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失马 第一章 推敲

女锅头将前次赶马的事娓娓道来,她讲的是波澜不惊,连语速声音都没甚么起伏,可是围着锣锅坐的马脚子们都听得背上被冷汗浸透,后脖子处发凉,原先听女锅头说赵武是被马帮中的马脚子杀死,却又不是任何其他人时,大家伙全都下意识地认为是女锅头杀了他,可是女锅头却发了狂般地否认,还说甚马王爷来了,诸多矛盾,听得人满心疑惑,现在听她说完,才知道赵武,竟是被“赵武”所杀!

想起人竟会被“自己”杀死,众人都是骇然,一时也无人说话,大家伙皆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小伙计终究是年纪小,虽然听得惊骇,还是忍不住悄声问坐在他旁边的白土司道:“土司,锅头说的恁吓人,那杀人的到底是甚物事,你知道么?”

白土司也被女锅头的一番叙述说得目瞪口呆,还在震惊中没回过神来,听小伙计发问,狠狠地吐了口唾沫,道:“你问我,我问谁咧?我去叫那赵武回答你好了,就你这生驴蛋子问题多咧,早晚被马王爷带走。”

小伙计被白土司一通话说得一哆嗦,脸都白了,这时女锅头忽然将手里的碗往地上一放,两脚一蹬,重又跪到了地上。众人见女锅头跪下,慌忙站起来,都道:“锅头这是作甚?”

女锅头跪在地上,身子直直的,话里已然带上呜咽声,道:“大家伙明知事情邪性,仍愿意跟我上马道,这份情意不敢相忘,闲话多说无用,我代那二十七个马脚子谢过大家伙了。”

白土司看着跪在地上的女锅头,嘴唇动了动,想说甚么又没说出来。众人赶紧上前将女锅头扶起,郭菩萨道:“瞧锅头这说的是甚话,都是一条马道上跑的,马脚子帮马脚子,那是天经地义。”张花子和其它的马脚子也都随声附和。只有陈秀才和焦把总一直一言不发,陈秀才还有意无意地瞥了说话的郭菩萨和张花子一言。

众人将女锅头扶起,又好言安慰了两声,然后各自散去照料牲口,没歇息好的人重又回到帐篷中,待众人都休整好了,就要上那条诡谲的马道。陈秀才带着白土司和那小伙计回到自己的帐篷,他与白土司二人昨晚半夜才睡下,早上又早起,自然没有歇息好。

小伙计早上睡得迟,此刻倒并无多少睡意,不过看白土司和陈秀才二人一进帐篷就躺下,也不敢找他们说话。正睁着眼数绵羊,快要数成绵羊大户时,忽然听到白土司鼻孔里恨恨地“哼”了一声,小伙计身子一紧,以为他马上就要狠狠地吐一口唾沫,只是此时这贼配军正四平八稳地仰面躺着,这一口唾沫吐出去难免把自己吐成满天星,不禁替他担心。

白土司哼了一声,道:“锅头倒会说话咧,一上来就把话堵死了,不问大家伙听了她的话后,还愿不愿意与她一起上马道,直接就谢上了。”

陈秀才笑道:“老子见你刚才欲言又止,想必是想借故推脱不去,怎么又不说出来?”

白土司没好气地道:“你当我不想么?不过一路上犯的事太多,这时由我来讲这话,不是叫人齿冷么,你别当老子不知道,这一路上这群挨千刀的都用甚么眼神瞟老子,他娘的,怕老子引来打财喜的么?没有这份脚力,就别硬驮千斤担,赶马的怕打财喜,不如莫上路。唉,秀才,”白土司叫了一声陈秀才,“不过你别说,这群挨千刀的胆子虽然小,义气倒真有,毕竟是马道上赶过马的,虽然女锅头讲的事渗人,郭菩萨他们连个难色都没现。”

陈秀才听了这话,不置可否,沉思了一会儿才道:“土司,你是怕被人指说不义气,才没推脱的么?”

这时那小伙计插嘴道:“土司是条好汉,自然不会做这般没义气的事。”

陈秀才嘿然道:“你倒说得凛然,你知道甚么是义气么?”

小伙计支起身子,认真地道:“同锅吃饭,就地分钱,就是义气,还有,马帮八不准,伙伴不齐,不准走,大家伙都要随着锅头上马道,咱们不上,就是没义气呢。”

陈秀才看了他一眼,道:“若马帮上下都是一条心,行事坦**,自然是头骡往哪走,咱们往哪走。”

白土司道:“听秀才的意思,现在马帮上下不是一条心咧。”

陈秀才淡淡地道:“你这贼配军又来套老子的话,老子不信你就没看出甚么来,你当时想说话,又忍住了,只是怕被人指说没义气么?”

白土司狡黠地一笑,道:“你说咧?”

陈秀才转过脸,道:“你爱说不说。”闭上眼就要睡觉。

白土司咬牙切齿地看着波澜不惊的陈秀才,忽然诈尸一样地蹦起来,狠狠吐口唾沫,道:“你倒拿捏得准老子的脾气咧。”

陈秀才伸手把脸上的唾沫星子擦掉,也坐了起来,道:“别乱喷口水,说吧。”

白土司愣了一下,咧嘴笑道:“好你个秀才。”然后笑容一敛,道:“我没有推托,倒不全是怕被人指说没义气,老子又不是没被人戳过脊梁骨,还装甚脸皮薄。女锅头话出口,不说郭菩萨和张花子未曾出声推托,焦把总和余下的马脚子也都没出声,我是怕,有命离队,没命出雨林咧。”

陈秀才眼神凌厉地瞪着他,道:“你说甚么?”

白土司毫不退让,迎上他的眼神,道:“我说差了么?显见焦把总是和女锅头一伙的,他要么不言语,一旦开口,有意无意总是偏帮女锅头,引着大家伙上马道,郭菩萨和张花子他们又是一根肠子通到底,在马帮中就唯锅头马首是瞻,如今女锅头和焦把总费尽心思要引咱们上马道,说是救人,我看必另有图谋,这地方的诡异是咱们亲眼所见,若只身离队,只怕折得更快。”

陈秀才道:“你是说女锅头对咱们有恶意么?”

白土司道:“有无恶意我不知,反正没甚好心,要不她明知这马道邪性,还曲意领着我们来咧。秀才,你莫说我小人之心,就是你,没这么想么?不然你把帐篷搭得离其他人这么远作甚咧,怕隔墙有耳么?”

陈秀才眉一扬,道:“老子也不瞒你,自从女锅头包裹里掉出件棉袄时,我就起了疑心,方才她的讲述只怕也是不尽不实,未可全信。”

白土司道:“哦?秀才听出甚蹊跷了么?”

陈秀才冷笑道:“土司莫跟老子耍心眼,你说老子有话不说,你不也是么?也罢,老子就先说说,你看看其中有无问题。”

白土司嘿然道:“好。”

陈秀才道:“首先,一个蹊跷之处,你发现没有,在女锅头讲述的前因后果中,漏了一个很重要的人物?”

白土司和他对视一眼,道:“女锅头?”

陈秀才道:“不错,前前后后那么多事,除了最后在那大船上时,女锅头有出现过,此前一直是马帮二锅头在替女锅头做主,女锅头未吭一声,倒似那二锅头才是马帮首领,土司不觉得蹊跷么?”

白土司道:“若女锅头真这般不济事,也不能领着马帮走这十数年的马,这其中必有缘故。”

陈秀才阴沉着脸,道:“依老子看,要么这所有事都是女锅头随口胡编的,因为她是在编事,因此自己一直置身事外,直到最后才想起,她自己也应该是故事中人,最后才急急忙忙把自己添加了进去,要么就是还有一种可能。”

那一直在静静地听他们讲话的小伙计冷不丁插了一嘴,道:“甚么可能?”

白土司低声道:“要么就是前面那些事发生时,女锅头,根本不在马帮中!”

小伙计脑袋还在打转,陈秀才已经点头道:“不错,很可能前面事情发生时,女锅头根本不在马帮中,直到马帮踏上那条大船,女锅头才回到帮中,若这样,那么女锅头之前哪去了,为何她自己只字不提?”

白土司道:“这是她瞒我们的第一个疑点,还有,女锅头发现赵武在帐篷内被‘自己’杀死后,众人都震惊了,那二锅头却叫众人都回帐篷中睡觉,且不说这命令下得奇怪,马脚子死得如此蹊跷,却叫其他人不要理会,径直去睡觉,这种时候,除非是没心没肺之人,否则谁睡得着?既然睡不着,那么那二锅头和女锅头去追老灰马帮的铃声和扒在船舷上的那‘人’时,其他人怎么会听不见响动声,赶出来一探究竟呢?”

陈秀才接道:“如果女锅头所述事件不假,二锅头和她确实去追那老灰马帮的铃声和扒在船舷上的那‘人’,那么,也有两种可能,一是在他们动身时,帐篷内的马脚子就已经不见了二十六人,死了八人,而第二种可能,则是当时甲板上,根本就只有他们二人,和那死去的八具尸体!在那甲板之上,女锅头必定又隐瞒了甚么。”

白土司道:“单这两点还不足够么?可笑郭菩萨和张花子他们,女锅头说甚他们就信甚。”

陈秀才把话扯开,道:“如今可以确定女锅头还有事瞒咱们,那么她又因何要瞒咱们呢?按说咱们既已经答应随她上马道救人,那么她就该开诚布公,有甚说甚才对,为何又遮遮掩掩的呢?”

白土司答道:“当然也有两种原因,一是她有甚图谋,怕被咱们知晓了,二是,这些事,她还不敢告诉咱们?”

那小伙计又愣头愣脑地问了一句:“赵武被‘自己’杀死了,这般吓人的事她都告诉咱们了,还有甚事不敢说啊?”

白土司难得没有奚落他,而是缓缓地道:“那自然是因为她隐瞒下来的这些事,比这更吓人!她害怕将这些事说出之后,就无人敢跟她上马道了。”

比这更吓人的事!小伙计被白土司一番话说得不敢再吭声,缩在了一边。陈秀才却颔首道:“土司说得不错,这两种可能都有,不过听女锅头叙述,马帮遇上的诡事咱们无从知晓,暂且不说,但马帮之中,定有一个人有古怪。”

白土司一愣,道:“马帮中有人有古怪?谁?”

“那组图你忘了么?”陈秀才提醒道,“赵武说那图被发现时,其实是刚画上去不久,图画的是老灰马帮,显然不会是老灰马帮自己画的,赵武追去的那个熟悉的背影,后来被证实是他‘自己’,好像也没甚么理由留下一组图,这组图倒像是哪个马脚子提醒马帮要小心一般,既然图是刚画不久的,自然就不会是以前到那的马脚子留下的,那就只能是马帮中的哪个人了。”

白土司道:“不错,马帮众人都是一起行动,那就不可能是谁先他们一步在那画上图,只可能是最先发现图的那人画的,难道是和四?”

陈秀才道:“有可能是他,但是你还忘记了一个人。”

白土司道:“哦,是谁?”

“王和尚。”陈秀才道,“你忘了是王和尚最先发现那船的?若说不可能有人先众人一步画上那图,就未必了,最起码王和尚就有这个时间。”

白土司恍然道:“不错,王和尚是第一个发现马道上有船的人,在他赶回去报信之前,确实有时间先行在那船上画上那组图。那么,这组图该是和四或王和尚中的一人画的了。”

陈秀才道:“只是推测而已,是不是二人其中一人画的还不好说,土司,依女锅头的叙说,你觉得李老西是个怎样的人?”

白土司见陈秀才忽然问起这个,有点诧异,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依我看,此人必定胆小怕事,凡事无甚主见,远不如王和尚有想法,就是和四那种粗坯,也强过他。”

陈秀才道:“真是这样那就邪性了,按说马帮有锅头带着,一般马脚子自己无甚主见也不稀奇,不过李老西一直没甚想法,却曾在王和尚提议原路返回时,透露出过要继续往那马道上走的意思,就值得推敲了。”

白土司摇头道:“依我看,李老西并无甚可疑处,他只是就事论事,当时他说的也没错,确实回头也不知道会走到哪里去,况且他也说了,往哪走要凭女锅头和二锅头做主,马帮中的马脚子再老实巴交,也会有事说事,不会隐瞒自己的想法。”

陈秀才喃喃地道:“我总觉得这人老实得过分了。”

白土司笑道:“秀才自己肚子里弯道多得打了结,就看不惯老实人咧。况且你说那图是李老西画的,可他一直与马帮呆在一起,哪有时间去画。”

陈秀才道:“在甲板上女锅头一定隐瞒了甚么,和四与王和尚有时间,但并不一定是他们画的,因为我们不知道甲板上究竟发生了甚事,谁画的且不去说它,那画组图的人,为何能画出那组图呢?”

白土司没听明白,问道:“秀才是说……”

陈秀才轻声道:“若那组图真是马帮中的一个马脚子画的,那么他何以知道老灰马帮会把马脚子装上骡马呢,马帮同吃同住,他若知道,马帮其他人也都该知道才对,不是么?”

白土司脸色凝重,道:“不错,这人画出这组图,说明他对这条马道上会发生甚事非常熟悉,也就是说,马帮中那个有古怪的人,并不是第一次踏上那马道。”

“不错,”陈秀才道,“马帮中有个马脚子不是第一次踏上那马道,且很有可能就是这个人一直处心积虑带着马帮往那里走。”陈秀才叹了口气,“这个人,有个人最有可能是,可是也最没可能是。”

小伙计也插嘴问道:“是谁?”

白土司道:“赵武!马帮偏离蜀身毒道,就是在他的带领下走迷了道,况且他一上那马道就昏迷了过去,在臆想中又见了甚林子和背影,诸多离奇事都在他身上发生,我想,那劳什子臆想,很有可能就是他编造的,其实他自己早知道那马道上有他‘自己’。可最不可能的也是他,因为他上了马道不久就被‘自己’杀死,那他眼巴巴地引着马帮上去了图甚呢?”

陈秀才道:“如今咱们说的一切都是推测,马帮中究竟谁有古怪也不得而知,所以这话都烂在肚子里就行,不能向其他人透露半句,知道么?”

小伙计点头称是,白土司却道:“可怜了郭菩萨他们,被女锅头瞒在鼓里都不知。”

陈秀才道:“咱们就算看出来女锅头有所隐瞒又怎么?还不是一样要随锅头上马道。”

白土司眼神一闪,道:“秀才你明知女锅头有所隐瞒,也没二话就要随着上马道,是因为……”

陈秀才淡漠地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道:“老子也怕没命出雨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