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江头潮已平】
虹收到朗冶新婚请柬时,天色已暮,儿子从凡间探母归来,父子在静室对面而坐,两人都修了辟谷之术,红尘间的饭食吃多了,烟火气重,妨碍修仙。
前来送信的是个鬼差,唇红齿白,应当是古时的魂,举止之间都彬彬有礼,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他出静室,向鬼差道谢,掂着那封红艳艳的帖子,不由莞尔,细细想来,他在这凡世呆了这么久,还真是第一次收到婚礼请帖。
儿子从静室出来找他,见他捏着帖子若有所思,不由好奇,将帖子拿来,细细读了一遍。
“原来是叔父的婚礼,父亲准备去么?”
他点头:“且不论我与你叔父的关系,单单就为这张帖子,也得去赴一赴宴。”
儿子摇摇头:“父亲还没有脱离七情六欲。”言语间十分可惜的模样。
虹觉得很好笑,矮身坐在门前一块大石上,问道:“今次去凡间,如何?”
千年来,这是他第一次询问儿子去凡间探母时的情形,最初是不敢问,现在,则是忘了问。
儿子肃整衣冠,道:“母亲很好,今世转成了男儿身,诞于普通中产之家,虽不大富,却衣食无忧。”
他点点头:“你是如何看待你母亲的?”
儿子表情严肃,先向东方一拜,才道:“母亲予我生命,此恩报之不竭。”
他又点头:“倘若你母亲遭受大难,你可会出手相救?”
儿子摇头:“凡人生老病死皆有数数,倘若儿子贸然出手,恐坏了天意。”
他问道:“什么是天意?”
儿子一时词穷,顿了顿,才语带犹疑道:“地府轮回司为凡人排好的命格。”
虹叹了一口气,又道:“你可知道目连救母?依你之见,目连之举是否算是坏了天意?”
儿子的表情更加窘迫,嗫嚅道:“目连乃是受了佛陀允准,才……”
“错了,”他摇摇头:“佛陀同情他,才饶恕了他的母亲。你说,同情算不算七情之一呢?”
儿子对他揖手:“儿子浅薄,请父亲赐教。”
虹沉默了一阵,笑着摇了摇头:“先前我怕你沉溺于凡世情感,故而一直将你与世隔绝。现在看来,却是个极大的错处了,你叔父曾对我说,若想看山是山,必得经历过看山不是山,我私心想让你少走些弯路,却到底不能如愿。”
儿子垂着手,低头听他说话,姿态模样都复古礼,端正严肃。
他看着他,又摇了摇头:“从你叔父的婚礼回来之后,你便入世吧,也尝一尝凡间的水米,历一历喜怒哀乐,想要参透天道,必得懂得人道。”
儿子没有立时答应,反而犹疑道:“您从不肯对我说母亲,是因为还没有参透情道吗?”
虹默了默,忽而一笑:“我还以为你当真是一点都不好奇。”
儿子又一礼:“儿子想知道母亲是什么样子的人。”
“你母亲……”虹皱着眉,仔细想了想,怅然若失道:“竟然好多事情都不记太清了,当时还以为,这些事到死都不会忘记。”
“我和你母亲第一次见面……那时我方化形不久,因是在山涧中得道,从未见识过大千世界,更不懂什么伦理纲常,愚钝的很,竟然连穿衣服亦不知晓……”
十四岁少女和相熟的姑娘们一同到山涧里踏春,偶遇了独坐溪边,赤身**的年轻男子,惊惶的姑娘们如鸟兽散,一慌乱就要出事,终于有一位穿着曲裾的女子一时不慎,走入了密林深处。
虹是山间霓虹化形而成,他的本体便是一道七色彩虹,按理来说,这样的东西连生物都不算,原本没有成为精怪的机会,然而天下群山皆有风水眼,这道霓虹生的巧妙,正处在这风水眼上。
年头很久的密林虽然没有成精,但却有自己的意识,他们会自动形成迷阵,将进入其中的人困在里面,活人的生气会为整个深林带来养分。虹对这山里的林子了如指掌,他原本就没什么世俗感情,也没有同情之心,见到这个场景,自然没有生起救人的念头。
然而那姑娘却顽强的很,在林子里迷了路,却没有惊慌失措,自己细细辨认路线,渴饮山泉水,饿食林中物,虹觉得有趣,便化出本体来,一路跟着,看她的言行举止,自己也慢慢学习如何成为一个正常的人——起码是看上去,比较正常的人。
第三日的时候,他按捺不住,在她面前化出人形,自然也是没穿衣服的样子,将姑娘吓了个半死,以为遇到了劫色的采花盗,自己贞洁不保。
虹用了很大的力气向她证明自己不是坏人,他的口舌之言皆是从偶尔来山野踏青的游人中学来,表达的拙劣不堪,幸好姑娘聪慧,这样连说带比划地沟通了一阵,居然让姑娘明白了他的意思。
姑娘觉得很好奇,再三问他:“你说你不是人?”
他点点头。
姑娘又问:“你是山涧的霓虹?”
他又点点头。
姑娘的目光定在他脸上,从未移开半分,按当世礼节,未出嫁的姑娘绝不敢这样凝视陌生男子,然而他身上未着寸缕,如果不看着他的脸,估计会更不合礼节。
他没有说话,摇身化出原形来,在她面前微微一停,便腾云上天,在低空飘了一会,才变回人身。
姑娘惊诧不已,表情痴呆地看着他,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你……你是这山中的精怪?”
他不知道精怪是什么意思,便老老实实地发问。
姑娘转头看他们近旁的一棵树木,叹了口气,又把头转回来,没有回答他,反而问道:“既然你如此厉害,又为何不使衣蔽体?”
他露出一脸迷茫的表情,着实不明白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姑娘很好脾气地看着他,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罗裙,细声细气地解释:“这个东西,就叫做衣服,我们凡世之人都要穿衣服,否则无法出门。”
他仔细看了看那身裙子,点点头,伸手做了个法术,变出一身一模一样的曲裾来,穿在身上,披散的头发也学着她的模样,在脑后挽了半个髻,还簪了支钗。
姑娘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良久,郁郁道:“算了,暂且先这样吧,你将我带出去,我为你买一身衣服来。”
他问道:“你要出去?去哪?”
姑娘点头,字字句句都说得很慢:“我要回家,否则我的父母会担心的,你在这里好生住着,不要出去,我得空就来给你送衣服。”
他弄懂了她的意思,站起身来,垂着眼睛问她:“你还会来么?”
姑娘脸上带了点笑意:“会的。”
他点点头,对她伸出手。
姑娘看着那只手,犹疑了一下,他便又解释:“如果你走出去,还要很久,你拉着我,我带你出去。”
姑娘站起身,犹豫着问他:“那你不要告诉别人,好不好?”
他皱了皱眉:“别人?别人是谁?”
姑娘忽而一笑:“我多虑了,”伸手握住他的手,笑道:“我还是第一次握陌生男人的手,按照我们凡世的礼节,我这个样子,是应该……”俊俏的面庞染上霞色,她偏了偏头,不好意思说下去了。
他却疑惑,追问道:“应该怎样?”
姑娘却横眉,斥道:“问那么多做什么,还不快走,迟了我父母会担心的。”
他听话的不再追问,运起法力,直接将她带到了初遇的那个山涧边。
姑娘惊讶的不行,频频回头看着身后的那个林子:“你带我飞过来的吗?太快了,我都没有反应过来。”
他松开姑娘的手,在水边对她颔首,微微笑了笑:“接下来的路你应该认得了。”
姑娘看着他,表情一痴。
他的容貌本就极盛,做女装打扮,更是世间少有的绝色,美人临水嫣然微笑,青丝若墨,好像勾带着色彩夺目的霓虹,散在身后碧绿丛林的布景里,恍若丛林深处的神妃仙子,不慎闯入红尘,惊诧又惊奇的模样。
姑娘问他:“你可有名字?”
他自然摇头。
姑娘道:“那我给你起一个名字,叫虹,你可愿意?”说着,捉住他的手掌,一笔一划地将“虹”字写在他掌心:“若是叫霓虹,便过于女气了,你到底是男儿身,不如就叫一个虹字,人如其名。”
他皱着眉端详空空的掌心,回想那个字的笔画,跟着念了一遍:“虹?”
姑娘笑嘻嘻地看着:“对,就是虹。”
他收起手掌,姑娘指尖温软的触感还停在手掌上,留下细腻的印象,他品着这印象,点点头:“好。”
姑娘又道:“我姓秦,小字阿念,你以后喊我阿念就成。”
他又跟着重复:“阿念?”
重复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眼神专注而认真,表情严肃,唇齿之间吐字清晰,好像是在呢喃爱语。
本来是一个极普通的名字,却恍然有一种缠绵悱恻的味道出来,姑娘红了面颊,笑眯眯地看着他:“对,阿念,念念不忘的念。”
他点头:“我记住了。”顿了顿,又强调道:“你一定要来呀。”
阿念在五日后再次到山涧边来找他,他正以本体之身横在那里,吸收日月光华,阿念立在涧边,好奇地将手小心翼翼地探进那道霓虹之光里,没什么感觉,便又抽回来。
虹等她自顾自玩够了,才化出人形,依然是那身女装,盈盈微笑着,道:“你来了。”
阿念将一个包袱递给他:“我给你带了新衣服,别穿裙子了,明明一个大男人还穿女式衣裙,怪得很。”
他解开包袱,将衣服抖开,原来是一件墨绿的广袖薄衫,滚着玄色刺绣,雅致的如同苍翠碧山。
他从心里喜欢这衣服,急忙施术,将衣服穿到自己身上,以水镜,转来转去地照了又照。
阿念笑着走过去,让他坐在溪边的大石上,又从包袱里取出一根漆黑的帛带和一柄木梳,将他头上的发髻拆散,动作轻柔的为他梳起头发,她一个未过门的姑娘,自然不会输男人的发髻,只得学着那些名士的样子,将头发向后拢在一起,在发尾处拿帛带一绑。
他站起身,长身玉立,含笑将她望着。
阿念在这目光之中偏了偏头,颊上又有些发红,拿宽宽地袖子挡了半张脸,一双眼睛似嗔还喜,眸光流转,丽的惊人。
“你总是看着我做什么?”
虹笑了笑:“好看。”
阿念面色更红,嘴上却不饶人:“你见过几个人了,就妄说好看。”
虹却很认真:“我没有见过几个人,但我知道,就是好看。”
两人坐在山涧边说话,虹问她:“你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来?”
阿念道:“未出阁的姑娘天天往外跑,难道不引人怀疑么?我可不敢教家里人知道,我认识了一个山里的精怪。”
他疑惑:“精怪很不好么?”
阿念点点头:“以后倘若有人来,你不要当着他们的面化形,更不要在人前施法,他们会把你当成怪物杀掉的。”
他不以为意:“这世上,约莫没有人能杀掉我。”
的确,山间的霓虹得道,连本体都没有,自然没有命门,不要说杀掉他,就算是伤害,恐怕也难做到。
阿念好奇地问:“你是要当神仙的吗?”
他想了想,点头:“约莫是吧。”
阿念道:“霓虹仙,真好,我居然和一位神仙相熟识。那我没有来的这段时间,你一直在……修仙么?”
他点头:“我要先修神,然后才能修仙。”
阿念眨着眼睛,道:“如果我们的皇帝陛下看到你,一定高兴坏了,他一直想要修仙。”
虹轻笑一声,摇摇头:“你们的皇帝不可能成仙。”
阿念疑惑道:“为什么?”
虹道:“心思不纯,不可能悟大道。”
阿念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轻快道:“不说他啦,还是聊聊你吧,你在这山里多少年了?”
虹皱起眉头,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自有意识算起,约莫有千余年了。”
阿念惊讶地张开嘴巴:“这么久啊……那我岂不是要叫你一声老祖宗?”
虹问道:“老祖宗是什么?”
阿念想给他解释,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如何解释,挫败道:“下次我来的时候,再帮你带点书吧,你一个活了千年的人,居然什么都不懂,真是的。”
虹皱眉,不悦道:“你又要走了?”
阿念笑嘻嘻地看着他:“你很舍不得我走么?”
虹点点头:“这里从没有第二个人能陪我说话,好不容易有个你,又要走了。”
阿念却道:“没关系,我时常来看你便是。”
一个人和一个精怪莫名其妙地成了知交好友,每隔十余日,阿念便进一次山,给他带一些衣物字画,两人随意聊一聊奇闻异事,虹在她带来的书籍中找到了另一个世界,便常常要求她带书来,渐渐便集了很多书,他在密林里用术法造了一幢小小的屋子,专门用来存放那些书籍字画。
寒来暑往,春播秋收,五载光阴匆匆而过,阿念的身量抽高了好多,少女柔软婀娜的体型渐渐长出**的模样,这样没十日一次的约定似乎成了两个人心照不宣的美好秘密,没有除他们之外的第三个人参与,也没有第三个知道。
时间没有在虹身上留下任何印记,他本就是不归生老病死管辖的人,然而阿念的年龄却在一岁一岁的增长,古时女子十五及笄,预示着已经成年,可以婚嫁,但凡有女儿的人家,无一不把它当做头等大事来办。
阿念在笄礼的前一天来找他,那天本不是他们相约的日子,虹见到她通红双眼的时候,不由吃了一惊。
“你怎么了?”
“我要嫁人了。”
虹知道嫁人是什么意思,也知道这代表着他们这些年的约定俗成即将结束,脑海里下意识的第一个反应,必然是不想,那句话自然就脱口而出:“不,不行。”
阿念含泪看他,眼睛里浮光跃金,隐隐闪动着期冀:“为什么?”
虹却猛然停顿,好像喉头被噎住一样,半晌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他能说出一个什么样的理由让她不另嫁他人?只有那一句话,可惜他说不出来。
人妖殊途,他还要修神修仙,还有不老的寿命,而她则只有这一世能与他厮守,几十年,太短了,如果他说出那一句话,所放弃的东西,连他自己都不敢想象,更不要说接受。
他僵在屋门前,阳光透过层层树叶打进窗户,投进来似乎都是碧绿的光影,就像她第一次为他带来的那件苍翠衣衫,那颜色好看到摄人心魄。
阿念又问:“为什么?”声音细小娇软,带着女孩子变声后,特有的细细柔情。
他没有回答,反而向后退了一步,退到屋外。
阿念的目光迅速暗淡,什么话都不必再说,他的意思,她已经明了。
“我知道了……”她笑了一下,又好像没有,扶着那张书案慢慢站起来,手臂发抖,连带着浑身都发抖,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顿了一下,好像是在等他挽留她,而他果然挽留她,猛地握住她小臂的那只手,抖得比她还要厉害。
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停止流动,大脑还没有做出反应,手已经先一步行动,这动作代表了他心底最真实的想法,一句“不要”便脱口而出。
阿念看他的目光凄婉:“不要什么?不要走,还是不要嫁?”
他们相识五年,他看着她一日日变得亭亭玉立,看着她一日日变得妩媚漂亮,一男一女的交往,从来没有涉及风月,但似乎每一次都满是风月。最初他还是一只什么都不懂得、什么都不知晓的精怪,而她是他千余年来第一个,明了他精怪之身的人。
他在她面前没有秘密,她也是。
然而这又能决定什么呢?她的一生?亦或是他的一生?这两者完全没有可比性,他知道,所以理智告诉他,松手,多说无益。
虹抿了抿嘴唇,慢慢松手,就像是一根藤蔓忽然失去攀爬的树木,颓然无力地落下,挂在身侧。
在他的手完全离开她的手臂之前,阿念的眼泪忽然决堤而出,一把拽住他的手,哽咽道:“你不能娶我吗?”
尊严都不要了,矜持也不要了,你不愿意说的话,我来说,我来请求你,请求你与我结秦晋之好,请求你……娶我。
虹握紧手掌,修剪整洁的指甲紧紧抵着掌心,清晰的疼痛之意传到大脑,让人镇静,能够用平静的语调,说出那些理智的言语:“阿念,我非红尘之人,你应当知道,红尘之中,没什么能够羁绊我。”
阿念的掌心渐渐冰凉,连带着手指都冻僵:“什么都不能吗?”
他声音平稳,没有一丝犹豫和抖动:“什么都不能。”
阿念喃喃问道:“连我也不能吗?”
这句话太失魂落魄,让人无比心酸,虹在这个嗓音里晃了晃神,但又立刻压住:“阿念,祝你婚姻幸福。”
说完,他立刻转身离去,用上了法术,眨眼间已经处在密林边缘,但又忍不住担心她会轻生,犹豫了很久,到底又折返回去,隐匿了身形,默默站在书房之外。
阿念在屋子里坐了很久,先是嚎啕大哭,到后来已经没有力气抽泣,只趴在臂弯里,很久都没有抬头,也没有出声。
他疑心他她已经死了,不由心慌,六神无主,直接穿墙而过,冲到她面前,隐身的法术还没有撤掉,便惶急的伸手将她扶起来。
“阿……”
阿念睁开眼,双眼浮肿,四合暮色之下,隐约可见狼狈不堪的脸,然而眼睛里却舒无一点光彩,沉寂的如同一潭死水,连带着整个人都死气沉沉。
“虹?是你吗?”她哑声问道。
他没有回答,慢慢松开手,后退一步。
她笑了一声,又道:“你能帮我把眼睛弄好么?我要回家了,这样子被我的父母见到,他们会担心。”
虹右手捏诀,阿念只觉得一阵暖风温柔地拂过面颊,好像是他的手,轻轻覆在她双目之上。
“好了。”
她仍然微微仰着脸,没有睁开眼睛,似乎是在回味那一瞬间的温柔。
他又唤了一声:“阿念……”
阿念轻声笑了笑,又叹息:“我忘记了,你本是霓虹本体,本就无心。”
虹只觉得喉头梗了一把黄连,从口腔一路苦到心底,连带着五脏六腑都绞痛起来。
阿念睁开眼睛,站起身:“送我出去吧。”
虹伸手握住她,没有立刻施法,却问道:“你还会再来吗?”
阿念看着他,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却道:“希望你能赏脸,光临我的喜堂。”
虹又问了一遍:“你还会再来吗?”
阿念道:“不会,我希望今生今世再不见你。”
虹只觉得这句话尖利地就像一把刀子,直接戳进心口,不由失声道:“阿念!”
别这样……如果只有娶你才能留住你……我愿意,他默默思索着,在这个关口,好像这句话并不十分和时宜。
“送我出去吧,我方才失礼了,很抱歉。”她的声音蕴含死寂,目光从他脸上调开,好像再看一眼都不愿。
所有的犹豫被这一句话击毁,好像终于找到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他沉默地点头,手上捏了诀,运起灵力,只等着那一晃眼的功夫,他们便再无瓜葛。
两人相携而立,天色渐黑,很久都没有动静。
阿念觉得奇怪,推了推他:“虹?”
虹身体僵直,立在原地,又尝试着运气灵力,然而体内空空如也,平日奔腾游走在每一条经脉中的力量,此刻好像是干涸的河床,寻不到一点踪迹。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好像一条鱼离开赖以为生的水,一个人失去周身包裹的空气,不知所措的神情第一次浮现在他精致的脸上,还混杂着刺目的恐惧。
他猛地推开阿念,失控道:“不!”
不,不是这样的,刚刚他还能随心所欲地使用的那些灵力,现在却在他身体里消弭的一干二净,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阿念脸上浮现出惊慌的神情,急忙伸手来扶他,方才还隐含着绝望和死寂的音调,现下已经满是焦急:“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他推开她的手,继续后退:“不……不……”
阿念固执地追到他身边,伸手去捧他的脸:“虹,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呀,你怎么了?”
“别碰我……”他抬起一只手,摁住自己的心口,连声音里都透着有气无力,似乎能隐约猜到点什么,巨大的惊惧打乱所有的心神,只想寻一处清净之所,口不择言道:“我要被你害死了……你不要碰我,离我远一点……”
阿念捧他脸的手定在半空,还不可置信地追问:“你说什么?”
“我让你离我远一点!”他忽而暴怒起来,连声大喝:“我不会再见你,你走吧,让我清净一下,你知不知道,我要被你害死了。”
天光晦暗,屋内没有点蜡烛,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到一声深深地吸气声:“好。”
“我走了。”
再见面的时候,是他去寻她,携了一只千年灵芝而去,那时他千余年来,第一次踏入红尘。
他在街头打听她,以她旧友的身份,街头点心铺的姑娘被他绝美的容颜惑住,略带娇羞地,将他想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
“陈夫人……是州吏陈大人的夫人么?最近一年才嫁过来的,听说是安陵秦家的小姐,和陈大人是青梅竹马,早有婚约。”
“早有婚约?”
一旁的大妈笑呵呵地插口:“是啊,只是夫妻似乎有些不睦,陈大人婚后没过多久便前去州府上任,只余下夫人独自在家。”
他谢过街坊,提步徐徐向陈府而去,每一步都走的极慢,那日他形容粗暴的将她赶走,她留下的最后一个眼神一直在他心底,挥之不去,让他寝食难安。
阿念在陈府的客室见他,言谈间客气而疏离,彬彬有礼,她已经挽上发髻,换了衣衫,再不是往日那个娇俏玲珑的秦小姐,而是端庄稳重的陈夫人。
“阿念……”他低低地唤她小字,声音孤寂:“别这样好吗……我错了……当时……”
“对了,忘记问,”她微笑着打断他:“当时你没有事情吧?倘若真的因为我而出了什么岔子,那就是莫大的罪过了。”
“不,没有事情,我只是……你知道我本为霓虹,不应有心,也不应有任何俗世的感情。”
她表情不变,只点点头:“我知道。”
他看着她平静的表情,直觉得一直阵刺骨的惶恐袭来,便更加着急解释:“那时你让我娶你……其实我……”
“虹,”她摆摆手,又打断他:“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可惜我丈夫不在,不然倒可以留你吃顿饭。”
他听懂这句话里如此明显的送客意思,不敢置信地看她,曾经那样卑微祈求想要挽留她的姑娘,居然也会这样冷漠客套地拒人千里。
“我听说,你丈夫待你很不好。”他没有动,只如此发问。
阿念笑了笑:“那是我的事情。”
和你无关。
他沉默着品尝空气里苦涩的悲哀,这是他亲手种下的苦种,如今到了收获的季节,有那样的因,自然收获不了快乐。
阿念站起身,款款走到门边,侧身一笑:“婚后很久我都还假设,如果当初我嫁给你会不会好过一些,假设了很久,但是却完全想象不出,我嫁给你会是什么样的情形,这时才会反应过来,你怎么会娶我呢?我差点害死你呀。”
虹猛地站起身:“不,阿念,那时我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我太害怕了,所以才口不择言,我其实……”
“虹,”她对他微笑,笑容温婉:“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没有在,所以从此之后,你都没有再存在的必要了,诚然我如今婚姻不幸,但我已经结婚,便必须遵守妇人的规矩。”
他于是颓然:“你恨我。”
“我不恨你,”她摇头:“毕竟是我年少时倾心爱过的人,如果恨你,不就是否定那时的我么?我不想再见你,是因为我不想因为你而打扰我现在的生活。其实如果没有遇到你,有现在的婚姻,或许还没那么难过,但是因为遇到你,所以不可避免地心存幻想,就像一个从来没有吃过糖的孩子,偶然尝到了那一丝甜味,才发觉原来生活如此苦涩。”
他只觉得逐渐死寂的心被她这几句话瞬间注入生机,万物复苏,已经死掉的重新生长,两步走到她面前,激动地握住她的手:“跟我走,我给你另一个生活。”
阿念看着他,眼睛里意味莫名:“你那天的异状,是因为什么?”
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问,于是道:“因为我对你动了心,境界不稳,失掉了所有法力,我消失这么久,就是在调整状态,我和寻常的妖不一样,霓虹本是仙界之事,所以我生而为神,但又不是神。”
阿念皱起眉,道:“神不是不可以有自己的感情吗?”
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问这些,但依然认真解答:“神和仙不同,仙人有个自己的职责,掌控着三千凡世,而神则是一种境界,悟大道的境界,换而言之,就是悟了天道,心境已经大定,因而掌握了这世间最大的规律,借此拥有调度天地阴阳五行之力的能力,就是所谓的法术。”
阿念又道:“那你是怎么回事呢?”
虹解释道:“我生而拥有神的能力,但是因为并没有参悟天道,所以一旦心境不稳,就会引起体内法术的反噬。”
阿念了然地哦了一声:“怪不得当时会那么痛恨我。”
虹脸上浮现出愧疚和狼狈的神情:“阿念,我只是太心急,所以口不择言,我从没有责怪你,更没有痛恨你。”
阿念叹了口气:“我们距离太远了,先前我以为,只要我爱你,多远的距离都不是问题。”
他向她伸出手,接口道:“现在也不是问题。”
阿念瞅着他,柔柔一笑:“你看,在我愿意为你放弃一切的时候,你告诉我凡世没有什么可以挽留你,现在你来对我说这些,我却觉得,我的确没有羁绊你的能力,我们中间隔着一个过去的千年,和未来的千年。”
“请你走吧,就当那十年从没存在过,我们从未相遇过。”
虹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低声问道:“你希望从未与我相遇吗?”
阿念还没有说话,他却忽然上前,一把将她揽进怀里,紧接着低下头,将她的唇舌连着她的惊呼一起含进口中。
她在他炙热的攻势中软倒,泪如雨下,这是她年少时最瑰丽的梦境,梦境充满了虚幻的霓虹,这个藏于深山的精怪,占据了她所有梦中的时光。
就像一个寂寞的深闺女子,因为除了女工没有别的世界,所以怅然若失,独自凭栏,轻蹙眉头之际,他出现的恰如其分,高大,俊逸,神采飞扬,绚烂若朝霞,简直符合一个女人对异性所有的美好想象。
她在他的唇间呜咽,眼泪流下来,流进两人纠缠的唇舌,苦涩地就像伤口撒上的一把粗盐,疼进了心里。他模模糊糊地低声哄她,说绵绵情话,越说她哭的越厉害,就像要哭尽所有的委屈,由他带来的,由他引起的,所有不能说不愿说的,全部挤进这些眼泪里。
“跟我走,好吗?跟我走。”他狂乱的喃喃发问,一边问一边吻她,眉心唇角耳后,来回游移。连日来所有的思念全部化为另一种陌生的情绪,一种强烈的占有感,前所未有的欲望,想要把一个人藏进自己的身体里,就像藏着一个绝世的瑰宝,任何人都不能觊觎。
“我不能……我不能……”她哭着伸手,想要用力推开他,推的远远地,不是没有想象过近日的情景,然而等这一日真的来临,反而没有那种喜悦的心情,只觉得疲惫……还想冷笑,想把他推开,将他捧上来的一颗心踩在脚下,看,这就是当初你对待我的方式,可能理解我当初的心情?
他的唇离开她的面颊,两人都微微喘息,他注视她一会,揽着她腰肢的手一寸寸抚摸她的背,将她按进自己的臂弯里,尽最大的可能身体相贴。
“我错了一次,不会再错第二次。”
“可是我没有力气再祈求你什么。”
他顿了顿,将她搂的更紧:“你不愿意跟我走?”
阿念在他怀里长长叹息:“你走吧,我求你走吧。”
不要再回来了,不要在打扰我现在的生活,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说服自己随遇而安,哪知这决心竟然如此不堪一击,当你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心底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还是喜悦,犹如垂死之人见到一根救命稻草。
虹松开她,注视她的眼睛,似乎在仔细辨别她说的这些话究竟几分真心几分假意,然后一低头,又重新封住她的唇。揽着她的左手松开,结出一个结界来,通天的法术在结界中造出一个虚幻又真实的房间,他紧紧扣住她的腰,跪倒在地。
“我愿娶秦氏女子念为妻,至死不渝。”
阿念被他强迫着跪到地上,面向东方,她知道那是至尊的位置,或许代表着天帝。
虹扭过脸看她,眼神执拗,等着她说出同样的话。
阿念胸脯剧烈起伏,看着他的表情陌生,眼眶发红,储满了水汽:“你想干什么?让我一女侍两夫吗?将我钉在****的罪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虹捉住她的手,热切道:“我并不在乎。”
阿念猛地挥开他,站起身喊道:“可是我在乎!你不是凡世中人,不在乎凡世礼节,反正这一切对你来说不过是过眼云烟,可是我呢?你永远不知道当年我用怎样破釜沉舟的心情来向你说出那番话,我放弃了我的全天下,可是你告诉我,凡是没有什么东西能前牵绊你,我也不能。”
虹紧跟着起身,心疼的无以复加,又伸手去揽她:“不会再有第二次了,我保证。”
阿念躲开他的手,眼泪从眼角挂下来,神情凄婉而决绝,一边后退一边摇头:“不,我没有勇气再为你放弃一次全世界,如果我跟你一走了之,我丈夫回来之后发现我不见了怎么办?我的父母怎么办?你今日来见我,所有人都知道,我一旦消失,就是私奔,我的父母将会为我的自私而付出巨大代价,虹,很多事情,错过一次,就是悬崖一别,再无回头的机会。”
她退到门边,想开门离去,却撞到他布下的结界边缘,虹被她这番话震动,既惊又怒,生来即神,千年来顺风顺水,心想事成,从来没有哪一个生物会忤逆他的意志。
“你不是我的过眼云烟,你是我的天道。”他说着,一步步向她走过去,在她面前挺住脚步,抬起手,慢慢放在她肩头:“我失去你的日子,简直生不如死,险些走火入魔,我愿意为你放弃天道,放弃成神修仙,来回报你的破釜沉舟,阿念,并不是只有你失去了,我也在失去,但是因为你,这些失去都可以不在乎。”
“我不在乎你嫁过人,那是我造下的孽,我承担它的所有后果。”瞳孔深处似乎藏着魔鬼,随时可以吞噬世界,放在她肩上的手微微一动,她身上所有的衣物顿时碎成千万道布条,姣好的女体暴露在天光之下,衬着阿念惊恐不可置信地眼神,看他的眼神犹如看一个修罗。
“我求求你……别逼我恨你……”
“跟我走。”
“不……”
“那我只能不介意,你是否会恨我。”
纵然已经事隔千年,说起这件事,依然会不可避免地露出痛苦神色,他低下头,长长叹气:“这是我这几千年来,做的最大的错事,到现在还不能释怀。”
虹闭了闭眼,道:“明明愧疚的无以复加,却没有任何办法来补偿,恕清自己的罪孽,这是我最大的心结,一日过不了,便一日无法成仙。”
儿子问:“母亲没有原谅你吗?”
虹摇头:“她如今连我是谁都彻底忘记,还谈何原谅与不原谅呢?多大的仇恨,都在那一碗孟婆汤中笑容殆尽了。”
儿子却敏锐捕捉到“仇恨”一词,大吃一惊:“母亲死了吗?因生产而死吗?”
虹没有再回答,而是闭上眼,吸进肺里的空气灼烧五脏六腑,他维持了千年无波的心境,又因为往事而掀起万丈狂澜。
阿念诊出身孕的时候,表情惨然,丈夫常年离家的女人莫名有孕,唯一的解释自然是不贞,他却欣喜异常,以为有了足够的筹码,来要求她与他一同离去。
“我现在真是恨不得从没有认识你,”她看他的眼神似乎带了刀子,那样毫不掩饰地痛恨了凌厉:“你毁了我的一生,你知不知道,你毁了我的一生。”
虹担忧她情绪波动之下会伤及胎儿,轻声软语地劝,她却失魂落魄,在走回家的时候,觉得每一个人都在戳她的脊梁骨。
“跟我走,我们去山间隐居,没有人认识你,也不会有人指责你。”他揽着她,低头亲吻她盘起的发髻:“我会在你轮回后的每一世找到你,我有多长的寿命,我们便有多长的姻缘,阿念,你不是我的过眼云烟。”
“如今,我反倒希望我是你的云烟,”她惨然微笑:“如果我轮回,请你放过我。”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小心揽住她的腰肢。
然而阿念却道:“带我去山里住一段时间吧。”
这句话简直是他千年来听过最好最美妙的句子,狂喜的心情更甚于得知她有孕在身。
阿念的目光掠过他脸上惊喜的表情投向远处,低低道“让我回府上,交代一些事情。”
儿子听到这里,疑惑问道:“母亲跟你走了吗?”
虹苦笑一声:“走了。”
儿子更加疑惑:“那怎么会……”
“她从没有就此与我隐居的想法,只是想寻一个清净的地方,将你平安生产而已,我的爱情早在拒绝她的那一天就已经死掉,本来还可以在她心中留下一个最美的印象,最后却因为我的愚蠢,而成了她最不堪的回忆。”
虹在他们相遇的山林深处建造了富丽堂皇的庄园,用法术做了很多侍女,让她每一天的起居都像是皇后,然而阿念却始终郁郁寡欢,很久都不见笑颜。
深冬十一月的时候,她平安诞下了一个漂亮的男孩,眉眼像极了他,仿佛是造物主最完美的杰作,精致的美轮美奂。
“真漂亮,”她低头看她的儿子,伸手轻轻抚摸他的面颊:“我都不舍得丢下他了。”
明白自己已经不能成为她驻足的筹码,不得已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哪怕成为怨侣也在所不惜,只要她愿意留下来。
然而阿念却微笑,那是真正洒脱,如释重负的笑容:“我要回去了,我本是凡世中人,自然要回到凡世,当年你给我那样瑰丽的一个梦境,我一直都觉得无以为报,幸好有这个孩子,终于全数还清。”
她微笑的眼睛里透出森严寒意,犹如北冥玄晶,一触就能冻僵灵魂:“你看,这座宅子里所有的人,包括你,只有我一个是活人,我和一群傀儡侍女生活在一起,她们没有感情也没有喜怒,想想都觉得害怕,所以我必须回去,回到有活人的地方去。”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犹如一潭绝望的死水:“连他也无法留住你吗?”
她轻声笑了笑:“我只希望他是你我恩怨了解的终点,虹,我们就到此为止吧,所有的感情都到此为止吧,你不是红尘里的人,没有责任和负担,不必顾忌凡世礼教,但我不行,我是活在别人眼里的人,我没有办法不在乎他们的眼光,不在乎他们对我的看法。”
他道:“这里没有人对你有看法。”
她舒展眉目,叹出一口气来:“因为这里没有人。”
他似乎已经知道这次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留住她,任何挽留的语言都苍白,她铁了心要离开他,离开这段梦境。
“你把孩子带上吧,他太小了,我还不能带他走。”
“好。”
阿念用怜悯的目光看他,这目光里全然没有任何情分,他于是疑惑,明明是她先动心,是她先痴缠,为何到最后放不下的,却是他。
他苦笑一声,后退一步:“我明天送你回去。”
她却挑眉:“现在不行么?距离对你来说应该不算什么吧?”
虹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她,目光仿佛碎裂。然而他什么都没说,只握住她的手,通天的法力施展开来,所有的景象都模糊成光影,狂风从身后吹来,吹乱她盘好的发髻,他亲手为她簪上的那支名贵钗子脱落,顺着头发滑下去,然而他们没有一个人生出将它捡起来的想法。
他们在陈府所出的那条街头停住,人群熙熙攘攘,对他们凭空出现而发出惊叫,走两步又转瞬忘记,她看着这些人漠然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滑过,偏过头对他笑了笑:“忽然见到这么多活生生的人,真有些不习惯。”
他板着一张脸,面若寒冰,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
陈府已经蒙尘,先前她离开时遣散了府里寥寥无几的下人,腊月将至,在州府做吏的丈夫即将归来,也是时候重新招募人手,为新年做准备。
阿念站在府门前,满足的感叹:“过了这个年,就一切都是新的了。”
她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什么时候来将孩子带走呢?”
虹似乎还抱着一线希望,问道:“你想让我什么时候带走?”
她看着他,坦然道:“在我丈夫回来之前带走吧,唔……总之越早越好,因为我还要招新的下人,来帮我筹备年货。”
他木然点头,掌中化出一个红色的布囊:“他并非寻常凡夫俗子,之前山中灵气充足,如今到了凡世,便容易受污浊之气侵害,你用这个囊裹住他。”
阿念接过那个布囊,看了两眼,塞在孩子的襁褓中,又问:“还有呢?”
他又道:“记得喂他。”
她点点头:“还有没?”
虹眼睛盯在她身上,仔细看她的每一寸表情,似乎是要把这张脸刻在心里一样,阿念不由心软,对他微笑:“好啦,你好好修炼吧,总会悟天道的。”
“她以为我已经准备向她告别,才对我心软……说来,她还是选择记住我最好的一面,那个五年,所有无关风月又满是风月的回忆。”
儿子没有听懂他隐晦到诗情画意的语言,问了一句。
虹俯下身,用手撑住额头,连声线都颤抖:“你去见你母亲第一面的时候,她就已经转世投胎,是因为我将你带走不久,她就已经悬梁自尽。”
“是我害死她……我将她逼上死路,我疏忽了,她那么骄傲自尊的人,怎么可能允许自己被钉在失贞的罪柱上,在我侵犯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苟活这么久,不过是为了生下你。”
儿子被惊住,一时间失去了言语,父子相对沉默,知道金乌西沉,暮色吞噬大地,这黑暗满是忧伤的绝望。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当你深爱一个人,却发现自己正是将她闭上死路的凶手。
很久之后,儿子问道:“这是您参悟千年的心魔吗?”
“千年都没有看透,越不敢回忆,越不能忘记,我对自己催眠了十个百年,到底都没有办法放过自己。”
儿子又问道:“您一直试图禁绝我与凡世的牵扯,是因为害怕我重蹈您的覆辙吗?”
他无力地点头,那张脸千年不老,依然是颠倒众生的模样,却给人以苍老的印象,好像已经独自走过了千年的风霜,每一寸骨头都生锈,早已无法负荷心上深沉的包袱。
“那为什么现在又允许我出山呢?”
他抬头看他,问道:“你愿意入凡世吗?”
儿子皱着眉想了想:“其实……好像是没什么感觉的,没有很想,也没有抗拒。”
“因为你从未入过凡世,你一直以为自己是超然于凡世之外的人,所以才会泰然处之,”他眉眼间外露的情绪一点一点收敛,所有的苦涩和回忆都收进心里,好像一现的昙花,“慧极为圣,情极成佛,佛能理解世间所有的感情,所以悲悯,才会允许目连救母,才会割肉喂鹰,此番入凡世,尽量去体会凡世中所有的感情吧,你母亲提到的那些感情……都一一经历了,拿起过,才能真正放下。”
虹慢慢抬手,摁住自己的心口,黑暗里无声的微笑:“如果没有遇到她……就好了。”
如果能让你安慰地度过那一世的生命,享受完整的亲情和爱情,纵然没有那个梦境,没有那段奇遇;如果能让我免于品尝这千年的愧疚,纵然心智不开,昏昏而活。
如果……没有遇到你……就好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