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数脚步

陈秀才大惊,生怕那身影是另一具女尸或者是雷公壶,不过随即又释然,那艳装女尸丢下他仓促而逃,显见是受到了背后袭击,而那身影就是袭击它的人,想必是被冲散的马脚子或者土匪。

只是那人却恁的奇怪,就立在那里,也不过来,陈秀才心中讶异,努力睁大眼睛去看那身影,心中蓦然却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那身影,他非常熟悉,却不知道是谁!

陈秀才在水底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立即扭头去找那柄马刀,无论那人是谁,都比不上解救白土司他们要紧。

摸到了马刀,一刀将白土司身上的发丝断了,又转身救了大当家和常老三,也无暇顾及那身影,就急着浮出水面,四人被缠在水底许久,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早就喘不过来了。

浮出水面,四人都喘了口长气,一下子就软了,却还是挣扎着爬上树冠间的树枝,四人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都是面如死灰。白土司吐了口浑水,道:“这挨千刀的邪性植物怎么在水下倒比在树上更活络咧,暗算咱们好几回了。”

陈秀才道:“可不是在水下更活络么,他娘的,这物事和雷公壶一样,压根就是水生植物。”

大当家惊道:“秀才知道它?”

陈秀才道:“大凡植物都须植在土中,才能吸收养料,它们却无根,可不是像浮萍一般么?老子猜想,山洪经常爆发,这林子原本就是个大水库,后来水退了,它们就挂在了树上,等山洪再次来时又回到水中。”

众人恍然,大当家道:“还没谢过秀才的活命之恩呢,刚才若不是秀才,咱们只怕都得葬身水底。”

陈秀才摇头道:“不是老子救了你们。”

三人一愣,明明是他拿刀救了他们,怎么却矢口否认呢。陈秀才缓缓道:“那水底有个人,是他先救了我,老子才能去救你们。”

常老三呆道:“是谁,是咱们的兄弟么?”

白土司道:“许是哪个马脚子咧。”

陈秀才道:“不会是马脚子,既然郭菩萨他们和大当家翻了脸,就不会来救咱们,若说是你们的兄弟,那么此刻也早该浮出水面和咱们见面了。这人恐怕既不是马脚子,也不是你们的兄弟。”

白土司道:“这人若不是跟着女锅头的那个喊救命的人,就是大当家他们要找的那人了,总之对咱们没有恶意。”

陈秀才不置可否,对大当家道:“大当家有何打算,难道咱们就在这等着水退么?”

大当家迟疑了一下,看看常老三,却没说话,陈秀才哪里看不出他有所疑虑,遂道:“大当家有甚打算尽管说来,如今咱们可是谁也撇不下谁了。”

大当家道:“秀才,我想下水一探,若水下那人真是我们要找的人,我决不能放他从我眼前走掉。”

陈秀才征道:“下水?就算那人是你们要找的,他也不可能在水下憋气如此长的时间,应该早在别处浮出水面了才是。”

大当家面露古怪,轻声道:“不瞒秀才,我们要找的这人,可能有些邪性。”

白土司道:“怎么个邪性法?”

常老三沉声道:“你觉得,数千军人一夜间蹊跷死绝,偏偏留下他一个活口,这人还不邪性么?”

大当家黯然道:“秀才,土司,没有吃过军粮的人,断不会明白看见自己的袍泽兄弟无缘无故一夜之间尸横遍地时的感受,这个人我是一定要找到的,这样吧,你们留着这里不要动,我和常老三下水看看。”

陈秀才道:“留我们在这里等死么,既然要去就一起去吧。”

白土司也道:“也让白土司见识见识这人怎么个邪性法。”

方才他们坐在树枝上时,常老三被拖下水时,马刀早不知掉哪去了,而大当家的刀因为是砍在树上的,倒没丢,陈秀才在水底捡了一把刀,现在四人只有两把刀,就从树上斩下两截树枝,将头消减,给了白土司和常老三防身。这树名为见血封喉,其毒无比,白土司和常老三都不敢大意,小心翼翼地拿着,四人深吸一口气,再次进入水中。

很快潜到水底,摸索了一会儿,甚么也没摸到,四人往前游了一段,就模模糊糊看见前面一棵树上靠着一个人,四人大喜,到得跟前,那人也不动,大当家正要将他翻转过来,陈秀才捅了捅他的身子,示意他往前看。

大当家向前一看,顿时心一沉,在离这棵树不远的另一棵树身上,同样靠着一个人。大当家将眼前这人翻转过来,原本眯着的眼一下子睁大了,这人居然是他们刚进林子时,悄无声息不见了的那三个土匪中的一个,当时总共不见了五个人,三个土匪,两个马脚子,除了蓝胡子和刚找到的张花子外,其他人都没有踪迹,却忽然出现在水底。

陈秀才朝大当家打了个手势,当先朝另一棵树游去,将靠在树身上的那人翻转过来,赫然又是失踪的另一个土匪,咽喉上有一道血痕,显见是被人割了脖子。

大当家游到他身边,示意那边那个土匪咽喉上也有血痕,两人正打着手势,常老三已经发现前面第三棵树上,还有一个人。四人游去一看,这人却是和张花子一起不见了的另外一个马脚子,这马脚子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大当家看着这马脚子,脸上却惊恐万状,陈秀才打手势问他怎么回事,他摆摆手,向前一指,示意继续往前游。

陈秀才已经感觉到身上正被一股水流冲击着,再看这三具尸体正是顺着水流的方向排开,顿时了然这三具尸体正是指明了水流的方向,这水流就是流向暗河的入口。他点点头,四人再往前游,水流冲击力越来越大,忽然,前面的大当家一个往下栽,后面三人收势不住,也跟着栽了进去,他们似乎是从一条瀑布上掉了下去。

四人在水中翻转着被冲出一段距离,已经开始头晕气闷,忽然大当家一个往上窜,竟是窜出了水面,后面三人有样学样,连忙也跟着窜出。

大口呼吸了几口,四人甩甩湿漉漉的头发,都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暗河之中,回头看看头上整齐的石块,才知这暗河原来是在那堵石墙的地基之下。这暗河河床全是石道,这并不稀奇,这是火山在底下活动时形成的孔道,蜀身毒道上的山头多是火山熄灭后形成的,至今仍可以看见锥状山体,腾越州那边有句俗话叫“好个腾越州,十山九无头”,说的就是死火山。

这地下河道十分宽敞,加上河道入口狭窄,因此水位并不高,四人在河道中半浮半沉,心中都是了然,那水底的三具尸体摆成一个方向,明显是有人在为他们指路,要他们下到暗河中来。

游了一段距离,水势一直向下,四人越来越奇怪,所谓地下暗河,其实并不全是“暗”的,这些河流有的河段在山体或者地下流淌,但是有的河段却是在明处的,像刚才爆发的山洪,就是山体中的水流受潮汐或地心活动等因素影响,水量骤然过大,一下爆发,而这些水流都必须有一个去处,如今这暗河一直向下,那就不能流向地面河段,那岂不是要流回地心深处?

又往前了一段距离,四人才恍然这水流往哪里去了,因为暗河走了一段,在他们面前出现了三条分道,水流在这里分为三股,各自远去。如果不出意外,这三条分道的前面,又会有若干条分道,水一点被瓜分走,化整为零,到了远处,甚至有的分道都是干的,根本没有水。

若这样,这地下暗河的河道就是一个硕大无比的地下迷宫,四人不禁踌躇,在分道前不知如何抉择,无论他们走向哪个方向,都有可能永远回不了头。就在他们为难之时,从最左边的分道上,冷不丁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铃声。

四人背上一紧,老灰马帮在他们前面!

常老三讷讷地道:“老灰马帮,那水底的尸体,难道是老灰马帮摆的,就是为了引咱们下暗河么?”

三人尚未答话,白土司忽然身子一窜,在水中就蹦跳了起来,他一直跺着脚,样子说不出的滑稽,就像跳大神一样,常老三有点发懵,心说我就是说说老灰马帮在这里,怎么把这贼配军吓成这样。

白土司一边跳,一边把手里的树枝往水里猛捅,陈秀才喝道:“土司作甚?”

白土司急道:“水下有人扯我的脚咧!”

大当家一头扎入水中,陈秀才忙道:“土司别扎了,小心扎到大当家。”

白土司停了手,脸色苍白,两股颤颤,等大当家帮他解决水下扯他后腿的那人。不一会儿,脚下一松,大当家就钻出水面,手里拎着个“人”,已经被水泡得不成样子,依稀可以看出扭曲的面容。

四人看他打扮,是个马脚子,却没人认识,陈秀才道:“是女锅头前次走马的马脚子,他们也到这河道下来了。”

大当家森然道:“秀才能看出他是怎么死的么?”

陈秀才茫然摇头。

常老三道:“他是被吓死的,你看他身上没有任何伤口,整张脸却向上拉升,眼球爆出,双拳紧握,显然是死前骤然受到惊吓,全身肌肉紧绷,身子是往上收缩的,说明他死前曾想从原地窜出,但内中胆脏已经破裂,身子已经无力,就这么死在原地。”

陈秀才道:“又一个被吓死的,张花子也是,这地方究竟藏了甚物事,还有女锅头说起前次走马的事也是吞吞吐吐,似乎看见了极恐怖的事,提都不敢提起。”

常老三说完话那番话,就这么直愣愣的看着大当家手里提着的那具尸首,忽然道:“大当家,我认得这个人!”

三人一窒,立即追问道:“他是谁?”

常老三道:“他是打财喜的!大当家,你忘了,当时我们被军中派出,就是去剿灭这伙土匪的,曾与他们遭遇过几次,当时这个人就站在领头的土匪身旁。”

陈秀才失声叫道:“他是打财喜的,又是女锅头帮中的马脚子,那女锅头岂不是……不对不对,女锅头赶了十几年马,远近皆知,绝不可能是打财喜的。”

大当家沉声道:“常老三,你确定这人是打财喜的?”

常老三肯定道:“不会错,当时咱们将土匪围住,不知怎么的又被他们逃走,这人似乎是领头土匪的子侄,在他逃走前,我曾和他打过照面。”

白土司道:“那就怪了,女锅头怎么领着打财喜的进雨林?莫非是他来投奔女锅头,女锅头并不知他是打财喜的?”

陈秀才道:“不可能,女锅头之前领的是正规的马帮,不像逗凑帮,甚么人都要,不会接受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可偏偏这打财喜的就进入了马帮,到底怎么回事呢。”

白土司道:“快些想想往哪个分道走吧,白土司在水中泡着总觉得寒碜咧,你们说那些雷公壶会不会也随洪水流到暗河下来?”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该往哪里走,正相看两不厌,那传来铃声的最左边分道上,竟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大当家道:“前面有人。”

白土司还在琢磨为甚明明那分道上都是水,却能响起脚步声,陈秀才已经道:“往左走,前面的水想必泄到别的地方去了,前面的分道是干的。”

四人也顾不得那是老灰马帮铃声响起的地方,立即全力往最左边游去,游了约莫两哨时间,果然,前面再次出现分道,水流全部往右走了,而左边的分道却比右边的高出数尺,变成了一个水岸,那脚步声就是在水岸上发出的。

四人上了岸,岸上越发的阴暗,白土司道:“谁有火折子么,这么暗,老灰摸到身边都不知咧。”

常老三和陈秀才都道:“我有。只是不知道被水浸透了没有。”

两人摸出火折子,陈秀才放火折子的竹筒进了水,常老三的却有油纸包裹,还吹得燃。虽然火折子吹燃了,四人却是忧心忡忡,火折子原本只是用来点火用的,撑不了多久,一旦灭了,他们就要在这暗黑之中摸索了。

四人听着自己的脚步声,默不作声地往前走,白土司走在陈秀才身边,只见他一边走一边流冷汗,不禁问道:“秀才怎么了?”

陈秀才强笑一声,道:“老子在数脚步声。”

白土司道:“数这个作甚?”

陈秀才道:“脚步最重的土司,最轻的常老三,大当家与我都在适中。”

常老三道:“秀才好雅致,还有心思数脚步声。”

陈秀才摇摇头,道:“咱们四人的脚步声都在,那么,那个蹑手蹑脚的脚步声,是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