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因为,我还有无论如何都想去见的人。”

(1)

人间,盛夏,雨夜。

陆濛濛在人山人海的人才市场折腾了一天都没能得到什么好结果。她不是双一流大学出身,学的还是比较冷门的历史学专业,从进入实习期开始就一直处于“走投无路”的待业状态,俨然成了应届毕业大军里“没背景、没工作、没对象”的“三无”人员之一。今天也照旧无所收获的,出地铁站时还被一个保险推销员缠了许久,唯一的幸运是能在门禁之前回到宿舍。她的室友们早在暑假前就搬走了,只剩她独自留守。

拿着湿漉漉的雨伞打开宿舍门时,迎接陆濛濛的还是出门前一切都乱糟糟的景致。

她累得都没力气抱怨,踢开脚上的高跟鞋,翻出已经死机的手机插上电源。洗好澡出来时,她习惯性地捞起手机查看微信,发现有好几条来自姥姥管床医生的消息,点开一看,另一只手里捧着的泡面碗差点儿倒了。

“突发急症准备抢救,情况不乐观,速来。”上面还有几个未接通的语音电话提示。

不祥的预感兜头罩下来。姥姥的病已经不是近来才有的事了,用管床医生的话来说,从三年前确诊开始,每多过一天都是赚到。陆濛濛有些不自觉地发抖,赶紧收拾好物品冲到宿舍门口,惊觉雨势比刚才回来时更大了。

她穿着雨衣,站在门口仰头看一片漆黑的夜空,祈求般呢喃道:“拜托了,请让雨停下吧。”

话音刚落,原本倾盆而下的大雨霎时收住来势,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点,最后彻底停住。对陆濛濛来说,这样的情况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只是以前她都会慎重地乞求大雨变小雨而非晴朗。因为如果一路上都听着人们议论突然变化的天气,总会让她觉得自己像是制造了什么恐慌,不自觉地感到内疚。但眼下是深夜,没什么路人,她也有急事在前,顾不得那么多了。想罢,她理了理雨衣,一头钻进夜幕中。

姥姥住的医院位于清淮市市郊,一个倚居在钟山脚下的小镇之内。这个点出市区的大巴早已经停运了,陆濛濛当即决定到两站公交车以外的居委小区,去开白萱姐姐早前说送给她用的那辆小电动。

陆濛濛已经很久没来这里。虽说很靠近学校,但这个小区里所有属于他们家的东西早在多年前就被债主们搬去拍卖抵债了,而且就算如此,也没能补上那黑洞一般的债务缺口。她这么多年来,过的是到处躲债主的日子,长这么大收到过最值钱的礼物就是这辆被白萱姐姐淘汰的小电动,还因为大学不许学生骑电动车出入而闲置了许久。

黑夜里摸进小区取车,她因为心里牵挂着姥姥整个人慌慌张张的,根本没心思去留意某些住在小区里的债主,这种情况下就算被逮到她也决不会停下的。幸好一切还算顺利,陆濛濛骑着车经过指向钟山的路牌时,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朝四周张望起来。

夜里出市的车不多,水雾笼罩中能看见一辆银色的小面包车疾驰而来,和其他徐徐前进的车子相比,显得莫名突兀。陆濛濛不自觉地多看了一眼,感觉面包车驾驶座上那张脸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时,司机突然急促地按下喇叭,陆濛濛被破空而来的声响吓了一跳,大脑在惊吓中成功搜索到和那张脸相关的记忆—是小区里带头来她家讨债的债主之一!肾上腺素一下飙到了最高,陆濛濛回头正要加速,突然感觉到小电动像是碰到了什么,随即一股极强的推力在一瞬间把她从车垫上撞飞,耳边响起一阵阵忙乱的刹车声。她摔回地面,有一个巨大的黑影叫嚣着从她身体上碾过。

陆濛濛整个人傻了,雨后的白雾越发浓重,她嗅到空气里浓重的血腥味。周围的车子见状纷纷踩下油门如逃难一般驶远,她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撞自己的究竟是辆什么车,整条公路就已经连半辆车都不剩了。

居然没有人打算帮她。陆濛濛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第一个想法是:靠,她没买意外险。早知道就在地铁站那儿买了,这样多少还能留点钱给姥姥治病,还能还上点儿债。

一想起姥姥,她整颗心都揪成一团。呼救声哽在喉间,她说不出话来,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全身的力气和氧气都在呼吸间被抽走,脑海中对死亡的恐惧和不甘不断扩大。她望着黑夜里浓厚的水雾,在心里绝望地呼喊道:“救命啊……人也好,鬼也好,如果有神的话……请救救我吧……”

同一时间的钟山山顶上,欧副官正陪着萧先生在研究新投放在神庙附近的自助售货机,萧先生刚成功买下第一瓶可乐。少女绝望的祷告从山脚下传来,伴随着售货机吞下硬币的声音萦绕在萧先生的耳畔,他想起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祈祷过了。

但他没打算去救人,他想,自己也救不了。

萧先生继续把手里的硬币投进去,还差一块钱,他伸手拿欧副官掌心上的硬币时,余光不经意地瞥到欧副官闪着希冀的眼神。

他愣住了。欧副官露出一个满是期待的微笑,说:“大人,很久没听到过祷告了,您不去看看吗?”

“外面……下着雨呢。”他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

“要不要停雨还不是您说了算吗?您就当出去透透气,顺便温习一下如何和人类打交道吧。不用顾虑下官的,下官就在这儿等您回来。”

这话听在萧先生耳朵里,颇有暗指他多年不务正业的内层含义。仔细想想,他确实快忘记了聆听人类祷告、实现人类心愿究竟是个怎样的流程了,从前还能说是没人可帮,可眼前有个活生生的例子,再视而不见确实说不过去了。

“行吧,那我去看一眼。”反正也不可能真的帮到人。轻飘飘的一句话落下,颀长清瘦的神明走入符阵,瞬间没了身影。

萧先生刚出结界,便发觉雨竟然停了,心下奇怪。他来到山脚下的公路中央,看见那个躺在地上祈祷的人类,是个正直青春年华的娇小姑娘。泥和血混染了她的衣裤,四肢以怪异的方式摆放着,萧先生只需一眼,便看出她伤势严重,想来命不久矣。

“救……救救我……”

既然来都来了,就搭句话吧。萧先生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死亡并非什么可怕的事。相反,它可以让你告别这不如意的一生,拥有全新的开始。”

她不知是说不出话,还是无话可说,只呆呆地望着他流泪。萧先生负手立在她身侧,清清冷冷的眼神,丝毫未动恻隐之心。

“对你而言,就此死去,会比继续活着痛苦吗?”他闲聊一般问着,对于生死,他本就不放在眼中。

她忽然有了激烈的反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终于摇了摇头。还以为她是在同意自己的话,不曾想下一句竟然还是求生欲满满的“我不能死”。

“为什么不能?”

她的眼神逐渐涣散,像只奄奄一息的小兽:“因为……我还有……无论如何都想去见的人……”

萧先生倏忽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小虫咬了一口,心中微微一动。他猛然回想起二十多年前的某个雨天里,那个同样倒在地上的少女,回想起数千年前那个正午,他躺在业朝军队成堆的尸骨之中,无力地与空中那轮艳阳相望。

有低沉的钟声划破深夜的沉寂,子时已到。这是从神庙里传出的钟声,每年仅有今夜鸣钟,二十四下,是业朝的国丧之礼。

他恍然想起,到了今夜,正好是一千年了。

萧先生看着正在死去的姑娘,感觉自己再没有办法袖手旁观。陆濛濛最后看见萧先生蹲了下来,抱起她的那双手很凉,像结了霜的冰。意识陷进黑暗之前,听到他略带沙哑的最后一句话:“放心。这丧钟,不是为你而鸣的。”

少女和神明同时消失在公路上,事故的痕迹被尽数抹去。雨再次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2)

像是休息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陆濛濛的意识再次回来时,预想的是自己应当遍体鳞伤地躺在医院里。意料之外地,她首先听到的还是那漠然的男声,清冷如雪水,问:“还没醒?”

另一道更为厚重的男声恭恭敬敬地答:“回大人,还没有。”

那人吐槽:“睡得可真够久的。”

“这位小姐乃肉体凡胎,和大人的不伤之躯绝无可比之处,想要复原自是需要些时间。”

“待她醒了,你就别大人大人地叫了。”

“是,大人。”

气氛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之中,陆濛濛寻思着再这么装睡下去也不妥,在心里默念五个数后猛地睁开眼睛,瞬间被头顶正发着光的白灯刺得双眼酸痛,不得已再次阖上了眼。

那凉飕飕的男声又响了起来:“醒了就走吧,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陆濛濛甚是惶恐地再睁眼,一侧过脸就看到盘坐在蒲团上的英俊男人—黑色短发,锋利的眉骨配上一双细长的瑞凤眼,儒雅与沧桑、阳刚与内秀糅杂,是气质比长相更难忘掉的类型,一身棉麻白衬衫配黑长裤都能穿出华贵尔雅的感觉。他正拿着一本书,眼神很是寡淡地瞥过来。而跪坐在他右后方的那位大叔……一副老实温暾的模样,同样精瘦高挑,但眉眼里透着肃穆和威严,倒更像电视剧里那些皇亲贵胄府中的掌事管家。

好像再这么躺下去……确实很尴尬。陆濛濛下意识地坐起身,僵持了几秒,完全没人理她,气氛越发凝固。她尴尬地挠了挠头,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请问……这……是哪儿啊?”

萧先生低头翻了一页书,他身后的男人回答道:“钟山之顶。”

陆濛濛尝试着用她的常识来理解这四个字,想了几秒钟没能想通,愣头愣脑地反问:“钟山不是一直都是自然保护区吗?什么时候开发了私人住宅区?”

萧先生饶有趣味地捏着书页,从容道:“既然你这么清楚,那自己下山,看来也不成问题。”

“等等……”陆濛濛终于回过神了,先是环顾周围一圈,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古代府邸般奢华的建筑内,楚房帷帐,屏风摆件,处处都雍容雅致。思绪在当前和记忆之间飘了一圈,随后翻开被子一骨碌站了起来:她竟然毫发无损,连衣服都干净如初!

“我的伤呢?”她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四肢,又看向一脸淡定的萧先生,“我不是被车撞了吗?”

萧先生微微皱眉,半晌后才答:“我救了你。”

“我去……你是神医吗?”

“神医?”他玩味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勾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你若不记得,也是好事。权当是受了点小伤,遇到了路过的好心人吧。”

陆濛濛立马否认:“不,我记得的!我记得我要去看姥姥,出门时下雨,我还让雨停下了……然后被车撞飞,但没人救我,我就在心里想,如果有神的话……然后你就……”

她越说越意识到一切非比寻常,瞪大眼睛看着眼前清瘦寡淡的男人,失声问道:“你……你难道是……”

神?她怎么敢就这么说出一个完全推翻她原本世界观的名词?!

而萧先生准确地抓住了他认为的重点,皱着眉问:“你让雨停下的?”

陆濛濛还瞪着眼睛,满脑子都在想眼前这位先生到底是不是真的神,关于他的问话,自然是下意识地诚实承认:“嗯……”虽然这种奇怪的能力除了白萱姐姐之外,她从没和任何人提起过,但他是神的话,就没有瞒着他的必要吧。

不想萧先生根本不信,冷然道:“只有我才能让雨停下。”

陆濛濛干笑了一声,挣扎着补了一句:“我也可以……如果不是台风或者什么天灾的话。”

萧先生用余光瞥了她一眼,没再言语,只当她是在说胡话。

陆濛濛直觉这位先生不是坏人,思绪半晌,大着胆子坐到先生对面去,小心翼翼地问道:“您……真的是神吗?”

一旁的管家大叔及时出声答道:“准确地说,萧先生是清淮大地的守护神。”

陆濛濛再次陷入极度的震惊之中。昏迷前的疼痛真实得仿佛历历在目,不医而愈的事情也真实地发生在自己身上,除了眼前人真的就是神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理由能够解释?

清淮大地的守护神……她默念了一遍,自己对神的认识还停留在小时候每个暑假都看的《西游记》里,没经大脑就甩出一句:“是类似于……土地公公的那种吗?”

萧先生的脸色变了变,手中的书突然合了起来,惊得陆濛濛差点蹦起来,她赶紧道:“不是不是,我开玩笑的!您可比电视剧里的那些土地公公好看多了!”

也可怕多了……

“小姑娘,萧先生可是用仅剩的两个朱雀神符之一救了你的命。这份恩情莫不说回报,你也该谨记于心。”管家大叔依然不卑不亢地跪坐在那里,说起话来有种令人折服的庄严感。

这话在理,陆濛濛自然听进去了。她收好情绪,学着管家大叔的样子恭恭敬敬地朝萧先生半鞠躬道:“谢谢您。我这人虽然不大聪明,但还是明白有恩必报的道理的。先生这次的恩情,我记在心里了,往后有机会的话,一定全力报答。”

萧先生没什么反应,淡淡的,却又不是冷漠,就是一种说不出的距离感。他漫不经心地开口:“报?你连命都是我救的,又有什么可报答给我的呢?”

陆濛濛也不恼,只眯着眼睛微笑,两颊的酒窝深陷,正儿八经地和他讲起道理来:“先生此言差矣。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还轮流转呢,说不定哪天您就需要我这小跳蚤了呢?”

萧先生仍然淡淡地勾着嘴角,这小丫头嘴皮子倒是挺利索啊。

“怕就怕,你活不到轮流转的那天了。”

陆濛濛脸上的笑再次僵住:“什么意思啊?”

萧先生不答,侧脸戏谑地看向身后的人。陆濛濛没看到他开口,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的声音。他说:“欧副官,您的主场了。”

欧副官瞬间红了脸,但也没动嘴,陆濛濛却听到了他的声音,充满了羞愧和难为情:“大人,您折煞我了。”

她疑惑不已:“你们……是会腹语吗?”

对面的两位同时惊在原地,欧副官诧异地开口:“你能听到我们的声音?”

陆濛濛有点尴尬:“这么大声,想装聋很难吧……”

萧先生和欧副官面面相觑,互相交换了一个怪异的眼神之后,欧副官恢复成原本严肃的表情,说道:“也不奇怪。世上有两种人能够听得到神族间的心声交流—一种是至纯之人,一种是将死之人。”

陆濛濛点点头,问:“那我是哪种啊?”

欧副官毫不犹豫:“后者。”

陆濛濛以为副官大叔在说大话,露出一个不甚满意的表情:“为什么啊?我觉得我也挺纯洁的啊……”

萧先生差点被逗笑,欧副官维持着他的扑克脸,给出一个奇怪的答案:“是天命。”

陆濛濛彻底蒙了,她怎么感觉自己在这两位面前简直像个傻子,什么都听不明白?难道车祸真的伤到脑子了?

她只能干巴巴地重复一遍:“天命是……什么意思啊?”

“天道主宰众生之命。贫富贵贱,夭寿贤愚,禀性赋分,各自有定,不可改也。姑娘的天命,是注定终结在昨夜。尽管神明干预,出手相救,但仍不可改变你的命数。现在的你作为世间秩序运行的一个意外而存在,是肯定会被天命修正的。”欧副官解释道。

陆濛濛缓了好几秒,才终于把这一段话转成她所能接受的信息。

“你的意思就是,该死的还得死吗?”

“这么说难听了点儿,但是这个理没错。”

人间自有人间的规则,这是神明也不能左右的。

一旁沉默着的萧先生突然开口,若无其事地插了一句:“所以,赶紧去见那个你无论如何都想见的人吧。”语毕抬头扫了一眼不远处的檀木座钟,“副官,我该走了。”

还在试图接受自己命运的陆濛濛看着他起身,看着他抬手随意在空气里画了几下,有神奇的金光随着他的指尖成形,渐渐凝成一个符阵。她下意识地觉得这位萧先生就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决不能就这么让他离开,便急急忙忙地起身想要留住他。

欧副官冷眼坐在原地,并没有阻止。他料想到陆濛濛此举的结果无非是扑个空,各路神明的阵法向来只有神明自身才能使用,就连他这样的直属副官都不能掺和左右,她区区一个凡人能闹出什么幺蛾子来?于是,欧副官看着陆濛濛扑食一般钻进光里,然后—和萧先生一起消失了!

这个姑娘居然能共用神明的移换阵?她真的只是一个临死前被神干涉了生死的凡人吗?

(3)

“先生别走,我还有话想说呢!”

陆濛濛的声音脆生生地响起,还没来得及刹住脚步,脑袋直接磕到了萧先生背上。她抬手摸了摸额头,蓦然感觉周围的温度好像高了许多,再抬眼往身前一瞟—幸好,他还在,只是……他背后那只驮着石碑的乌龟,怎么这么眼熟?

陆濛濛:“我怎么会在这里?”

萧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互相都问得对方哑口无言,陆濛濛抢先答道:“我跟着你过来的啊!”

萧先生的惊愕逐渐变成疑虑:“不可能。自古以来移换阵从未有过人神共用的说法,甚至连神明之间都不可能分享,你—”

话还没说完,陆濛濛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样,眼睛猛然一亮:“这里是业皇陵啊!这是皇陵里的驼碑赑屃,上面是业朝的功德圣碑!这儿离钟山少说也有二十多公里,你就这样带着我瞬移过来了啊?”

萧先生气结:不是带着你瞬移过来,是你自己跟过来的!

陆濛濛对这位神明的超能力惊叹不已,顷刻把自己原本想着的事都丢到了脑后,跑到殿外去探头一看,果然看到很多熟悉的景致。业皇陵她熟得很,就建在钟山背后的北郊,离姥姥家不远,而且又和她的专业有关联,她数不清自己从小到大究竟来过多少次了。这皇陵里埋葬着业朝的七位皇帝、十二位皇后以及一位太子,被称为现今保存较完整的“皇家第一陵”,拥有不可比拟的历史地位与研究价值。

她回想着皇陵的布局,朝西南方向一指,回头对萧先生道:“我记得那边就是怀献太子的昭……”

话还没说完,突然被不知来处的某股力量往回一拉,陆濛濛难以自控地往回迈了几步,直接被那股力拐到了萧先生面前。他似乎还沉浸在疑窦之中,沉着声音对她说:“看我的眼睛。”

她像是被蛊惑一般,乖乖抬头看去。入目是萧先生那张轮廓精致的脸,眼底是深不可测的墨色。

心律没来由地加快,陆濛濛企图用说话来掩饰自己的窘态:“你……你要干吗?”

“看你的命格。”

说完,他仍是眉头微皱地直勾勾盯着她。直到陆濛濛感觉自己的脸都快要冒烟了,他才收回目光,淡淡说道:“果不其然,身世不谐,命途多舛,连运气也很差。”

陆濛濛被这句毒舌的话噎到,虽然她有多衰自己心里一直有数,但被神这么直接指出真的有点受内伤的感觉……她吞了吞口水:“所以呢?”

“所以就是个普通的人类小朋友罢了,回家去吧。”

陆濛濛可没打算就这么打道回府,连忙跟上他去往主殿的脚步,笑里透着一股子捉摸不透的机灵劲儿。她凑上前去,说道:“来都来了,不如我带你逛逛业皇陵吧?”

萧先生神色如常:“这地方,我比你熟得多。”

“你经常来吗?”

“每年。”

陆濛濛的小脑袋高速运转起来:每年都会来,那这个地方对他而言肯定有着什么特殊的意义。

“业朝的国姓就是萧,您难道和业朝的皇族有什么关系吗?”

萧先生没有作声。

“您还是清淮的神……哎,神明之类的,有前世这种说法吗?”

萧先生还是不答,只自顾自地往前走。陆濛濛得不到准确答案,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推理:“您前世,该不会是业朝的某位皇帝吧?”

他丢过来冷冰冰的一句“不是”,陆濛濛一脸恍然地把“哦”拖得很长,低下头藏起漾出来的笑意。她大概能弄明白这位先生的表达习惯了,冷淡多是傲娇,沉默代表着肯定。

穿过碑殿和七龙桥,到了不开放参观的禁区。此时不知为何没有任何人在,陆濛濛跟在萧先生身后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如入无人之境般穿过了“游客止步”的告示牌,再绕过各色祭祀设施,直接到达了皇陵中心点的业太祖陵园。

今天阳光很好,陵园四处葱郁。陆濛濛跟着他穿行在猛烈的阳光和偶尔的树荫之下,很快就大汗淋漓。在数不清第几次抬手抹汗之后,她无力地感慨了一句:“好热啊……让太阳公公休息一下,变成阴天吧。”

走在前面的萧先生以为陆濛濛是在对他说话,侧脸答道:“这是记载在万年历法中的正常天气,我不打算……”话还没说完,头顶的阳光忽然弱了下去,萧先生抬头一看,巨大的太阳正往不知来处的厚云身后躲。

这个小朋友怎么回事?

他想起她在神庙里说的话,皱眉望向陆濛濛:“你真的能改变天气?”

陆濛濛眼神澄澈地望着他,坦然答道:“嗯,从小就可以。”说着话锋又一转,“不过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吧?不像能治百病或者瞬移那样有什么实际用处,顶多就像现在这样能让自己少晒点太阳,或者兼职的时候想偷懒的话,就下场雨什么的,哈哈……”

萧先生看着她人畜无害的神情,思绪纷繁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终于选择相信她。她看起来确实是个未谙世事的小姑娘,表情坦然,眼神清澈。说好听了是没什么心机,说难听了就是脑袋不怎么好使。虽然透着一股古灵精怪的劲儿,但坏心眼是没有的,会拥有这样的超能力,大概是前世或者祖上积德吧。

不过相信归相信,身为神明的包袱和胜负欲还是要有的。他抬手轻打一个响指,微动手指做了个退后的手势,天空中刚密集起来的厚云立马四散开,灼人的阳光再次照耀大地。

陆濛濛哀叹一声,抬起手稍微挡住一些覆到脸上的光线。萧先生继续往前走,只丢给她一句冷冷淡淡的话:“人间有人间的秩序,总是干预,对你没有好处。”

陆濛濛气结,望向天空,暗暗祷告着太阳能再弱一些,但这次天空中的一切都岿然未动。陆濛濛迷惑了—这是她出生到现在,特殊能力头一次失灵。

萧先生的声音远远传来:“没用的。你区区一个凡人,是无法和我的绝对力量抗衡的。”

陆濛濛哭丧着脸跟上去:“那……稍微让太阳弱一点都不行吗?我晒得脸都疼了……”

萧先生没作声,但阳光在他们穿过一片树荫之后,确实变得没那么灼人了。

之后的一路上,陆濛濛都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陪萧先生走着,停在他身后半米远的地方,学着他的样子给早已经被挖空的墓穴作揖礼拜。走完各个帝王墓后,陆濛濛明显感觉到萧先生身上的气压低了很多,似是回忆起很多事,一切都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

只剩下怀献太子的昭陵没去了。这是业朝的最后一位太子,据传昭陵是业朝灭亡之后由甄国国君为其修建的,但因怀献太子死于他乡,尸骨难寻,便只修了一处空陵以慰民心。考古队掘墓时,也只挖出了一堆珍贵的葬品和几只海东青的尸骨。

但萧先生似乎没有去昭陵的意思,出了禁区之后直往南边的出口走。陆濛濛赶紧跟上去提醒他:“先生,昭陵在西南方向。”

“已经结束了。”

“啊?不去祭拜一下怀献太子吗?”

“他不需要。”

陆濛濛愣了:“怎么不需要啊?”皇后都拜完了,偏偏要对唯一一位太子区别对待?难道是前世跟这位太子有什么渊源吗?

想罢,她立马蹦到萧先生身侧,笑道:“哎,你别不理我呀,我脑子里已经开始播放一出大型的皇子夺嫡或者皇族内斗的主题连续剧了……”

萧先生没忍住吐槽她:“想象力未免太丰富。我来这里是祭怀亡国、慰抚亡灵,并不是为了追念某些故人。”

听这语气,他应该是亲眼见证过业朝的覆灭。亡国的话题毕竟有些沉重,陆濛濛不敢贸然追问,只得试图用耍宝的方式转移话题,故意用算命先生一般的语气,掐指一算道:“唔,根据贫道算来,业朝最后一位皇帝是弘品帝,年号贞乾,那先生前世便大概率是业朝贞乾年间的人。哇,那少说都有一千多岁了啊。”

萧先生风轻云淡地睨了她一眼:“你能记得所有皇帝的年号和庙号?”

“那当然,这也算是历史系学生的必备技能好吧?你要是告诉我你的名字,我说不定还能猜得到更多噢。”

萧先生无奈地笑一声,又把她甩在身后:“你一个凡人,知道那么多干什么?”

她快步追上,走在萧先生的右侧,笑意盈盈地望向他:“因为我想了解你呀。”

“神明是不需要被了解的。”

“那你不会觉得寂寞吗?”

“什么?”

“我是说,如果你一直拒绝被了解的话,难免会有觉得寂寞的时候。”她顿了顿,“我就常希望被了解,在与他人互相接近的过程中,不仅不会觉得寂寞,还会觉得非常温暖。”

“温暖?”

“对呀。就像这样。”陆濛濛大剌剌地伸出手去碰萧先生的手指,不出所料地冰凉,他的体温似乎是不受任何天气影响,一直低于常人。

萧先生愣住了,惊愕地看向她,在盛夏的阳光中她的笑容很耀眼,仿若酒窝中都淬着光,好看得叫人有些失神。不得不承认,这是他见过最有感染力的笑容,明晃晃的,和她自身一样透着旺盛且蓬勃的生命力。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不对劲,赶紧找了个“热死了”的借口躲开,然后出奇地觉得心虚,加快了脚步不敢正视她。他边走还边故意硬起声音对她说:“别乱碰我。”余光瞥到矮他一个脑袋的小姑娘努力地想要追上他的脚步,又扔出一句,“别跟着我。”

陆濛濛感觉到刚才碰到他的左手时在手腕处有奇怪的灼热感,一强一弱的,像是随着脉搏在跳动,心下奇怪。但当下之急还是别跟丢了这位大人,她赶紧小跑着又黏了上去:“不要。跟着你,我就不会死了。”

萧先生故意吓她:“我可以让你马上活不了。”

陆濛濛发觉他的速度放慢了,笑嘻嘻地看向他,说:“你不会的。”

“哪儿来的信心?”

“因为我是清淮人,而你是清淮人的神。”

“那又怎么样?”

她笑得灿烂:“保护我,是你的职责呀。”

萧先生居然完全没法反驳,反而感觉有些受用,难得感觉到自己像是真的和世界有点关联。他继续往前走,任由这个小话痨一直跟在身边念念叨叨:“萧先生,当神是不是可以长生不老呀?”

“你看我像是会死的样子吗?”

“那你们会生病吗?”

“连病毒都搞不定叫什么神?”

陆濛濛忽然想到她最在乎的一点,一口气扔出好几个问题:“那你们有钱吗?财神爷真的存在吗?他懂不懂通货膨胀或者经济学原理什么的啊?”

萧先生给了她一个颇为嫌弃的眼神:“只有生活在你们的社会才需要用到钱吧。”

“那倒是真的,没钱寸步难行。”过惯了穷日子的陆濛濛失落地撇撇嘴,“我就希望我以后能很有钱,起码买纸巾可以不用看标价吧,哈哈哈。”说完,她期待满满地望向萧先生,“先生,你能让我变有钱吗?或者,你能不能打个响指把我变成世界首富的样子啊?”

“我能把你变成猪你信吗?”

“我不信,哈哈哈,要是行你早就变了。”

可恶,还真被她猜中了。

然后提问小机器继续喋喋不休地运作着:“哎,那人神可以通婚吗?或者恋爱之类的?”

“你们人还知道追求婚恋自由,神怎么不可以?”

陆濛濛闻言咂舌道:“真的可以啊?那牛郎织女和三圣母什么的都是假的咯?”

他略一回想,道:“大约有些劝诫少与人族通婚的条文吧。如果双方决意成婚,递交申请,神界还是会大大方方地送上婚书的。”

这时刚好走到了南门,出口不需要检票,陆濛濛环顾四周,发现只有坐在保安亭内打瞌睡的一位工作人员。她跟在萧先生身后走出去,继续刚才的话题道:“那你们比我想象中开放多了呀,当神也太幸福了吧。”

他又冷笑:“幸福?你知道神人通婚的后果是什么吗?神是无法彻底与天命抗衡的,而人类的寿命再长能长到哪里?一旦大限到来,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死去。这就是对神最大的惩罚。”

这个意料之外的回答让陆濛濛有些失落,人神恋爱什么的倒无关紧要,重点是他话里的无能为力之感。她撇撇嘴,说:“那还挺让人难过的……我本来还想许愿,希望你能让我活久一点呢。”

萧先生的嗓音凉凉的:“又想有钱又想活得久,你的愿望可真够多的。”

陆濛濛可没觉得难为情,反倒龇牙笑起来:“哈哈,人不都这样吗?好不容易来人世间一趟,当然要好好过把瘾啦!”

“人生短短几十载,又有什么可折腾的?”

陆濛濛嫌他扫兴,撇嘴道:“有钱人的快乐你想象不到的好不好?”

“快乐又能如何?”

“快乐地活着才有意思啊!”

萧先生显然没有共鸣,轻飘飘道:“活着本身就没意思。”

她没法儿理解萧先生为什么这么厌世,继续就事论事道:“不是因为有意思才活着,是因为活着才会找到有意思的事啊。我姥姥教我的,她说人活着就是为了不要满怀后悔地死去。”

“所以你才那么不愿意死。”一个淡淡的陈述句。

陆濛濛笑得坦**:“对啊,我才二十一岁,就是想既贪财又惜命地活着。”

“二十一岁……”萧先生有点出神地看向她,呢喃了一句,“还好小啊。”思绪在漫长的岁月里晃了一圈,最后漠然地又说,“但我不会帮你实现愿望的。”

陆濛濛猜到他会这么说,略失望地努努嘴,抬眼看到绿灯只剩下几秒,拉住萧先生的衣角停下。她和他同时抬头,看见马路对面一个提着保温盒急匆匆赶来的奶奶,大概是赶来给家人送饭的,萧先生清晰地听到奶奶心里的声音。

红灯了。不远处有车辆的轰鸣声响起,奶奶却没有停下脚步。萧先生垂眸看向陆濛濛,她正准备开口叫住奶奶,他抢在这之前微微动了食指,奶奶的保温盒忽然脱了手,直接摔到地上。热乎乎的鸡汤洒了满地,奶奶很心疼地“哎呀”了一声,饭盒滚到人行道上,一辆飞驰而过的私家车将它碾成了碎片,却头也没回地疾驰而去。

陆濛濛吓坏了,想过去帮帮奶奶又碍于红灯还亮着,只能站在原地干着急。萧先生负手立在原地,忽然轻声说:“她的愿望,原本是想赶快让她儿子喝上一口热汤。”

“你听到了?那你怎么不帮帮她啊?”

他岿然不动,反问道:“如果我说,她的汤都是我故意弄洒的呢?”

陆濛濛愣住了:“就为了向我证明,你不会帮我吗?”

“对。你要知道,我本来就是一位很刻薄的神。”

他居然就这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