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真容

女锅头沉吟道:“若我所料不错,他们该是为赵武等人来的。”顿了顿,柔声道:“秀才,土司,我说的前次走马的事都是诳语,想必你们也都看出来了。其实我说的,都不是自己马帮的事,而是他人马帮的事。”

陈秀才道:“我们已经知道了,焦把总都告诉我们了,那些事,都是你第二次踏上马道后发生的。”

女锅头道:“不错,我自己的马帮覆灭后,我只身逃出马道,却在雨林中碰上了他们,被他们裹挟着又上了马道,后来这队马帮又覆灭了,我想,郭菩萨他们就是来找这队马帮的。”又顿了顿,道:“也许这根本不是一队马帮。”

陈秀才奇道:“不是马帮,是甚么?”

女锅头道:“我在路上听到他们说起逃避军队围剿的事,寻常的马帮,怎会有军队围剿?”

“军队围剿?!”大当家和常老三大吃一惊,道,“莫非他们是打财喜的?”

常老三想起了甚么,吃吃地道:“大…大当家,我知道了,女锅头说的那支马帮,根本就是被咱们围剿后逃脱的土匪!你忘了么,在那暗河之中,有一具尸首,就是那伙土匪中的一个。”

大当家呆呆地道:“怎会有如此凑巧的事?与当年军中有关的所有人,都在这里出现了。”

女锅头听他们说话,好像对大当家和常老三两个陌生人从哪里冒出来的根本不感兴趣,也不问他们是谁,也不插嘴。陈秀才朝女锅头道:“锅头可知道当时那队马帮进雨林是要作甚么?”

女锅头摇摇头,道:“不知道,不过那队马帮非常诡异是毫无疑问的。”

“诡异?”陈秀才皱眉道,“有甚诡异之处?”

女锅头面上泛起一阵怪异,似乎一会儿非常害怕,一会儿又凛然无惧,缓缓地道:“那个叫赵武的人,非常邪性!”

白土司不耐地道:“锅头讲话总是这般吞吞吐吐,听得人心焦咧!”

女锅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那个赵武在马帮中那么久,但是我却从不知道他长甚么样。”

陈秀才一怔,道:“这人一直蒙着脸,不以真面目示人么?”

女锅头道:“他从未蒙面,但是却从来没有人看到他长甚么样。”

小伙计奇道:“既未蒙面,走到他面前不就看到他长甚模样了么?”

女锅头抖了一下,道:“就算你走到他面前去,也还是看不清他长甚么样。”

白土司狠狠地吐了口唾沫,焦躁地道:“莫非那人没长脸么,呸,也是个没脸的家伙!”

女锅头道:“那人有脸,不但有脸,而且,有很多张脸!”

很多张脸?五人都是呆住,人怎么能有很多张脸呢?

女锅头道:“他虽然有很多张脸,但是却没有自己的脸。”

陈秀才终于转过弯来,失声叫道:“锅头是说,他的很多张脸都不是自己的么?”

女锅头道:“不错,这个人在马帮中无处不在,却又似乎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存在一般,因为他的脸都是别人的,没有人分得清到底谁是谁。”

大当家听得胸口发闷,道:“锅头能说得清楚些么?”

女锅头道:“这么说吧,除了赵武本人,马帮中的每个人都能被分清,但是赵武却有可能是任何一个人,但他偏偏又是独立存在的一个人,不是任何其它的人。”

常老三抱着他那与白土司一般大的脑袋,痛苦地道:“我越听越糊涂了,这个赵武可能是任何一个人,但他绝不是任何一个人,是这样的么?那他到底是谁?”

陈秀才慢慢地道:“慢着锅头,我有些听明白了,你是说这个赵武,会以马帮中任何一个人的面目出现,是这样的么?”

女锅头点点头,道:“秀才说得不错,但是他以别人的面目出现的时候,这个面目被他用了的人还是会在马帮里,就是说无论他以谁的面目出现,马帮都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所以我们都知道马帮中有人叫赵武,但是却没人知道他究竟长成甚么样,他无处不在,却又没人知道他在哪里。”

众人相顾骇然,陈秀才抹着冷汗道:“怎会有这样的人?”

女锅头道:“这个人就像一面铜镜一样,自己没有脸,却能照出很多脸来。不管谁站在他面前,都能看见自己的样子!”

陈秀才道:“他是怎么变的,锅头知道么?”

女锅头摇摇头,道:“他不是随心所欲地用别人的脸,而是谁离他最近,他的脸就会变成谁的,似乎…似乎不是他变成了别人的脸,而是别人影响了他的脸,秀才,我话说得不清楚,反正就是差不多这个意思。”

陈秀才沉思了一下,道:“就是说这个赵武,他没有自己的脸,但是谁离他近,他就能借用谁的脸——不对,应该说,他只能借用离他近的人的脸,一旦离他远了,就不行了,是么锅头?”

女锅头点头道:“好像是这样的。”

陈秀才又道:“那么,你看见过他离所有人都很远的时候的脸么,是甚么样的?”

女锅头又抖了一下,道:“没有,他从来未曾离所有人都很远。”

陈秀才追问道:“那么锅头先前说的,‘赵武’杀死了‘赵武’,是怎么一回事?其实马帮中所有人,都是赵武杀的么?”

女锅头面容扭曲了一下,似乎想起了甚么极为骇异的事,陈秀才此前推测果然不错,“赵武”杀死了“赵武”这种骇人听闻的事,还是女锅头可以接受的,真正令她惊骇欲死的,却是被她隐瞒下来的事。

陈秀才察言观色,见女锅头浑身哆嗦,道:“既然咱们都到了这里,是福是祸终究逃不开,有甚事锅头还要隐瞒下去么?”

“不错,”女锅头喃喃地道,“是福是祸终究逃不开。”忽然提高了声音,对陈秀才道:“秀才,我诓了你们上马道,原本是想救人,后来却发现郭菩萨他们心怀鬼胎,于是只身逃离马帮,一则为了逃离过郭菩萨他们,二则也是不想拖累你和土司,现在既然你们都到了,我也不瞒你们了,那赵武,我见过他的真面目!”

女锅头见过“赵武”的真面目?五人都是精神一振,等她往下说,女锅头道:“那赵武能借用所有人的脸,如果被人知道,马帮中人岂不是吓也吓死了?其实当时在马帮中,除了那马锅头和我,其他人根本不知道马帮中还有一个赵武存在,因为其他人都将他当做了自己熟识的马脚子,当时我对你们说的,马帮中共有三十九人,其实帮中其他的马脚子,都是认为只有三十八人。而我知道马帮中有三十九人,则是在那条船上,当时马帮夜宿在船上,并非如我所说,在甲板上搭帐篷,其实当时所有人都在二楼的房间之中,众人都觉得船上不会有野兽上来,就没有派人守夜,但是半夜时分就出了事!”

女锅头说得紧要关头又打住,听的几人几乎同时追问道:“甚事?”

女锅头脸色苍白道:“从船的另一边的那条马道上,又来了一队马帮!”

白土司急得抓耳挠腮,道:“是老灰马帮么?”

女锅头摇头道:“所谓老灰马帮,后来我们都发现了,其实不过是一群猴子,想必是当初这城中的人训练来下深渊取象牙的。”

那小伙计插嘴道:“秀才也猜到了老灰马帮只是群猴子呢。”

陈秀才急着道:“锅头,那马道上来的另一队马帮,究竟是甚么人?是你第一次带来的那队马帮么?”

女锅头漠然道:“不是,是我第二次带来的那队马帮。”

听的人又绕不过弯来了,她带来的第二队马帮不是都在房间中么,怎么又到了那马道上?

大当家忽然道:“锅头是说,当时那队马帮虽然在房间中歇稍,但是从那马道上,却又来了一队和那队马帮一样一样的马帮?”

女锅头点头道:“不错,当时从马道上来了一队马帮,船上醒过来的马脚子都起来查看,那队马帮上了船之后,忽然全部不见了,众人都很奇怪,明明听见有马帮上了船,怎么却不见人,大家查看了半晌,没发现甚么,直到这时,王和尚发现了一件不对劲的事。”

五人听得一口气憋不过来,偏偏女锅头又停住了,好在这回女锅头没等他们催问,只是咽了口口水,就继续道:“王和尚发现,虽然马帮在船上没发现任何其他人,但是船上的身影却明显多了起来,显然是有人混入马帮之中,只是没人发现而已。明明可以感觉到人数多了,但是却不能发现多出来的谁,王和尚也是极度惊骇,当时就叫嚷了起来,当时我还被他们困在房中,不得外出,只听见王和尚叫嚷,然后甲板上就响起一阵骇异的惊叫,然后就没了声音,等我被放出来后,就看见甲板上横了一地的尸首,而有一个人正在查看满地的尸首,当时甲板上升起了篝火,我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人蹲在一具尸首前是一副模样,而蹲在另一具尸首前又是另一幅模样,而在他身后,那马锅头说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话,他对这个人说,‘赵武,死得怎么样?’此时,我才知道马帮之中还有一个叫赵武的人,而这个人不管靠近谁,都会变成被他靠近的人的模样。那赵武站起来对着马锅头说了一句,‘是他们干的’,然后转过身来,我就看见面前站着两个马锅头。我当时真是惊骇得要死,那‘赵武’却朝着我一笑,然后向我走过来,就在他走离那马锅头的过程,我看见他脸上的肌肉一直跳来跳去,走到差不多我和那马锅头中间的位置时,他脸上…他脸上,突然变没了。”

脸上突然变没了?陈秀才他们听得一头雾水,脸上突然变没了是甚么意思?白土司问道:“锅头,甚么突然变没了?”

女锅头喘了一口气,似乎还沉浸在心悸中,被白土司再三催问才勉强答道:“那赵武在走动过程中,他的脸突然变没了,没有鼻子,没有嘴巴,没有眼睛,甚么也没有,只有光溜溜的一张脸皮,而当他走过我和那马锅头的中间距离之时,他…他…他,啊!”女锅头一声惊叫,浑身哆嗦,竟是接不下去了。

陈秀才皱眉道:“他的脸变成了你的脸!”话一出口,白土司等人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女锅头也寒声道:“不错,他…他变成了我的脸!”

五人这时心下都有些明了了,怪不得女锅头惊骇到这种地步,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人从没有脸到变成了自己的脸,这其中的恐惧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承受的。

陈秀才按住惊骇之心,仍然问道:“之后呢?我听焦把总说,锅头之所以能从雨林中逃出,是有个人救了你,当时那赵武是想杀你么?救你的这人是谁?”

女锅头说了这么多话,似乎又到了失神的边缘,掩脸痛哭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不要问我,不要问我。”女锅头哭得哀切,五人听得心中凄然,也不敢再追问她。

大当家看着女锅头怮哭,心中忽然一动,她身边依偎的那个马脚子,自从五人进来后就没有转过头来,此刻听女锅头痛哭,也还是无动于衷,不由问道:“敢问锅头身边的这位是谁?莫非就是他救了你么?”

女锅头放下掩面的手,慢慢道:“他么,我再进雨林,就是为了找他。如今找到了,就再也没有可以牵挂的事了。”

陈秀才灵光一闪,道:“这人是锅头自己马帮中的么?”

女锅头咯咯笑道:“秀才脑子真是好使,不错,他就是我那马帮中的。”她方才还在痛哭,此刻又咯咯笑,真是说不出的诡异,五人听得都是毛骨悚然。

陈秀才干笑一声,道:“能请他转过身来,让我们一睹真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