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摸手

所谓“命虱”,民间一直有一种说法,说是虱子只会寄生在活人身上,若一个人气数已尽,尽管有时看不出来,但是身上的虱子却能感觉到寄主生机已尽,就会提前离开寄主的身体,另寻出路,因此“命虱”一动,就意味着寄主已尽命在旦夕。

滇中曾有个在街上摆摊的布衣神算,有一日迎来一个主顾,在他摊前坐定,就要算自己的寿数,那布衣神算卜的是字卦,自然向他请了个字,那主顾为求好彩头,当下就提笔写了个“安”字。

那布衣神算算命,其实都是连猜带哄,一靠察言观色,二靠巧舌如簧,比如你要他算你能不能娶上老婆,很简单,只要大笔一挥,送你六个字:“鳏居不能有妻”,百发百中,如果你运气好,真娶上老婆,那就是“鳏居不能,有妻”,若娶不上老婆,更简单,“鳏居,不能有妻”,怎么说都是算命的有理。

那算卦的只见这主顾身体健硕,穿着邋遢,年不过半百,长得又不怎么样,想必阎王爷也提不起兴趣找这副德行的人去下棋,于是摸了摸他那几根山羊胡子,道:“这字着实是个好彩头,请看,这安字乃是女子之上有一片天,不动如山,而夫为妻纲,那女子的天,不就是丈夫么?女子的天不动如山,即是说老爷无病无灾,长命百岁不敢说,再活个三四十年总归是没有问题的。”

那主顾听得大为高兴,自己眼下已经接近半百之数,也没打算当人瑞,留着供人参观收门票,能够再活个三四十年已是心满意足,向算命的连声道谢之后,付了钱就要离去。那算命的眼看这人离座,从袖子之中爬出几个黑点来,却是几只虱子,正是命虱离身,算卦的不由脸色大变,急忙拉住那人,叫声且慢,把他算卦的钱给推了回去,不赚死人钱。

那人莫名其妙,不知何故又把钱推了回来,还道卦资不够,正要补上一些,那算卦的连连摆手,道:“方才所算之卦有误。老爷最近还是小心些为妙。”

那人一怔,连连追问,那算卦的受逼不过,只得道:“老爷请看,你方才所写的这个‘安’字,其实是家宅之下,女子出头,想必最近府上女眷有些不安分,或许会带累老爷,而这‘安’之下若加个‘木’字,就是个‘案’字,就是说若遇上木质器具,或许会生成一件命案。虽说卜卦之事不可全信,亦不可不信,老爷还是提防些的好,在下言尽于此,若有说错的地方,得罪莫怪,这笔卦资,实不敢收,请老爷收回。”

那主顾被算卦的一番话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似乎怒气冲天,那算卦的也不怕他,一个快死的人,骂就让他骂几句能怎么,谁知那主顾竟生生将怒气忍住了,拂袖而去,卦资倒没收回去。

那算卦的见他离去,叹息了几声,也没把这事放心上,毕竟他人的死活与自己不相干,过了一段时间也就忘在脑后了,有一日算卦的收了摊,时间有些晚了,趁夜回家,走在路上,远远地看着前面有个人,算卦的住在城外,有些远,正想找个人同行回家,就紧赶几步,撵上那人并肩走。

到了那人身后,那人转过身来,一脸诧异,叫道:“咦,怎么是你?”

算卦的听这人认识自己,一看也有些眼熟,多看几眼终于想起这人就是前几日命虱离身,被自己算定有大祸的那人,此刻正活蹦乱跳地走在前面。算卦的还道自己算错了,有些不好意思,对那人道:“前些时日胡言乱语,不要见怪。”

那人也不以为忤,道:“算卦之说,哪里能当真,你也真是,说好话哄哄主顾也就好了,哪有你那般触人霉头的。”

两人说着话,一起往城外走,算卦的还道这人也是住在城外的,见他手里拿着个物事,却是个木质的锅铲。两人走出城外时,月黑星稀,甚么也看不见,那人走着忽然对算卦的道,他要解一下手,请他帮忙拿一下手中的锅铲,那算卦的也不疑有它,就接过来在那等那人。

谁知那人这一去解手,竟不再回来,算卦的等了半天,有些恼火,心想反正是你不回来找我,我还落得赚一个新锅铲,竟也自顾回家了。

回到家顺手把那新锅铲往灶上一扔,就去睡觉。第二天他老婆起床做饭,看见灶台上血淋淋的一片,还以为他昨晚带了甚家禽回来杀了,嘴里不停地嘀咕抱怨,等揭开锅盖一看,顿时吓得没命地叫了起来。

算卦的被老婆吵醒,气呼呼地到厨房一看,当头被泼了一盆雪水,只见那铁锅之中,赫然放着一个人头,眉目眼角之间,可以看出正是昨晚那个与自己同行的人。邻居被这二人惊醒,也都到他家查看何事,一看锅里的人头,顿时唬得两腿发软,赶紧出去到衙门将这二人出首了。

那衙门中前几日刚接到这断头人老婆的状子,说是丈夫几日未归,恐怕有些凶险,祈求老爷派人搜寻一番,此刻那算卦的邻居一将他出首,衙门中立即来人用铁链子将算卦的锁了,人证物证俱在,算卦的谋害人命,马上就要打在死牢中,择日问斩。

那算卦的平白惹下一番灾祸,自然叫起撞天冤,被断头人的浑家欺上前去,一番哭喊打骂,问他为甚起这歹心,将人谋害了。那算卦的在大堂之上将当日给那人算命之事一一说了,此人命虱离身,不能寿终正寝,自己昨夜见他时,还道是算错了,现在想来,那人原本就是该死的,至于为何却死在自家灶台上,身子又哪里去了,自己也是糊里糊涂。

那断案的老爷一声冷哼,斥责算卦的一派胡言,任他巧舌如簧,终难逃那临头一刀。算卦的两腿颤颤,平白无故要挨一刀,惊骇欲死,此时却见那断头人的老婆撒泼之后,不经意间却面有得色。算卦的恍然大悟,想起当日卦面所示,那人命不久远乃是与家宅之下的女子有关,必是这女的谋害了亲夫,不知将尸首藏在何处,那人送了性命,又没处喊冤,只得找上自己,将事情闹开来。

想是想明白了,可这话却没处说起,正急着,冷不丁见从这妇人裙下,爬出细细的一行黑线,看仔细了,赫然就是一群虱子。那算命的见了,一愣之后就欣喜若狂,向老爷呈请道,命虱离身,命不久远,老爷不信,尽可一试,眼下这妇人命虱离身,不出数日,亦会暴毙,请老爷数日之后再做决断。

听得老爷勃然大怒,临死之人还要施咒他人,这妇人干干净净,身上哪来虱子,立即将算命的打入死牢候斩。那算命的在死牢中日盼夜盼,以为会听到那妇人暴毙的消息,谁知等来等去,死神不肯帮忙,眼看问斩之日将到,那妇人没死,断案的老爷身上却无缘无故生起了虱子,每日将他咬得体无完肤的。老爷不堪奇痒,天天烧水洗,说来也怪,每日都洗得干干净净,换上新衣裳,那虱子却还是照常在他身上大快朵颐。

有天晚上这老爷实在忍受不住了,偏偏家人都睡下了,怎么叫唤都没人应答,身上又痒得受不了,他只好自己往厨房那边去了,想打点热水来擦身。谁知一进厨房,就看见有个汉子在背对着自己,手里拿着一柄木质锅铲,正在锅里翻炒着甚么。

这老爷早就一身火气,见此刻还有家人在瞒着自己偷偷开小灶,更是怒火中烧,上前就想赏他两巴掌,谁知那汉子听闻身后有人,竟自顾转过身来,朝他咧嘴一笑。那老爷一惊,见这人眼生得很,根本不是自己的家人,一时愣住了。

正发愣,身后有人叫自己,原来是家人见老爷到厨房来,赶紧过来帮手,只一回头,再转过来,那汉子就不见了,只有一把木质锅铲搭在锅边。那老爷背上爬上一股寒意,招手叫那家人过来,两人一起去看看锅里翻炒的究竟是甚么。

这一上前不打紧,两人都是肚子里掀起一阵惊涛骇浪,胃中好似有个哪咤在闹海,顿时忍耐不住,抚着灶台就吐得满地狼籍。原来刚才那汉子在锅中不断翻炒的,竟是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这么一闹,那老爷自然也知道前几日的命案必有蹊跷,那被害的找上门来,求自己做主,不要枉杀好人,不可放过真凶。那老爷立即暗中叫人守着那妇人的门口,看她有甚动静。盯梢的人回来禀报,那妇人并无甚不寻常的举动,只是前几日匆匆忙忙就再嫁了,新夫乃是离她家后门不远的一家小酒馆的老板。

老爷心中大疑,丈夫新死,哪有这般急忙改嫁的,吩咐左右再去查查她新嫁的这人底细,得到的消息是,这人早就与那妇人有些拉拉扯扯的关系,早被邻里看在眼里,那死了的自己也有风言风语听在耳里,无奈两人行事俱都小心,没落甚么把柄在他手里,一时也发作不得。

老爷再查那死人的底细,才发现这人原来是团头出身,所谓团头,就是花子头,从古至今,各地的要饭花子都归团头管,须定期上缴银钱。这团头原本也是叫花子,不过靠着众花子的孝敬,起了大宅院,过起了富家翁的生活,只是这人虽然有了钱,习性却还是花子的习性,生活邋遢,小气计较,所以身上才有虱子,想必是那妇人不忿与这等邋遢之人过下去,所以伙同他人谋害了亲夫。

想到此,立即就派人将那奸夫**妇捉拿归案,那二人犹自狡辩,老爷无凭无证,也找不到那尸首,一时也拿他们没办法。这时忽然想到那死人曾在厨房出现,反复翻炒人头,莫非是在提示甚么,当下就下令搜查那小酒馆的厨房。不久得到的消息令人震惊,在那小酒馆的厨房中,查到人手一只,混在蹄髈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好部位的肉,那二人舍不得吃,要留着过年。

这下人赃并获,那二人再无话说,只得招认了合伙害死那团头,又将其尸身混入牛羊肉中翻炒卖出的事实,被问成了死罪,下到牢中。

这一段故事当时在滇中流传极广,马脚子们南来北往,自然都听说过,此刻听大当家说焦把总命虱离身,都是骇得一哆嗦。那小伙计被焦把总救过一命,此刻听焦把总命不久远,心下大急,摇着焦把总的身子,不断地叫唤,焦把总却始终瞪着血红的眼睛,没有反应。

众人都不知现在该如何是好,还是白土司的大脑袋好使,眼睛一转就叫道:“既然是将这些死人掏上来后把总才这样,不如咱们再把这些掏上来的死人给塞回洞里去,看看把总会不会恢复正常。”

这主意实在不怎么样,不见得人家睡得好好的,你上去一脚踹下来,然后再搬回去,人家就愿意原谅你,不过陈秀才他们此时也都没主意,只得随着这贼配军折腾。这边白土司和常老三等人去般尸首,陈秀才蹲在那洞口等着,看着那黑黝黝的洞口,下意识地又伸手进去掏了一把。

这一掏,顿时跌坐在地,低声吼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不信和震惊,夹杂着歇斯底里的惊骇。

他这边动作大了点,立刻就把大当家他们给引了过来,这几人见陈秀才面如死灰地跌坐在地上,都是大惊,生怕他也变得和焦把总一样,不过见他只是脸上难看,倒没有瞪着血红的眼睛,脸色也有表情,这才放下心来,问他这是怎么了。

陈秀才刚才太过震惊,脑中乱哄哄的,一时不知该怎么讲,因为他刚才下意识地往那洞中一掏,恰恰摸到了一只手上,而这只手并非和他先前掏到的死人那样,冷冰冰的毫无热度,他摸到的这只手,温热中还带着点弹性。

他摸到的,是一只活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