过,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很快,有警报声响起。

一行人被带进警局。

稚初被爸妈带回了家,他们没责骂她,看着他们欲言又止的样子,她不知道怎么解释,匆匆洗了澡回卧室。

她抱着手机翻来覆去睡不着,打开键盘,按下一行字:

“今天在巷口见到的人是你吗?”

没有回复。

他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这件事情不知道怎么在学校传得沸沸扬扬,最后落到校方耳朵里。有学生家长来学校闹,说不能让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更以要去教育局举报为威胁。这时有人当着校长的面出示了那天稚初不在场的证明,加上周子祁抵死不承认有稚初的参与,于是她在记了个严重警告处分后从这件校外滋事事件中被剥离出来,但周子祁被开除了。

稚初不知道事情怎么就闹到这个地步,家长会上她第一次被稚妈当众扇了一巴掌,连班主任都被吓到了,拉着稚妈一阵安抚。

稚初在教务处的走廊上站了一上午,没有反抗也没有辩白。

回到教室时,座位上放着一盒药膏,她看了看,塞进课桌里。

周子祁的爸爸动用了关系让他以特长生的身份进入了省体校。临走之前,周子祁找到稚初,把已经残破不堪的球鞋盒子给她。

她突然没办法坦然地看他。

是她拖累他连高考的机会都失去了,其实她知道,他一直在努力。

周子祁还是笑得璀璨,不掺一点杂质。

他摸摸稚初的头,姿态昂扬:“小丫头,加油啊,带着我那份一起努力下去。”

稚初“嗯”了声。

“我为你骄傲。”他临走前忽然补了句。

她听着听着,眼眶红了。

回教室的途中,她往一楼大厅看了一眼,倪亦之正站在里面若有似无地朝她扫过来一眼。但她发现,他并不是在看她。

甚至在她跟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他都将她当作空气。

倪亦之回到班里,蒋鱼的座位上一群人围着聊天,讨论的自然是最近学校发生的大事。她笑着开口:“亏我之前跟她走得比较近,也没发现她还能干出打架这种事。不过也不是什么端倪都没有。”

“什么啊神神秘秘的?”有好事者追问。

“她竟然抽烟。”蒋鱼声音细细的,将音量控制得刚刚好。

她瞄了眼倪亦之。

倪亦之脸色如往常一样冷漠。

她甩甩手:“算了,这些事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倪亦之,还好你没掺和进去,不然……”

“走开。”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倪亦之脸上的笑瞬间消失,眼眶红了。

同桌见状,拉着她出教室去打热水。

在水池看见正跟朋友走过来的稚初,蒋鱼眼底结了层寒霜。

同桌喊她:“蒋鱼,预备铃要打了,走吧。”

蒋鱼低头紧了紧水杯盖子,低声道:“你先走吧,我还有事。”

说完,她上了三楼,找到意见箱,将一封举报信塞了进去。

手机突然响起,她按了接听键。

“宝贝,我看你最近几次成绩下滑得厉害,这事儿你爸那儿我暂时压住了,你知道家里对你的期待多大,希望这次期末考你不会让我失望。”

“妈,成绩不好也不能完全怪我啊。”

“你现在还学会找借口了?”

她吞吐:“学校最近风气很差……”

稚初回班里的时候,正好闻歌来她的座位找她。

闻歌问:“初儿,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你别瞎操心。”稚初继续做题。

“那就好。”

过了会儿,闻歌突然压低声音:“我听说蒋鱼她妈带着一帮家长杀到校长办公室了,风风火火的,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事。”

“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有那心思不如多做几道题。”

闻歌伸手去摸她的额头:“你不是发高烧了吧,突然转性。”

“没有。”稚初神色暗了暗,“只是,有时候一个人长大,好像是一瞬间的事。”

在没闯出大祸之前悟出这些。

老天是眷顾她的。

数学课没上多久,稚初被叫到校长办公室。

进门的时候撞上倪亦之的视线,她有不好的预感,但转念一想,她跟倪亦之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

久到她现在看着他,已经忘记他们之前长达十年的漫长交集。

他对她而言,只是同级同学而已。

教导主任将举报信递给他俩看:“这事你们两个当事人解释一下吧?”

“有什么好解释的,事实都摆在眼前了,我听说这位女同学前不久还在校外跟混混打架是吧?这种学生早不开除,留在学校是打算祸害我们孩子吗?”带头的家长劈头盖脸就是一顿。

“我们没有谈恋爱。”稚初直视她。

“事实摆在眼前,你还争辩什么啊。”

一直沉默的倪亦之突然出声:“她都说没有了。”

“轮不到你们在这儿说,校长这事要是处理不好,我作为家长代表会一直给学校施压的,您看着办吧。”

倪亦之将稚初拽到自己身后:“这件事跟她无关,如果你再继续污蔑她,我会托父母请律师过来。之后的事情,校方可以跟我的律师谈,没什么事我们先走了。”

女家长被气到跌坐在椅子上:“现在的学生真是无法无天啊,校长,这件事你可得严肃处理啊。”

……

一出校长办公室,稚初差点没站稳,她半倚着墙壁,双目无神。

十六岁好像是个坎,怎么也迈不过去。

倪亦之也没走,他心里有些复杂。这事发生在他身上没什么,但稚初那儿会有麻烦。她上次受了处分还没摘干净,现在又来一出早恋戏码,处理不好怕是连学也上不成。

她愧疚地说:“对不起。”

他看着她,像看着白痴,话语却还是平静的:“我来处理,你不用管。”

“要不……”她顿了顿,“我退学吧。”

倪亦之扯了扯嘴角,恢复了冷淡:“你遇到事情也只会这一招。”

稚初还想说什么,倪亦之没给她机会,双手插进口袋,从她身边扬长而去。她不知道,在走廊的尽头,他突然停下脚步,扭头看她,那时候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

——很想理论理论吧,其实你不用跟这个世界讲道理,有我偏心你。

她曾经是个拥有着女王姿态的女孩,现在却干瘪得像一株枯草,但他依然喜欢她。

哪怕知道,她对他并无意思,他还是甘之如饴。

他脑海里却回想起那张属于两个女生秘密的字条。

——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

——不知道算不算。

——倪亦之?

——怎么可能。

他瞬间清醒,收回视线,低头,然后,走下楼梯。

有人在楼底下等着他。

倪亦之看清了来人,是蒋鱼。

他跟往常一样无视她,却被叫住。

“你想帮她,我有办法。”

倪亦之停住。

“什么?”他轻声问。

“我可以跟老师说,跟你早恋的人是我。”

他淡淡看向她:“带人过来闹的是你妈妈。”

“怎么跟她解释是我的事,重要的是,稚初上次的事已经让她在学校待不下去了,如果这次处理不好等于雪上加霜,我的方法确实可以帮到她。”

倪亦之转头。

他不太懂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是真心想帮你。”蒋鱼说,“我不会给任何人说这件事,但你要答应我,从现在开始跟她保持距离,事实上,你也只能这样做。我跟你的事我妈会压下来的。”

“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只是,喜欢你而已。”

他扭头看还站在校长办公室外的女生,想到那时候为文理分科苦恼的稚初,在他的开导下,对未来充满幻想的样子。她瞪大眼睛,又慎重又喜悦。

——“倪亦之你说的那个未来,我想要努力看看。”

反正,继续待在她身边,好像也没什么用处。

她需要的再也不是他了。

他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点头:“可以。”

蒋鱼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爽快,又或者,她没有想到只要能让那个女生好,他什么都乐意做。她有些无力,好像呼吸都困难起来。

绕了这么一大圈,只是想堂堂正正地站在他身边,即便是无理的,她也要试上一试的。

稚初没想到怎么跟爸妈交代这件事,于是她拖到很晚才回家。

十点,家里的灯还亮着,隐约能听到卧室里传来妈妈接电话的声音。听妈妈说话那么客气,应该是跟班主任讲话。

稚初等在客厅里,过了一会儿,妈妈挂断电话出来,果然脸色很不好看。

“妈,我有话跟你说。”稚初有些局促。

稚妈大步走过来,认真地看了女儿一眼:“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嗯,那个……”

“这事儿不能怪你,只能怪学校在没有调查清楚的情况下,胡乱冤枉人。我是看在你们班主任道歉还比较诚恳的份上,才算了,不然我一定去学校闹个天翻地覆,凭什么往我家孩子身上扣屎盆子。”

“嗯?”

“你们班主任说调查清楚了,被检举的不是你,是另一个同学。好像跟小倪是一个班。”稚妈说着说着有点可惜,“小倪这孩子看着规规矩矩的,怎么还在学校谈起恋爱了?你事前知不知情?”

听到这话,稚初立刻回过神来。

“倪亦之怎么可能?”

稚妈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他都已经在老师那里承认了。”

稚初沉默。

稚妈警告她:“这事跟你没有关系,你别再闯祸了知不知道,给我好好学习,不要受影响。小倪成绩那么好,他以后肯定自有打算,你多为自己考虑吧。”稚妈顿了顿,“你现在的情况是一脚踏在悬崖边上,你知不知道?我跟你爸商量过了,你不是很喜欢写作吗,我们同意你以艺考生的身份去读传媒,从下学期开始,你乖乖去上外训班。”

“那我,还回学校上课吗?”

“正式上课的时间比正常参加高考的少很多,到时候我跟你爸会协调好的。所有人都在为你的前程让步,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吧?”

稚初“嗯”了声。

稚妈叹了口气,关掉电视机回卧室了。

客厅里只有稚初一个人,她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拉开窗帘,一个颀长的黑影正穿过广场,那背影像一只孤独的野兽。她一直默默注视着他,一直到他消失在夜色里。

第二天,稚初照常上学。

课间,班上多了些关于倪亦之跟蒋鱼的讨论。

有人恍然大悟:“我就说倪亦之怎么可能不对蒋鱼动心,一年级的时候大家都传她单恋,倪亦之看着高冷,原来两人早就暗度陈仓了。”

“欸,蒋鱼说了,高一下学期两人就在一起了。他们为上大学一起努力来着,关键是蒋鱼学习成绩不降反升,这难道是学霸效应吗?”

稚初盯着课本上的习题,记忆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他恨铁不成钢地教她作业,突然问她,要不要上同一所大学。

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可在他身边一起许下承诺的早已不是她了。

她手上发力,竟将铅笔掰断。

闻歌突然凑过来,接过她手中的铅笔重新削好递过来,小心翼翼地问:“你还好吧?”

稚初没回答。

“你现在在心里猜没什么用,要不你直接去问他吧?”

“问什么?”稚初低头继续写题。

“问他跟蒋鱼是怎么回事啊?这里面肯定有误会,我怎么看都觉得还是你这个菜篮子跟他更匹配。”

“不用了。”

闻歌看着干着急:“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磨磨唧唧、犹犹豫豫的?正好,倪亦之已经让谢宇驰传话过来,晚上一起去老地方吃饭。肯定是打算跟你解释啊。”

闻言,稚初握着铅笔的手放松下来:“真的?”

“我还能骗你吗?正好趁着这个时间大家把误会都说清楚,一起从小长到大的关系,总不能因为别人散了吧?我们人生里还有几个十年。”

“嗯。”她脸色终于有了丝血色,“谢谢你,闻歌。”

“你真是个呆鹅。”闻歌笑了。

稚初也笑了。

因为圣诞节,平时不怎么解风情的班主任破天荒地早早下课。没到约定时间,稚初先回家了,她在衣柜里翻了翻,找了件外套换上,在镜子前转了几个圈。她转念一想,自己在干什么呢,自己什么样倪亦之没见过。

临走前,她犹豫了一瞬,还是带走了球鞋盒子。

大院里也应着节日挂满了彩灯,闪得人眼花缭乱。

闻歌家楼顶的天台有一棵小圣诞树,还有一张桌子,此时桌上摆了烧烤跟啤酒。

人已经到齐了,只差她一个。

闻歌把稚初拉到自己身边,顺便给她的盘子里放上两串烤鱿鱼。

谢宇驰坐在倪亦之的左边,脸色不太好看。

闻歌搭上稚初的肩膀,说:“我昨天看新闻,周子祁代表省体育队参加今年的市运会,得奖了。”

“嗯,他打电话给我了。”稚初回。

“挺厉害的,刚进去就冒尖了。”闻歌仰天长叹,“好羡慕人家,不像我们天天得啃各种卷子,这次小考我又要玩完。”

谢宇驰喷她:“哼,你哪次不这样说。”

“少以为你进了理重班就升天了,信不信我把你昨天晚上翘课进网吧的事告诉你班主任。”

“劳逸结合,你懂个鬼。”谢宇驰白她一眼。

稚初淡笑着听他俩拌嘴,谁也没提倪亦之跟蒋鱼是怎么回事,好几次谢宇驰话都在嘴边,又咽下去。

稚初抿了口果汁,放下杯子。

对面的手突然伸过来,将被挤到桌子边缘的水杯往中间推了推。

幸好,不然要泼在她身上了。

稚初抬眼看过去,倪亦之在一边安静地坐着。

闻歌抓准时机,问:“倪亦之你最近在忙什么呢,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搬家。”他声音不大不小。

闻歌顿时蒙了:“什么?”

稚初一颗心瞬间沉了下去。

饭桌上由刚才的热闹转为僵凝。

静默了好久好久,谢宇驰突然说:“也是,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是不好意思。”

他仰头喝了一大口啤酒,重重磕在桌上:“我就问你一句话吧,暗地里撬哥们墙角,你心里有没有愧?”

闻歌拦住他:“池子,你少说两句。”

“怎么着,我还没有发言权了。”他唰地站起来,指着倪亦之,“我把你当好朋友,什么都跟你说,事到如今你半点解释也没有吗?你心里一定把我当傻子看吧,我就是贱。”

“谢宇驰,你够了。”

“是的,我够了,我蠢够了。”他将椅子一脚踢在地上。

轰隆的声音吓了稚初一跳,谢宇驰捡起掉在地上的衣服走了,闻歌也追了出去。

天台上又只剩他们两个人。

“你搬去哪里啊?”静了半晌,稚初开口。

“文诚路。”

“那里离学校挺近的。”

“嗯。”

她挤出一丝笑:“挺好的。”

听她说完这三个字,倪亦之的心像在无边海域里漂着的一块浮木,被浪头打中,沉下去又浮起来。

明明来之前已经打算好了的,他突然想反悔了。

他一向以理性跟自控力傲于人前,此时只为她一个失意得天塌地陷。

“我爸妈让我去学传媒,要去外训。”她说。

挺好的。

“加油啊。”好像在没话找话。

“用不用我帮你搬家?”

“不用。”

稚初潇洒地扬了扬手:“那我回去啦。”

背过身去,心里压抑又悲伤。她快速地跑下楼,却发现鞋子还抱在怀里,盒子被她捏瘪了。

她冷静下来,抬手丢进了垃圾桶。

冬天的夜晚,一颗星也没有。

倪亦之收拾桌上的残羹冷炙,将一个一个打包盒捡起来,唯独稚初刚刚坐过的位置没动。属于她的痕迹不想就这样丢掉。

那是几年前来着,忘记了。反正也是在这个天台,他们一起来放烟花庆祝新年,她闹着他给她送新年祝福,他想了半天给她讲了个故事。

“从前有一只小狐狸,他误打误撞进了兔子窝。兔子没见过外面的世界,她说你带我走吧。狐狸又小又懦弱,他怕外面的世界太大,把兔子弄丢了,但又不想兔子失望,于是他在离开兔子窝之前,告诉她等他长大一些,就回来找她。他回到狐狸洞之后,他拼命吃拼命长大,终于他有了力量,他回到兔子窝。

“他心里太忐忑了,他不知道兔子还愿不愿意跟自己的离开,但他想,只要勇敢试一试,即便有些遗憾也没什么吧。于是他一步步朝她靠近,兔子窝里有好多兔子,但狐狸一眼就认出他要找的,因为在他眼里,她就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他慢慢走近她,问她,喂,你愿意跟我走吗?”

也许这个故事太长了,她还没听完就睡着了。

倪亦之想,他好想做那只狐狸,想在她生命里大闹一场,此后,愿不愿意,由她抉择。

可是,这个愿望,被他亲手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