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老灰

众人被他说破,这才恍然大悟,这船上果然既无舵,也无帆,且甲板并无破损,一看就知道不是舵和桅杆损坏了,而是根本就没有。二锅头沉吟道:“难怪这船会出现在马道上,看样子当初造它时根本就没想下水,兴许是就地建造的也说不定,不然如此庞大的船,如何能搬运到此处来。可是为甚么有人会在马道上就地造了一条大船,且又不打算下水呢?”

这问题自然不会有人回答他,二锅头摇摇头,道:“大家伙四下看看,各自都多个心眼,前面那马帮走入这船,就不见了踪迹,只怕这船有些古怪。”

众人点头,将骡马留在甲板上,四下散开了,去查看船舱,那船舱如此之大,众人都道里面必定房间众多,谁料一进去就发现那船舱竟是直通通的一大间,毫无阻隔,显得这船舱就像个库房一样,当然,里面也是甚么都没有,只有静悄悄的一团黑暗,被众人手上的火把打破。

从里面出来,众人各自都摇了摇头,示意没甚么发现,有人已经开始朝第二层船舱走去。当先那马脚子一脚踏上楼梯板,冷不丁那楼梯咿呀叫了一声,吓了众人一跳。大家伙进了上面的船舱,赫然发现这上面的船舱与下面截然不同,中间一条走廊下去,两边被分成了许多小间,似乎下面那层确实是货舱,这上面才是人住的。

马脚子们自发依次走入走廊,每个人都找了个房间查看,那房间不知空置了多久,门一被推开,迎面就杀上来一股呛人的灰尘。马脚子们进入一看,就纷纷“咦”的叫出来,他们查看过的数个房间之中,竟全都放着锣锅,铓锣,以及下数袋等物事,有的房间里还有马鞍辔头等物,这些物事,无一不是马帮必备的,他们查看的这一个个房间,竟像是住了数个马帮一样,只是不知道为甚么只留下了这些物事,人却不见了。

就在他们惊疑之时,从最后面的房间中毫无预料地传来了一声惊呼,众人肌肤一紧,都听出来那是和四的声音,他胆子最粗,边上还有一圈毛,所以走得最深,去探了最里面的房间,此刻发出这惊呼声,众人都怕他出了甚么事,赶紧簇拥着往那边赶去。

最里面的房间里,和四合衣躺在一张**,手里的火把举得高高的,像是要去烧房顶上的甚么东西。大家伙见他安然无恙,先松了一口气,暗自怀疑这粗坯祖上是不是杀猪的,不然刚才那声惊呼怎么能把杀猪声学得如此惟妙惟肖。女锅头此前一直没说甚么话,凡事只凭二锅头做主,此刻见和四大呼小叫,也忍不住喝道:“你也是胳膊上走马的汉子,甚事大惊小怪的?”

寂静诡异之处最怕有异常响动,刚才那声惊呼对马脚子们的惊吓可想而知,和四见女锅头责怪,急道:“锅头莫怪,你看这房顶,有甚古怪。”

众人都举火把去照那房顶,一组用碳画的淡黑色图就跳入众人眼中,等众人看清这图上所画的场景时,一个个都像被人使了定身法,停顿了呼吸,不敢动弹。这图上所画景象平平无奇,马脚子们不但见过,自己也天天在做。

那是一组马帮在马道上赶马的图。图上的这队马帮显然规模极大,在马道上不见首尾,而让人不敢呼吸的是,这队马帮,从头到尾都看不见一个马脚子的脸!所有的马脚子都用一种诡异的姿势趴在了马背上,脸朝下,有的一匹马上还趴了两个人,纵观整队马帮,竟没有一个双脚着地的马脚子,马背上除了马脚子,也看不见任何货物,就好像,这一队马帮根本是不走货的,而是所有的马脚子都成了它走的货!

组图的旁边,用碳写了一行莫名其妙的字:老灰把它的货装上了骡马。这字写得歪歪斜斜的,似乎是哪个识得几个字的马脚子写的,马脚子们大多目不识丁,识字的马脚子在马帮里地位较不识字的也高出许多,一般都被委以管事的职责,所以这几个字在不识字的马脚子看来直追王羲之矫若惊龙的意境,只是这惊龙歪歪斜斜的,难免会一个不小心掉下云端去。

和四并不识字,所以发现这图时并未去注意边上的这行字,而马帮中识字的马脚子见了这行字,不啻一声惊雷。这行字似乎是很久前来到这里的一个马脚子留下的,可以想象这马脚子写这行字时心中是如何的惊骇,这些字看上去歪歪斜斜的,应该是因为他在写的时候手不停地颤抖,所以有的地方直线也被他写成了波浪线,那组图也是一样的,人和马的线条也是非常的虚,仅能勉强看出画的是甚么而已。

和四从**起来,见女锅头和二锅头脸上表情都是死一般的凝重,也紧张地问道:“锅头,那图边上是行字么?写的是甚么?”

二锅头斜了他一眼,不带任何感情地道:“老灰把它的货装上了骡马。”

和四一个没站稳,手中的火把差点掉到地上,马帮中其它不识字的马脚子也和他一样,瞬间惊慌起来。

走过马的人都知道老灰是甚么,这两个字原本指的是狼,但在雨林中,谁都知道老灰指的不是狼,而是魔鬼!马帮中最信奉的是马王爷,最忌讳的,就是老灰。

一个马脚子脸都吓绿了,哑着嗓子道:“咱们…咱们追赶的,莫非,竟是老灰马帮么!”

大家伙也都和他一样的心思,顿时人心惶惶,不少人眼里无神,抬头看着房顶或者低头看地板,嘴里嘟喃着“怎么办,怎么办?”好像指望老天爷或是土地爷能给他个答案似的。

女锅头见大家乱了阵脚,只得出声安抚道:“大家伙不要自己先乱了。”

二锅头也道:“只是一行字,也不知谁留下的,大家伙不要乱想。”

一个马脚子惶恐地问道:“锅头,自汉武大帝开辟蜀身毒道以来,马脚子就上了马道,赶马走货不算稀罕,都是人在赶,马在走,货在马背上,可你瞧这马脚子留下的图与字,说的是马脚子们都成了老灰马帮的货,这事听着就碜人,从来都是马脚子赶马走货,现在马脚子倒成了老灰的货,咱们追着老灰走,只怕早晚也得被它装上骡马,怎么能不慌啊?”

他说完,众人也纷纷附和,顿时一股沮丧的气氛弥漫了开来,本来情绪就极易传染,只要有一个人表现出惊惶,身边的人也会被惊惶的情绪裹挟,二锅头见众人乱了心神,大喝一声,道:“既然踏上马道,慌又顶得甚用。”

众人被他镇住,都顿了顿,二锅头趁机道:“谁说每个马脚子都会沦为老灰的货,像这留字的马脚子不是就幸免了么?否则如何留得下字图来?”

二锅头这话其实根本站不住脚,他怎知那留字的马脚子留了字后没有遭遇不幸?不过大家伙心神慌乱之下也无暇推敲他的话,此刻有人鼓劲,众人自然就信了,心中都定下神来。二锅头见众人在这房间里,难免会被这画中内容影响,接着话头就道:“这船舱大家伙都看过了,没甚稀奇之处,都下去吧。”

说着就领着众人出去了,李老西和王和尚一边走一边问和四是怎么发现房顶有图的,和四嘟喃道,披星戴月赶了一整天的路,好生困倦,原本想在这躺躺,歇下脚,谁知就看见房顶上有副杀千刀的图。

众人都退出这房间,走到甲板上去,只有女锅头和赵武最后走出,女锅头在赵武前面,在走出房间的刹那,她清楚地看见,赵武踟蹰着站在床边,仰头还在看着那图,手上却隐蔽地在床板上一阵**,似乎在擦那床板上的灰尘。

她狐疑地叫了一声赵武,赵武马上快步走出房间,赶上走在前面的马脚子们,他擦身从女锅头身边走过的时候,女锅头瞥了一眼他的手,他的手黑乎乎的,好像弄了一手的碳灰。

众人回到甲板上,虽然没发现甚么,但明明一队马帮走入这船上,却不见踪迹,加上那图和字,众人都知道这船上必有古怪,偏偏又看不出古怪在甚么的地方,没奈何,女锅头只得下令在甲板上搭了帐篷,让众人歇息,安排守夜的人时,赵武却自告奋勇,说自己昏迷之时,没为马帮出过力,这时正好可以效劳,让大家伙安生歇息。

马帮中不养闲人,赵武醒转后要替大家伙守夜,众人也觉得理所当然,女锅头和二锅头都问了他身体,确定无事后就安排了他守夜。众人赶了一天路,又折腾了这半夜,都是困倦不堪,也不理这船邪不邪性,都钻入帐篷,只留下他和骡马在外头,不久就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

赵武独自一人坐在甲板上,听取鼾声一片,一动也没动,睡着了似的,良久,忽然身子动了动,站起了身,看了看众人的帐篷,似乎在确定大家伙是否都睡着了,身子定定地站了一会儿,才悄悄地摸向了第二层船舱。

赵武蹑手蹑脚踏上楼梯,就老马识途般径直朝最后那间房间摸去。到了房间门口,身子一闪就进去了,悄然跟在后面的女锅头不禁犹豫了一下,她刚才就一直未睡,留心听帐篷外的动静,忽然听见有脚步声,探头望了一下,就看见赵武神神秘秘地摸上第二层船舱,本想叫住他,转念一想,又没有出声,而是悄然跟在他后面上了第二层船舱。

眼见赵武进了最后的这间房间,女锅头踌躇了一下,若她也跟进,势必和赵武碰个正着,女锅头想了想,还是觉得过去问问他悄然一人上来是要做甚么为好。到了房间门口,往里一探,不由愣住了,那房间中竟空无一人,她眼睁睁看着走进来的赵武竟不翼而飞了。

她由于是偷偷跟在赵武后面的,所以并没有拿火把,否则早被赵武发现,刚才全仗着前面赵武手里的火光才能一路摸来,现在站在这房间门口,里面哪有一丝火光,黑暗张牙舞爪迎面向她扑来。女锅头虽然不像拈花绣鞋的娘们一般胆小,站在这无尽的黑暗之中,不禁也两腿颤颤。

女锅头心惊肉跳间正想开口叫赵武,忽然黑暗中有人在她耳边悄声说了一声,“嘘”,女锅头耳边一凉,浑身一颤,差点叫出来,好容易听清了是赵武的声音,才强自把到了嘴边的声音又吞回肚里去。

赵武“嘘”了一声之后,也不再开口,而是摸摸索索地在做甚么,女锅头忍不住想问他是否发现了甚么蹊跷处,何以不叫大家伙一起上来探个究竟,刚开口道:“赵……”武字还没出口,就听见赵武又是一声“嘘”,声音显得极为害怕,女锅头被他的声音镇住,一时倒不敢再叫他。

忙活了半晌,只听见木板微微响动,女锅头只觉空气一凉,一阵风吹了进来,原来赵武竟是将画着那组图的房顶木板顶开了,想必本来就是块活动木板,所以才能推动,刚才众人查看组图时却都没注意到,不知道赵武何以知晓。

赵武将顶上木板推开,一纵身就跳了上去,身手之轻灵,完全不似一个昏迷了许久才醒不久的人,女锅头犹豫了一下,她以妇道人家引领马帮在马道上走了十数年,自然也不是娇滴滴的人,此刻见赵武纵身跳上船舱顶上,稍作犹豫,也跟着纵身跳上。

赵武跳上去后,爬了几步,就趴在上面一动不动,女锅头趴在他身后,心中不但忐忑,更是惊恐不安,她能感觉到那趴在他前面的赵武,整个身子筛糠似的抖个不停,竟像是看到了甚么令他恐惧之极的物事。

可是黑暗之中,根本就甚么也看不见,赵武为甚如此惊恐?

女锅头是因为趴得离他极近,所以才能感觉到他身子的抖动,看着赵武如此惊恐,女锅头头皮一炸,立刻想到了原因。

那是因为,那令他恐惧之极的物事,离他也极其之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