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梦里芳菲尽

我的确是有心理问题,我怕死,特别特别怕。我有三次直接死亡的经历,那种骤然降临的黑暗和虚无,如同世界上最难摆脱的恐惧一样淹没所有感觉器官,经历一次,这种恐惧就加深一次。天气不好的深夜,我自己在房间里的时候,总疑心我已经死了,必须得立刻打开灯,才能相信自己还活着。

自从最后一次嫁人之后,我再也没有和哪个男人,哪怕是只公猫有过什么风月情事。朗冶曾经戏称我是百年孤独,然而我却觉得,自己的情感只能自己承担,就算有人爱你爱到骨子里,也无法帮你分担任何喜怒哀乐,既然这样的话,那么仅仅是因为惧怕寂寞而找一个人来帮忙打发时间,其实大可不必。

准备接受催眠的林南歌听到我这番论断,在室内昏暗的灯光里偏过脸来柔柔微笑:“怎么是打发时间,而是因为惧怕两个人的寂寞,所以互相陪伴而已。”

我疑惑道:“那他现在每天出现在你的梦里,不是一种陪伴么?”

林南歌点点头:“是啊,可是我太贪心了,我想要和他说话,听听他的声音,看看他的脸。”

我想了想,严肃认真道:“那万一他转过头来是个惨不忍睹就像车祸现场的脸怎么办?”

林南歌看我的眼神凶狠的似乎要把我生吞入腹:“那我就送他去韩国整容!”

我遗憾的叹了口气:“见光死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人,真是太以貌取人了,要看到心灵美。”

林南歌没有搭理我,扬声把等在室外的乔苏叫进来,平躺在**,准备接受催眠。

乔苏进门的时候穿了身暖色系的长裙,带进来一个小小的音乐播放器,播放出来的细小声音,似乎是寂静深夜里雨滴敲打在琉璃瓦上声响。

林南歌用标准睡姿躺在**,似乎有点紧张:“我还是第一次被催眠,会不会一不小心把银行卡密码说出来?”

乔苏用温柔的声音安慰她:“不会,我们都没带纸笔,说了也记不住。”

我说:“其实我可以记手机里。”

她们两个人一起转头看着我,我摆摆手:“我不说话不说话。”

乔苏还是勉强能对得起她名校博士的头衔,的确是有两把刷子的心理医师,她对林南歌做了个浅度催眠,不一会林南歌就开始说话,讲述她梦境中看到的东西。

“是个墓园,有很多墓碑,上面都刻着字,字迹很清晰,好像是宋体字……”她口齿有些模糊,喃喃的叙述。

乔苏轻轻将雨滴的声音逐渐关小,声音软的如同一根羽毛轻柔拂过绸缎:“墓园门口有个东西,你看到了么?”

林南歌在睡梦中回答:“门口?不,我没注意,没看到。”

乔苏道:“你看到了,好好想想,就在门口,刚刚你还特意看了它一眼。”

“我刚刚看了么……啊,对,我想起来了,我看到了,那里有一颗青松,青松下面还立了一块碑,和别的碑不一样。”

“对,就是一块碑,”乔苏说:“你去看看,哪里不一样?”

“那不是墓碑,”林南歌说:“上面有字,有大字。”

“什么字?”

“我看不清。”

乔苏柔声道:“再仔细看看?”

林南歌有些暴躁:“不,我不想去看。”

“为什么?”

“就是不想看。”她表现出不安稳的情绪,皱起眉,似乎陷入噩梦。

乔苏急忙温软了声音:“好,不看了,现在我们往里走,去找找那个人,看他还在不在。”

林南歌拧紧的眉心慢慢放松:“他……他不在……”

我心里一紧,在手机上打出一行字,拿给乔苏看。

乔苏照着手机屏幕上的内容慢慢道:“是不是看错了?怎么会不在?”

林南歌很久没有说话,之后茫然道:“没有看错,他不在,他没有来。”

我觉得很神奇,她梦中那个男人不是风雨无阻天天出现么?难道因为现在不是晚上,所以不来了?

乔苏用眼神询问我,我想了想,又在手机上打“让她描述那个墓园”。

“很大,有上千块墓碑,碑上都刻着字,”林南歌说话似乎很费力,每句话都要休息好久:“是军人墓,我看见了,上面刻着军衔和名字。”

乔苏追问:“刻着什么名字?”

林南歌沉默良久,道:“陈自臻。”

乔苏又用眼神询问我,我在手机上打了两个字,觉得太慢,干脆对她做口型:“能不能深度催眠,让她回忆起更久的事情?”

乔苏皱着眉想了一会,同样以口型回复我:“有传说是催眠术可以让人回忆起前生,不过这样的案例,也就在传说中出现过。”

我说:“你尽力试一下吧。”

乔苏深呼吸了一下,又开始用语言引导她,慢慢加深催眠程度,然而林南歌却表现出极大的抗拒,似乎是想到什么不堪回首的东西,在睡梦中挣扎起来,再没有引导的情况下,竟然自己清醒过来。

她睁开眼的时候,眼睛里已经储满了泪水,她在重重泪光中冲我绽开笑容,似乎满含了哀伤:“我说了什么?”

我问她:“你哭什么?”

林南歌说:“我不知道。”

乔苏拉开窗帘,阳光照亮这个一室阴郁的屋子,似乎是惊醒一个梦境,所有的前世今生全部尘埃落定,乔博士又开始拿乔,姿态优雅地坐在椅子上,拿腔拿调道:“我的工作完了么?”

林南歌变回那个杀伐决断的林氏总裁,随意点头微笑的动作杀伤力十足,直接把伪贵族秒杀成土鳖:“多谢乔博士,我的助理会把你的薪酬打倒你卡上。这次合作的很愉快,乔博士,可以给我们留一个单独谈话的空间吗?”

乔博士本来以为自己会得到一套吹捧式感谢,没想到得到的只有一句干脆利落的送客台词,偏偏还被林老板的女王气场压得毫无反手之力,只能悻悻地起身,准备离开。

林南歌又叫住她:“我听说心理医师有自己的一套行医准则,比如绝对保密什么的,乔博士既然依次为职业,肯定能遵守此行的职业道德,对吗?”

乔博士的气场被打压的惨不忍睹,女王气场之下毫无反抗的能力,点点头:“当然可以。”

林南歌满意道:“好,谢谢。”

乔博士离开后,林南歌无敌气场蓦地一松:“好了,现在来说说吧,我在梦里都说了什么?”

我整理了一下思路,缓慢而详细的描述她梦里那个墓园,林南歌随手拿了一张便笺纸记关键词,我说完探头看了看她的纸,发自肺腑地觉得,成功人士之所以能成功,果然是有一定必胜的因素。

我问她:“这个地方你见过没有?”

林南歌眉心拧紧,闭着眼睛想了一会,用圆珠笔在便笺上做了幅小小的素描:“是这样的么?”

我佩服的五体投地:“你居然还会速写?”

林南歌笑了笑,在素描上又添了几笔:“上高中的时候一心想学美术来着,就跟老师学了几年。”

这估计又是一个豪门子弟追求梦想之翼,被家族责任这把刀生生砍掉的悲惨故事,我没再多问,对比着她描述的内容看那副速写,除了门口没有她说的那块碑之外,全部吻合。

我指着门口的位置问她:“你梦里说这有块碑来着。”

林南歌摇摇头:“没有,现实中没有。”

我被吓了一跳:“现实中?现实中是个什么意思?”

林南歌奇怪的看着我,说:“你没去过这个地方么?这是陈家山烈士公墓,就在南郊。”

我默默地抹了把汗,没太好意思告诉她,自从我定居滨海以来,从没有踏出过我店铺坐落的商业区中友国际一步。

林南歌把圆珠笔点在纸上,沉默一会,笃定道:“我得亲自去看一看。”

我急忙拦住她:“别别,我去就行了,反正你去一万次也没什么作用,还不如我去看看。”

公墓这个东西向来阴气森森,最易汇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在此长住,她一个体质孱弱的单身女人,万一去了回不来,那我一个数字六个零的支票怎么办。

中午在林总的山庄里蹭了一顿豪门午饭,下午就抓了朗冶这个壮丁一同去陈家山陵园,可能因为工作日关系,公墓里除了个看门的大爷在没别的人,阳光之下愈显寂静凄凉。

“那可说不准,万一有别的鬼呢?”

我蹭一下寒毛直竖,顿时觉得身后响起轻飘飘的脚步声,差点哭出来:“哥,你可千万别吓我。”

朗冶用一种看丢人玩意的眼光看我:“你一个妖难道还怕鬼?丢不丢人,丢不丢妖。”

我说:“我象征性的怕一下行不行啊,我都几百年没见过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不能习惯行不行啊。”

朗冶说:“你们猫类不是最通灵么,快通一下灵看看这有没有好朋友。”

我不满道:“你们狼类也通灵,你怎么不自己看?”

朗冶说:“我看了,没有,可干净,真的。”

我从他身后探个头出来,小心翼翼地环视了一圈:“不可能啊,烈士陵园这个地方,怎么可能没有好朋友。”

朗冶往旁边一让:“你自己看。”

我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催动体内的妖力,自从最后一次被道士打掉一条命后到现在,我已经有两百多年没有动用妖力法术了,那些沉睡在体内的力量被唤醒,霎时间充斥四肢百骸,犹如握住掌控生死的权利,用朗冶的话说,我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森严如冥府判官。

可惜判官是山寨的,如果是国行正版,约莫能看见那些隐藏在此的灵体,这座陵园和我见过的所有墓园都不一样,太干净了,没有一丝阴气,也没有一丝怨气,好像这每一座墓碑的主人都已经心满意足的转世投胎,没有在人世间留下一点执念。

我真真正正地被吓着了,收了通灵之眼就开始拉着朗冶往外跑:“有鬼!”

朗冶被我拖得踉踉跄跄,莫名其妙:“有鬼很正常啊,去问问怎么回事嘛。”

我赶紧摇头:“不,是没鬼。”

朗冶说:“到底有鬼没鬼?”

我说:“没鬼!就是因为没鬼,所以才有鬼。”

朗冶弄懂了我的意思,抹了把汗:“中国文化真是博大精深,那现在怎么办?”

我深谋远虑道:“当务之急是先回去,慢慢再从长计议。”

朗冶用鄙视地眼神看我:“你不至于吧,好歹也是只修了几百年的猫妖,难道连个自保的本事都没有?”

我说:“少废话,快走,我唯一自保的本事就是开作弊器,但这个作弊器也不是无限可循环资源,开完就没了。我们先到门口去问问那个大爷,这究竟是个什么陵园。”

朗冶嘿嘿一笑:“你就不怕那大爷才是隐藏的BOSS,吸收通灵之体的反派修真者?”

我说:“没关系,我会开作弊器,而且只要我跑的比你快就安全了。”

朗冶:“……”

众所周知,中国是个有着五千年灿烂文化的文明古国,而且因为地大物博,在远古时期,中国各地域之间交流稀少,导致地域各自形成了相对封闭的地域文化,比如说形态各异的方言。

陵园看门大爷是个有着滨海话一级甲等水平的大爷,说话快且流利,他刚一张嘴的时候,我以为他说的是日语。

语言不通导致这场对话进行的异常艰难,并且必须依靠手势才能保持通话正常进行,大爷比划了半天,我终于勉强看懂他的意思。

说这陈家山虽然是个山名,可实际上这地方并没有真山,旧时反而有座闻名滨海的假山,在民国末期的时候,这是滨海陈家的别苑,而别院里最著名的,就是陈家老爷仿照祁连山的形状,堆的那座假山。

陈家老爷年轻的时候,陈家传到他手里已经是个空壳子,一穷二白,陈老爷对着这个壳子和一群坐吃山空的蛀虫家眷一筹莫展,差点就要变卖祖产老底,这时候碰见了个游方的道士,道士告诉他,想要发家,就往祁连山去。

陈家老爷那会已经穷到底,与其变卖祖产,不如放手一搏,拿了几块大洋就往祁连山去了,陈家原来是做米面行的,而祁连山却多是木材生意,上千万的劳工等饭吃,就这样,救活了这个濒临灭族的世家。

陈家的生意原本只是在滨海周边,这样一搞,渐渐扩大了规模,在鼎盛时期,陈记的米面简直一统整个西北地区,原本只是小富则安,没想到变成了一方巨贾,陈老爷觉得是祁连山活了他们全家,就在别院里造了座祁连假山,逢年过节,还会进贡点香烛给山神,以谢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