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8.前生欠的债

我不知道我们还有什么好谈的,我很少会信任一个人,但当年他在我身边,在我店里的时候,我的确是……从未怀疑过他。

真是讽刺,当年季妩告诉我,我会被身边的人陷害追杀,这个场景和她梦里的情形一模一样,她特意来告诉我,我竟然从未当回事。

“季玄嚣,”此时此刻,我竟然还能对他微微一笑,道,“好名字,当年轩辕黄帝与西陵王后的长子青阳氏少昊,不就是叫做玄嚣么,以黄帝长子的名字为名,季道长莫不是这一代季氏的族长?”

你是否曾经也宣誓,一定要取我头颅,献祭你的祖先。

我仰起脸来,轻笑出声:“真是讽刺,幸好当初没有答应你的追求,不然现在早就魂归黄土了……哦,按照你们季氏对我百年来绵绵不休的恨意,想必连魂魄都没有,直接就一了百了了吧。”

他目光惨淡的看着我,脸色愈发苍白,唇色泛青,便有一种落魄狼狈之像:“我没有想过要害你,从来没有。”

我挣扎了一下,让绑在手腕上的锁链发出沉重的声响:“那这是什么?玄嚣道长,你可知我逃了百年平安,为什么今天会被抓到这儿来?因为你的短信,而我去赴了你的约。”

他脸上愈发惨淡:“那条短信不是我发的,明珠,你相信我,我从来没有想要害你,起码是……爱上你之后。”

我嗤笑一声:“那我可真是荣幸,能勾搭到季氏的族长。”

肖铉于是沉默,他伸出手,似乎是想触摸我的脸,然而半途遇到我厌恶的目光,就像被烫到一样,猛然停了手,颓然地放下。

“你还想做什么?你们家的百年祖训不就是杀我吗?现在我束手就擒,妖力被封,再也没有办法断尾保命,季玄嚣,你要成为你们季家百年来最大的功臣了,开心吗?”

他没有说话。

静室里一片绝望的寂静,我站在这一片静默里,面对死亡,心里却平静的犹如一泓死水,想起我尽在咫尺的长生之劫,此劫之后,天下便再没有人能伤害我,然后天道如此,我终究没有捱到。

门外忽然响起喧哗的声音,打破室内的一片静寂,肖铉如同沉睡中被猛地惊醒一样,惶然抬头,回过身去看了一眼那个黑压压的门,又扭过来,低声而快速道:“我不会让你有事,我曾经告诉过你,我会保护你,哪怕以生命为代价。”

一群人破门而入,淹没了他最后冰冷的眼神。

“各位这样失礼地破门,是有什么要事吗?”

站在人群前的垂暮老者拄着拐杖,眯起眼睛来打量我,眼神里盈满了残酷的杀机与快意,没有回答他,反而对身后众人道:“九命猫妖,看看,这就是折磨了咱们季氏上百年的妖孽。”

我冷笑一声:“真是笑话,明明是季氏追杀我上百年,现在倒变成我折磨你们。你们这些号称的正道人士心肠歹毒,最善于颠倒黑白。小子,若是我有意对你们季氏下手,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

老头眼睛一眯:“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逞一时口舌之快,有何意义?孽障,我告诉你,道法……”

“叔祖,”站在我面前的肖铉淡淡打断他的话,“她不是孽障,如果有可能的话,她应当是我的夫人。”

老头倒抽一口冷气,他身后一群人也倒抽一口冷气,如果并不是情势所逼,我也想倒抽一口冷气。

“玄嚣,你……你莫不是被这畜生迷惑了心智?她是我季氏百年的心结,你捕到她,本来应该是可以载入族谱的功劳。”

另一个面目阴沉的中年女人道:“而且这样的孽障,怎么可以做季家的主母?今日族长说这番话,是要背叛家族么?”

玄嚣淡淡地笑了笑:“我从来无意背叛家族,但是我不能杀她,连伤她都做不到,如今家族必定要与她对立,那我只能随之与家族对立。”

中年妇女轻哼一声,对那老人道:“子奚道长,这就是您一意拥立的族长,季氏作为道家四门之意,百年荣光,恐怕今日要亡在这一代的族长身上了。”

老人目光复杂地看着肖铉,又出言问道:“玄嚣,你是我一手抚养长大,亲自传授道法,又将你送进道门,你今日,真要为一只妖而放弃家族吗?”

肖铉向他深深鞠躬:“我别无选择。”

大敌当前,生命垂危,我默默地旁观完这一出跌宕起伏的戏,假如我不是这出戏的当事人,一定会被肖铉的深情感动。然而作为当事人,反而却……什么感觉都没有,倒想起另一桩事来。

“先前玄殷曾经告诉我,同门之中有人保我,他才会处处维护,那个人是你吗?”

这句话其实不当这个时候问,然而我觉得如果此时不问的话,可能此生没有机会再问。

肖铉扭过头来,对我笑了笑:“他送给你的那串手串,其实是道门的无妄珠,罪孽深重的人佩戴,会使珠子变色,我也是看到了无妄珠之后,才知道他已经见过你。”

我和在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扭头去看手腕,那串珠子毫不起眼地贴着皮肤,纯色,一点瑕疵都无。

我唇角浮起冷笑,又动了动,使锁链发出碰撞的声响:“既然是这样,那季氏几百年来追杀我,又是用的什么……借口呢?”

老头眉心仅仅蹙起,一直在研究那串珠子,听见我如此发问,才答非所问:“无妄珠是道门圣物,不可能被玄殷拿去使用,玄嚣,你若现在迷途知返,家族不会责怪你。”

那个中年妇女又阴阳怪气地笑:“子奚道长,季氏绝不能接受这样,对一只妖轻起妄心的族长来领导全族。”

老头终于回过头来,看了那女人一眼:“清桓,你是对当年我没有扶持你的儿子上位,而一直怀恨在心么?”

中年妇女一愣,脸色有些不自然:“我们一直恪守家族祖训,从未对族长不敬,而且这次若非玄贤出力,我们压根捉不到这只猫妖。”

先前看守我的年轻人季玄贤急忙摆手:“玄嚣哥,我可什么都不知道,那个短信是我妈发的,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中年妇女脸上终于浮现出难堪的表情,直接用手里的拂尘招呼在季玄贤的脑袋上:“孽子,你给我闭嘴!”

果然,越是把口号挂在嘴巴上的,越是道貌岸然之徒,打从她一进来我就看她不顺眼。我被绑在桃木架子上,只觉得自己似乎是在目睹香港豪门戏,有些无语,本来以为自己应该是主角,搞半天才知道原来只是个道具。

老头脸上表情严肃,对这对神奇的母子呵斥一声:“都给我住嘴!”呵斥完又扭头回来,目光复杂地看看肖铉看看我:“那……能否让老朽和她私谈两句?”

我浑身警铃大作,现在我妖力被封,如果他要趁机下手,那一定是必死无疑,虽然肖铉不怎么可靠,但有一个保命的总比没有好,或许……朗冶和朱颜正在想办法找我。

我从来不是一个随意将自己的性命寄托在别人身上的人,然而此时此刻,除了相信他会来,别无他法。

况且,我相信他会来,或许还会和朱颜一起来。

说到朱颜,我同她告别的时候,她告诫我小心,分明是已经预知到灾难的形容,却压住了没有对我透露一个字,她曾经是梦魇宿主,难道预知这个能力还没消失?

真是太大意了,当时应该好好问问的。

肖铉看了他一眼,显然和我有相同的顾虑:“还请叔祖先让我们私谈两句,您刚刚不请自来,打断我们了。”

这句话话音刚落,门外斜斜插进一个风清月朗的男声,似乎是闲庭信步而来,还带了点微微的笑意:“在此之前,能否给行个方便,让我和明珠私谈两句?昨天她赴你的约走得急,有两句话没来及说呢。”

朗冶。

一刹那连心神都松懈下去,排山倒海地委屈霎时间涌上心口,眼底一酸,便有泪意充盈而至。

他依然穿着昨夜分别时的衣服,进门的时候看到我目前不怎么玉树临风的形象,还很不客气地嘲笑了一句:“真想给你拍下来。”

季子奚看着他,皱起眉:“阁下是?”

朗冶散开了全身的妖力……或许应该叫做神力,那威压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悟大道,方有此功。

缚住手腕的锁链应声而断,妖力再一次回到体内,我抬起手,试着运转它,内丹犹如沉睡很久被蓦然唤醒一样,激发出曾经撼动山岳的力量。

朗冶站在门口,笑眯眯地问我:“能自己走过来吗?”

这有什么不能的。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塞了一屋子的道士道姑,最后对肖铉道:“那我就……先走了?”

肖铉微笑着注视我,伸出一只手:“你愿不愿意跟我一道走?”

我摇摇头:“你还是跟着你的道一条路走到黑吧。”

季子奚握着拐杖的手猛然一紧,在地上重重一顿,却是对朗冶道:“神尊既然修神道,当知替天行道的道理,这只猫妖曾服食两颗人心,不得不除。”

朗冶皱了皱眉,满脸不耐烦的表情:“你要是动手就动手,不动手拉倒,废什么话。”

季子奚盯着他,左手已经做了个捏诀的手型:“那红尘之事,神尊是否可以不插手?”

朗冶点点头:“可以。”

我和季子奚都满脸不可置信,朗冶看着我,很是无奈地一摊手:“这个事情……我确实没办法插手。”

我觉得他今天格外气人,枉费我刚还把他当成救命稻草,果然丫就是根稻草,关键时刻说断就断。

季子奚的符已经列开,他指尖燃起一抹幽蓝火光,口中喃喃自语:“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

道家净神咒,驱妖鬼时,最易被心魔扰乱,故而才有此咒,用以保护心神。我冷笑一声,后退一步,身子飞起:“你这样被权力和地位束缚心智的人,居然还能净神,那这世上也没什么脏污恶鬼了。”

其实平心而论,这个老头可能在一群人里,还算是比较正派的人,但所谓敌人都是邪恶的,我这么说,也不过是为了激怒他,好教他露出破绽罢了。

季子奚瞳孔有些充血,苍老的声音霎时间厚实起来,有种杜鹃啼血的即视感:“季氏子弟,布阵,除妖!”

季氏锁妖阵,久负盛名。

朗冶倚在门框上,闲闲道:“擒贼先擒王。”

我躲过那道符化成的气剑,左右看了一下,右手化出一截长剑,脚下一个错位,直接朝着肖铉扑了过去,长剑架在他脖颈间,转身让他挡在我身前:“季子奚,我不想伤及无辜,让自己手上再染孽事,但是你若一意孤行,我必定奉陪到底!”

朗冶叹了口气:“都这时候了还喊台词,难道不应该劫持人质先跑吗?”

我愣了一下,发现果然应该是这样,于是急忙倒退两步,在墙上借了个力,腾空跃起。整个过程肖铉都无比配合,在我跃起的一刹那,居然还撒了一张符出去,在我面前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气障。

我心怀感恩地附在他耳边道:“大恩不言谢啊大恩不言谢,等我活着逃出去一定请你吃大餐。”

肖铉闷闷地笑:“救命之恩只抵一顿大餐,难道不应该以身相许么?”

我“呵呵”了两声。

说话间阵型已成,我在两面挨着的墙壁上来回借力,小心避开阵法覆盖的地方,按照经历锁妖阵的经验,一个阵中总有几个地方是死角。

然而这次却很不一样,方接近大阵,便感受到一阵强烈的吸力,锁妖阵本来并没有攻击性,只是将妖吸在阵眼中,慢慢灵力耗尽,回天乏术罢了,就像是割脉自杀的人,放尽了身体里的血液一样。

肖铉设下的气障被季子奚挨着几道符尽数击碎,他脸色开始泛青,微微侧了侧头,对我低声道:“松手,我冲进阵里的时候,你尽力逃脱。”

我不知道这个锁妖阵对人有没有影响,但又担心万一有影响怎么办呢?我从来没想到要把肖铉杀掉,就凭他刚刚能放出那道气障,就注定了我不可能对他下手。

我曾经看过无数优秀影视作品,每当遇到危难的时候,炮灰配角总是会满脸正气地向主角君大吼:“快走!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快走!”

然后主角君看着面前扑面而来的死亡,一脸痴呆,脑中闪过很多幕情景,犹豫那么一大下,最后坚定地摇摇头:“不,我不走,要走我们一起走。”

最后要么谁都没走,要么神奇地都走了。

我觉得编剧在编这一段的时候,大约脑子有病了,生死存亡的时候机会转瞬即逝,等他脑子里过完那很多幕,早就死球了,还走个毛线。因此也十分痛恨鄙夷没走的主角君,如果他走了,搞不好还能救出一两个。

然而眼下,真正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当自己可以逃脱的时候,怎么可能踩着同伴的生命苟且偷生呢?虽然现在也不是十分的生死存亡,更重要的是,就算我把他扔了,也不见得能逃得出去。

和一般的剧情定律一样,等我犹豫完这一阵,大家都走不了了,季子奚面色殷虹额头见汗,一看就知道再发大招,阵法的吸力已经遍布了整间屋子,除了倚在门口的朗冶,每个人都面色肃穆。

我感受着体内妖力的流逝,对朗冶泪流满面:“神尊,看在往昔的面子上帮个忙成不成?”

朗冶一动不动地倚在那,对我微笑着点点头:“六乙到巽,走生门,过伤不入。”

我愣了愣。

季子奚却沉声吼道:“尊座曾言不插手红尘之事,现在是要言而无信了吗?”

朗冶袖着手笑:“我可没插手,插口罢了。”

肖铉打出一张又一张符,每一张符都在锁妖阵的压力之下碎做星星点点星砂,他脸色一直青白不定,两腮僵硬,似乎是紧咬牙关才坚持下来。

“按他说的走,奇门遁甲可破阵。”

我回过神来,脚下几个错位,闯生门过伤门,又问道:“生门不是最后才会出现吗?为什么直接就能闯过去?”

他提了一口气,简明扼要地低声回答:“创新。”

靠……这玩意居然还能与时俱进。

朗冶又道:“踩杜到死,天成天权”。

我身上越来越沉,似乎背了一座巍峨大山,刚刚还能从容踏位,然而此刻却已经想要弓腰,手上的长剑消失,妖力已经不足以支撑它现形。

季子奚没再搭理朗冶,只对肖铉喊道:“孽子,你是当真打算陪她一路到死?还不快出阵!”

肖铉脸色虽然惨白,但说话的声音依然有中气,想必这锁妖阵对人的影响不是很大,他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对老头笑了笑:“我不想再后悔第二次了。”

我知道此时此刻我应该劝他出阵,然而我始终不是那样胸怀宽广的人,就算这次必死无疑,我也不愿意一个人孤独地陷入寂寂长眠,我一直都害怕寂寞,一直都害怕。

朗冶脸上微笑的表情消失,他扶住门框,手指在上面掐出指痕:“明珠,别弯腰,走过去,不要担心灵力枯竭,你不会有事的。”

我惨然看他一眼,觉得身上的重量越来越沉:“朗冶,如果我没有办法从这扇门里走出去,你记得帮我把店面卖了……唔,算了,就送给夏弥吧。”

朗冶眉心一皱,几步塌了过来就要入阵,面前却显出一道幽幽鬼火组成的屏障,一袭银袍在鬼火前现身,对朗冶摇摇头:“你不能出手,否则前功尽弃。”

朗冶看了她一眼,左手一挥一抓,那道屏障便化作一点幽暗绿光,被他抓在手里:“无所谓。”

朱颜倒抽一口冷气,急忙施法将那点绿火散尽,对我喊道:“明珠,走死门,你一定要自己走出来,你……”

肖铉伸手扶住我,力道颇大,掐的我呲牙咧嘴:“你的长生劫还没过呢,走出去,走出去就安全了。”

我缓了口气,内丹急速运转,妖力再一次运转全身,身上的重量好像减轻了一点点,在这一点点瞬间里,我侧了个身,转到死门乾位,直接和一个布阵的人打了个照面。

朗冶急声道:“攻击他,下死手,用一击必亡的招数!”

朱颜点头:“我是鬼差,我替你填平这桩事。”

……现在的鬼差都这么以公济私么?

布阵的弟子睁开眼,目光惊恐,连正常的句子都连不成:“你……杀我的话……你肯定不会再走出……”

“去他的长生劫。”我伸出手,手上已经长了一层白色的绒毛,身体显现出原型的特征,如果再不能破阵,恐怕就真的再也走不出这个门,和性命比起来,能不能成神又有什么可在意的。

指甲掐进喉管,向下狠狠一划,血液喷溅出来,在地上画了一个长长的血条。

一宫已破,阵中平衡尽失,手掌现出猫爪的形状,半边脸上喷了血迹,映在肖铉的瞳孔中,衬着嗜血的眸色,显出一个狼狈又狠毒的影子。

季子奚划出一张符,一口血喷在上面:“玄嚣让开!”

朱颜又道:“回杜门,六丙到坤,子居母舍。”

我听着她的话,闪身进了杜门,地上星光点点,一张巨大的八卦图正在缓慢运转,布阵的人脚下开始走动,八门每一秒都在变化,找杜门就变得十分困难,刚刚用蛮力将妖力逼出来发动攻击,攻击一过,整个人都颓了下来,身上重量加倍,压在脊椎上,让人总有一种错觉,好像下一秒脊柱就会被一寸一寸地压断。

季子奚的符已经染上火光,化作一道长剑,剑柄上还串着一张符,他长须挂着血迹,眯起眼睛看了看余下的七门,用纸符找到肖铉所在的方位,眯起眼睛,长剑直朝着我所在的地方破空刺来。

我听见朗冶惊恐变调的声音:“明珠!”

一个人影直扑过来,握住了那把剑。

朗冶苍白的脸在我眼前闪过,那把火色长剑被他捏在手里,燃放更加明亮的火烛。

我觉得后背的衣服紧紧贴在背上,浑身冷汗淋漓。

朗冶另一只手抬起来,摸了摸我的脸:“那个长生劫,过不去也没关系,以后我会在你身边,一直保护你。”

他忽然出手,又忽然这么煽情,我觉得很搞不清状况:“那你的意思是,不过了?”

朗冶笑了笑:“先前一直担心会耽误你渡劫,所以一直没说……”他微微低下头,握拳抵在唇上清咳一声:“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个情形之下,怎么会跑题跑到这儿去,然而他眼神和表情俱都认真,我只好点点头:“不错啊,挺好的。”

他把一只手放在我肩上,压在身上的重量忽然减轻,我缓过气来,能够看清他的脸。

他说:“那你有没有觉得,其实嫁给我也挺好的。”

我倒抽一口冷气,震惊地看着他,发出一个无意识的单音节:“啊?”

朗冶偏过头去,笑了一下,又偏回来:“你看,我们认识几百年,假扮过无数次的夫妻,感觉都还挺好的,不如就假戏真做一下,怎么样?”

我用余光看了一下周围的人群,季子奚唇边垂下的殷虹丝缕不绝,那把剑还被朗冶捏在手里,不安分的扭动,似乎想要挣脱这个束缚。

朗冶咳了一声,不悦道:“我跟你求婚呢,你左顾右盼是个什么反映?”

我看着他,不知道是该害羞还是该干嘛,如他所言,我们假扮过无数次夫妻,在他面前害羞这个情绪,的确是很久都没有造访过我。

朗冶逐渐不耐烦,又催促:“快点,墨迹什么,人家都等着呢。”

我咳了一声:“你这算是……求婚呢?”

朗冶点点头:“你要是答应呢,回头再给你补一场正儿八经的,你要是不答应,咱今儿出了这个门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我笑了一下:“今天还能出这个门?”

朗冶侧头扫了一下围观人群,眼神睥睨而倨傲,是他从来没有表露出的,这样似乎简直是凌驾于世界之上的傲然:“我说出得了自然就出得了,你别跑题行不行,跟你说认真的呢。”

我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在他肩上推了一把,模棱两可道:“这个事还是等你……咳,补一场正经的再说吧。”

朗冶眼睛里染上笑意,他凑过来,在我左颊上轻轻一吻,低声道:“我并不介意为你堕入魔道。”

他后退一步,放在我肩上的手收回去,沉甸甸的重量立刻又压了回来,他在我胳膊上扶了我一把,直接将那把长剑倒提在手里:“给我五分钟的时间,就五分钟。”

没有实体的火剑虚刺进空气中,每一下都戳出火花,那些点逐渐连成图案,我才看出,正是季氏锁妖阵中每个布阵人的方位。他腾身而起,跃在图案中阵眼的位置,身上的力量磅礴散开,竖直的图案慢慢挪动,与地上的阵两相对应,熠熠生辉,先前那些布阵的人向阵中注入的能量,此刻全数被反噬回去,室内的血腥味愈发浓重起来。

朗冶唇角挑着笑意,斜睨了季子奚一眼:“抱歉,食言了。”

季子奚已经奄奄一息,不知是累的还是气的,他用心头血画下的凶符,蕴含了无尽的攻击之力,却被朗冶轻描淡写地破掉法门,被气死也实属正常。

我背上扛着千钧之力,却仍然有心情胡思乱想,因为朗冶在我面前,他带给我的安定之感,让我在潜意识里就能相信,有他在,没什么需要担心的。

一个冰冷的剑柄被塞到我手里,并非实体,只是气灵,却带着堪比北冥的温度。剑尖抬起来,指向一个方位:“用内丹之力,把剑刺过去。”

我讶然转头,看见微笑的肖铉。

“我原来以为你是因为生而为妖,所以不能答应任何与感情有关的承诺,今日才知道,原来不答应是因为我不是那个人。”他苦笑一下:“看来这次是真的要再无往来,你拿着这把剑,杀出去吧。”

我躲开他的眼神,深深吸了口气,紧紧握住剑,再一次催动内丹,然而这次却没能催动它,内丹就像一颗沉寂的死物,停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想我脸色肯定惊恐惨白,拼尽全力去催动他,尝试着感知它的存在,却惊恐的发现,我与它的联系越来越小,到最后,竟然完全不能感应到它是否还完好无损。

内丹不在,代表着……妖力尽失。

我一松手,长剑跌在地上,发出峥嵘的金玉之声。

朱颜飘渺的嗓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带着难以分辨的惊讶:“那把剑……那把剑有实体了。”

我努力听着这个声音,越来越清晰,清晰地似乎说话的人就在身边。

那个声音里满是惊恐:“她开启了封神之路!”

封神之路?

我稳了稳心神,慢慢抬起手,惊讶的发现加诸在身上的重量正在慢慢消退,我想催动妖力,然而体内却空空如也,没有感受到半点力量。

脚下绽开纯正的金色光芒,明亮却不刺眼,这就是封神之路?我的……长生劫?

周围的人全是一样惊恐的神色,我向前走了两步,金光在脚下绵延成一匹流动的绸缎,我走一步,便跟伸长一截。

朗冶停下动作,神色里满是不可思议:“这是……渡劫了?”

朱颜站在门边,注视着我,似乎是叹息,又似乎是感慨:“她曾经服食两颗人心,以两条命代替,百余年来季氏欠她的命案,今日抵消,九命猫……她和凡世所有的牵绊,今天全部还清,但是因为你贸然插手,使她永远无法走完这个封神之路,所以……。”

我愣愣地看着她:“这是我的劫?我失败了?”

“算不上失败,却也不能成功,你已经脱离了妖体,但没有生出神格,所以只是拥有不死的寿命,但永远无法为神,”朱颜笑了笑,向我身后抬了抬下巴,“而你的劫……是他。”

我讶然扭头,看见满脸冷汗,面色苍白的肖铉,摇摇欲坠,终于颓然跪倒,我看着这样的他,更加惊惶:“他?”

朱颜道:“他欠你一命,如今还给你。”

我后退一步,惶然地看自己的右手:“我从没有……”

朗冶叹了口气:“是那把剑。”

我侧了侧头,看着地上化出实体的长剑:“这是?”

朱颜缓步走来,捡起那把剑,仔细打量:“道家分阴阳,他主修阴灵,用全身元气凝结而成的气剑,所以才会冰冷刺骨。”

我茫然地看着朱颜:“他……他是……”

朱颜看着肖铉,肖铉对她轻轻摇头,惨然一笑:“不要说,这样就很好。”

朱颜闭了闭眼睛,我清晰看到,她脸上挂下一滴冰凉泪水,向他走近两步,蹲下身来摊开手掌,掌心中浮出一把折扇:“好,不说。”

肖铉看着她,点点头:“多谢。”

朱颜又问他:“你还要和她说点什么吗?”

肖铉的眼睛盯在我身上,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音调已经极其虚弱,然而声音却依然平稳,并没有乱了章法:“没什么了,我不能祝她新婚快乐,我永远都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只是如果可以的话……下辈子,不要再见了吧。”

他抿了抿唇,目光从我身上调开,安然阖上双眼:“就这样吧。”

朱颜掌中的那把扇子展开,在他眉心一点,拉出一个透明的形体,又做了几个手势,幽幽鬼火燃起,又唤来几个灵魂,想必是方才命绝此地的道士。

她站起身,对我们点了点头:“那,我们先走了。”

朗冶将那把长剑扔在地上,化作一摊细沙,他看了一眼朱颜,上前一步,一把将我揽进怀里:“我们一起走。”

朱颜看了我一眼,又瞟了瞟四周:“你们不要处理后事么?”

我这才尽力回神,看了一眼四周,静室里布满浓重的血腥味,季子奚狠狠握着拐杖,勉强没有栽到地上。

朗冶揽着我的腰,低声道:“我没有动他的元魂,他只是重伤罢了,不会有事。”

我扭头看了他一眼:“你知道这是我的长生劫?”

朗冶勾起唇角笑了一下:“我以为你过不了,所以才贸然插手,没想到……”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从心而生的疲惫,便摇了摇头:“没什么,就这样吧。”

朗冶脸色有些晦暗,动了动嘴唇,缺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我又向四周看了看,那些还残存着性命的人,倒在地上断断续续的呻吟,看向我们的眼神里全是恐惧,他们还没有活够,所以很珍惜自己的性命,却不能以己度人,来珍惜一下我的性命。

朗冶俯身将肖铉留下的那把冷剑捡起来,细细打量了一遍,忽然咬破自己的中指,在剑身上画了一个符,看了季子奚一眼,将目光移开:“季玄贤。”

季玄贤勉强走出两步:“神尊。”

朗冶将那柄剑远远抛过去:“此剑可做镇族之宝。”

季玄贤急忙伸手接住,举过头顶,深深鞠躬:“多谢神尊。”

朗冶傲然点头:“我还没有封神时,曾经对道门四派十分推崇,一心希望能够入此地习道。”

季玄贤屏息凝神,恭敬地点了点头:“这是道门的荣幸。”

朗冶又道:“老祖宗的东西,能传承下来自然是好的,然而若是一味照搬,便有些教条了。”

季玄贤又点了点头。

朗冶道:“我看你是可造之材,今天便越俎代庖,玄贤道长,望你能破除门户之见,将季氏道法传扬下去。”

季玄贤愣了一下,又准备鞠躬,却被朗冶拦住:“你是一族之长,不应随便折腰。”

他说完这句话,又在我腰上揽了一下:“可以走了吗?”

我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