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之六、

于是岑旷和叶空山被囚禁在了西淮王府里。两人的待遇倒是不错,各自得到了一间舒适干净的客房作为临时囚室,而且三餐日用都按需供应。

“老实说,关在这里,吃得比我在外面的时候好多了。”岑旷隔着墙,用心灵交流的秘术对叶空山说,“我这辈子还没有吃过王爷家的伙食呢。这里的饭菜和你父亲家的菜差不多了。王爷和大将军,果然还是当官的人家会享受。”

“当心别吃胖了。”叶空山回应说,“我倒是债多了不愁,正好算省饭钱了。他妈的这段时间被克扣得正穷得揭不开锅,死老头……”

提到黄炯,他的话语里忽然出现了一点情绪的下沉,这在精神交流中格外容易被捕捉到。岑旷忙问:“怎么了?你提到黄捕头的时候,情绪不对劲。”

“你有没有注意到,前天晚上、确切说是昨天凌晨,刚刚把我们关起来的时候,侯爷对我们看管得很严。他知道你秘术厉害,知道我老人家头脑过人,所以半点也不敢马虎。”

“没错,光是在外面守着我的秘术师就有三个。”岑旷说,“要一对一我的赢面或许还大一些,三个高手对付我一个,我就没可能逃脱了。但是既然你提到了……现在他们都不在了,为什么?我们是不是可以想办法逃跑了?”

“你真是无可救药的笨蛋。”虽然叹气不可能被岑旷在心灵交流中听到,但她可以想象,这会儿叶空山一定是在做作地大声叹气,“侯爷怎么可能犯这种疏漏?他只不过是算准了我们不敢跑而已。”

“不敢跑?为什么不敢跑?”岑旷不解。

“今天午饭的时候,给我送饭的托盘上多了一页纸。”叶空山说,“那是一张拓印的衙门的人事表单,正好是死老头子的那一页。你明白了吗?”

岑旷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啊,他查到了黄捕头身上,是想用黄捕头来威胁你。看来,我们俩那天玩的把戏没能成功骗到他,他还是猜出了黄捕头才是对我们而言最重要的那个人。”

她的情绪也低落起来:“不只是黄捕头的一条命,他可还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呢。侯爷捏得很准,知道只要拿他来威胁,我们就肯定不敢造次啦。”

“所以,这一局,我们只能认栽。”叶空山说,“如果你硬要拼个鱼死网破,死的未必是你这条鱼,而可能是一窝老黄鱼。”

“侯爷太厉害了。”岑旷无精打采,“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有人能把你的算计都识破。我要舍弃自己的一切很容易,要把你一起搭进去……好像……也不是很难,但要牵连到黄捕头一家,就没法子下决心了。”

“老子不过是一时大意轻敌!”叶空山很不服气。

但不管叶空山怎样不服气,这回镇远侯算是击中了两人的软肋。叶空山再吊儿郎当满不在乎,岑旷再充满济世救人的热血**,也不能不顾虑到黄炯全家人的安危。对于老黄头这样的老老实实的衙门小吏来说,镇远侯手指头都不必动一下就能轻松炮制。

所以岑旷只能无奈地放弃。她再次体会到了自己在巨大权势面前的卑渺无力,但也对此毫无办法。不知道是第五百次还是第一千次,她又开始对自己尝试融入人类社会的努力产生了怀疑。

自己这么辛苦这么努力,这么执着地想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类,就是为了眼睁睁看着镇远侯蔑视律法草菅人命吗?

岑旷自怜自伤,自怨自艾,隔壁的叶空山倒似乎很有几分既来之则安之的从容。他每天里好吃好睡,时不时和岑旷讲几句笑话,尽管见不了面,岑旷也能猜到,这厮多半又要胖出一圈来。

在对镇远侯无可奈何的同时,她也一直在思考着那块茧的来历。毫无疑问,从镇远侯的举动就能判断出,茧就是造成那一系列离奇死亡案件的元凶,在和它有过短暂的对抗后,茧的体内所蕴藏的那种远超常人的精神力也能佐证她的判断。

但为什么那种精神力能直接让智慧生物的肉体发生那样可怖的变化呢?把人变成夸父,把羽人变成河络,将造物主安排好的形态硬生生破坏,这简直像是在渎神。茧为什么要这么做?它到底怀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并且,以岑旷所了解的一些生物学常识来看,茧是生物成长演变过程中的一个环节,就像魅凝聚成型之前也会需要魅实的保护。而一旦藏在茧里默默生长的东西破茧而出,它的力量有可能会变得更加强大,更加难以应付。

到时候会见到怎样的一个怪物,岑旷着实不敢去多想。

她向叶空山询问对方对茧的想法,叶空山作高深莫测状,只是回答“我现在略微有点想法,但还没有证据来佐证,晚点再说”。这是叶空山一向的狗德行,她也没法追问。

不知不觉,两人在王府里已经被关押了十余天。镇远侯算准了两人投鼠忌器不敢逃跑,对他们看管得很是松散,甚至还满足了叶空山想要喝酒和岑旷想要读书的愿望。正好西淮王府上养了一些身无长技的闲散文人,其中一个碰巧是岑旷比较喜欢的地摊小说作者,她可以近水楼台地读到该作者的最新作品,也算是一种无奈的因祸得福。

“省了我好多租书的钱。”岑旷对叶空山说。

除了阅读那些没营养的地摊小说打发时间之外,岑旷唯一能做的,就是时刻感知监视着茧的精神力波动。但茧一直保持着一个平稳的状态,就像是风平浪静的大海,表面看来波澜不兴似乎很安全,谁也不知道它会在哪一个时刻突然浪涌滔天。这样的平静越久,岑旷就越觉得不安。

这一天傍晚,那本连载中的小说的最新一本又被刊印了出来,随着晚饭一起送到岑旷的房间。虽然只是薄薄的一本小册子,但这一次的新章节里的情节格外重要,讲到了故事的男女主角好不容易久别重逢,却遭到了暗恋女主角的奸人挑拨陷害,两人之间产生了巨大的嫌隙。

岑旷很喜欢那位英俊又温柔的男主角,也觉得倔强泼辣但心地善良的女主角和他是一对绝配,读到两人因为被阴谋设计而激烈争吵时,一颗心悬了起来,生怕女主角犟脾气发作,就此赌气离开,那两人再要碰面就不知道得是什么时候了。

当然,岑旷知道,怕也没用,那些写坊间小说的穷酸文人,为了尽量把书拖得更长一些,尽量多卖点儿钱,是一定会不停往书里添加类似的冲突桥段的——要是男女主人公第一天见面第二天就结婚生子,剧情还怎么能进行下去?就是要让男人和女人不停地分分合合,那些写书人才有字数可以凑,如岑旷这样的冤大头读者才会一直不停地追下去。

所以这本书里的这对欢喜冤家还是大吵了一场,女主角愤怒地说:“我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你!”然后跳上她心爱的白马绝尘而去。男主角犹豫了好一阵子,才决定去追赶。

岑旷愤愤地想,珍珠(该白马的大名)跑得那么快,耽搁了那么久,怎么可能追得上?眼瞅着这一册书还剩最后几页,岑旷纵然担心,也不得不继续翻页,心里祈祷着女主角碰巧遇到什么事停了下来,以便让男主角能追上这段距离。

但刚刚翻过那一页,还没在灯光下看清楚开头的几个字,她忽然听到了一阵杂声。虽然距离两人被关押的地方还比较远,但确定是在王府内部,而且分别来自好几个方向。

似乎有什么突发事件。岑旷想着,用秘术增强了自己的听力范围,她渐渐能分辨出,那些远远的杂声中有很清晰的脚步声和兵器交接的声响,不时还能听到受伤者的闷哼。

“喂,王府里好像来了刺客!”岑旷砸了一下墙,“多半不是来找西淮王的,应该是来杀侯爷的。”

“没什么新鲜的,那些羽人迟早会动手。”叶空山显得并不在意,“他们基本没可能成功。侯爷身经百战,身边的人应付刺客就像吃饭一样稀松平常。特别是这一次,驻扎在王府里的直接就是夔军。听说过吗?”

岑旷听说过。夔军是跟随镇远侯上阵作战的正规军,向来令九州诸侯闻风丧胆。所谓夔,是九州传说中的一种怪兽,体型如牛,单足无角,能发出雷鸣般的吼叫声,一旦现身就会带来狂风暴雨。而镇远侯的军队所过之处,也如雷鸣风暴一般威势惊人,令敌人血流成河,片甲不留。

她又听了一会儿。果然如叶空山所料,面对着战力强大、经验丰富的夔军,刺客们没能讨到任何便宜,从各个潜入方向都能传来他们重伤垂死的惨叫。而即便这些刺客能突破外围夔军的保护圈,在侯爷的身边还有大量的亲随高手,比如那些连岑旷都感到有些忌惮的秘术师。这样的刺杀,根本就是飞蛾投火。

“你是不是在希望那些刺客获胜?”叶空山冷不丁发问,“当然,你没法儿说谎,如果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

岑旷沉默了一小会儿,犹犹豫豫地开口回答,“其实,有那么一点。毕竟如果侯爷死了,那些被他关起来的人也就没用了,可以被释放了。但是,我想我还是不希望他死。以暴易暴不是我心目中的正义。而且,如果侯爷死了,那就是天大的严重事件,整个青石城都要遭殃,说不定死的人会更多。”

她顿了顿,接着说:“我知道人命不应该这样简简单单地用孰多孰少来算计,我读的那些小说里,小说家总喜欢把故事里的人物放在‘救一个还是救十个’的困境里,然后通过他们的口吻来说:‘每一条生命都是无价的,不能用加减法来计算’。但是当真遇到这样的困境时,我确实也想不明白到底该怎么做。因为总会死人,而死人……死人不对。”

“好在现在也无需你去做什么选择。”叶空山说,“除非你想协助刺客杀掉侯爷。否则的话,他们的人数就算再多十倍,或者重金聘请了最优秀的天罗,也绝没可能伤到侯爷分毫。”

“协助他们杀人是绝对不可能的。”岑旷闷闷地说,“除非是侯爷需要拯救,那我才会陷入两难……”

说到这里,她忽然不再说话。叶空山明白她感知到了什么异动:“发生了什么?”

“有变化。”

“什么有变化?”

“茧。茧的精神力刚才突然闪动了一下。现在虽然又相对平静了一些,但状态肯定和过去这些天不一样了。”

“偏偏是这个时候……”叶空山在墙那边也陷入了思考。过了一会儿,他重重砸了一下墙,岑旷连忙接收他的思维:“快,把锁弄开,我们出去!”

岑旷一呆:“出去?出去干吗?你想帮侯爷还是帮那些刺客?”

她知道叶空山的命令总会有些道理,一面和叶空山说着话,一面已经用秘术打开了两人的房门门锁,门外并无人把守,因为镇远侯笃定两人不敢用黄炯的身家性命来冒险。她跨出房门时,叶空山也刚刚推门出来,看上去果然脸又圆了一点。

“谁都不帮,我们去瞧瞧那枚茧。”叶空山说。

“你觉得茧有什么问题吗?”岑旷问。

“你仔细想想,茧每次出现异常的精神力波动,都分别是在什么情况下?”叶空山反问。

岑旷很是茫然:“什么情况下?我们并不在茧的身边啊,哪儿知道是在什么情况?”

“今天晚上,有刺客来行刺,被卫兵杀死了不少,于是你感觉到了茧的异状。前些天在宛州商会的会所,两个流浪汉被侯爷的手下砍死了,于是茧把所有的武士都搞得发疯了。再往前数,青石城那一连串变身惨案发生之前,你想想看,有什么重要的大事?”

“那些惨案之前,那就是侯爷来到了青石……啊,凌迟!是刑场上的斩首和凌迟!”岑旷的声音都变了,“我懂了,是人的死亡!每一次有人死去,都会刺激到茧!那场公开行刑就是这一切事件的根源!”

“所以,今晚肯定死了不少人,茧一定还会搞点儿事出来!”叶空山咬着牙说,“快,给你和我加上精神力防护,我们去近距离瞧瞧去。”

在岑旷的秘术掩护下,两人离开囚室,一路躲开旁人,来到了镇远侯放置茧的地方。那里是一处空置的仓房,茧被放在里面,用若干道秘术禁制束缚着,镇远侯的随身秘术师们也在那里日夜看守。两人就在距离仓房不远处的一座假山后躲藏起来。

“有点不对。”岑旷说,“刚才一路上为了用秘术躲开卫兵们,我没有太注意茧的精神力变动。现在我发现,它的精神力变得很弱。”

“变弱了?怎么会?”叶空山也有些意外。

“弱到几乎只剩下了一点点淡淡的气息,这很不对。”岑旷说,“我们得进去瞧瞧。但是,看守那么严密,怎么进去呢?硬闯的话,我一个人对付不了那么多。”

“我知道,说到打架,我一定是您老的累赘。”叶空山怪笑一声,“但是这会儿未必需要打架。”

他说着,向远处瞧瞧跑出数步,缩身在一座景观石桥下,忽然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不好了!侯爷遇刺了!”

这一声憋足了力气,有如一面被狠狠敲响的破锣,当真是声动百里。随着这一声喊,原本看守着仓房的几位秘术师立即狂奔向镇远侯的住处。

叶空山重新钻了回来,对目瞪口呆的岑旷说:“走吧,进去瞧瞧。”

但仓库里是空的。

茧不见了。

地上只剩下了一些碎裂的茧壳。当茧里面的东西还在时,茧呈现出色彩斑斓的水晶的形态,但当化为一堆碎片后,那些碎裂的壳就变得不再透明,显出粗糙暗淡的质地,仿佛是一些从远古地层里挖出来的岩石。

“快找一找它跑到那儿去了。”叶空山说。

“我找不到。”岑旷摇摇头,“这里所残余的那一点精神力,应该是茧壳上的最后附着。茧里面的东西,一旦破茧而出,就好像能完全控制住它的力量了。现在我完全感受不到仓库之外有它的精神力存在,肯定是故意隐藏了。”

“算了。我们先出去再说吧。”叶空山说。

“去哪儿?”

“先去侯爷的寝室。我总觉得,侯爷那么在意这个茧,是不是和它之间有点什么不为人知的联系。”

两人离开仓库,去往镇远侯的寝室。这一路的过程要艰难得多,毕竟刺客刚刚光顾过,卫士们都在向那里聚集。今夜的西淮王府,注定热闹非凡。

“没法再靠近了。”岑旷说,“前面全是卫兵,我没这个本事。”

说话时,两人已经远远地瞧见镇远侯所居住的院子了。但院子已经被夔军团团围住,别说两个大活人,一只蚂蚱想要蹦进去也不容易。

“你说,以茧里面的东西的力量,有没有可能突破这些防守,进去伤害到侯爷?”叶空山说。

“我不知道。”岑旷诚实地说,“秘术这种东西说起来神秘兮兮,终究还是要依靠人力来驱动。虽然在历史传说中,辰月教的教宗能够创造出以一当千的近乎神迹般的战绩,但我毕竟没有亲见。何况这个茧里面到底是什么我都还不知道,也就无从判断。”

“我倒是希望它能够和侯爷面对面。”叶空山目光灼灼地盯着院子里隐隐的灯火,“那样我们才能知道侯爷想要什么,它又想要什么。”

这几句话说得岑旷都不自禁地紧张起来,虽然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紧张。她索性闭上眼睛,不再用眼睛去看,而是全力释放自己的精神感知能力,在整个王府里搜寻着茧的精神力。

只需要一点点,只需要你稍微发散出一点点力量,我就一定能找到你。

但茧把自己的力量藏得很好,无论岑旷怎么努力,都始终一无所获。它就像是一条狡黠的大鱼,把自己深深沉在冰面之下,让渔夫无能为力。岑旷甚至一度怀疑茧已经离开了王府,然而,她还是选择了相信叶空山的判断。

茧和镇远侯之间一定有着某种特殊的联系。它不会离开王府。它会想办法接近镇远侯。

正当她全神贯注时,院子里陡然传出一声饱含着惊惶和恐惧的喊叫声,这一声喊让她和叶空山都禁不住浑身一震。

“侯爷不在房间里!”院子里的不知道是侍从还是卫兵的人简直要把自己的嗓子都喊出血来,“侯爷不在!侯爷失踪了!”

而几乎就在他刚刚结束这一声让整个王府里的人都震惊不已的叫喊时,岑旷也猛地抓住了叶空山的衣袖。

“出现了!”岑旷又是紧张又是兴奋,“茧的精神力出现了!”

“出现了?在哪儿?”叶空山忙问。

岑旷的表情有些困惑:“在王府外,不过离得不远。难道是你猜错了?”

“这不正好说明我猜对了?”叶空山说,“侯爷失踪了,茧的力量出现了。他们俩大概是选在了王府之外会面。趁着这帮人还不明所以,我们赶快去。”

此处距离王府的任意一道门都还有些距离,出去的最快方法只能是翻墙。然而叶空山着实身手不佳,没法像故事里的英雄们那样潇潇洒洒地纵身一跃就跳出去,好在岑旷了解自己的导师,不必他开口,运起驱风之术,叶空山只觉得身体一轻,好似长出了翅膀,轻飘飘地飞过了墙头,当然,落地时难免摔得稍微有些狼狈。他龇牙咧嘴地揉着屁股爬起来,岑旷已经像一片树叶一样无声无息落在他身畔。

岑旷架住叶空山的胳膊,扶着他奔向王府西面的一条街道。那条街很短,通向属于王府的一片园林。这里虽然在王府院墙外,却仍然是皇帝赏赐给西淮王的土地。

“我感觉到茧的精神力就出现在这片园林里。”岑旷对叶空山说,“这里会有人看守吗?我从来没来过这里——来了也进不去。”

“按常理应该是有的,但不会多,园林里本身没有可以盗取的财物。今晚既然有刺客,这里的人手可能也会调派过去。”叶空山说。

果然,园林里的守卫形同虚设,士兵大多都被调走了,两人很轻易地钻了进去,循着精神力的方向来到了一间小屋外。这是一间相当简陋的小木屋,屋外堆放着一些工具,应该是给园丁之类的人居住的。

“先别靠近。”岑旷领着叶空山站得远远的,“茧的精神力太强了,靠近了我怕它万一攻击我们,我很难抵挡。上次在会馆里,我已经竭尽全力了,而那时它还并没有破壳而出。”

“侯爷也在里面吗?”叶空山问。

“我感觉不到,都被茧的力量覆盖了。”岑旷说,“你打算冒险进去瞧瞧吗?”

“我对侯爷的关心还没到这个份儿上。”叶空山忽然笑了起来,“再说了,真要冒险,也不需要我们。”

岑旷顺着叶空山的手势回头看去,原来是镇远侯身边的秘术师带着一队夔军也已经赶到。他们的秘术能力虽然比不上岑旷这样魅族的种族优势,总算也是人类中的佼佼者,还是捕捉到了茧的气息。见到岑旷和叶空山已经先一步到达,秘术师们也有些意外。

被镇远侯称为何先生的秘术师先开口了:“二位捕快,我不负责捉人,现在也不是追究二位脱逃罪责的时机,只是烦请告诉我侯爷是不是在这间木屋里?”

“你倒是很明事理,知道轻重。”叶空山赞许地微微点头,“只能确定茧在里面,侯爷不通秘术,精神力原本很弱,被茧的力量完全掩盖了。我们也只能在这里观察,不敢贸然行动,不然万一出什么事儿,这两个小脑袋顶不动那口锅。”

岑旷差点被噎住。

何先生无奈地摇摇头,只能先让夔军把木屋团团围住。从人们脸上紧张的表情,岑旷明白,镇远侯真的不能出事,一出事就会让很多人完蛋。

“侯爷不是一直处于你们的严密保护之下么,怎么能从眼皮子底下失踪?”叶空山问。

何先生继续摇头:“侯爷的寝室里有一条应急用的密道,可以通往王府之外,那是王爷专门为他准备的。即便是我们,也不知道密道具体的出入口。”

“那根据现场的情形,侯爷是被人抓走的,还是他自己离开的?”叶空山又问。

何先生犹豫了一阵子,不太情愿地回答说:“房间里……很整洁,没有丝毫凌乱的痕迹,更没有外人的脚印。”

“那也许就是……”叶空山只说了一半,没有说完。

岑旷也顾不上去细想为什么镇远侯会悄悄主动离开,为什么会——在很大可能性下——与茧里出来的东西选在这里会面。她只是全神贯注地注意着茧的精神力波动。她能感觉到,茧的精神力在不断增长,已经完全超出了她可能与之抗衡的界限。甚至于,加上那几个曾经在十多天前压制过茧的镇远侯的秘术师,如今恐怕也不够了。

“万一茧突然发起攻击,我是不是该抓起叶空山就赶快逃命?”她想。要打肯定是打不过的。

不过她已经等不到茧主动发起攻击了。茧的精神力突然间又起了变化,仿佛是潮汐的暴涨,即便是并非秘术师的叶空山和夔军们,也会觉得有股无形的力量在冲击着他们的身体,让他们的脑袋里像敲钟一样嗡嗡作响,心脏也莫名地加速跳动。

紧跟着,空气中飘散来一股不明的腥臭味儿,让岑旷一下子想起了她最害怕的敛房里的尸臭。她的心里一紧,而何先生也终于沉不住气了。

“不能再等了。”何先生下令说,“再等下去怕侯爷会有危险。撞门!”

看来何先生在镇远侯手下拥有一定的特权。他一声令下,两名健壮的夔军立即冲向木屋的门口,默契的同时出脚踢在门上。那扇脆弱的木门应声倒下,而两名夔军也同时发出惨叫声,倒在了地上,不停翻滚,看起来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中。

岑旷看得很分明,两名夔军的脸和手赫然正在融化!就在撞开门的那一瞬间,他们好像是遭到了什么剧毒物质的暗算,**在衣物之外的皮肉开始迅速融化,已经能看到森森白骨,不可能挽救了。

“快后退!”何先生连忙喊道。

而叶空山也早已抓住岑旷的衣领,把她往后拖,不然她还兀自懵懵懂懂,站在原地想要看清楚究竟暗算两人的是什么。

夔军毕竟训练有素,即便后退,还是保持着包围的队形。岑旷也渐渐看清了,从那扇倒塌的木门后面,隐隐飘出一股暗绿色的烟雾,在黑夜的背景下很不容易分辨,两位死者应该就是被这股毒物侵袭了。

叶空山也看清了毒雾:“侯爷如果在里面的话,怕是活不了了吧?”

何先生面色灰败,无疑也是想到了这一点。

“这下子要有大麻烦了。”叶空山平时对各种大事小事浑不上心,动辄幸灾乐祸,这时候眼神也变得凝重,毕竟,镇远侯出事的话,会是整个青石城的灾难。

绿雾从木屋里不断飘出,持续扩散,好在扩散速度并不快。夔军谨慎地保持着包围态势,一步步后退。何先生等秘术师尝试着用不同的秘术去阻挡绿雾,连岑旷也出手试了试,但并无效果。这些毒雾的成分似乎完全不是人世间所能存在的物质,不受任何一种秘术的干扰。无论是冰、火、风、太阳、明月、谷玄……都对它无能为力。

反倒是可能被这些骚扰刺激了,茧的精神力开始加速膨胀。在岑旷的强烈建议下,夔军不再包围,而是集体退出半里远,只剩下几位秘术师留在木屋附近观察。岑旷自然也在其列。

“自己多小心。”叶空山也只能随着夔军后撤,“别冲动。”

然而岑旷知道,自己最大的毛病之一就是遇事容易头脑发热。面对着这个生平从未见过的古怪敌人——甚至都未必是“敌人”——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不敢确定自己的反应。尤其是茧的精神力当中仿佛带有某些奇特的感染力,当长时间感知着它时,岑旷觉得自己的情绪也很不稳定,有一些莫名的烦躁,甚至于是戾气。

之前那些自相残杀的武士,也是这样的吗?岑旷陡然一惊。刚想到这里,木屋里忽地响起一阵奇怪的声音,好像是木头弯曲断裂的声响。

“快退开!这屋子要炸裂了!”何先生喝道。

岑旷连忙随着秘术师们逃开。何先生没有说错,确实是整个木屋在胀大,似乎被里面的什么事物填满了。木屋的墙板出现了裂纹,裂纹持续扩大,屋顶也因为挤压而变形。终于,脆弱的木屋无法再支撑下去,随着一阵刺耳的碎裂声,化为无数碎片,轰然崩塌。

木屋里的东西终于暴露在了月光下。

那一瞬间岑旷差点以为自己还在睡梦中。她无法想象,眼前的场景会在现实中真的出现。

视线里是一大团蠕蠕而动的惨绿色,就好像一团可以活动的绿色泥浆,但是体积非常大,足够把一座木屋撑破。这团泥浆状的绿色怪物看上去十分柔软,仿佛完全没有骨架,因此形状也无法固定,不断地产生着变化。那些绿色的毒雾,就是从它的体表散发出来的。而即便是在绿雾暂时没有扩散到的地方,人们也可以闻到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儿。

但最令所有人惊恐的,是这团绿色怪物身体中部的位置,也许勉强可以称之为“腰”。在那里的身体上有一个开裂的口子,那个口子就像是一张大嘴,正在把一样物体往怪物的体内吞吸。

——那是一个人!

确切地说,此刻人们只能看到那个人的两只脚,整个身体剩余的部位都已经被吞进了怪物的体内。

而那两只最后残余的脚上所穿的,正是镇远侯的靴子。

在岑旷的想象中,这个完全就是一大坨烂泥、没有四肢没有五官的巨型怪物,仿佛正在发出响亮的嘲弄声。

秘术师们不顾一切地向怪物发起了攻击,但他们那些合在一起足以阻挡一支军队的秘术,只能这团绿色的泥浆产生种种扭曲的形变,而并没有伤害到它的根本。当它藏在茧里时,茧壳那惊人的硬度让一切外力都无可奈何;当它破茧而出后,那种消解万物的柔软同样让一切外力都束手无策。

最后的靴底也被吞进去了,开裂的大口随即合拢,而岑旷和何先生同时感受到了茧的精神力再次发生剧烈波动。

已经来不及逃跑了。岑旷和秘术师们近乎默契地把自己的力量合在一处,形成了一道屏障。几乎就在屏障刚刚把人们遮蔽住的同时,绿色的怪物炸裂了。绿雾四处弥漫,人们不得不快速后退。

直到小半个对时之后,绿雾才慢慢散尽。何先生谨慎地放了一条狗进去测试,确定空气中不再有剧毒,这才敢带人重新回到事发地点。

但是现场只剩下木屋倒塌后的废墟,以及那两具几乎被完全消融、仅存衣物和少量骸骨的夔军尸体。怪物已经踪影不见。

镇远侯同样踪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