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借脸

他们原以为女锅头会一口回绝,谁知女锅头竟一口答应,嘴里道:“好呀,好呀。”一边慢慢地将那人的肩膀扳过来,一张死白的脸立刻映入众人眼帘。

五人都被这死白的脸吓了一跳,只见这脸上眼球爆出,肌肉向上拉升,面容极其扭曲,赫然也是一具被吓死的尸首,只是和其它被吓死的尸首不一样的是,这张脸上还多了一条丑陋的疤痕,像一条硕大的蜈蚣一样,趴在那脸上,为这张脸平添了许多恐怖。

女锅头身边的这马脚子竟是一具尸首,五人身上的鸡皮疙瘩都是从肌肤上破土而出,明明刚才还听见这男声在唱赶马调,怎么他们赶过来就变成了一具尸首,难道刚才竟是这死人在和女锅头应和赶马调么?

五人正惊骇,那阵粗犷的赶马调再次响起,五人身上肌肤一紧,马上又发现那具尸首根本没动,而是女锅头的嘴在动,只是发出的声音却是粗犷的男声,五人心中顿时了然,原来那男声和女声,其实都是女锅头唱的,只是她一会儿装作男声,一会儿装作女声,唱得又逼真,不是亲眼看到的人,自然分辨不出那男女声是一个人唱的。

女锅头唱了一会儿粗犷的男声,又变回哀怨的女声,众人耐下性子听她唱完,陈秀才才问道:“这人脸上有条蜈蚣疤,莫不是马帮二锅头?”

关于女锅头的事迹,在马脚子中多有传说,说是女锅头的男人在雨林中丧命之后,马帮二锅头原本要拉伙走人,被女锅头在脸上劈了一条蜈蚣疤,生生地将马帮留住了,这人脸上既有蜈蚣疤,想必就是那二锅头了。

女锅头道:“不错,就是他呢。”语气里竟是说不出的亲昵和柔媚,陈秀才等人心中恍然,刚才女锅头说她再进雨林就是为了找二锅头,想必是这二人共同操持马帮十数年,相依为命,有了感情。二女锅头对前两次马道上的事如此惊恐,却仍然义无反顾地再组马帮入雨林救他,用情不可谓不深。马脚子生来命苦,能有个人怜惜不容易,女锅头不辞艰险入雨林找二锅头,五人对她都是肃然起敬。

女锅头抱着那尸首的胳膊,呢喃道:“我知道你早就死了,所以我一直不敢死在别的地方,一定要找到你,和你死在一块呢。”

陈秀才等人又是悚然一惊,原来女锅头说的救人甚么的话,还是骗人的,她千辛万苦进入雨林,只是为了和这二锅头死在一块!

不管甚么样的感情,都比不上死也要死在一块的感情,女锅头看似大大咧咧一个女人,竟有如此炙热的感情,五人都被她的执着打动,沉默不语。

女锅头呢喃着说完,又朝陈秀才展颜一笑,道:“秀才,如今我找到要找的人,再没甚么牵挂,你们自己,可须得小心些,唉,其实也不用小心,既然来到了这里,不都是一样么。”

陈秀才见她说得不对劲,连忙道:“锅头既然在这里,自然是和我们一起走,怎么出去还要请锅头指教。”

女锅头惨然摇摇头,道:“我可不想再出去了。”

白土司道:“锅头莫非还想在这常住么?”

女锅头也不答话,自顾道:“秀才,土司,不管有没用,有句话你们一定要记住。”

陈秀才应声道:“甚么?”

女锅头道:“要小心,你自己!”

陈秀才一愣,随即明白女锅头是在说那个会借用别人脸的“赵武”,点头道:“这‘赵武’还在这暗河之下么,我们会小心的。”

女锅头摇摇头,道:“不是‘赵武’,要小心,你自己!”

她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陈秀才猜不透她的意思,只得道:“多谢锅头,咱们现在在这石室之中,锅头可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么?”

女锅头没接他的话头,而是喃喃自语道:“你们永远不会知道,救我的那个是谁。”

白土司按捺不住,叫道:“你说了这么多,猜也猜出来了,‘赵武’会被‘赵武’杀死,那救你的那个人,就是‘你自己’,对不对?”

女锅头嘴边泛起一丝诡异的笑容,轻声道:“不对,那个人,绝不是我‘自己’!”

陈秀才等人刚才确实都是像白土司那么想的,女锅头对那个救她的人如此惊骇,那么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她自己”,谁知女锅头却一口否认了,众人正要追问她那人究竟是谁,此时女锅头却忽然抱着那二锅头的尸首,转身一跳,从她坐的那台阶上往下一跳,顿时就没了人影。那猴子见女锅头跳了下去,也是叫了一声“救命”,跟着跳了下去。

五人大惊,连忙追过来,只见女锅头刚才坐的那地方,哪里是甚么台阶,根本就是一处断崖的,那下面黑黝黝的,深不可测,一走进就有一股寒意迫面而来。五人大感意外,谁也想不到这石室竟是在一处断崖边上,而女锅头就是坐在这崖边。眼看女锅头抱着尸首跳下去,连个回声也没有,可想而知这断崖有多深。

陈秀才叹道:“女锅头此前两次上马道,早已吓得肝胆俱裂,若非为了找那二锅头,只怕早就不活了,现在找到了那二锅头的尸首,恐怕也是一心求死,现在也算是求仁得仁了,只是她最后说的那句话是甚么意思呢,要小心我们自己,她既说不是要我们小心那会借别人脸的‘赵武’,又说那救她的人不是‘她自己’,原先老子还想,会不会是这里藏着一群会以别人的脸出现的人,救她的那人就是以她的脸出现的,很可能也会以咱们的脸出现,所以锅头要咱们小心咱们‘自己’,现在却被她一口否认,那咱们自己有甚么好小心的呢?”

大当家沉思道:“若说这里藏着一群能以别人的脸出现的人,这倒能解释郭菩萨带来的那些马脚子为甚会吓成那样,在暗河之下,忽然间看见有另一个‘自己’出现在眼前,甚么人都得胆寒,可是锅头又否认了,那甚物事能将人吓成那样呢?”

常老三道:“大当家,女锅头说了,郭菩萨他们可能是来找跟着赵武进来的那伙土匪的,既然这样,那郭菩萨他们就是咱们当时围剿的那伙土匪中的一部分,怪不得你会觉得眼熟。”

大当家点头道:“也难怪他们会对咱们动手,他与咱们之间可是生死大仇,只是奇怪的是,为甚这伙土匪也会上这里来呢。”

陈秀才道:“若那个‘赵武’真的就是大当家和焦把总要找的赵癸,就不难解释了,这人从焦把总和大当家那里逃脱,却找上了这伙打财喜的,不知用甚打动了土匪们,与他们一起上了这马道。”

大当家凝神一想,皱眉道:“当时那伙土匪能够从我们手下逃脱,莫非也是赵癸在搞鬼?”

常老三叫道:“不错,很有可能!否则那伙打财喜的,早被咱们剿灭了。”

白土司冷不丁插了句,道:“大当家,女锅头说的那赵武能借别人的脸,你们先前也说那赵癸有些邪性,赵武就是赵癸,莫非他能借脸的事,你早就知道?”

陈秀才一惊,白土司说得果然不错,大当家和常老三似乎早知道赵武的诡异,也追问了一句:“大当家知道么?”

大当家一时语塞,看得白土司和陈秀才越发惊疑,倒是常老三抢先开口道:“我并不知道那赵癸的邪性,因为当时我们找到他时,这人已经疯疯癫癫的,把自己涂得满脸花,根本不知道他长甚么样。”

陈秀才皱眉道:“那你们怎么知道他是军中的幸存者呢?”

大当家道:“因为当时根本不是我们找到他,而是他自己找上我们的,当时他找到我们,开口就说军中全死光了,我们追问之下,才发现他说话颠三倒四。”

白土司逼问道:“那你见过他长甚么样么?”

大当家脸色一变,半晌才道:“当时他蓬头垢面,根本看不出样貌,后来我领他去了洗了脸,才发现……”

“才发现,跟你长得一模一样?”陈秀才替他说道。

“不错,”大当家低沉地道,“当时我极其惊恐,手足无措,后来…后来我又将他弄得蓬头垢面,不许任何人给他洗脸,就再没第二个人看见过他长甚么样了。当时…当时我并不知道他会借别人的脸,只道他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心中只觉骇异。”

常老三失声道:“怪不得大当家不许任何人给他洗脸,原来竟是因为这个缘故,若当时有人给他洗脸,不管谁给他洗,看到的都会是自己的模样,骇也骇死人了。”

陈秀才道:“你们说,当时的军中惨案,会不会就是这个人引起的?军中众人看见不管谁靠近他,都会看见自己,所以有人吓死,有人受不住恐惧,自杀了。”

大当家道:“有这个可能,不过这个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若说他原本就是军中的,那旁人早就该发现他的诡异才是啊。”

陈秀才道:“焦把总说军中曾派人往雨林中烧荒,带回了一只猴子,莫非这人当时在被派往烧荒的那一批人中,是烧荒回来后才有这种邪性表现的?”

大当家叹道:“可惜焦把总钻入那洞中去了,不然可以问问他,我总觉得焦把总似乎也有甚话没对咱们说透。”

白土司道:“白土司也有这种感觉咧。锅头跳入断崖了,想是不活了,咱们该怎么办咧?”

大当家道:“不如返回刚才那石室,若焦把总是自己钻入那洞中的,说不定还会钻回来。”

陈秀才道:“也好,总胜过咱们在这茫然无措。”

五人说着就回头,正要走出那石室,那小伙计走到石室门口,不经意一转头,似乎看见女锅头刚才跳入的那断崖边上,正扒着几个人,从那断崖之下探出了头来。小伙计一惊,觉得那几个人好像都是女的,又好生面熟,忍不住叫了出来。

陈秀才听他叫出声,警觉回头道:“怎么了?”

那小伙计指着那断崖边上,道:“那边似乎扒着几个人。”

陈秀才和白土司奔回那崖边一看,那断崖阴森森的,哪有甚么人。那小伙计摸摸自己的脑袋,不好意思地道:“许是我看错了吧。”白土司他们也都道他是太紧张了,所以看错了,也都没放在心上,五人出了那石室,手脚并用地爬过那奇怪的分道,正要往焦把总失踪的那间石室走去,从那相反的方向上,却传来一阵脚步声,五人跟上去一看,发现却是刚才女锅头一直跟着走的那队女尸,仍然排着队,阴森诡异地朝前走着。

陈秀才心一动,悄声道:“刚才锅头一直跟着它们走,不知道有甚蹊跷。”

大当家眼神一闪,道:“咱们也跟上去看看?”

其他人都点头,于是五人就悄无声息地跟着那队女尸,那队女尸穿梭于各个分道,一刻不停,似乎是在巡视一般。五人跟着女尸队伍来到一处分道口,正要跟着它们走进分道,不防旁边一个分道口袭来一阵冷风,一柄马刀破风砍向了走在最后的白土司。

白土司大惊之下已经来不及转身,只得向前一扑,整个人扑倒在地,顺带着也将他前面的小伙计扑倒,两人一起摔倒在地,那马刀堪堪从白土司头皮上削过,断了他一缕头发。

前面三人听得后面响动声,立即围了上来,顿时将那袭击之人团团困在了其中,那人似乎很不习惯火把的照耀,被火光照射,立马用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常老三看清这人模样,立刻怒吼一声,就要冲上前去,被大当家一把拽住。却见那被他们围在中间的那人,赫然就是郭菩萨!

郭菩萨一袭未中,也不再动手,只是用手遮住眼,立在道中间不言不语。陈秀才狐疑地叫了他一声,郭菩萨听陈秀才叫他,慢慢地将手放下,看着陈秀才,眼里竟露出一股茫然,似乎不知道刚才是在叫谁一般。

陈秀才被这种眼神看得也是一愣,又试探着叫了他一声,郭菩萨眼中的茫然更盛。五人面面相觑,白土司道:“怎么郭菩萨就像傻了一般?”

陈秀才沉声道:“只怕他是受惊过度,所以一时脑子空了,甚么也想不起来。”

那小伙计在另一边的分道上,影影绰绰地看到许多影子,忙不迭叫道:“秀才,这边还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