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和第四个朋友、

杀死了领主全家之后,柯德离开了塔弗亚城邦。当回忆起往事时,他会固执地认为,曾经的两位朋友的死都是因为自己。也许我根本就不适合交朋友,他想,那就一个人待着吧。

他从此一直离群索居,在九州大地上四处流浪。他无事可做,也没有任何目标,往往是脑子里随便转出个什么念头,就会开步远行,一走就是几年。比如当他来到越州南部的炎热地带时,因为听到一个孩童问自己的母亲“什么是雪”,就从越州一路向北,翻越雷眼山脉,进入中州,再由中州坐船渡过天拓海峡,进入瀚州,然后折向西北,去往殇州,在真正一望无垠的雪原里住了好几天。等到觉得乏味了之后,又回到瀚州,由瀚州向东跨入宁州,去看一看宁州的大森林是什么样。

当然了,四处行走的时候,不可能完全不和人打交道。但他始终坚持着不多说一个字的闲话,不和任何人过多相处。尤其在阅历丰富之后,他知道了什么样的相貌容易吸引别人搭讪,什么样的相貌容易让别人怀疑警惕——那样虽然会吓走一部分人,却也可能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什么样的相貌会让所有人都不在意你。他运用精神力不断改变外貌,让自己呈现出各种平凡普通毫不惹眼的形态,倒也能求得清净。

后来有一年,来到宛州的港口城市柳南城时,他所居住的客栈附近的贫民区在深夜里发生了一起火灾,烧死了好几十人。因为火灾现场离他很近,死者临死前的痛苦精神发散又让他感到十分不适,他不断调整着自己的精神与之相抗,也因此在那短暂的一段时间里变得听力格外灵敏。

正是这灵敏的听力让他无意中听到隔壁两名客人的对话。

那是两位天然居的成员,打算从此地出海,绕过雷州持续向西,去往远洋里的一片海域进行海底打捞。这原本是和柯德无关的事,但两人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心里一凛。

“希望能在那里找到更多变异的遗骸。”其中一人说,“也许真的能发现一些和殁有关的证据呢。”

他连忙仔细聆听,很快听明白了。原来这两位天然居的邢万里从一位远洋水手那里得到了一副从海里捞起来的骨架,有着夸父的庞大躯体和羽人一般的翅膀。他们立刻怀疑这具骨架可能和流传在雷州的殁的神话有关,于是决定去那里调查一番。这倒很符合天然居的作风:不是为了利益而行动,而只是纯粹为了追求新奇和未知。

雷州远海里吗?柯德想,会不会和我的来历有点关系呢?

虽然他并不是很在意弄清楚自己的真实身份,但如前所述,他在九州各地的流浪原本就是率性而为,全凭心情。此刻听到了这个消息,他立即决定想法子跟着两位邢万里出海。

上船的过程很顺利,因为天然居的出行从来无须保密,也不拒绝同行客。在船上,他结识了两个少年人,一个叫翼途,一个叫顾临。也不知道怎么的,这两人对他甚为友好,他也觉得两位少年人很是讨喜,很多地方会让他想起章桦和蔷薇慕恬。但正因为想到了两位朋友,他又决心不和这两个少年交往过多。

然而身在海船上,统共就那么大的地盘,每天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翼途总会拉着他和顾临一起聊天,他又不擅长拒绝,只能每次默默地陪在一旁,直到那次刺杀发生,他为了救翼途,展现出了自己那非常人所能有的精神力。

这下子两位少年就对他更感兴趣了,他只好支支吾吾,编个谎话说自己是辰月教徒,因为实在不喜欢打打杀杀,所以退教躲到了海上。这一番话本来破绽不少,但他的精神力确实骇人听闻,也不由得旁人不相信他是辰月教的秘道大师。无论怎么样,既然救了翼途的性命,那他不成为两人的朋友也不行了。

“辰月教在历史上的每一次乱世战争中都起到了很大的作用。”顾临对他说,“你不应该退教,应该成为我的臂助。”

“我……没这个本事。”柯德讪讪地一笑。

不久之后,海船遭遇了大风暴,船舵和桅杆都被毁坏,大船失去方向,但很幸运地没有在海里沉没,而是漂流到了一座荒岛上。两位天然居的船主都在海难里不幸丧生,幸存者们别无他法,只能想法子先在岛上生存,再等待路过的船只。好在这座岛上雨量充沛,因而能贮存淡水;有不少的植物和野兽,可以勉强靠采摘和捕猎来果腹,也能搭建简陋的茅屋。

海岛的中央有一座十分古怪的山,是由无数的巨岩堆叠而成的,上面光秃秃的什么植被都没有长,说是天然的,不是很像,说是人工的,更加说不通。但大家既来之,则安之,也没有办法去多想。除此之外,这里时不时会有地震,尽管并不到天倾地覆的那种强度,却也令人不安。

一直到了两个月后的一天,他们才能知道那座奇怪的石头山到底意味着什么。在那两天,地震明显比以往频繁许多,甚至于在连续一两个对时的时间里都震颤不休,人们不得不离开临时的木屋,留在露天里,以防万一。有人甚至怀疑他们的运气糟糕到了极点,正好赶上了这座荒岛的末日,比如海底有一座火山,会在这两天喷发。

事实证明,他们的运气确实糟糕到了极点,但却和火山无关,而是拐向了另一个诡异至极的方向。两天后的清晨,第一缕阳光刚刚照到岛上,地震的强度达到了顶点,人们已经连站立都很困难了,而那座古怪的石头山就在这一时刻突然崩塌。震天动地的巨响之后,地震停止了,山崩后的废墟上赫然探出了一个巨大的鸟头。单是这个头颅,就比一架八乘马车的体积还要庞大。

这就是这群落难者的“好运气”。那座石头山果然不是天然形成,而是一只大风所做的标记。那座石头山的下方,埋藏着一个大风所产的卵,已经埋了三十多年,正好就在这一年可以破壳而出。

大风雏鸟的孵化给临时岛民们带来了巨大的灾难。人们拼死抵抗,折损了一半的人,也重伤了这只幼年巨鸟,却因此招惹来了它的母亲。成年大风的体型是幼鸟的数十倍,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抗衡的,幸好柯德本来就不是人,他拼尽全力将恐惧灌注进大风的精神里,吓跑了大风,又杀死了那些试图恩将仇报的人。

到了这种时候,柯德无法再隐瞒自己的身份了,何况三人已经成为生死之交,原本也不用再伪装。他把自己这千年来的经历向两位朋友讲述了,两人都惊叹不已,但都没有因此而对他产生畏惧。顾临更是感叹:“可惜你对功名没有任何兴趣,不然如果你跟着我一起去建功立业,一个人就能顶一支军队了。”

“那种事我是做不了的。”柯德摇头,“但是我会经常去看望你们。”

柯德很快恢复了体力。不用再隐藏的他运用自己惊人的力量,和两位少年一起制作了简单的木筏,然后漂流入海,终于被其他海船救回到雷州。他们也从船员那里得知,他们所漂流到的那座海岛名为“拉图斯雅兰”,意为风暴之眼。不管怎么样,他们从大风的风暴中活了下来。

然而,刚刚回到雷州,他们就听到了惊人的消息,翼途所在的城邦此刻已经陷入了大乱之中,他的父亲病死了,兄长们为了争夺领主之位,正在各自带兵厮杀。而且,所谓的“病死”,其实也未必是真相。

“需不需要我帮助你?”柯德问翼途,“我虽然不会去做那些建功立业的事情,但是帮助朋友不能算。”

“谢谢,但是我不愿意再去多伤人命。”翼途叹息着,“好在我手里还有些钱,去瀚州买一个牧场,或者去宁州买一片林场,就这样等到老死好了。”

“但是那些追随你的百姓怎么办?”顾临问,“你不是说过吗,你的属地的人民都厌恶战争,很拥戴你,希望你能当领主,因为无论你的哪个哥哥当上领主,都一定会开始对外扩张发动战争,那样他们迟早是个死。”

“我也很想带着我属地的百姓离开城邦。我甚至都想过了,雷州还有很多没有开垦的荒地,我和百姓们去开荒,种田也好造林也罢,不组织军队,不得罪任何国家,也就是了。但是细细一想,雷州的土地本来就很贫瘠,荒野里又很多蛇虫猛兽,我不忍心让他们抛弃家乡去吃这样的苦,甚至于丢掉性命。”

“那我先陪你完成这件事。”顾临说,“我可以训练他们对抗野兽,甚至捕猎。都到了那种地步了,打破禁忌吃兽肉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吧?”

柯德满脸踌躇不决,但最终还是开了口:“如果……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开荒种田,或者种植森林,随便怎么样。我的精神力量可以在很多地方帮到你,让你的人民不会受那么多苦。”

“你真的愿意吗?”翼途很是惊喜,“你不是不喜欢和外人在一起吗?”

“他们都是你的人民,我想,也不能算外人。”柯德结结巴巴地说。

“既然这样,开荒的事情就交给柯德了,他能起的作用比我大得多。但我会陪着你,等找到合适的迁居地点再回东陆。以后,等我成为大将军,一定派人给你送农具,送粮食,送种子。”顾临说。

翼途脸上带着笑容,一左一右地握住了两位朋友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