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夜惊

众人借着火把火光,好不容易才看到那座洪荒巨兽一般的山包前,果然有处地方一点一点地开遍了如巨大的蘑菇一般的物事。

这物事他们看着极其眼熟,赫然是一顶又一顶的帐篷,那底下的帐篷如此之多,恐怕人数足有数百之多。白土司咽了口唾沫,道:“娘咧,是个马帮,这甚么马帮,有这么多人,这要是跟他们闯帮了闹起来,一人吐口唾沫就能把人淹死咧。”这厮自己一贯随地乱吐,就想当然地觉得互相吐唾沫乃是两军决斗的不二之选。

焦把总看着山下平原上的马帮帐篷,脸色怪异。陈秀才见他脸色不对,也变色道:“把总,难道这马帮就是锅头讲的那老灰马帮?否则哪有马帮会有如此多的人。”

话了一出口,马帮众人也都变了脸色,老灰马帮以马脚子为货物,那下面的帐篷如此之多,难道里面装的全是死人?

焦把总摇摇头,道:“马帮有数百上千人不足为奇,以前的藏族马帮,一年才出藏一次,动辄上千人,几千匹骡马,走的货无以数计,非如此不能满足整个地区的人使用。”

陈秀才狐疑道:“那把总觉得这马帮有不寻常之处么?”

焦把总缓缓道:“那并不是一队马帮!”

陈秀才怔住,他身边的小伙计插嘴问道:“不是马帮是甚么,打财喜的么?”

若是打财喜的,众人倒也不怕,因为大家伙都在雨林里找饭吃,一般打财喜的都是求财不求命,也怕过分伤天理,会惹恼马王爷,因此即使满载的马帮遇上打财喜的,只要不过分抵抗,留下货物就能安然离去,更别说他们现在早就抛下了货物,孑然一身,打财喜的找他们干甚么,难道要虏回去当压寨夫人么?不过雨林中打财喜的最多数十人,倒从没见过这么大规模的。

焦把总摇头道:“打财喜的最多几十上百人,若有这么多人,就没有马帮敢进雨林了。那下面的,该是一支军队!”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脸色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这下面的怎么可能是一支军队呢,要知道雨林乃是蛮荒之地,且茫茫无尽,除了久走雨林的马脚子和打财喜的,一般人进去就转不出来,军队开进来干甚么,难道是来剿匪的?

陈秀才疑惑道:“把总怎知那是一支军队?”

焦把总道:“秀才不是叫我把总么,我祖上也是统兵的,世代镇守云南,我自己也是军营出身的,只是后来营管贪了穷丘八的军饷,发不出钱来,活不下去,这才入了马帮,当了马脚子。只有军队的帐篷,才会如此井然有序地排开,也只有军队,才会这么多人宿营,能做到肃然无声。”

陈秀才道:“那雨林中无缘无故开进一支军队作甚?”

焦把总摇摇头,没有说话,显然他也不清楚为甚么雨林中会出现这么多的军队,军队的作用无非就是打仗,可雨林里哪有仗可打,总不会是进来打野味的吧。

一群人看着焦把总,郭菩萨道:“锅头有可能是投那军营中去了么,咱们要不要下去找找?”

焦把总忙道:“不能去,军营重地,闲杂人等不可妄闯,否则打死不论。再说这支军队也不知何以出现在雨林中,兴许他们不想让人知道行踪,咱们贸然下去,肯定不好。”焦把总这话说得还算含蓄了,众人都知军队是虎狼之师,若是他们在作甚见不得人的勾当,被马帮撞破的话,必定不会轻易放过马帮。

郭菩萨焦躁地道:“那怎么办,咱们就守在这么,锅头也不知道有没下去,莫要出甚事才好。”

这时陈秀才道:“郭菩萨恁的关心锅头啊。”

郭菩萨一愣,道:“那是自然,锅头是马帮的主心骨,须快些将她找回才好。”

陈秀才道:“锅头是中了邪才独自逃走的,若找到她时她还没好,该怎么办呢?”

郭菩萨道:“自然是请把总和秀才主持马帮,至于锅头,无论怎样都要找回来,秀才说对么?”

陈秀才点头道:“那是自然,不过现在还是听把总的,先观察那下面的军队有甚么动作再做决定,不能冒失,不然,锅头找不回来,倒要把自己折进去。”

在他们说话的当口,夜幕渐渐有些稀薄起来,雨林的凌晨已经来到了,白天开始抢占黑夜的地盘,就在白天大获全胜的时候,马帮也知道了这支军队究竟是来干甚么,但是他们受到的震惊,甚至超过了听到女锅头说的赵武被“自己”杀死的诡事。

因为他们脚下的这支军队,是来攻城的!

没错,是攻城,谁也没有想到,在那些帐篷之后不远的地方,那座黑乎乎的其大无比的黑影,不是甚么山包,而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城池!

一座雨林里的城池!

所有的人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那座巨大的依山而建的城池一点点撕掉黑夜的面纱,远远看去,就知道它并非如雨林外的城池那般精雕细琢,但却雄浑无比,就像潜伏在雨林中的“财神”一般,一动不动,野性逼人。

“把总,你赶了十数年马,知道雨林里有这么座城池么?”陈秀才望着远处的城池,好容易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问道。

焦把总摇摇头,似乎情绪极为激动,胸脯上下起伏,也难怪,少有人在雨林中见了如此宏大的建筑会若无其事般的镇定,焦把总喘了几下,才收敛住眼里的狂热,道:“不知道,不过这也不奇怪,我想,咱们已经到了雨林腹地了,雨林之大,非你我所能想象,千百年来都未能有人走遍它,里面有无数地方从未有外人踏足,这城池许是雨林中的土著夷人所建,他们从未与外界联系,所以外人也无从得知这座城池。”

焦把总说得不错,雨林虽然外人鲜有踏足,但其实其中零零散散分布着不少土著夷人,世代居于雨林,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陈秀才点点头,脸色却浮起一丝古怪,焦把总道:“秀才不赞同我的说法么?”

陈秀才道:“把总说得有理,不过,若是这城中人从未与外界联系的话,那么,他们修这条马道作甚呢?据我所知,始皇帝在全国修驰道,标准为五十步宽,到云南就变成了‘五尺道’,盖因山道难开,其后汉武大帝挥斥方逎,用军队强行开道,以通大夏,是为蜀身毒道,咱们至今在走,而这条马道虽然有头无尾,但却与咱们走的马道一般无二,似乎也是同一时期修建的,这是否说明,此处至少在汉武大帝时,是与外界有联系的?”

焦把总道:“秀才不也说了么,这马道有头无尾,通往深渊,并非为了与外界联系修的。”

陈秀才道:“若他们未与外界联系,如何能修出与外界一样的马道出来?”

郭菩萨插嘴道:“莫说不相干的事,如今咱们知道这马道是通往这座城池,为甚这里的人要修一条通往深渊的马道呢?”

张花子道:“这也是不相干的事,如今最重要的是,是要找着女锅头。”

郭菩萨神色一凛,道:“不错,锅头忽然中了邪,一言不发就跑了,莫要出甚么事才好,把总,秀才,你们看,那城外忽然冒出一支军队,是要作甚呢,为何不进城去?”

焦把总和陈秀才对视一眼,道:“我想,如果能进城,谁愿意露宿荒野呢,他们不进城去,想必是因为城里的人不让他们进去。”

郭菩萨奇道:“为甚不让他们进去?”

焦把总指着山下道:“因为,他们是来攻城的!”

“甚么?”众人震动,山下的那些军队是来攻城的!

陈秀才也点头道:“老子也觉得把总说得不错,若那军队是城里的,断不会在城外搭行军帐,所以,他们是来攻城的可能性更大些。”

“那这些军队是从哪冒出来的?不是说此处不与外界联系吗,怎么又引来一支军队攻城?”一个马脚子问道。

“雨林中既然有这么一座城池,未必没有第二座,既然有人,就难免有争斗,不足为奇。既然他们是来攻城的,那咱们更不能轻易下去,否则卷入是非之中,脱身只怕不易。”焦把总道。

山上的正说着话,山下的人也不甘寂寞,众人耳膜忽然一震,一声鬼哭狼嚎般的嘶叫声就传入了耳中,众人被这鬼哭狼嚎声弄得有些心神不宁,还在琢磨这住在雨林中的土著夷人真是与众不同,连起床的号角都这么别出心裁,叫得这么**气回肠时,谁知那第一声嘶叫声还未停下,接着又一声比之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凄厉叫声又紧跟着响起。

就在一喘息的功夫,山下那营地里,就叫成了一团,惨叫声此起彼伏,似乎在经历着甚么人间惨事。

白土司嘿然道:“这雨林中的蛮夷,就是会作怪,攻城就攻城呗,还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不像是他们去攻城,倒像被人打出来了咧。”

焦把总听着山下的惨叫声,脸色惨白,看得白土司几乎建议他也叫几声,给山下的军队助助威。焦把总没来由地抖了一下,才道:“山下的军队不是开始攻城,而是,营啸了!”

“甚么,**笑?”白土司摸不着头脑,陈秀才脸色却变得跟焦把总一样的惨白,重复道:“营啸了!”

所谓营啸,也称为“夜惊”, 中国古代军营中营规森严,别说高声叫喊,连没事造谣都有生命危险,且军营又是地道的肃杀之地,中国传统的军规有所谓“十七条五十四斩”,当兵的都是提心吊胆过日子,经年累月下来精神上的压抑可想而知。另外一方面军中军官肆意欺压士兵,老兵结伙欺压新兵,士兵中拉帮结派明争暗斗,矛盾年复一年积压下来,全靠军纪弹压着。到大战之前,人人生死未卜,不知自己甚么时候一命归西,这时候的精神简直处于崩溃的边缘。

这时,可能只是一个士兵作噩梦的尖叫,就会令众人都变得歇斯底里,失去理智,浑浑噩噩地开始自相残杀。中国古代军队就曾多次发生夜惊,早在东汉对西羌的战争中就发生过。历朝历代对营啸的处理都异常残酷,往往就是发生营啸时坐视不理,若营中人都死光了也就作罢,若没死光,就等他们互相杀得差不多了,再派人将剩余的人就地格杀,将整个军营废弃不用。

焦把总三言两语向众人解释了甚么是营啸,听得众人脸上都变了色,山下军队无缘无故忽然发生营啸,这是谁也想不到的,想到山下此刻正经历人间惨事,一股萧杀惨烈的的气氛袭来,众人都噤若寒蝉。

营啸持续了大约六七哨时间,惨叫声渐渐平息下去,虽然惨叫声不再,可是众人心里越发阴冷,因为惨叫声没了,那说明,那山下军营中的人,都死光了,那可是活生生几百条人命。

粗犷如白土司,也在擦着脸上的冷汗,在山顶上虽然可以模模糊糊看到那些帐篷,可是人却一个都看不见,这更让人惶恐,有时所谓的恐惧,就是由看不到和听不到引起。

“那攻城军队想必是因为大战在即,承受不住压力,且凌晨时分正是噩梦将醒未醒之时,最易引发夜惊。”焦把总将手中冷汗擦在裤管上,对陈秀才道。

陈秀才点点头,道:“有无数可能会引发夜惊,把总也读过史书么,知道夜惊?”

焦把总淡淡地道:“识得几个字,哪里如秀才般博学,这夜惊不是我从史书上看的。”他转过一边脸,“昔日我在军中时,就曾遇上过,当时军中有一营发生夜惊,一夜之间尸骸遍地,无一生还,其它各营连夜开拔,不敢进入营啸地。此后军中长官每每谈起,总是谈而色变,心悸不已。”

陈秀才沉默一会儿,叹道:“如此惨象,难怪谈而色变。”

众人都沉浸在对营啸惨烈的心悸中,此时,一阵若有似无的铃声,悠扬地飘入他们的耳廓,而这一声铃声,此时在他们听来,不啻晴天霹雳。

他们此前都以为下面的是老灰马帮,殊不知真正的老灰马帮,就在他们左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