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1 他的预言梦境

(1)

开学后漫长的春潮终于褪下了痕迹,世界仿佛一个崭新的调色板,颜料落在偌大的校园,洇出大片不含杂质的原色。

下午,詹昱廷正在自习课上酝酿睡意,忽然被班主任徐老师抓去办公室帮忙批改物理卷子。他揉着惺忪睡眼坐在角落的电脑桌前,都没有听到敲门声,一个清亮的女声就突然闯了进来,带着春日一样明媚的笑意:“老徐,找我啊?”

他改完一张试卷,翻过,瞥见下一张几近空白的卷面,姓名处写着大大的“应如是”。

徐老师的声音里透着困扰和无奈,连太极都懒得和她打了,开门见山地道:“如是,前几天咱们班丢了十六套数学卷子,第二天又出奇地被还了回来的事儿,是不是你干的?”

女生的声音里还是缀着笑意:“当然不是呀,老徐。我是皮了点儿,但不至于这么烂柿子吧?”

这么新鲜的形容词听得詹昱廷微顿,随即了然地笑起来:坏透了的烂柿子,倒是形象生动。

他寥寥几笔改完她的卷子,翻动时下意识地抬眼去看她。

入目是一张干净清爽、耀眼可爱的元气少女的脸,光洁小巧的瓜子脸上有双夜猫一般圆圆的杏眼,剪至耳下的短发随着她动作飘逸。此刻她眼神心虚,却仍维持着抱着臂扬起下巴的姿态。光线亮亮地照在她白皙的皮肤上,让她看起来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詹昱廷低下头,暗觉好笑,看来这次藏起十六套数学寒假试卷、导致政教主任的批改延迟整整一天的真凶,就是这只小孔雀没跑了。应该是那天趁着主任上完他们班数学课的空当,她带着几个小伙伴先出击,装着要问问题的模样在办公室门口拦住主任,几个人捧着数学习题轮番轰炸。看似是火箭班的好学常态,实则只是为了给她打掩护而放出的烟幕弹。眼看着主任的视线和注意力都被小伙伴们抓住,她再退出包围圈,悄悄完成这次犯罪。要说动机——估摸着就是小孔雀没做完寒假作业,想借此拖一拖时间?

总之,这件事发生后轰动了整个火箭班的教学团队,其中最为恼火的要数以严厉著称的政教主任。寒假放假前他就撂下狠话,表示会将留空超过五道题的学生“拖出来公开处刑”,却没想到竟来了出一个小组的卷子都丢光了的戏码。最无奈的还是,那天来问问题的学生实在太多,难以排查不说,铁法也难以责众,何况这还是连校长都放在心尖儿上的理科火箭班?一无物证,二来为了保住背后黑手,班上每个人都守口如瓶,排查了几天,连半句证言都诈不出来。

现在看来是打算采用心理战术,让班主任徐老师来逐一提审一下班上的捣蛋分子,打算离间一下这群青春期里无法控制自己激素分泌的人儿。

不出所料,徐老师收回直接的态度,以一种意味深长的规劝口吻说道:“你也别嘴硬,你那点小算盘在我这儿已被看得清清楚楚。现在已经有同学供认了是你干的,只是想着给你留点面子,所以主任还没有公开说。孩子,我是你的老师,这么久以来你疯啊闹啊,我都替你挡下来了。这次只要你好好承认错误,老师一定尽全力保你,我相信你是个好孩子。”

措辞诚恳,有理有据,软硬兼施,徐老师不愧为一个带了十几届市一中理科火箭班的人精。

正当詹昱廷以为这只小孔雀要服软认罪,抬眼打算瞧瞧她灰溜溜的表情时,越过挡着脸的电脑看见的却还是她扬着下巴笑的样子。

她眼睛上有一层橘色的阳光,衬得这个女孩儿好像浑身上下都在闪耀。

她歪着脑袋装傻道:“老师,真不是我,他们也不可能说是我的。我上回只是忘记戴校卡,都差点被主任虐得交待在政教处了,我可不敢再去找虐。”

她显然是那种不会再去找虐,而是会去狠狠把对方虐回来的人。詹昱廷腹诽,翻开一张写满答案的试卷,注意力便再次集中回笔尖。再抬头时,那只小孔雀已然离开,只剩下徐老师坐在位置上长吁短叹。

显然她没有傻乎乎地认罪,因此逃过了一劫。这么看来这只小孔雀倒不是什么蠢货,反而十足地有眼力见,很是有趣。

(2)

詹昱廷很快结束了批改任务,放学时被竞赛小组的同学拉着去打球,回到家的时候已经体力透支。

不知道是那个女孩儿过于新奇,还是因为回家路过学校光荣榜时,恰巧看到了她笑得张扬的红底证件照——就在他名字的左下方,两寸证件照都毁不掉的漂亮脸蛋,露出牙齿笑得灿烂,显然是那种把三年五载当一生过的女孩儿。一起走的同学还饶有兴致地谈起了她,说她是闻名市一中的“大魔王女孩儿”,后进生干过的坏事儿她全部干过,绩优生拿过的奖她也全都拿过……总之,在这个睡意蒙眬的时刻,詹昱廷又想起了她,耳边还有她清脆透亮的声音:“这不是我,真不是我……”

意识一闪,他潜入梦境中。是清晨,阳光破云,春风中的树枝轻轻地摇曳。他看见在宽阔的人行道上,自己正戴着耳机晨跑,而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连衣裙跑过拐角,朝自己奔过来。

两人自然是没有打招呼的,虽然已经同班一个学期,但他在班上待着的时间屈指可数。她匆匆跑过他身边,钻进一辆出租车呼啸而去。他的视线竟也被她带着往前走了,他甚至听得见她对司机说“麻烦快点赶去机场航站楼”;甚至能够看到她亮起的手机上,壁纸是她穿着酒红色晚礼服在台上表演的特写;甚至能够听到出租车在驶过春江大道的十字路口时,与一辆大货车相撞,油箱爆炸时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响声。

破碎的景象震住了他原本就不清晰的意识,他愣愣地望着出租车后座上已经昏厥的女孩儿,看到橘红色的火焰吻上了她的半边身躯。

意识再一闪,他忽然看见病房的景致。她浑身缠满纱布地躺着,床边医生的声音理智到漠然:“背部和四肢三度烧伤,烧伤面积达35%,面部烧伤有无法复原的风险……”

他僵了僵,再转头去看,仪器、医生、纱布都已经消失不见,只有那个曾经骄傲得像孔雀的女孩儿坐在**。从前那张光洁精致的脸上爬满伤痕,床边是一面被打碎的镜子,她哭得一抽一抽:“这不是我……这怎么会是我……”

和镜子一样稀碎的,还有这个女孩儿的骄傲。

詹昱廷觉得自己的胸腔像被什么挤压着,呼吸都无法顺畅。他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情绪,一边想伸手过去触碰正在悲泣的她,却忽然脚底一滑,意识狠狠地摔回了自己的**。

睁开眼,天色破晓,而自己浑身冷汗。眼前忽然浮现光荣榜上她的证件照,那个明媚的笑容和梦里病**伛偻的身姿交替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从未做过这么令人不安的梦。

他拖着疲惫的灵魂起床,洗漱之后例行开始周末晨跑。詹昱廷总是按照自己的规划有条不紊地生活,他坚信万物有律,这也是为什么他这样喜欢物理学。只是这次跑过市中心公园前的公交车站时,他忽然看见阳光穿透云层,尘埃在风里摇曳。脚步猛然刹住,耳机里轻快的鼓点声和梦境逐渐重合,他惊觉自己穿的就是梦里那身深灰色的运动服,眼前的景致也与梦中的几乎完全吻合。他盯住不远处的拐角,心脏像被什么猛然攥紧——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深棕色的靴子先探出头来,随即是黑色的裙摆,低头狂奔的女孩儿……真的是她!

詹学霸真切地愣住了,心里那股强烈的不安感开始疯狂地鼓噪起来。他企图用一贯的冷漠态度无视这次的不同寻常,身体却先一步行动起来——右手及时抬起,抓住了女孩儿纤细的手腕。

这一抓,星移日转,轨迹变迁,宽阔宇宙里注定要相爱的两个人,终于相遇。

(3)

而正跑得满头大汗的应如是被这么一抓,忽然急急地刹住车,喘着气抬头去看来者是谁。

这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年,长了一张生人勿近、熟人也别瞎嘀咕的脸。干净的寸头,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双眼皮,微眯的深邃桃花眼,浑身散发着刻在骨子里的孤傲气质。应如是暗觉此人眼熟,微微缩了缩肩膀问:“你干吗呢?我们认识……啊,你是詹昱廷?”

传闻里百年一遇的学霸级别人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物理大牛,无论是成绩还是颜值都始终盘踞在市一中各类榜单的首位。应如是知道自己和他同班,但极少见到他。如今凑近一看,这家伙长得确实是精致养眼,活脱脱一个漫画美少年。

好歹被认出来了的詹昱廷暗暗松了一口气,说:“对。你是要去机场吗?”

“是啊,我送我小竹马出国去。”应如是回答得干脆,感觉到手腕上的力道松开了,也连忙将手缩回来。

“能让我看看你的手机壁纸吗?”

应如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请求问蒙了,但还是点头应承,摁亮了手机给他看。

手机壁纸是她第一次参加全国级别的美声歌唱大赛时,阮牧在台下给她拍的照片。她穿着一字肩的酒红色晚礼服,深色系的礼服将她的肤色衬得更加柔嫩白皙,凸出的锁骨线条精致而分明。

疑问还没问出口,她抬眼看到学霸煞白的小脸,多年来捣蛋恶搞练就的敏锐直觉告诉她事态似乎有些不妙。原本停在路边的那辆出租车接到了新客人,“嘭”的一声关门声将应如是的理智唤回,她下意识地咕哝一声,走到路边要重新叫车时,听到詹昱廷忽然蹦出的一句:“坐公交车去吧。”

应如是疑惑地回头看他,他补充道:“坐369路公交车,走环城路,顺利的话二十分钟就能到机场。如果坐出租车,一般司机为了节省过路费会走春江大道。五分钟后春江大道会因为出现早高峰而大塞车,你如果被堵住了,可能要耗上几个小时。”

应如是从不是那种服从权威的人,但望着詹昱廷眼睛里忽明忽暗的光圈,感觉心里的着急和躁动都在霎时间被抚平。她将信将疑地点头,詹昱廷也点点头,两个人再无话说,他便转身继续晨跑。

不一会儿369路公交车就进站了,应如是从钱包里翻出公交卡,随着候车的人群上了公交车。公交车徐徐前进,离开公园前路时她看见正低头慢跑的詹昱廷,一身深灰色的运动服将他衬得更加颀长纤瘦,像坚定立在城市道路上的某种建筑物。

可当航班起飞时间越来越接近,而公交车还在不紧不慢地前行、靠站、离站时,终于从詹昱廷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探出头来的她猛然意识到——自己被耍了!从环城路到机场是要二十分钟不错,但公交车却要不停地停车靠站,花去的时间可比原定的多出一倍啊!

应如是恨不得狠狠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她狼狈地下了公交车,狼狈地在路边招了十分钟手才招来一辆出租车,坐上车时已经到了阮牧航班起飞的时间了。她看着手机里阮牧发来的寥寥一句“走了”,抬眼看到后视镜里因为奔波而连整齐的丸子头都变得乱蓬蓬的自己,气得咬牙切齿:这詹昱廷究竟为什么要捉弄自己这么一遭啊?

(4)

应如是生在四合大院里,尽管打小顽皮,但怎么说也是听着老一辈人的教导,根正苗红地长大的。“一饭之恩必偿”的道理她三岁就明白,而后面接着的那句“睚眦之怨必报”更是她的人生信条之一。

于是周一上学,一进教室她就扔下书包,直奔詹昱廷的座位,“啪”地将他竖在桌上的生物书拍落在地,气势汹汹地问:“喂,我和你有什么仇什么怨,你周六要那么耍我?”

原以为书本之后会是一张做题做到呆滞的傻脸,映入眼帘的却是詹昱廷那张高智商面瘫脸趴在桌子上睡懒觉的模样。这倒让应如是先愣住了:这个级别的好学生还会在早读课上睡觉的吗?不应该是跟别人一样正抓紧了时间摇头晃脑地背文言文吗?那……自己这样扰人清梦是不是不大厚道啊?

最后那个想法冒出来时,应如是先是狠狠地嫌弃了自己一下,然后又感动于自己那过于善良的同情心,最后再通过比较,深深地鄙视了一番欺骗善良的自己的詹昱廷。她原本想大着胆子推推詹昱廷的脑袋再叫他一次,但想到这颗用来推理那些千奇百怪物理题的脑袋,推坏了自己当真赔不起。于是,她只能伸出一根食指轻轻戳戳他的肩膀,然后故意提高音量增加底气:“喂,我和你说话呢!”

原本嘈杂的班级因为这句高分贝的尖锐话语安静下来,所有的声响都像紧急刹住了的快车一样戛然而止,连呼吸声都被适当放轻,生怕惹着教室中央正怒火中烧的那个大魔头。而趴在桌上的詹昱廷连头都没抬,只懒洋洋地抬起左手,伸出五根手指:“五,四,三,二……”

“应如是!”一个中气十足、怒气冲冲的男声在詹昱廷倒计时到“一”时准时响起,惊得应如是冷不丁打了个寒噤:这……这是那个魔鬼政教主任的声音啊!

她在惊慌中回头,看见地中海发型的政教主任负手立在教室门口,目光像要将她瞪穿一般:“你早读时间不好好背书,站在那儿干什么呢?”

“没……没……”她有点不知所措地往回退,踩到地上那本被她拍落的生物书,灵机一动,连忙弯腰捡起来,笑道,“我和詹同学讨论生物问题呢。”

可算找到一个圆得过去的借口了,应如是悄悄松了一口气,却又听到直起身来的詹昱廷冷冰冰地说了一句:“我没什么可和你讨论的。”

这个杀千刀的!

应如是狠狠地瞪向他,一双杏眼里写满了灼人的杀意,换作一般同学早就服软认输了,偏偏詹昱廷一点儿都不将其放在眼里。末了,他还悠悠然地站起身,抽回被她抱在怀里的那本生物书,说:“你闹完了吗?闹完了,我继续背书了。”

这一刀补中要害,应如是百口莫辩,坐实了“早读课不老实背书,还离开座位打扰成绩好的同学老实背书”的罪名,被政教主任罚到走廊上吹着春风独自早读去了。

正当她盘腿坐在走廊角落里,听着教室里传来此起彼伏的读书声,盯着物理书上那些枯燥无趣的受力分析图发呆时,罪魁祸首詹昱廷拿着一个苹果从她跟前走过。虽然他当真只是想去洗个苹果当早餐吃,但在正受罚的应如是眼里,这种因为自己成绩拔尖而完全无惧校领导的行为,颇具挑衅意味。于是她猛地伸出一只脚拦住詹昱廷的去路,对方却连眼皮都没抬,直接绕开了。

应如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这浑蛋干吗总是处处为难我啊?”

正往前走的詹昱廷顿住,暗觉好笑,从没见过这样恶人先告状的。他回头饶有兴致地发问:“我哪里为难你了?”

“你哪里没为难我啊?”

“我不觉得我哪里为难你了。”

“我不觉得你哪里没为难我!”

詹昱廷明白过来了,小孔雀正闹着脾气呢。这种顺着她的意思被她为难才是听话,不顺着她的意思让她受欺负就是为难她的想法,倒更像他家那只刚出生没几周的小奶猫。他瞥了眼坐在地上气呼呼的她,冷笑一声:“幼稚。”

“就你成熟,你成熟的话周六还那么无聊,让我坐369路公交车去机场?你成熟还故意装睡不告诉我主任来了,害我受罚?我看最幼稚、最无聊、最闲得慌的就是你这种总是自以为全天下老子最牛的人!”

詹昱廷被应如是机关枪一样“突突突”一通挤对,不怒反笑,蹲下来平视她的眼睛:“如果我说,我是因为一个梦才这么做的,你会相信吗?”

应如是望着他的眼睛,直觉告诉她眼前的人此时并不是在开玩笑。她顺着他的意思问下去:“什么梦?”

“一个可能变成现实的梦。”他缓缓靠近,也刻意压低声音,混入四起的读书声里,“是因为梦到你会出车祸,才顺手拦了你一把。”

走廊上肆虐的春风忽然变得熏暖而轻柔,校园里含苞欲放的栀子花隐隐地漫出了香气,被整齐划一的朗读声拽进空气里。应如是看着眼前这张俊俏明朗的脸,足足三十秒后,她面无表情地举起了手里的物理书:“请问,作为全国物理竞赛连续四年的金牌获得者,你究竟是信了什么邪,才能说出这么唯心主义、大逆不道的话来?”

詹昱廷微怔,看了一眼她的物理书,发现上面毫无笔记,只有几道选择题被寥寥写上一个或两个字符。他直起腰:“我也觉得很荒谬,但这就是唯一的答案。”

说罢,他站起身,抬腿要走时又指了指她的书:“第八题,答案是B。只有当B增加时,油滴将向上偏转,但只有重力做功。这种题初中生都会做,你居然还选C?”

这一番话把应如是的脸都说红了,她憋着一口气正要辩解,却发现面对这种只讲逻辑和数据的学科,她一点可以拿来狡辩的知识储备都没有。

看着原本盛气凌人的小奶猫哑口无言的样子,詹昱廷心情大好,冲着她弯起嘴角:“其实,你今天倒有一句话没说错,啊,是半句……”

他颀长的身形挡去大半的光线,应如是在他制造出的阴影里坐着,显得格外娇俏乖巧。他伸出手恶作剧一般揉乱她的短发,这样亲昵的动作使得从来没有异性敢主动靠近她半米以内的大魔王女孩儿震惊得回不过神来,只抬眼看着他逆着光的笑容,听见他沉在风里的声音:“全天下确实老子最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