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7 “我,混世大魔王,申请做你的小熊软糖。”

(1)

晚上将近十点,詹昱廷回到公寓,开门前见到门缝里透出来的光。

她在。

扭转门把,第一眼就见到端坐在沙发里的极美妇人,未施粉黛,盘发为髻,脖颈修长白皙,眉眼与他极其相似。她正低着头翻看他早前落在沙发上的书,是先前应如是硬塞给他的一本《高中满分作文选集》。他的母亲,专注于研究社会心理学,对这类千篇一律的应试书籍向来带些嘲讽与不屑。

听到他进门的声响,小猫从猫窝惊醒,蹿到他脚边,而他的母亲却连头都没抬:“去哪儿了?”

“同学家。”

“姓应的那位?”

“是的。”

他总是这样,坦诚得连善意的掩饰都不屑。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固,他弯腰抱起猫咪,又补充道:“她母亲充满热情地邀请我,而我也答应了,即使你不喜欢她,我也不应该就此失约。”

詹妈妈早已料到詹昱廷会这样说,他为人最看重承诺,这一点与她极为相似。心中情绪纷繁,她扶住额头,妥协道:“以后不准再去应家。至于那个女孩……”

“她是个好女孩儿。”詹昱廷打断道。不知为何,他并不愿意从母亲嘴里听到任何贬低应如是的话语,像是一种不自觉想保护好自己的小猫的潜意识动作。况且在他心中,应如是本就没什么可被诟病的。

“她如何我不知道,但她父亲不是什么好人。”

詹昱廷顿了顿,静止一般望着她,半晌后终于说出一句:“据我所知,当年欠债潜逃的可是爸爸。”

“爸爸”这个词语深深刺激到詹妈妈的神经,她所有优雅淡定的伪装都在这一刻被攻破,激动地将手中的书“啪”地合上,惊得小猫一颤,忙往詹昱廷怀里钻。她起身失控般地高声质问:“应承鸣告诉你了?他有什么资格?当年如果不是他假造你爸爸的签名向银行借贷,你爸爸会硬着头皮跟他们合伙吗?如果不是这件事最后被发现,你爸爸的征信进了银行的黑名单,公司破产的时候你爸爸至于束手无策吗?如果不是他,当年我们一家绝不会走到分崩离析的地步!”

轻而易举便得知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可他从没有像这一刻一般厌烦自己的聪明。他努力压制住自己的各种情绪,伸手安抚住他的猫,以理智到绝情的口吻,再向母亲的心上补了一刀:“这就是你和爸爸离婚的理由吗?让已经走投无路的他,更加一无所有?”

他近似诘问的语气震住了妈妈,她惊愕地站在原地,原本的愤怒和哀怨全部凝固在脸上——快十一年了,她独自带着孩子,远离他父亲留下的那些纠缠生活,已经快要十一年了。这些年他们母子虽然谈不上多么和睦幸福,但这是第一次,她听到詹昱廷用这么重的语气和她说话。

詹昱廷望着母亲,胸口忽然密密麻麻地疼痛起来。他忽然就想起六岁那个雨夜,他在半梦半醒之间感受到冷雨砸在皮肤上的冰凉感,一睁开眼,看见母亲狼狈地抱着自己往外面跑。

那时他还什么都不明白,抬起小手擦干净脸上的雨水,奶声奶气地问:“妈妈,爸爸在哪里?”

那时候他的母亲,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讲师,小家碧玉,温文尔雅,每天在丈夫的怀里撒娇。那是他头一次看到母亲露出那样痛苦而无助的神情,她说:“没有爸爸了。”

他吃了一惊,正想继续问下去,母亲却捂住了他的嘴巴,钻进了一辆出租车里。车里的空气混浊得令人作呕,摇摇晃晃的使得他头昏脑涨,根本不知道车子要往哪里驶去。他再恢复神志时,已经到了母亲任教的大学教工宿舍,和他们从前的家比起来,这个不到三十平方米的小房子显得过于破旧与寒酸。

他一骨碌从**爬起来,看到母亲正呆坐在茶几前,神情麻木,眼神呆滞,像一座一夜间老去的雕像。他走过去想要撒娇,母亲却将他推开,他讶异地发现母亲一夜未曾合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往后回想起来,正是那一夜之后,母亲眼中滤净了从前的天真与娇气,像是有人在悄无声息之间全然摧毁了她从前无邪繁华的乐园,只剩下一片决然的荒凉。

好一会儿,她才转过眼睛看向他,一字一句地问:“以后和妈妈一起生活,不能再提起爸爸,可以吗?”

他预感到这将是一次非常重要的抉择,尽管听起来像从前面临过无数遍的“更喜欢爸爸还是更喜欢妈妈”的问题,但这次他必须做出一个抉择,因为“都喜欢”再也不存在于备选答案之中。

最后,他点了头。

母亲眼里却并没有出现欣慰与赞赏,长大后的詹昱廷无数次回想起那个场景,觉得那时母亲的眼里有的只是疏离和冷漠。这更像是一个商人在与自己对谈合作的条件——然后他就会意识到,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不再是无条件爱他的母亲,而是面对一个要与他合作,共同在世上生存下去的伙伴。

那天他答应了母亲非常多的条件,比如要安静懂事,不能任性哭闹;比如要自己照顾自己,学会自己洗漱吃饭;比如学习成绩要保持全面高分,要做聪明的小孩儿……

他什么都答应了,因为他知道,如果他选择拒绝,哪怕是任意一点,都会给母亲带来无尽的麻烦。他和母亲都会因此变得一无所有。

关于那场“谈判”的记忆,最后留存在他脑海里的,是母亲带着疲倦却仍然笃定的声音。她说:“昱廷,成为让妈妈骄傲的人吧。”

“好。”

他重承诺,从小无论是什么事,只要答应了他就一定会做到。

而后续的事情便真的朝着詹妈妈预想的方向发展了,她埋头于科研与工作,职称与资源的级别都一升再升,成了领域中著名的教授学者,人人称赞的铿锵玫瑰。

詹昱廷自小就智力过人,成绩稳居第一不在话下,还拿过各种领域大大小小无数奖项。中考是全省状元,高一便参与国际物理项目研究,他散发的光芒越来越夺目,却发现自己与母亲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从无话不谈到无话可说,从朝夕相处到见面全靠缘分。若说要怨她,他也自觉没有立场,因为母亲也只是一个被世界辜负过的女人,她也曾经赤忱热烈、天真无邪,只是某一天她仰望的星星陨落,她也随之跌进希望的谷底。

他仍然想要成为能让妈妈骄傲的人,也许这是他唯一能够向妈妈表达自己的方式。他和她何其相像,都不善言辞,只一味埋头努力,都是想要有一天能强大到可以用自己的双手,保护重要的人。

眼下母子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詹昱廷自知语气过重,便先让一步,道歉道:“抱歉,说得太过了。我没有怪您的意思。”

又是那种像对待陌生人一般客套的语气,仿佛这才是他们相处的正常模式。

詹妈妈回过神来,望着眼前已经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少年,仿佛在这一刻才惊觉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却还是什么都答应妈妈的六岁小男孩了。种种过往涌上心头,所有的话都卡在喉咙里,慢慢化成眼泪噙满眼眶。她不习惯这种感性的情绪,连忙推开詹昱廷,以落荒而逃一般的姿态离开了他的公寓。

(2)

夏天的气息总是非常热烈,伴随着冰镇的罐装汽水打开时,泡沫撞击瓶身而破裂的清脆声响,悄无声息地占据了整个校园。熬到下午,日光终于换了一个角度,应如是被晒蔫了一般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地越过詹昱廷所在的方位,望向斜斜地落到走廊上的阳光。

原以为“见过家长”之后,她和詹昱廷的关系会更加亲近一点,没想到他好像更加冷漠了,一整天都没有主动来找自己说话。虽说这在以前也是常态,但他怎么能够在知道她就是当年他喜欢的可爱小女孩之后,还这么无动于衷?这可太让她沮丧了。再者说,这是她第一次喜欢一个人,根本就不知道应该如何接近对方,只能够每时每刻都揣着一颗期盼着的小心脏,希望他主动过来靠近自己一些。

但她闷闷地等了一天,除了意外撞上的几个眼神之外,什么都没有等到。应如是有些小情绪了,寻思着要是真的指望詹昱廷那种榆木脑袋开花,还不如自己先露出点小马脚来,好让他知道自己喜欢他。

想罢,她立马开始行动,拿过手边的一套卷子开始篡改数学题,然后巴巴地拿到詹昱廷跟前,要他教自己解题。

詹昱廷自然不会拒绝她,只是接过她的草稿纸时神色有些复杂。应如是站在他身侧要看他算题,他却突然问道:“你不怪我爸爸吗?”

应如是显然没想到话题会这么跳跃,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不啊。”

“可是……”

“当年亏空的数目虽然大,但是爸爸和阮伯伯一起想了办法,把名下能变卖的资产都变卖了,就还上大部分了。爸爸能周转的资金没有阮伯伯多,就做主把我们家在大院的房子卖了,带着我和妈妈一起住了几年的廉租房。但是对我来说,只要爸爸妈妈在,住哪里都一样的。反而是你……”

她没敢说下去,因为怕触碰到他的伤口。但其实认真想想也知道,他和母亲相依为命,也许不至于过苦日子,但肯定没有双亲都在身边时那么幸福。想着想着便觉得很心疼,应如是暗暗下决心:以后要对学霸好一点。

他安静地听完,明白她的欲言又止,便回答道:“我还好。”简简单单三个字,囊括了十几年来所有岁月里的喜怒哀乐。其实应如是这些话让他松了很大一口气,他眼下虽无法衡量出对错,但父亲背信逃走却是事实。他担心的是应如是会因此和他生了嫌隙,所以才会一整天都在找她与不找她之间摇摆不定。

幸好她没有,揣了一整天的小紧张终于消除,他抬眼对上她略带笑意的眼神,温暖从心底漫上来。

按照詹昱廷做题的习惯,他会先在题目旁边演算一遍,然后再根据答案和已有思路给她讲解。画函数图像时发现抛物线竟然形成一个心形,他就暗觉事情不简单,最后题目得出的答案居然还是“zyt=520”时,学霸彻底迷惑了。他皱了皱眉,问道:“这个zyt,是不是我名字拼音的缩写啊?”

应如是暗喜,心想榆木脑袋终于要开窍了,憋着笑点头如捣蒜。

得到肯定回答的詹昱廷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整张脸憋得通红,慌慌张张地捂住了嘴,把脸别了过去。

应如是对他这个反应甚是不满,但仍然关切地伸手想去拍拍他的后背,好让他顺顺气。谁知道手掌一碰到他的脊梁,他立马像触电一般整个人弹起来,应如是看到他耳垂红得都快要滴出血来了,疑惑道:“你还好吧?怎么这么大反应……”

詹昱廷摆摆手,暗觉此地不宜久留,红着脸咳嗽着到教室外边去了。应如是自以为计划失败,不满地撇撇嘴,顺势坐到詹昱廷的位置上想看看他的解题方法,却突然瞥见他桌上乱糟糟的一沓草稿纸。

人们对自己和自己在意的人的名字都会异常敏感,因而哪怕他的草稿纸被她的纸张压住一大半,哪怕露出来的那部分都画满了各式的分析图,但她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偷偷隐藏在众多公式和图表里的“应如是”三个字。

那一刻,应如是仿佛听到脑海里有一枚小小的烟花猛地炸开来,落下的烟火全是甜软味道的,细细绵绵地填满她的心脏。她立马跑出去看詹昱廷,看见他半倚在走廊的栏杆上顺气,转过身来时嘴角却是藏不住的笑意。

“咳咳……”她假意清了清嗓子,“是不是有人害羞了啊?”

詹学霸强行“挽尊”,红着一张脸假装无事发生:“没有。”

“是吗?”她突然坏笑起来,迈开步子往前走了几步,踮起脚把脑袋凑向他,“那再偷偷告诉你一声……那道题是我出的。”

无形撩人,最为致命!听到这句话的詹昱廷下意识抿住双唇,想要克制住心底翻涌的笑意,却没能成功。最后只得无奈地抬手扶额,带着宠溺笑了出来。

完啦,他算是彻底栽在这只小野猫手里了。多年后应如是回想起来,还故意笑他,说学霸第一次接收到喜欢的人的好感暗示时,第一反应竟然是呛得差点缓不过气来。他认命地由她笑去,只伸手掐掐她的脸当作惩罚。

哎,但仔细想想,好像还真的是有一点点丢脸!

(3)

在市一中的普通学生眼里,火箭班的那群学霸是犹如天之骄子一般的存在,不仅成绩优异,还各自都有特长,走到哪里都是一片夸赞和掌声。感觉普通人青春期里所必须经历的那些焦虑与自卑,和他们应该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

事实却是——该烦还得烦,成绩好的烦怎么让成绩更好,成绩最好的烦怎么应付学习以外的项目和比赛。市一中一直将这群成绩优异的孩子视为骄傲,遇上什么大型活动都恨不得拿他们出去炫耀一番,生怕别人不知道火箭班那句“世界一流大学准学生输出基地”的广告词似的。

这不,学校前脚刚下达举办征文比赛的通知,后脚老徐就把班里平时最喜欢写作的几个同学叫到办公室去了。

应如是的语文成绩是全年级第一,但因为她只一心扑在合唱团上,本来是不在徐老师的考虑范围之内的,反而是和应如是互相补习后作文水平飞升的詹昱廷名列其中。一直把考试作文当作模板填鸭游戏,只是总结了几个自己适用的模板框架,然后把应如是那本《高考满分作文选集》里的素材往里填的詹昱廷可不愿意答应这等差事,推托说已经答应了校主持队的同学要顶班征文决赛的主持人,成功开脱。

其实他并没有答应,但主持一场比赛总比占着名额去做自己不擅长的事要好,何况他早前担任过几次国内外研讨会的主持人,主持一场校级比赛自然不在话下。

刚走出办公室,他便遇上从小卖部回来,手里还拿着一小包橡皮软糖的应如是。两个人自然而然地并肩朝教室走,他突然兴起问道:“你有没有写过一些关于青春成长主题的文章?”

咬着一颗彩绳橡皮糖的应如是亮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点点头:“有啊,这种题材在作文课上都快写烂了。”

“最近学校打算举办这个主题的征文比赛,我们班还差一个名额,你去替徐老师分分忧吧。”说完,他看向正津津有味地吃着色素与明胶结合体的她,竟然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液。他从前怎么就不觉得这种糖有什么好吃的?

应如是听后点点头,举手之劳罢了,反正文章是现成的,老徐要是想要就拿去用呗。想罢,她就要回头去办公室找老徐,顺手把手里的糖塞给詹昱廷:“给你了。”

即便已经对橡皮糖心动了,却仍然要维持高冷的詹学霸嫌弃道:“不要。”

大姐头应如是做叉腰状,嚣张道:“我给你,你就得要。”

“凭什么?”

她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带着一些奶气的撒娇感,语气也娇娇软软的:“因为我的糖最甜。”说罢将手里最后一小截糖果塞进嘴里,朝他挥挥手算告别,往教师办公室跑去。

詹学霸站在原地,打开糖袋子,选了一颗绿色的小熊软糖小心地咬了一口。

酸涩很快攻陷了味蕾,他皱起眉,克制住身体的应激反应,嚼了几下将糖果吞入腹中。这是他以前绝不会做的事情,但正如她说的,她买的糖都应该是甜的。并且他知道——如果她再问起自己关于这袋糖的味道,他也只有一个答案:是甜的。

应如是参加了这次的征文比赛,并在两周后顺利收到了进入决赛的通知。望着通知书上写着的“决赛采用演讲评分制,请制作不少于10张课件,向评委与观众介绍你的作品以及创作思路”,她愣愣地问给她发通知的方圆圆:“我参加的不是征文比赛吗?”

方圆圆点点头,说:“据说是校长定的赛制,说一中的学生不仅要文采斐然,还应该能够出口成章,这样的全能学生才是一中真正的培养目标。所以一开始徐老师叫的是詹昱廷嘛,他……”看着应如是越来越黑的脸,几乎能把她的心思猜个八九不离十的方圆圆适时地闭上了嘴,假笑着伸手过去拍拍她的肩,“不过,我觉得你……”

应如是一个眼刀甩给她:“我什么?”

她有多反感当众演讲,方圆圆不可能不知道。方圆圆识相地噤声,看着应如是一把将通知书揉成团,然后杀气腾腾地穿过教室往詹昱廷的方向走去。

应如是“啪”地把通知书拍到詹昱廷的桌上:“这征文比赛,决赛竟然要演讲?”

正埋头在书包里翻找纸巾的詹昱廷连头都没抬,只随意点了点,鼻腔却突然一阵发酸,连忙转过脸去,捂住嘴巴打了个喷嚏。

应如是见他这个反应,知道自己心里那股被暗算之感得到了验证,瞬间怒火攻心:看来他早就知道演讲这事儿了!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终于找到纸巾了,他一边抽纸巾,一边答道:“因为……阿嚏!”

看着他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应如是感受到了深深的被忽略感,心里对他的关心也被愤怒彻底掩盖住了。她急得直跺脚:“你真的太可恶了!你知不知道我一点都不想上去演讲,一点都不想对着这种傻乎乎的主题发表我所谓的什么想法!”

詹昱廷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讶异地抬头,却看到她愤然转身的背影。正想说些什么,鼻腔和气管却同时发出抗议,他微微一顿,又打了一个喷嚏。

该死,昨晚空调开太低了。还以为自己作为一个十七岁的热血少年,可以扛得住18℃的冷气,却没想到……他懊恼地吸了吸鼻子,再看向应如是时,入目是一个气鼓鼓的背影。

还惹她生气了……懊恼的情绪更浓重了一些。

应如是讨厌演讲,是初一时的事了。那一年爸爸刚还完公司破产的债务,一家人从廉租房搬进普通小区,她从市郊一个十八流中学转进市一中的初中部。

从学渣世界里的学霸,变成学霸世界里的小学渣,还带着一点痞子气息的应如是起初在市一中里显得格格不入,走到哪里都觉得有人戳着她的脊梁骨,嘲笑她说她是从十八流中学转过来的学生。

可是十八流中学又如何?她完全可以用实力向那些人证明,她脑子也非常聪明,不比所谓的市一中的“亲儿子们”差。于是她开始认认真真地搞起学习来,虽然在人前还是一副不怎么在意成绩的“后进生”模样,但期中考试她的排名直接从倒数一百冲到顺数一百,这个结果成功惊掉了所有人的眼镜。并且,那次应如是还获得了周一“国旗下讲话”的机会——要知道,这在市一中是只有拔尖学生才能够拥有的资格。现在回想起来,尽管后面引发的一系列事情不尽如人意,但这个成绩显然已经狠狠地打了那些看不起她的人的脸,这真是她做过的最漂亮的一道“证明题”。

她还记得,那个周一的阳光非常明媚,那首听了好多年的《运动员进行曲》从来没有这么悦耳过。升旗仪式结束后,她听到主席台念了她的名字,她一路小跑地上台,站到发言台后面,见到台下一片攒动的、乌泱泱的脑袋。

她免不了有些紧张,手心开始冒汗,微喘的气息钻进话筒里,暴露出她剧烈的不安。即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魔王女孩儿,突然完全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里,也难免会有种无所遁形的慌张感。她硬着头皮问好、自我介绍,然后将话题往“学渣逆袭,高效学习有多重要”这个中心思想上引。只是可惜,紧张感丝毫没有得到缓解,反而因为几个念错的词语而变得越发肆虐。哪怕手里捏着稿子,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念到了哪里,上面的一片黑体字逐渐洇成一团墨迹,叫她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

终于念完自身经历的一段,她停顿一下,深呼吸一口气准备继续时,突然有前排的同学大声喊道:“别装了,谁知道你是不是作弊的呢?”

一句话犹如击破平静水面的巨石,激起一阵又一阵刺耳的起哄声。

“是啊,怎么可能有人能进步得这么快?”

“她本来基础也很一般吧?”

“听说她在别的中学是差生里的大姐头呢。”

“这种人怎么可能有脑子学习啊?”

……

她听见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质疑声,感觉自己正处在某个巨大的旋涡中间,看似显眼、光芒四射,实则最为无力,因为她根本没有办法挣脱现在的状况。大脑一片空白,她甚至连辩解的力气都没有,平日里和朋友们贫嘴的劲儿不知道去了哪里。

突然,人群里有两个黑点分离出来,往她所在的方向冲。小一些的黑点来自靠前一些的初中部,行动格外敏捷,在学生会的值日生形成防线之前就直接奔上了台,来到她身边,伸出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双腿发软的她。

那一刻,应如是只感觉自己所有的情绪都被那只手接过去了。委屈、愤怒、恐惧、软弱,全都被接过去了。她转过脸去看非墨,心里有个声音呜咽着说,幸好,幸好还有非墨。幸好还有这位永远站在她身边的挚友。

非墨扶住她,看见阮牧也来到了台下,却被学生会的干部们拦下。非墨连忙拿过话筒,替她圆场道:“抱歉,今天如是同学的状态不是非常好。但是,对于在座质疑她成绩的各位,我倒有一句话要说:尊重每一个人努力的成果,这样的美德远比你们口中所谓的好看的成绩单更为重要。”

说罢,她扶着应如是下台了。那些被她的话激起的唏嘘声和零碎的掌声,尽数被她抛在了身后。

这件事之后,应如是便一直很排斥当众演讲,因为那一天的经历带给她的羞耻和紧张感实在太重。那是她人生第一次被人否定得如此彻底,对于她前十几年几乎事事顺心的人生来说,演讲突然就成了负面评价能够灌输进来的唯一缺口。尽管在后来她很快就收到了许多人的鼓励和道歉,但那些恐怖的情绪一直在她内心深处盘桓,始终无法彻底消散。

要伤害一个人实在太容易了,相比之下治愈一个人显得艰难百倍。人人都说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大魔王女孩儿,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所谓的霸道和强势都只是她保护自己的外壳。她太害怕被伤害、被否定,所以总想着要牢牢地将一切都据为己有,总是要将可见的一切都踩在脚下才能够拥有安全感,但其实她自己也深知,一切都只是虚假的繁华。

人要和过去和解,实在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而她也清楚,自己现在还没有成熟到可以直面恐惧的地步。

(4)

一直到决赛开始的前一天,应如是都没有理过詹昱廷。其实准确说来,詹昱廷也就在微信上找过她一次,发来一个微信自带的“撇嘴”表情,委屈之意溢于言表。

应如是心想,哼,才发一个表情,甚至都不尝试主动解释?不回。

五分钟后,她又想,不对,对于詹昱廷来说,能主动找人和解就已经很难得了。那她这样干晾着人家会不会不大好?那,他再发一次,就回他好了。

十分钟之后,她暗暗着急,这货怎么不说话了?可恶,快说话啊!

二十分钟后,她心里嘀咕,是不是他以为自己还没看到?那就随便发个朋友圈吧,好让他知道她看到了信息,但就是不回复他。没错,好好反省吧,詹昱廷!

于是她火速发出一条“今天居然有雨”这种显然没话找话说的朋友圈,五分钟后收获詹学霸的点赞一枚。她满心以为学霸要来找自己了,十分虔诚地等在屏幕前准备开聊,结果又过了二十分钟,对话框仍然只是那个可怜兮兮的撇嘴。

完了!这家伙真的不找她了……那她现在回复的话多尴尬啊!显得她多么不矜持啊!绝对不能这么丢面儿啊!

于是她狠下心不回复学霸了,关机去书房写作业。而屏幕那头,正贴着退烧贴、喝着止咳药水的学霸想法非常简单,她不回信息,可能是在看雨吧……那就别打扰她了……

总之,在那之后学霸就再也没有找过应如是了,现实里见面也是她懒得正眼看他,他也真的就不来靠近她了。

而关于决赛事宜,应如是没打算弃赛,一来觉得临阵逃脱实在丢人,二来也知道老徐不可能同意。于是她就把自己的文章粘贴到了课件上,连演讲稿都不写,只给自己安排了两句台词,“大家看看我的文章”和“看完了吗?我翻页了”。

决赛在学校的大礼堂举行,因为每班都分配了固定的出席名额,所以现场几乎座无虚席。应如是坐在选手候场区里,正跷着二郎腿和同学聊天呢,突然瞥见谢非墨从后台探出头来,朝她招了招手。

美人召唤,岂有忽视之理?小哈巴狗应如是立马起身朝着非墨飞奔而去,扎进非墨怀里就开始沉迷于美人的温香软玉之中,晕乎乎地被非墨带着往后台走。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应如是一抬头,入目是西装革履、面无表情地站在她身前的詹昱廷。

他的头发长了许多,黑而柔软地贴在额上,衬得他原本凌厉的五官温和了许多。这身黑西装裁剪得非常合身,将他宽肩窄腰的身形勾勒出来,给人一股意气风发的少年感。内搭是一件斜纹的白色衬衫,藏蓝色的领带打成精致斯文的温莎结,再往上看一点能看到他性感的喉结和流畅的下颌线,他不那么少年的一面——这应该是属于学者特有的稳重干练的一面吧,同样被这身西服衬托得淋漓尽致。

这是应如是第一次看到穿着西装的詹昱廷,只觉真是玉树临风、气宇轩昂,恨不得把自己这一生所学的能够形容美少年的词语全部用在他身上,根本就记不起来自己还在和他置气这回事。

谢非墨的任务完成了,忙不迭退场,留下这两个人单独在后台化妆间里,还贴心地为他们带上了门。

应如是还沉迷在詹昱廷的美貌之中,直到他低声清了清嗓子,说了一声:“Sigma。”

应如是愣了:“什么?”

他耐心地重复了一遍:“Sigma。”

应如是满头问号:“哈?”这是什么咒语吗?

学霸微微皱眉,叹了口气,抽出口袋里的钢笔,伸手道:“手给我。”

这倒让应如是有种莫名的浪漫感,就像以前看的文艺片里男主人公邀请女主人公跳舞时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她小小地害羞了一下,然后将左手放到他手里。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轻轻地将她的手翻转过来,用笔在她掌心处写了一个符号——∑。

求和符号!

那一刻应如是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小猫柔软的肉爪轻轻抓了一下,又痒又甜,很快就傻傻地笑了出来。詹昱廷抓紧机会解释说:“我当初并不知道你不喜欢演讲,只是觉得你很擅长遣词造句,有这么好的机会,就建议你来试一试。我是因为……因为,相信你可以做得很好。”

他低声说着,眼神真挚,声音也非常笃定,就是一张俊脸不知不觉地又憋成了红色,似乎是非常不习惯这样直白地表露自己。

“我从非墨那里听说了。其实,感到恐惧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这是人类一种很重要的本能。拒绝与恐惧交锋确实也是一种明智的选择,可是你同样也要知道,在人生的很多种情况下,你是不得不和自己从心底里畏惧的东西对峙的。”

他停顿了一下,眉头微皱,似乎对自己说的这番话并不满意。应如是看着他,心里翻涌的都是温暖,很想听他继续说下去。

“所以呢?”

詹昱廷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薄唇微抿,似乎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张开双臂轻轻抱了她一下。应如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动作唬蒙了,只闻到他西服上淡淡的木质香气,听到他在耳边说:“所以,加油。在我看来,你天生就拥有能够让人无条件喜欢你的能力,所以无论成功也好,失败也好,该喜欢你的人还是会一样喜欢你。这是你根本无须为之感到惶恐的事情。”

说完,他结束了这个拥抱。

应如是听得有些意犹未尽,被詹昱廷夸奖的感觉真不是一句飘飘欲仙能够形容的。她笑着追问他:“你怎么确定我有这种能力呢?”

他脸上一片绯红,却还是故意做出“可不是我想说的,是你要让我说”的神情,睨她一眼:“不然你觉得,我为什么五岁时就喜欢你啊?”

小心脏好像中了一枪,天上有小花随着枪响飘落下来。笑意盈满嘴角,那种感觉就像买到心仪已久的蛋糕,入口时发觉连糖度都是自己所期望的那个味道,她感觉自己此刻已经快被冲昏了头脑。

詹昱廷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一声,正想着要变回平日里那个面瘫的高冷学霸,眼睛却突然瞥见应如是的笑容,甜滋滋的,还冒着傻气。

脸又不争气地红了,心律更是一度紊乱不齐。这时化妆间的门突然被打开了,有几个学生搬着东西一脸蒙地走进来,两个人才霎时间清醒过来。詹昱廷连忙站直,应如是团团转地想找出口回到选手候场区,大脑却像完全失去了指挥能力一般,搞得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时,詹昱廷又说:“啊,对了。”

应如是停下动作朝他看去,发现他正站在原地,神情像正在和她谈论今天的天气一样淡定,身体却悄悄靠近她:“我前几天是怕感冒传染给你,才没找你说话的……”

“那现在好点了吗?”

“好全了。”说完他微微挑眉,生动的表情再次狙击了应如是的心脏,她望着他,半晌后,再次笑开来。

我啊,一直都不相信一见钟情。倒不是觉得它不靠谱,而是因为,我每看你一眼,好像都会重新心动一次啊。

(5)

那次的比赛应如是没有自暴自弃。她刚站到台上时,望着舞台下面的人群,只觉得双腿不自觉地发软。她伸手去摸索话筒,惊觉主持人竟然没有给她留麦,再抬头便见到一脸淡定地走上来给她递麦克风的詹昱廷。

今天的詹昱廷实在太好看了,都说美人在皮者恐迟暮,美人在骨者不浅显,唯他两者兼得。与生俱来的禁欲克制,兼具温润沉稳,活脱脱一个清秀俊朗的少年郎,不只是她看得心动不已,台下一众女同学也都被他迷得神志不清。应如是伸手接过那只带有他掌心温度的麦克风,看到他丝毫不顾虑台下女生的喊叫,侧身靠近自己,亲昵地拍了拍她的手臂,说:“加油。”

他是故意把麦克风拿走的,应如是猜到了。他在她独自面对内心的恐惧时,还想了办法要来到她身边鼓励她,让她知道她并非孤身一人。

应如是觉得自己的心被暖得发烫,又因此生出无限的力量,像终于敢拿起屠刀直面恶龙的爱丽丝。她抛掉脑子里准备好的那两句台词,看向播放出来的课件,磕磕绊绊地介绍起自己的创作思路来。

这一部分的介绍还算顺利,期间她偷偷瞟了一眼站在台侧的詹昱廷,见他正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眼神里全是鼓励和肯定。她自信的笑容更深了,鼓足勇气撑完了这一段,停顿时脑子就突然卡壳了。她根本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点什么,偌大的礼堂忽然变得鸦雀无声。

可不能再让非墨来给自己救场了,应如是暗暗想。这时她忽然想起前几位选手都在结尾时谈了一下自己对文章中心思想的看法,大脑瞬间有了思考的方向。她望向詹昱廷,看见他仍然是那副极其相信自己的样子,一双眼睛尤其好看,像盛了一整个星系。

心里似乎有股力量喷涌而出,她说:“可能在大家看来,我是一个胆子非常大的人,好像什么事都敢去做,好像什么人都敢去惹。但其实,我根本不是一个勇敢的人,我也有非常害怕的事情,甚至在面对恐惧的时候,连强装自信的勇气都没有。可是偏偏有一个人,他能够看穿我的虚张声势,他能够在知道我没什么特殊的才能,甚至有很多事情做都做不好之后,还是选择成为我的朋友。因此我觉得,被心爱的朋友们在乎着,这才是我最有荣光的一件事,这才是真正让我确信我与别人不同的地方,也是我最不需要为之惶恐的能力。”

清澈的女声透过电波在礼堂里回响着,她一直望着他,两个人目光相接,织出青春里最美好也最甜蜜的心事。

心里那些莫名的紧张感和恐惧感都消散了,她轻轻笑起来,云淡风轻地补上了最后一句话。她说:“谢谢你啊,谢谢你喜欢我。不去管长久吧,你喜欢我一天,我就为此骄傲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