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觉醒日

一、

朝岚日本文化学校是一所让本地人很想不通“它为什么能存在”“它为什么能存在那么久”的奇怪的学校。这所学校主打的办学方向,是对高中生进行三年以日语培训为主的双语教育后直接送到日本留学,和该集团在中国其他大城市的路数差不多。但很显然,在这座不知该算三线还是四线的西南城市里,能够负担得起昂贵的留学费用的家长数量不可能和大城市们相比。

所以这所学校一直都生意清淡,开业后的这两年每年稀稀拉拉招入少量生源,偌大的校园总是显得空空****。当地人总喜欢嘲笑投资这所学校的日本老板脑子有问题,租下那么大块的地皮,修建那么漂亮的教学楼,最后赚来的钱恐怕连地租都不够。

但日本老板偏偏要逆流而上,非要把人傻钱多发挥到极致,并没有关闭学校。钱是人家的,拿来烧了点烟也是别人的自由,本地人只能半是羡慕半是嫉妒地感慨两声:“唉,有钱就是好啊。”

现在正好是寒假,学校里并没有师生,除了日常看门的几名保安和勤杂工外,校园里几乎空无一人。正午时分,当一辆黑色劳斯莱斯魅影驶入校门的时候,只有日常在学校附近开杂货店的店主夫妇注意到了。

“你看,那好像是学校的日本老板的车吧?那个叫什么五十还是六十的怪名字的老头?”杂货店老板对老婆说。

“我哪儿认识什么车啊!”老板娘很不耐烦,“你成天琢磨这些豪车有啥用?反正十辈子也买不起。”

“跟你们老娘们儿没法说……”惧内的老板低声嘟囔着,视线目送着那辆车进入校内。

杂货店老板没有认错,那的确是这家日资教育集团的董事长五十岚贤一的车。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此刻正靠在后座上,双目微闭,面色凝重。

汽车开到了办公楼外停下。五十岚贤一从车里出来,对秘书摆了摆手,用日语说:“离开学校,晚上再来这里接我。”

秘书很听话地点点头,钻进车里,招呼司机开车离开。但半分钟之后,车还没有发动,反倒是秘书瘫倒在座椅上,人事不省。司机紧跟着下了车,不紧不慢地踱到五十岚贤一的跟前,相貌已经和先前开车时截然不同。

五十岚贤一毫不吃惊,开口说话时,已经转成了流利的中文:“我今天来到这里,本来就是来见你们的,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毕竟你们这帮人太狡猾了。”假司机说,“还是小心点为好。请吧,五十岚先生。”

他颇为有礼地替五十岚开门,然后跟在对方身后走进办公楼。两人搭乘电梯上到四楼,进入校长室,然后打开暗藏在书架后面的一道暗门,进入另外一部隐藏电梯。这部电梯上只能选择两个楼层,一个是校长室所在的四楼,另一个指向地下。

“我的人还有活口吗?”五十岚问。

“好像还留了那么几个。”假司机回答,“但其他的人……就没办法了。”

“战争嘛,很正常。”五十岚点点头,语气平静,但目光里还是流露出一丝沉痛。

电梯很快来到了地下。这是这栋办公大楼公开的电梯根本达不到的楼层。当电梯门打开后,门外呈现出来的,是一个规模庞大的现代化的制药车间。

正站在门外等着迎接五十岚贤一的,是守卫人世界里最有实力也最有势力的三位高手:王璐、路晗衣和林静橦。

“王小姐,路先生,路太太,幸会。”五十岚很准确地辨认出了三人的身份。

“五十岚先生,我们终于见面了。”王璐说,“很抱歉鸠占鹊巢了。”

“你们这一次的行动确实太迅速了。”五十岚叹息一声,“我们毕竟是凡人,偷袭还行,没办法和你们正面对抗。”

“我们好不容易抓住了你们这唯一的一次漏洞,那就绝对得倾巢而出孤注一掷。”王璐说,“你们太能藏太能躲了。如果不是天选者的哥哥帮我们所制造的这唯一的线索,我们也根本无法猜到,你们最大的生产病毒和疫苗的基地,竟然会藏在这里。”

“你能看得出来,在这座连肯德基和电影院都没几家的城市里,开这么一家学校肯定是赚不到钱的。”五十岚微微一笑,“但中国如此广大,如果不是池慧惹出来的乱子,你们也不可能从这点儿细节上怀疑到这里。大概就是天命吧,我们无法毁掉守卫人,就只能让魔王毁灭世界了。”

“其实我一直想和你面对面,亲口问你一句。”王璐说,“你们也想消灭魔王,我们也想消灭魔王,为什么非要把守卫人也算在魔王那一伙?你们的科技力量比我们强得多,如果能把两边的力量联合起来,对抗魔王的把握难道不是变得更大么?”

五十岚摇摇头:“很抱歉,我无法认可你的说法。你们根本不知道魔王想要什么,也根本不知道以人类的力量绝对无法和魔王抗衡。”

“既然绝对无法和魔王抗衡,你们为什么又要那么劳心劳力地苦心经营上百年呢?”林静橦插嘴问道。“再说了,那个名叫上杉舞子的女人曾亲口说过,你们就是想要用科技的力量去和魔王作战啊。”

“舞子那个级别的人,根本不可能了解到真正的真相——毕竟也得给组织里的人保留信心。如果他们真的知道了魔王是不可战胜的,整个组织或许会崩溃的。”五十岚说,“但是,核心领导层都是清楚的,我们的目的原本就不是打败魔王或者消灭魔王,因为那根本不可能做到。我们想要做的,只是让魔王的计划不能实现。魔王达不到目的,就暂时不会对人类下手,我们就还能继续苟活下去——也许能活到真正有办法对付魔王的那一天。但在现在,或者可以预见的很长一段时期内,不管是凭借世俗的科技,还是你们守卫人自以为是的所谓‘力量’,在魔王面前都无非是孩子手里的水枪而已。”

三个人面面相觑,显然对于五十岚给出的答案都感到有些意外。路晗衣发问说:“所以,按照你的说法,我们守卫人几千年来和魔王的对抗,都是完全彻底的无用功?”

“倒并不是无用功。”五十岚说,“你们不断地进化,不断地提升族群的能力,实质上是在一步步地符合魔王的需求。”

路晗衣笑了起来:“听起来像是养猪呢,养肥了再杀。”

五十岚耸耸肩:“要不然你以为呢?”

王璐点点头:“所以说,上杉舞子她们误以为组织的目的是同时对付魔王和守卫人。但是,只有你们这些头头脑脑的大人物才知道,你们压根不打算对付魔王,唯一的目的就是在守卫人被养肥之前把我们都干掉,让魔王吃不上猪肉。那么问题来了,猪肉为什么那么好吃?”

五十岚并没有回答。他挪动着依然稳健的步伐,走向了已经寂静清冷的车间。三人没有阻拦他。

“我猜想,你们已经迅速把疫苗扩散出去了吧?”五十岚终于开口问。

“本来是没有那么急迫的。”王璐说,“但当我们在这里发现了你们的病毒散布计划之后,那就一秒钟也不能耽搁了。初步估计,现在全球的守卫人至少有80%以上已经注射了疫苗,黑暗家族毕竟和我们有嫌隙,数据难以掌握,但他们也不是傻子,既然选择了这一次的合作,肯定也会及时注射,猜测一大半应该是有的。也就是说,就算你们这一次全球袭击的策划成功了,造成的杀伤力也是很有限的。”

“更何况,守卫人已经开始全球剿杀你们。”林静橦的语气由先前的柔和转为冰凉,“就像刚才说的,这唯一的一次机会,如果不能速战速决,你们再躲起来,那可就不容易挖出来了。”

“终究还是低估了你们。”五十岚又是一声长叹,“天命如此。天命如此。”

他仍然表现得非常克制,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路晗衣摇了摇头:“我简直都要开始佩服你了。为了这样的佩服,我可以留下你的性命,只要你告诉我魔王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不会告诉你们的。”五十岚回答,“知道答案对你们而言也没有任何益处,反而可能因为鱼死网破的冲动去铤而走险、做出危害更大的事情。既然我们的组织已经全盘失败,下一个能对付你们的组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建立起来,我想,就让你们维持现状,继续自以为是地和魔王打打杀杀吧——那样至少能让你们多死些人。”

路晗衣笑了起来:“真有意思,听上去我们简直就是一堆炭疽病毒,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啊。那么,你就不担心我们用特殊手段直接从你的脑子里取出真相吗?”

“我们早就防着这一手了。”五十岚并不慌张,“我们的高层管理者体内都注射有特殊的毒药,一旦被魔族力量入侵到大脑,药物就会自动发作。”

“还真是硬骨头呢。”路晗衣叹着气,“既然这样,我们先不杀你,让你能活着看到最后,到底谁对谁错。”

“其实,可能他是对的。”从车间的另一个方向忽然传来一个嘶哑刺耳的声音。三大高手在场,还有若干高手在学校内外巡视,这个人却居然能不知不觉地潜入地下车间而没有被人发现。如果是敌人的话,那就是劲敌了。

林静橦目光闪动了一下,离她最近的一台制药用过滤器立刻融化成了钢水,又在半秒钟之内凝结成了无数锋利的钢钉,先向着四周飞出,接着绕行射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就像是一支使用迂回包抄战术的军队。钢钉的飞行速度极快,几乎不逊于子弹,但最后响起的却是钢钉相互碰撞飞溅落地的声音。

那个说话人已经在一瞬间离开了原来的站立地点,让林静橦的雷霆一击扑了个空。

王璐催动蠹痕,另一台沉重的球磨机拔地而起,向着前方左侧斜着飞了出去,看来是她捕捉到了敌人的动向。这一次,敌人并没有再闪躲,只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似乎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半空中拦住了这个球磨机,生生把它撞得四分五裂。

林静橦和王璐的眼神里都透出了杀机。这个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竟然能连续逃过她们两人的两次攻击,可见的确非同一般。正要接着再上,路晗衣一手一个按住了她们的肩膀。

“别冲动,别冲动。”路晗衣温和地笑着,“按说你们都是女人,怎么比男人还喜欢打架?都没听出那是谁的声音吗?”

林静橦一怔:“谁的声音?”

“他虽然用了变声,我还是能听出那种贱萌的语调。”路晗衣说着,提高了声调,“冯兄,天选者,出来吧。士别三日,你又变强啦。”

话音刚落,三人身前的空气里出现了一个闪亮的小气泡,气泡不断变大,直径超过了一米,然后一下子破裂开,从气泡里凭空跳出一个人影。

“好久不见了,诸位。”冯斯笑容可掬地招着手。

二、

五十岚贤一被带走了。现在这个秘密地下工厂只剩下了四位守卫人。在好几分钟的时间里,都没有人说话,最后还是林静橦先开口。

“你和过去不一样了。”林静橦说,“发生了什么?”

她一边说,一边用蠹痕从车间里一台巨大的闪蒸干燥机上拆下干燥主管,让主管直直地飞向冯斯。

“你怎么也跟着大头怪学坏了,没事儿做就揍我寻开心……”冯斯叹息一声,站在原地没有动,但身畔笼罩起了一层金色的蠹痕。沉重的干燥主管刚一沾到蠹痕的边界,就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散落在地上。

林静橦脸色有些变。王璐眨了眨眼睛,看上去一派天真好奇的模样,但突然之间,她的身体原地消失了,路晗衣抬起头时,正看见她悬浮在接近天花板的半空中,姿态有些狼狈。

“璐璐,别闹了。你真的看不出来吗?冯兄现在的能力已经远远超越我们几个了。”路晗衣仰着头笑道,“不要白费力气了,下来叙叙旧吧。”

冯斯创造出了一张咖啡桌和四把椅子,还以侍者般的谦恭请两位小姐点单。王璐喝着这杯加了榛子糖浆的卡布奇诺,脸上的表情很复杂:“都还没反应过来呢,我们在你面前就成了弱鸡了,这种感受还真是奇怪呢。而且我记得以前你的蠹痕是彩虹一样的七彩色吧?现在固定成土豪金啦。”

“这是必然的结果。”路晗衣笑容不变,手里握着矿泉水瓶,“我们不都在盼着天选者的成长吗?现在他真正变强了,当然是好事。那么,讲讲吧冯兄,你是怎么到现在这一步的?你的能耐到底有多大?”

“我的能耐么……”冯斯搔搔头皮,“我还是给你们演示一下吧。”

他再度创造出一杯咖啡,看上去普普通通还冒着热气,但突然之间,咖啡杯的形状发生了改变,由先前硬邦邦的陶瓷变得柔软而伸展,变成了一只小白鼠。紧接着,小白鼠的身躯在一分钟之内渐渐长大、毛色变深,呈现出各种成熟到衰老的姿态,最后倒伏在桌上,停止了呼吸。

然后他摊开了右手,手心上先是升腾起一束橘黄色的火焰,瞬间又转为一根冰柱,随即冰柱消失,手掌上闪烁出幽兰的电光。

“看上去,你好像是把所有守卫人会的蠹痕全都集于一身了?”林静橦问,“那倒的确是不简单啊。”

“其实不仅仅是守卫人们所掌握的能力。”王璐说,“我没有猜错的话,现在的他和魔王之间,只有力量大小的差异,但力量的性质却已经相仿了。在古老的文献里,这种能力被称之为‘从心所欲’。”

“从心所欲?”林静橦眉头微皱,“那岂不是想要干什么就干什么了?上帝吗?”

“当然不是上帝,宗教传说里上帝啊神啊的力量是无限的。”王璐说,“天选者也好,魔王也好,仍然会受到自身精神力量的限制,不可能真的为所欲为。但是,那样也已经很强了,因为从心所欲的本质,就在于对物质、时间和空间的随意操控。”

“物质、时间、空间的随意操控。”路晗衣琢磨着王璐的解释,“我忽然有点儿明白了。冯兄过去之所以一直不能发挥出足够强大的能量,是因为他把自己的能力一次次地孤立开了,并不能发挥出真正的威力。而这一次,他似乎是想开了。”

“他现在就是我们这个世界里的半神啦。”王璐说,“我们三个是在和半神坐在一起喝咖啡呢,这么一想还真是带劲。”

冯斯把他在四合村的经历大致讲述了一遍:“所以,当那个篮球场消失的时候,我才忽然明白了之前的问题所在。我太执着于把我的蠹痕分解成一个又一个的功能,却没有意识到,从心所欲才是真正的本质。其实我就应该像对待那个建错了的篮球场一样——心之所想,力之所向。而现在,两个附脑和魔花的力量,终于在我体内融合起来了。”

“那你觉得,你现在有一丝可能性去对抗魔王了吗?”林静橦问。

冯斯大摇其头:“对抗魔王?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如果你们也像文潇岚那样参观了魔王的幻境,或者像我那样被他碾压过,就会知道,两位魔王的力量根本远远超过人力,我再怎么强大,也不可能和他们单独对抗的。”

路晗衣注意到了冯斯的用词:“单独对抗不可能,那么,不单独的对抗就有可能么?那是你从魔王的幻境里悟出来的吗?”

冯斯点点头:“没错。只有我曾经经历过那种共生般的奇妙幻觉,所以,也只有我才能猜到那几段幻境里的隐喻,尤其是范为琳和魔王讨论养蜂的那一段。”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林静橦问,“这种共生是什么概念?”

“就像那时候范舒琳所说的,单只蜜蜂是没有用的,连自己的生存都无法保障,晚上回不了窝就会死掉。但当无数的蜜蜂聚集在一起,形成蜂群的时候,却可以产生令人惊叹的群体协作能力,形成一个复杂的社会。当然,还是她说的,蜜蜂的大脑太小了,即便是这样的集群智慧,上限也实在太低。”

林静橦想了想,接着说:“我懂你的意思了,如果人类也形成那样的状态,和小小的蜜蜂就不是一个概念了。所以说,魔王想要的,就是人类也能像蜜蜂那样抛弃掉个体利益的共生?”

“没那么简单。”冯斯说,“如果只是想要追求简单的协作社会,人类现在做的真的比蜜蜂差很多吗?即便把人类个个改造成道德程度爆表的完人,每一个人都能百分之百地舍弃私利一心为公成为社会的螺丝钉,你们觉得就真能突破量变带来质变吗?”

王璐犹犹豫豫地说:“应该是……不能的吧?毕竟人类的智慧和经验是不可能共通的。那,照你刚才说的你曾经体会到的那种状态,就好像所有的大脑都联通起来了,就可以算真正的质变了吧?”

“那倒是可以算,然而,还是不足够,或者说你想得还不够大胆。”冯斯说,“就像范舒琳说的,蜜蜂相对于人类,脑子太原始,能够形成的群体智慧有限。而人类呢?看上去是万物之灵、地球的主宰,但难道就没有比我们的大脑更强大的存在么?”

“附脑!”路晗衣近乎咬牙切齿地说,“普通人对魔王没用,魔王是想要让所有守卫人实现共生!”

冯斯叹了口气:“没错,单纯大脑的联通,意义并没有那么大。但如果所有的附脑都连在一起,那就意味着守卫人们的精神力量可以聚拢在一起,将会形成一个远远超过两位魔王自身的超级力量。那才是魔王真正想要的。”

“所以我才说,五十岚贤一的担心是对的。每一个守卫人,最终都可能成为魔王手里的一颗子弹。我们的力量越强,魔王所能得到的力量也就越强。”

三位守卫人中的顶尖高手都沉默了。冯斯虽然脸上挂着笑容,但眉宇间也显得颇为凝重。林静橦双手托腮,美丽的面孔上充满了迷惘,过了好久才缓缓开口:“所有的守卫人的力量……全部联通?晗衣,全球到底有多少守卫人来着?这方面的统计数字,你们家族一定是最准确的。”

“虽然没有办法做到精确统计,但我姐姐综合了所有能获取的资料进行整合判断。”路晗衣回答,“按照她的估算,全球拥有附脑的守卫人不会少于五万人。黑暗家族难以统计,但至少不会低于一万,不然这些年不会给我们制造那么多的麻烦。”

“如果这几万人的附脑的力量合并在一起,那形成的合力确实是太恐怖了。”王璐说,“魔王想要拿这样的力量来做什么?拯救他那个遭受了巨大天灾的族群吗?”

“是的,拯救族群,我觉得这是唯一的解释。”冯斯说,“可以看得出来,他的族群所面临着的危难,也许不比地球的毁灭差多少,但是世界上就剩下那两个魔王了,他们不能繁衍,所以才需要那么庞大的合力。然而,妖兽魔仆本身是他们力量的附庸,并不能产生这种合并的效果,他们不得不会花费那么几十亿年的时间来推动地球生物的进化。创造出能够与附脑共存、能够发挥附脑力量的生物,并且将它们推入共生态,就是魔王的这亿万年来的阴谋的根本。”

林静橦的声音微微有点儿发颤:“难怪不得各种各样的生物在魔王的眼里都不合格,因为那些生物的脑体都太过原始,无法拥有附脑,即便是恐龙那样的绝对力量,对魔王而言也等同于废物。直到古猿出现,他们才算是真正看到了希望。现在想想,还真是万幸,刚刚好灵长目人科能够对魔王的期许有所回馈,假如最初的南方古猿也像恐龙一样派不上用场,搞不好现在人类都不会存在呢。不过……”

“不过什么?”冯斯问。

“既然人类已经被证实可以移植或者通过遗传得到原生的附脑,并且能够利用附脑创造蠹痕,按道理应该挺符合魔王的需求了啊,为什么后来两位魔王中的一个会想要毁掉人类,以至于造成了涿鹿之战时的那种大内讧?”

“这一点,我在过去也一直不明白,那也是守卫人世界里最大的谜题之一。但是,当我获得了关银祥的这种能力,当那几十个村民忽然间变成了我的眼睛我的耳朵的时候,我忽然间真正地懂得了魔王想要什么,也懂得了文潇岚和大头怪在记忆迷宫里听到的那几段对话的真正意义。”

“哪几段对话?”

“两位魔王当时曾经说过,他们俩并不是典型的族群个体形态,而是变异后的产物。并且,变异甚至改变了他们的性格,这一句比前一句还有意思。”

“对,刚才听了你的复述,我也觉得挺纳闷的,”王璐说,“我实在是很不明白,性格的改变有什么特别重要的?”

“很重要,因为思维方式和性格密不可分。”冯斯说,“我必须要谢谢文潇岚这一次及时地赶到四合村。大头怪真的没有白白牺牲,他们在迷宫里的那几段见闻太重要了,正好把我猜测中缺失的哪些部分补齐了。怎么样,想不想知道魔王的族群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

“虽然我现在打不过你,但再卖关子的话,我还是会剁了你。”林静橦冷冷地哼了一声。

“魔王的族群,应该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史前生物,他们的存在远远早于当代科学所认定的生命起源。我不知道他们的具体形态,也不知道他们的生存细节,但我知道他们的社会结构。”冯斯说,“确切地说,也不能算是社会结构,因为所谓的‘他们’,其实是‘他’。”

“‘他们’?‘他’?”林静橦先是有些茫然,但很快也跟上了冯斯的思路,“啊!你的意思是说,其实并不存在所谓的族群,魔王其实是……由无数分开的个体构成的共生生物!是一个整体!”

“没错!就是一个整体!”冯斯说,“所谓魔族,只是一个生物!一个用无数的分身占据了地球的每一处角落,却只拥有一个意识、一个思想的单一生物!我在幻觉中所经历过的场景,其实就是当年魔族的真实生活状态:遍布全球、无所不在,却共用着感官,并且只有单一的思维。所有的分身都没有自我的概念,而也就不会存在自私的欲望,你可以想象一下这样的生物会有多强大。”

“那才是真正的地球主宰啊。”路晗衣说,“听上去根本就应该不可能存在什么天敌。可后来遭受到的剧变竟然能让他们从此从地球上消失,那到底是什么灾难呢?小行星撞击吗?”

“我原来也这么猜测过。”冯斯说,“小行星撞击地球原本就是各种科幻小说里最常见的套路,甚至一些严肃的科学猜想也包含这个元素,比如恐龙的灭绝。但是,从两位魔王的对话,我可以判断出,那时候发生的并不是这一类的天灾,而是族群内部的突变。两位魔王就是突变的结果。”

王璐一拍手:“他们就是突变的结果……我懂了,你是想说,他们拥有了独立的意识。”

冯斯点点头:“没错。虽然这样的突变具体怎么产生的还不清楚,但两位魔王的确是从他们的族群中分化出来的异端。他们原本只是无数拥有单一思想的共生体的分身之一,却意外地拥有了独立的意识,可以不必依赖共生的方式而生存。而这也解释了他们最初的分歧:其中一位魔王是个古板派,坚持认为共生态才是正确的生存方式,虽然拥有了独立的意识,也并不认为这是件好事,仍然希望能够恢复到过去的生存状态,成为一个巨大的整体生命的一部分;另一位却有点像个叛逆青年,渐渐觉得这样自己主宰自己命运的生存方式很不错,或许心里暗自希望就这样持续下去,这就是思维方式和性格的转变。对于原本的共生体来说,某个个体产生了‘性格’,本身大概就意味着灾难。”

“而且,即便变成了单独的个体,魔王所拥有的强大力量也让他可以轻而易举地主宰地球上的其他生物。”路晗衣接口说,“所以对这个叛逆青年而言,成为群体中无足轻重的一员,也许真不如独来独往建立一个新的世界,所谓宁为鸡头,不为牛后。这就解释了两位魔王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简直就是两条路线的斗争嘛。这样的话,他们面对人类进化时的态度矛盾也可以解释清楚了。”

“哦?说说看?”林静橦望着自己名义上的丈夫。

“就像我们刚才说的,两位魔王不断地介入地球生物的进化,就是为了找到一种既能承载附脑又可以共生的新生物。”路晗衣说,“人类是第一个可以承载附脑的物种,而且进步幅度神速,很快就可以和魔仆妖兽正面抗衡了;但与此同时,魔王也发现,人类的智慧高过他们的想象,难以控制,尤其是每个人身上都有——用当代的术语来说——自私的基因,想要把他们培养成共生体是根本不可能的。这样的人类,和恐龙一样,虽然称霸了地球,却对魔王的大计毫无帮助。但那只是古板派的想法,叛逆青年却可能觉得,如果能带领着这样一群人创造一个非共生的新世界,反而更加好玩,至少他能够成为独一无二的主宰。”

“就和守卫人们的想法是一样的。”王璐淡淡地笑了笑,“铁板一块多不好玩,大家一起杀来杀去闹闹腾腾反而更有趣。”

冯斯又像主人一样上了一轮饮料。几个人说到这里,都有了一些拨云见日的感觉。数千年来一直困扰着人们的魔王的真相,总算是揭开了一大部分,然而,还剩下一些要紧的问题暂时难以回答。

“不过,还是有不少事情还不够明白。如果最后魔族只剩下了少部分如他们那样的变异体,他们又口口声声要‘拯救族群’,其他人去哪儿了?”王璐问,“他们想要怎么利用人类来完成拯救的目标?尤其是最关键的一点:你老人家,伟大的万众景仰的天选者,到底能发挥什么样的作用?”

“我不敢确定,但的确有了一些猜想。”冯斯说,“这其中的关键就是格萨尔传说里魔王鲁赞的四个寄魂,那四个寄魂,其实就是……”

他没能把这句话说完。刚刚说到这里,冯斯整个人都僵住了,正在说话的嘴大张着,就像是忽然被冰冻了一样。其余三人都是身经百战的高手,立刻知道不对。路晗衣方才还挂在嘴角的笑容瞬间消失,黑色的蠹痕如利剑般射出,射向入口的方向。

在那里,先前已经被守卫人们带走的五十岚贤一赫然再次出现了。但和先前那副沉稳气派的模样不同,此刻的五十岚贤一面孔显得轻松而欢乐,甚至近乎轻佻,双目却呈现出一种骇人的血红色。路晗衣那可以轻易夺人性命的蠹痕还没有碰到他的身体,就已经消散无踪。

三位守卫人一起站了起来。他们都看到了,在五十岚贤一的肩膀上,蹲着一只满身杂毛的黑猫。再回头看看冯斯,依然是冻僵般的无法动弹,但双眼却也和五十岚一样,同样变成了血红色。

“金刚,魔王,是你吗?”路晗衣问。

五十岚贤一咧嘴一笑,语声中有一种丝毫不加掩饰的得意和喜悦:“没错,是我。你们找了我几千年,现在,我主动来找你们了。”

守卫人们不约而同地收起了自己的蠹痕。或许是因为他们知道,在魔王面前,自己的力量有如蝼蚁,根本没有抵抗的必要。

三、

疫苗注射之后并没有任何排异反应,而且,从各方面的反馈与统计来看,之前给守卫人世界带来危机的恐怖的传染病已经止息了。看上去,守卫人们平安渡过了一场可能导致灭族的大危机。

但路颜心里的不安并没有完全消除。虽然并没有确凿的证据,她始终还是在担心,担心着这件事背后别有隐情。在弟弟路晗衣和其他人一起去清缴剩余的日本组织势力时,她依然呆在那间常年不开灯的办公室里,在浩如烟海的资料库里查找着一些可疑的踪迹。其实她也并不知道具体的疑点到底在哪里,但就是无法压下心头的疑虑。

在又一次长达三十七个小时的连续工作后,路颜终于躺在办公室里的**打算睡上一觉。但这一觉睡了还不到三个小时,她就被专用视讯电话的铃声吵醒了。手下抱歉地通知她,有一个将死的小家族守卫人前来求见,说是有非常要紧的话想要和她说。

“临终遗言?”路颜有些意外,“那个人是哪个家族的?”

“来自一个不知名的何姓家族,她的名字是何一帆。”手下说。

“让她进来!”一听到何一帆的名字,路颜睡意全无。虽然何氏家族是个没什么势力的小家族,何一帆本人也没有什么出众的能力,但她和冯斯一向关系良好,一直都是路颜重点关注的对象。

两分钟后,何一帆被带了进来。她是自己走进来的,而且步履稳健,外表看起来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脸上还带着几丝红润,着实不像马上就要死的人。但路颜独特的蠹痕能够感受出来,何一帆的体内充斥着一股邪恶而无法控制的巨大力量,随时可能失去控制。

这个姑娘并没有说谎。

“我很抱歉,但现在必须长话短说,”路颜说,“我能感觉出来,你已经撑不了太久了。”

“放心,至少还能坚持到我把该说的话全部说完。”何一帆嫣然一笑,看上去倒是并不畏惧即将到来的死亡。

“请坐吧。”

宾主二人都坐了下来。何一帆说:“将死之人,就不废话啦,我把事情经过从头到尾讲给你听。前些日子,我帮冯斯查清楚了一些事,他决定再去一趟四合村。我也决定到五十岚贤一的那座日语学校去看看——对,就是他制造病毒和疫苗的老巢。”

“这个决定并不明智。”路颜说,“就算以几个大家族的力量,要攻破那里也需要花费很大的代价,何况是你们。”

何一帆叹了口气:“是啊。我当时只是想着去看看,打探一下虚实而已,没想到他们的防卫那么严密,还没能混进校门就被发现了。我带着我的跟班俞翰一路逃亡,但最后还是被追上了,陷入了他们的包围。我别无选择,只能使用家族禁术。”

“我知道你们家族的禁术,一主一仆,或者说一人一傀儡,仆为主死,傀儡为人支配。”路颜说,“那个名叫俞翰的大个子,虽然年纪比你大,但却生下来就是为了等待你、把生命奉献给你。”

何一帆神色黯然:“没错。这样的献祭和范家的不一样,献祭之后,俞翰不会死,只会变成一个凶猛强大的傀儡,永远守护我、只听从我的命令。俞翰一直劝我早点这么做,但我一直舍不得,只是这一次别无选择了。”

“你也知道,我们家族人才凋敝,这样的禁术也有好几十年没有人使用过了,我所知道的只是,当傀儡被唤醒后,将会拥有某种特殊的能力,但那样的能力是随机的,所以我并不是很清楚俞翰最终能做什么。”何一帆说,“当我使出禁术之后,我才知道,俞翰的傀儡术是心灵控制,而且是群体性的控制。这真的很讽刺,因为过去他一直被当成一个空有力量但头脑简单的傻大个,但觉醒为傀儡后却能控制别人的复杂头脑。而问题,就出在他的这项能力上。”

路颜全神贯注地用心倾听着,已经隐隐感到了一些不妥。何一帆接着说:“俞翰觉醒之后,开始逐一控制那些追兵的头脑。对方显然意识到双方的实力逆转了,在俞翰即将控制到最后一人的时候,那个人释放出了改良后的病毒武器,武器被制作成微型炸弹,爆炸后病毒一瞬间就弥漫开来。我和俞翰来不及躲闪,都被感染了。好在病毒发作也是需要时间的,我赶紧让俞翰调查那些人的记忆,发现他们随身携带了治疗性疫苗,连忙找出来分别给我自己和俞翰注射了。”

“疫苗……出问题了?”路颜心里一寒。

“我无法判定疫苗具体是什么时候起效的,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注射后不久,我就昏迷过去了。”何一帆说,“当我醒来之后,我发现了一件怪事——我和俞翰的脑子联通了。”

“联通?什么意思?”路颜忙问。

“俞翰的思维操纵了我,但并不是他的原有能力的那种指令性的操控,而是思维的彻底联通。”何一帆的神情凄然,“我不由自主地和俞翰一起同步思维。我能感觉到他的一切思想和情绪,甚至还有尚未完全消亡的潜意识:他对我的依恋和忠实、成为傀儡的不舍、对命运的的愤恨和最终的接受……我虽然还有着自己的身体,却好像突然间变成了俞翰本人。”

路颜仔细端详了对方一会儿,点了点头:“没错,你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了,你最多还能活一两天。所以你赶到这里来,就是想在临死前告诉我这件事吗?”

“没错,我们打的疫苗绝对有问题。”何一帆说,“那种我和他共用一个思维的感觉,非常可怕,让我想到了些别的什么。尤其是,俞翰是因为力量不足才只能半途而废,但如果是一个足够强的人——比如说天选者呢?那种共生的思维能够扩展到哪一个地步?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路颜缓缓地点点头:“我完全明白。可是,这些天你可能光顾着逃命,并没有关注其他的动向:全球大部分的守卫人,甚至包括黑暗家族,都已经注射过疫苗了。”

何一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看来,我来得还是太晚了。”

“我一直在担心着这当中会有什么问题。”路颜说,“但是病毒的威力实在太可怕,不注射疫苗的话,也许全体守卫人都会迎来末日。现在看来,这就是一个局,守卫人要么全军覆没,要么被疫苗所控制,别无选择。”

“所以我早死几天晚死几天,倒也没太大关系了。”何一帆展颜一笑。

“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面对生死能那么达观,倒也真不容易。”路颜说。

“不达观也没有办法啊。”何一帆依然带着笑,“我们那样的小家族,原本就一直在生死之间徘徊,随时都做好送命的准备。我家里的人,除了我爷爷之外,其他的都死得很年轻,我不过是依循惯例而已。”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是守卫人,你的人生轨迹会是什么样?”路颜忽然问。

“想过,但是没敢多想。”何一帆说,“想得越多越难受。”

路颜沉默了一下:“我明白了。你的时间不多了,临死之前有什么愿望吗?我会尽力满足你。”

“多谢啦。但是现在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何一帆说,“我会回到埋葬俞翰的地方去陪他。”

何一帆离开之后,路颜又是一阵发怔,然后调出了下属收集的疫苗的扩散情报。看着满屏代表成功扩散的绿色,她的嘴角浮现出了一丝难以解释的笑容。

“不知道还有多长时间。”路颜自言自语着,“也许我还能真正体会一下生活的滋味。”

若干年以来,她第一次动手关闭了身前的电脑,在**安安稳稳地睡了十来个小时。醒来后,她看了看时间,用视讯电话联系了一名手下:“向恬,家族在北京的产业里,有没有哪一家的东西特别好吃?”

“中餐的盒饭都快吃到吐了,还是去试试日料吧。”路颜说。

“我这就安排餐厅停止接待外客。”向恬说。

“不必了,我戴上面纱就可以去的。”路颜摆摆手,“我也想体会一下坐在热闹的餐厅里和许多人一起吃饭是什么滋味。”

向恬又是一愣:“那……好吧,按您吩咐的办,我这就准备车。”

半个小时之后,路颜和向恬坐在了这家人均消费至少1800块钱的日料店里。路颜拒绝了包厢,选择坐在大堂里,但坐了一会儿之后,还是略微表露出失望。

“这里太安静了,也许还是中餐馆更热闹些。”路颜说。

“那您要不要换个地方?”

“不必了,来都来了。这里也挺好。”

路颜的胃口并不大,吃了几个寿司几片刺身,尝了两口玉子烧也就饱了。她还很难得地要了一壶清酒,小酌了两杯。向恬坐在一旁,看来有些好奇,但什么都没有问。

“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路颜说,“今天别拘束。”

向恬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我觉得您今天很不一样。至少在我做您助理的这十年间,您从来没有要求过外出用餐,更别提喝酒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您至少有三百六十天是随便吃点儿便当或者快餐应付过去。”

“是啊,过去的日子太忙了,忙到我连坐在餐馆里吃顿饭的空闲都没有。”路颜说,“以后不会那样了。”

“为什么?”向恬很吃惊。

“因为……没什么用了。”路颜在面纱下轻笑一声,“走吧,回去吧。本来还想看看星星,但是今天的雾霾那么重,什么都看不成。”

路颜并没有回办公室,而是回到了她的卧室,那间一年里也根本回不了几次的卧室。卧室宽敞而装修豪华,但里面几乎没有任何个人物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和范量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当然,族长的房间每天都会被精心打扫,所以房间里并无灰尘,相反还有鲜花的香味。路颜坐在这间位于大厦最高层的房间的飘窗上,看着窗外北京城霓虹璀璨的夜色,目光中充满着种种复杂而纠结的情绪,那里面有痛苦,有不舍,有伤感,有惋惜,却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太累了,我太累了,守卫人也太累了。”路颜的头靠在玻璃上,窗外的灯火在她那张狰狞丑陋的面孔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是时候解脱了。”

她又把视线投向房间内。在这个除了基础家具外近乎空无一物的房间里,墙上醒目地挂着一幅照片:路家三兄妹的合影。那是一张旧照片,照片上的三人都还是天真未凿的孩童,大哥路钟旸左手牵着路晗衣,右手牵着清秀美丽的路颜,对着相机一齐憨笑。

远处的天边隐隐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声,并且有电光闪过,这样的天气在冬季的北京并不常见。听见雷声,路颜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时候到了。”路颜凄然一笑,“就这样吧。觉醒之日,万物俱灭。”

又是一声雷鸣。这一次离得很近,在电光的照耀下,路颜的双目赫然变成了血红色。

四、

魔王设置的这片幻域非常奇特,也可能是在炫技,因为它位于北京某座知名地标大厦的上空。幻域的外围是透明的,姜米每天可以看到脚下的北京人民如蚁群般来来往往川流不息。这倒是给了她一种“我还生活在人群中”的安慰。当然,只有她能看出去,对于幻域之外的人们来说,抬头只能看到北京城灰蒙蒙的天空。

姜米在幻域里已经呆了好些天了。好在她一向没心没肺,既来之则安之,也懒得多想。魔王对她倒也不错,吃喝娱乐一概提供,她有时候甚至会忍不住想:这样饭来张口的日子好惬意。

但毕竟还是惦念着冯斯。她向魔王问过好几次冯斯的动向,魔王的回答都很简单:“放心,我不会杀他,我需要他自己来送死。前提是他能找到来送死的路。”

所以姜米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希望冯斯来送死还是不希望。她有时候觉得冯斯是绝对不可能和魔王相抗衡的,有时候又想:冯斯那个王八蛋好像永远都有狗屎运,谁知道呢?

她的另一个问题是:“你把我抓到这儿来干什么?做人质么?”

黑猫模样的魔王在她的脑海里响起阵阵怪笑:“你觉得我需要什么人质吗?”

姜米想了想:“确实,根本用不着。那你想要做什么?”

“前些天,我和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同伴打了一架,我赢了,然后从此也就彻底地孤身一人了。”魔王的语气居然略带一丝悲凉,“我和他从涿鹿之战后分道扬镳,成为死敌,但他死了以后,还是有些想念他的。我和他对人类的态度不一样,但这一次,在最后的结局到来之前,我也想要稍稍尊敬他那么一次,算是从你们人类那里学来的礼貌吧。”

姜米不明白:“最后的结局?你这是要干什么?炸掉地球吗?”

“很快你就能知道了。”魔王说,“我邀请你到这里来,是想让你做一个目击者,一个最后的证人,来见证人类世界的终结。”

姜米噤若寒蝉。

几天之后的深夜里,姜米在动感单车上呼哧呼哧骑了一小时,舒畅地睡去。但刚刚睡着,她就被雷声惊醒了。

她明白,时间到了,这大概就是魔王所说的“人类世界的终结”了。

那我就看看怎么终结吧。姜米从**跳了下来。

“你的男朋友果然没有让我失望。”魔王不知何时出现在姜米的身后。他依然使用着金刚的身体,猫的步伐无声无息。

“他干了什么?”姜米问。

“你看,他已经来了。”魔王说。

姜米急忙扑到幻域的边缘往下看。果然,她看到了冯斯,以及冯斯的三位朋友——路晗衣、林静橦和王璐。这四人正在以站立的姿态向着幻域飞来,诡奇的是,下方仍然在街上行走的人们对此没有任何反应,看来他们已经用某些特殊的方式隐形了。

四人无声无息地穿越了透明的幻域边界,进入到内部。姜米先是兴奋地迎了上去,在距离冯斯只有几步远的地方却生生停住了脚步。她发现冯斯的双目变成了妖魔一般的血红色,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气息也和以前截然不同。当姜米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时,他也没有丝毫的反应,视若无睹,仿佛眼前只是一块无足轻重的石头。

他好像已经变了一个人。

“这不是冯斯!”姜米回过头,怒冲冲地对魔王吼道,“你把他变成了怪物!”

“不,我并没有把他变成什么。”魔王回应说,“这不过是天选者原本应有的模样。我只是把他从沉睡中唤醒了而已。”

姜米微微一颤:“守卫人们老是喜欢说的‘觉醒之日,万物俱灭’,指的就是这个吗?天选者的觉醒才是一切的关键?”

黑猫的眼睛里放射出人一样的混杂着骄傲、得意、轻蔑的目光:“是的。所谓天选者,并不是人类的天选者,而是魔王的天选者。他觉醒的时刻,就是魔族觉醒的时刻,而那,也将是人类的末日。”

姜米细细打量了一下冯斯。是的,虽然躯壳还在,但这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冯斯了。出现在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神情淡漠如冰,深红色的双目里流露出和魔王一般的阴沉凶戾。跟在他身后的路晗衣等人也都如此。

“他们这是怎么了?”姜米忍不住问。

“不只是他们,地球上所有的守卫人都已经这样了。”魔王怪笑一声,“此时此刻,他们已经融为一体,共享着天选者的思维。而天选者,听我摆布。”

“融为一体?”姜米吓了一大跳,“这是什么意思?”

“稍待片刻,我马上会告诉你的。”魔王说,“毕竟那是你作为目击者存在的价值。你可以安心地先看一会儿。”

姜米没法儿安心,但她必须得看。她看见冯斯来到幻域的中央,坐了下来,金色的蠹痕从身上释放出来,渐渐充满了整个幻域。她下意识地想要躲闪,魔王猜出了她的心思:“别担心,这蠹痕对生物没有任何伤害。它所起到的,将会是另外的作用。我暂时给你一点点能力,让你可以看到凡人的肉眼看不到的东西。”

但她很快就明白了,因为有三根这样的“蛛丝”就来自于幻域内部。从路晗衣、林静橦和王璐的眉心间,各自伸出了一条这样的金色细线,和冯斯的头颅相连接。再想到先前魔王所说的“融为一体”和“共享思维”,她一下子反应了过来,天选者的真相,魔王的阴谋,一切都已经浮出水面。

“天选者……就是一个枢纽,一个统一的大脑。”姜米只觉得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天边飘来,茫远而虚弱,充满绝望,“这些金色的蛛丝,全部来自于全球各地的守卫人,你是在利用冯斯把所有守卫人联成一体!”

魔王的声音继续在她脑海里响起,充斥着胜利者的喜悦:“没错,我们花费了亿万年的时间找到了人类,又花了二十万年的时间让人类进化到今天的样貌、培养出那么多合用的守卫人。现在,到了收获的时节了。”

那些无限延伸的细丝上的金色光芒开始越来越亮,越来越耀眼,姜米在恍惚间觉得自己看到了阳光在普照大地。这阳光无法分清来路和去路,仿佛是从世界各地的守卫人那里照射到冯斯身上,又仿佛正好相反,是从冯斯一个人的头颅里发散而出,沐浴着每一个拥有附脑的异人们。

这些人,包括冯斯在内,果然和我不是同一族类啊。姜米看着这些用凡人的肉眼无法看到的妖异光芒,看着那个徒具其型的陌生的冯斯,内心一阵战栗,一阵惶恐。最后涌起来的,是无法遏制的绝望。

连冯斯和路晗衣那么厉害的守卫人都被控制了,全球的守卫人都成为了魔王手中的傀儡,难道末日真的无法避免?

金色持续闪耀。姜米的耳朵里开始听到了一阵阵怪异的声响。她可以确定,这些声音仍然只有特殊的人群才能听到,幻域之外的人们仍然在怡然自得地享受着灯红酒绿的夜生活,并没有丝毫反应。

但如果他们能听到,就会觉得这声音像是某种类似利爪的尖锐物体从玻璃的表面划过,声音高频刺耳,足以让人觉得腿脚发软。姜米此刻就很难受,但没有在脸上表露出来,似乎是不想在魔王面前示弱。

不过这种声音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不再那么尖利刺耳了,而是近似于丝帛被撕裂开来的嗤嗤声响。姜米忽然间似有所悟:那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撕开!冯斯正在调集所有守卫人的力量,帮助魔王打开某种屏障!而类似的概念,她曾经从某个守卫人那里听说过……

“是的,鬼门洞开,万鬼出行。”魔王说,“妖也好,魔也好,鬼也好,怪也好,魑魅魍魉也好,无所谓你们使用什么样的称谓。但那些是我的族群,我的同胞,我的生命!我付出了亿万年的挣扎和努力,就是为了让他们重见天日!”

魔王的声音近乎咆哮,在姜米的脑海里激**着,发出深远的回响。姜米捧着脑袋,仍旧注意着倾听鬼门洞开的声音,不久之后,声音渐渐变小,接近于消失,形成了一种稳定的、研磨般的声响。姜米猜测,假如真有什么“鬼门”的话,这大概就是进入了破门的攻坚阶段。

魔王所占据着的金刚的身体,先前一直处于较为紧张的状态,身上的黑色杂毛不知不觉地竖起,到了此刻也略微放松下来。他对姜米说:“现在,可以轻松一下了,我也可以给你讲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

姜米哼了一声:“你这话说得跟重装系统似的。不过,我确实很想听你解释解释。”

刚刚说完这句话,姜米隐隐觉得夜空中又有什么奇特的色彩闪动了一下,连忙抬眼望去,只见在幻域上空大约七八十米的高度的夜空中,出现了一道月牙形的暗红色的痕迹,就像是一道在夜的肌体上割出来的红色伤疤。不过,只一瞬,那道伤疤消失了。

但在远处的天空里,不断地出现这种伤疤般的痕迹,而且忽远忽近形状不定,有时候像一道锯齿,有时候呈圆环状,有时候近似三角。

“这是冯斯在带着守卫人们砸门么?”姜米喃喃地说,“砸开了会怎么样?你的族群、你的同胞就能破门而出了?他们长什么样?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们,我们,其实,曾经都只是我而已。”魔王的语气里忽然又有了几分哀伤,“但是后来,他还是他,我却不再是我们了。”

“喂,大哥,你这是在说绕口令呢?”姜米不客气地说。

“我让你看一段记忆,那是我干掉了我曾经唯一的伙伴之后,从他的记忆里获取的。你也是一个很聪明的姑娘,看完了这一段,也许就能猜得到了。”

他把文潇岚和范量宇曾看过的和养蜂有关的那一段记忆放入了姜米的脑子。虽然并没有阅读其他的记忆,但魔王所亲口讲述的关键信息已经足够姜米进行整合与判断了。她默默地思考了一阵子,开口发问:“我有点儿了解你刚才说的意思了。你的族群,你想要拯救的族群,包括曾经的你在内,其实是一种共生生物是不是?你们像蜜蜂,却又比蜜蜂还彻底,因为你们所有人——我就用‘人’这个字眼吧——都共用着同一个思维。冯斯曾经跟我说过,他不止一次在幻觉或者梦境里进入一种近乎全知全能的领域,觉得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遍布全球,哪一个角落里发生的事件都可以被清晰地感知到。那是不是就是你的族群曾经有过的状态?”

“那还真是一种了不起的生存状态。”姜米叹息着,“单凭你们两个,就已经操纵了人类的命运,同时有成千上万个,而且彼此的思维想通、力量相连,那真是太可怕了。你们是怎么繁殖的呢?”

“每一个个体都不具备繁殖能力,也没有性别的划分,但我们的生命非常长,而且可以通过一种特殊的休眠机制来进行修补。所以我们的种族数量基本是固定的,如果遇到意外出现了较多的个体损失,可以用共生体的力量再造新人。”

“那不就是长生不老吗?听上去还真让人羡慕。但是……我感觉你们并没有发展出任何科技,对吗?你赋予了部分人类附脑,生生创造出了守卫人这样一个举足轻重的分支,但却从来没有帮助过科技进步,直到人类发展出了基础的科学,你才开始加以利用。”

“不错,你也见识过蠹痕的力量,当拥有那种力量的时候,我们根本不需要去考虑科学的问题。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虽然强大,却只是依靠本能生存,并没有任何危机意识,所以当灾难真正到来的时候,我们陷入了猝不及防的境地。”

“什么样的灾难?”姜米问。

“一种怪病,烈性传染病。”魔王回答,“染病的个体会莫名其妙地产生独立意识,并且被从过去的共生整体中割裂出去。对于后来出现的地球生物来说,这是非常正常的状态,一点儿不足为奇。但你想象一下,对我们而言,尤其对于染病的个体而言,却是数万年来的生存方式被瞬间摧毁。很多染病后被割裂开的独立个体,无法承受这样的剧变,都死掉了。而这种病最可怕的地方在于,用我们的精神力量去医治完全无效,非但无效,越是试图医治,越会加快传染的速度。”

“这倒不奇怪。”姜米说,“即便是人类这样独立的个体,也早就习惯了社会化的生活,如果一个人被完全从社会群体中抛离,多半也没法活下去。离开蜂群的蜜蜂更是可以证明这一点。”

“因为我们没能发展出科学,完全没有科学的观测统计方法,更没有医学方面的解剖检验技能,所以都无法说明那种病到底如何源起、如何蔓延,是病毒,是细菌,是微型真菌,是基因突变,还是别的什么。唯一能肯定的是,那种病在很短的时间里重创了我们的族群,让超过四分之一族人染病成为独立个体,而其中绝大多数都死掉了。按照那种可怕的传染与发病速度,以人类纪年来算,大约只需要再多一两个月的时间,作为一个整体的我们的种族就会消亡,然后剩下寥寥无几的幸存的单独个体。”

“是的,当时染病后的幸存者大概只剩下一两百个还活着。我们大概是先天拥有足够坚韧的神经,生生扛住了那样的巨大打击,并且在原来的共生体的帮助下,勉强活了下来,逐步适应这种不可思议的独立生存方式。讽刺的是,染过一次病之后,我们反而得到了健康,不会再次发病,就好像那些天花的幸存者一样。结合着你已经听说过的鬼门洞开,你能想到点儿什么吗?”

姜米又是一阵沉思,最后缓缓地点了点头:“我懂了。你们自己的蠹痕没法治这种病,又完全没有发展出医学,在那个时候,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把仍然处在共生体里的那些个体全部冻结起来,暂时阻止疾病的蔓延。然后,试图依靠那些得病被剥离的个体来慢慢想办法扭转局面。还挺讽刺的,明明是疫病造成的受害者、失去了惯常生存方式的可怜虫们,却偏偏成为了仅存的希望。”

黑猫的眼神一片悲戚:“没错,的确很讽刺。我们就像是一群失去母亲的孤儿,却非要负担起拯救母亲的责任。”

“那你们最后阻止疾病蔓延用的是什么办法呢?”姜米问,“这个鬼门到底是什么?真的是冰冻吗?”

“那只是我打的比方,用来方便你理解。”魔王说,“我说过了,因为没能发展出科学体系,我们并不懂得低温保存生命的可能性;况且在和疫病的作战中,我们也实验过了,休眠不管用,能杀死我们身体的低温也无法杜绝疫病的传播,也就是说,如果那真是病菌或者病毒,是可以在超低温下生存的。”

“那到底是什么?”

“还是得从你男朋友身上去想。你想想看,他所拥有的蠹痕可以用来干什么?”

姜米一愣:“那个小子吗?他的第一个蠹痕是创造物质,第二个蠹痕是移植了刘大少的附脑……刘大少!时间!你们把时间停止了!”

“没错,那是我们在紧迫的时间里唯一能想出来的办法。我们并不具备科学的时空观,但却从本能上对时间有着更深的理解,那是一种天赋,也是刘岂凡的蠹痕的源流。所以,仍处在共生中的本体调集了所有的力量,创造出了一个和地球上的正常空间相平行的异度空间,把共生体全部转移进这个空间里。在这片空间中,时间的流逝是停止的,他们只能像活死人一样,陷入漫长的黑暗之中,等待着我们这群变异体最终想到办法把他们解救出来。”

“但是,在创造这个规模前所未有的异度空间的时候,却出现了问题。你应该知道,蠹痕进化到最高的状态,是完全凭借着本能去进行力量调度的,不需要人为进行精确的数学计算——何况我们也没有哪种能力。但这一次,蠹痕的本能犯了错误:它没有把那四分之一人口损失所带来的力量消耗算计清楚,最后在创造空间的时候,力量失控了。虽然还是成功地创造出了我们所需要的空间,但却带来副作用,毁灭了整个地球上的全部生态,让地球回到了原始蛮荒的状态。你大概可以想象成灾难片里的陨石撞击,只不过是全球性的撞击。”

魔王长长地叹息一声:“不错,最后只剩我们俩了,也就是你们所熟知的两个魔王。我们侥幸保住了性命,从原始海洋里挣扎出来,开始慢慢探寻拯救之路。我们必须要完成两件事,第一件是找到治疗怪病的办法;第二件是聚集足够的力量,打破异度空间,把我们的族人放出来。”

“两件事听上去都不太容易办到,不过相比之下,第二件才是最难的吧。”姜米说,“别说只有你们两个,就算还有以前的数量,那也全都成为了独立的个体,彼此的力量不能汇聚叠加,根本不可能打破那种空间吧?”

“是的。而且以我们特殊的生存形式,身体机能早就已经固化,无法进化,也不具备繁殖能力。我们虽然能制造魔仆,但魔仆的力量和我们一脉相承,也无法达到共生的效果。如果单靠我们俩,是不会有希望的,但是这颗星球上还会诞生其他的生物,那些全新的物种,也许就能成为我们的臂助。”

说到这里的时候,夜空中的“伤痕”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体积也越来越大。姜米仿佛正在见证着一场史无前例的流星雨,那无数的流星体粗暴地穿越大气层,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魔王所占据的黑猫金刚的眼神里,激动与期待的意味也越来越浓。

而姜米的耳朵里也渐渐听到了新的怪响。在她的感觉里,那像是一种来自无底深渊里的呐喊和呼唤,像是一种在黑暗中压抑已久之后的痛苦嘶嚎,她知道,这声音来自于即将被打破的异空间。尽管她也清楚,这只是一种刻意联想带来的错觉,被困在异空间里的远古魔族其实是处于时间停止的死寂状态,但她还是禁不住要那么去想:

那就是魔族对这个世界的渴望与呼喊。

“现在就是你所期待的结果了,对吧?”姜米看着这一幕壮观却蕴藏着极度恐怖的场景,“你们开始观察和筛选地球上的生物,从最古老的单细胞生物开始,不断地寻找。你们的目标应该很明确,一方面这种生物要可以接受附脑,激发出你们所需要的蠹痕的精神力量,另一方面还得可以彼此联通。说白了,就是你的族群的弱化版,可是那样会不会力量不足?”

“创造空间需要极大的力量,单纯只是打破并且促使时间流动,却并没有那么难。”魔王回答,“现存的这几万变异的人类,就已经足够了。”

“所以你们一路淘汰那些无法形成附脑的低级生物,直到人类出现,但为什么又内讧了?”姜米接着问。

“我过去想得太简单了,总觉得找到一种能和附脑共存的生物,然后把它们当成家畜一样圈养。但是当人类在我们的操控下逐步进化后,我却发现,这种生物拥有强烈的独立意识,哪怕是父母兄弟之间也会存在着竞争和对立。而且随着社会制度和经济的不断发展,这样的竞争和分化会越来越强烈,和我们所期待的共生生物根本就是南辕北辙。”

“是的,就是自私的基因。”魔王喟然,“在过去那些低级生物身上,这一点表达得并不明显,但在人类身上却凸显得越来越强烈。尤其当我在古埃及、人类历史最悠久的古文明里浸**过一段时间后,我发现,人类尽管体魄羸弱,也无法掌控我们所曾拥有的精神力量,却能够通过大脑发展出各种不可思议的科技。我甚至在一位法老的手下当过一段时间大祭司,从身边具备聪明才智的普通人的头脑里攫取他们的智慧并全部化为己用,以至于被当成了那个时代最聪明的人。”

“印和阗。”姜米反应很快,“原来历史上的印和阗其实是你啊。”

“印和阗给我带来的最大的启迪,就是医学。”魔王说,“我领会到了,纯粹依赖化学物质的力量,竟然就可以对人体带来那么大的效用,不管是杀人还是救人。我和我的同伴都感觉到,如果让人类的医学继续发展下去,也许真的能找到治疗那种疫病的方法。但在那之后,我却越来越觉得,这些原始科技继续发展下去,人类会变成一种彻底失控的物质,脱离掉我们的控制,甚至于成为一种巨大的颠覆性的威胁。尤其是当时已经培养出来的那些附脑人,既能掌握蠹痕,又可以发展科技,我觉得这种生物太过危险。”

“但你的同伴显然并不那么想。”姜米说,“他好像还挺喜欢人类的。”

“因为我和他的理念已经发生分歧了。”魔王轻叹着,“实际上,从灾难后的第一次重逢开始,我就发现了他的异常。我自始至终一心一意地惦念着拯救我的族群,并且从没有放弃过对重返共生体的渴望;他却从一开始就觉得独立的个体并不是太糟糕的事,到最后简直乐在其中了。”

“可以理解。”姜米说,“一个是共生体中完全没有自由意志的一枚零件,另一个可以独立成为这颗星球的主宰者,相比之下我倒觉得你是个奇葩了,面对这样的**都不动心。”

黑猫咧了一下嘴,仿佛在笑:“是的,比起来我就是个冥顽不化的傻子。但我的同伴不像我,尤其在附脑这种东西被越来越多的人类植入体内后,他觉得那才是一种更好的生存方式,可以把变异人培养成他的追随者,借此奴役所有的人类。我们一个想要消灭人类,一个想要保全人类,终于在涿鹿之战的时候发生了内讧,动起手来,结果两败俱伤。”

“我没有猜错的话,涿鹿之战原本也应该是你们刺激人类进化、促使更多人类获取附脑的阴谋吧?”姜米说,“不然以你们的实力,就凭几千年前黄河流域的几个小部落,吹口气就能解决了。”

“的确,我们在历史上制造过不只一次这样的战争:先用妖兽魔仆的绝对实力碾压人类,再逼迫他们去想办法提升自己。我们发现,这样的效果比禁锢和强迫好得多。涿鹿之战原本就应该是这样的一次演出,却因为我们兄弟相残,真正成为了人类战胜魔王的节日。”

“我也有过一些其他的身份,不必详述了。”魔王说,“总而言之,我的同伴一直走在栽培异种人的道路上,一方面给予守卫人足够的刺激,另一方面还扶植了黑暗家族,可以说是双管齐下。而我也意识到,在他的照拂下,我是不可能做到灭绝人类的,与其那样,不如想法子利用。我可以等着他把守卫人和黑暗家族都培养壮大之后,再来收割。”

“通过医学和生物技术,对吧?”姜米说,“我听说,你甚至操纵了多次人类世界的大瘟疫。你的同伴没有尝试阻止你么?”

“当然有过。阆中山区的那一次战斗就是。当时我意识到,继续和他硬碰硬不是办法,不如想法子彻底躲藏起来。”

姜米恍悟:“所以你是故意被李木头捡走、又落入龙虎山道士手里的!那个道士表面上看起来极度仇视守卫人,以至于创建了那个组织,但其实根本就是你的傀儡!”

魔王阴笑一声:“岂止是他?那个圣甲虫被作为组织的圣物,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去,所以每一代的领袖都是我的傀儡。我决定充分发挥人类的智慧,只是隐藏在幕后小小地推动一下。而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发自真心。他们想方设法地研究附脑,研究附脑和大脑的关系,研究一举歼灭守卫人的方法,但他们完成的每一步,最终都是为了我而服务。我就这样等到了他们把病毒和疫苗完善成熟。”

“你是指可以杀死守卫人的病毒吗?那种病毒到底是怎么回事?”姜米问。

“那就是从我的身体里分离出来的病毒。”魔王说,“它一直存在于我的体内,只是我已经获得了免疫能力,它无法伤害我而已。从印和阗时代我就在想,迟早要利用人类在医学上的天赋来帮助我研究它,找到破解的方法,而到了最后,当代科技终于完成了我的心愿。那种能在守卫人中传染的病毒,就是伤害我族群的病毒的变体;而相应的治疗方法,也已经研究出来。”

“所以你等到了消灭病毒的药,也等到了守卫人力量的壮大,就可以把所有的守卫人都连成一体,来帮你打开鬼门。不过我还是不太明白,你最后到底使用的是什么方法,天选者在这当中又起到了什么作用?”

姜米注意到,这次的雷暴并不是只有魔王世界才能见到,而是也能被普通人们所接收。幻域下方的繁华街道上,人们纷纷抬起头来,好奇地看着这一幕奇景,无数的手机和相机开始对着天上闪烁。但他们并不知道,这一场雷暴下的拍摄,或许会是他们生命中摄取的最后几张照片。

“快了,鬼门即将洞开。”魔王的语调反而平静下来了,“很遗憾,你的世界的繁华将会终止在这一刻了,这是我的种族从沉睡中觉醒的日子,也是你们的毁灭日。当然,作为最后的目击者,在这片幻域里,你将会比他们多活很久,我甚至可以奖励你让你不死。”

“多谢,但不必了。”姜米淡淡地说,“如果你的同族们马上会冲破空间、从鬼门里钻出来毁掉这个世界,我一个人活下来和你们这堆怪物‘共生’吗?死了反而会好些吧。”

“选择权在你。”魔王回答说,“毕竟你会成为最后一个人。”

姜米摇摇头,似乎也无心继续追问最后的那两个问题了。她回过头,看着浑身被金色蛛丝所缠绕、双目血红的冯斯,眼泪慢慢流了下来。

“连你这个一向好运气的混蛋都翻不了盘了,看来是真完蛋了。”姜米低声说,“不过,我们总算也有过共识:但求无愧于心,尽力就好,最后成与不成就去他妈的吧。我们努力了,我们输了,就这么一起去死吧。”

她一步步走到冯斯身边,伸手抱住了对方。尽管身前的这个冯斯,严格意义上来说已经只是徒具躯壳的傀儡了,但毕竟躯壳还在,总算也是一点最后的慰藉。

突然之间,她的耳朵里听到一个闷闷的声音:“祸害万年在,那儿这么容易死?”

这是冯斯的声音!

姜米连忙放开手,向后退出几步,定睛一看,冯斯的外观并没有任何变化,仍然是那张木然中带着一丝狰狞的面孔,双眼依然红得像狂犬病发作,连接在身上的金色蛛丝还是那么细密。但是她并没有幻听,刚才那个就像是从闷罐头里发出来的声音的确是冯斯的语气。

而就在这时候,她也听到了魔王爆发出的一声咆哮。不同寻常的是,这一声咆哮并非像先前一样直接在她的精神世界里响起,而是来自于耳朵里听到的空气传播的声音。她急忙扭头一看,吓了一大跳。

——一大团闪烁着金光的似液态似固态的东西,正在从黑猫金刚的嘴里往外涌出。金刚的身体仿佛成了一片气球皮,被撑到了极大,姜米甚至担心这只可怜的黑猫会被活生生撑爆。不过最后,黑猫的身体终于没有解体,而它体内钻出的那一大团东西在地上乱七八糟地扭曲着,不断变幻着形态,仿佛特效电影里的液态金属。

——这就是魔王本人!

面对着魔王的本体,姜米还是难以压制畏惧之心,连忙退到了冯斯身边。而魔王已经发出了低沉而充满震撼力的吼声:“天选者!你到底做了什么!”

随着魔王的这声吼叫,冯斯的身躯也震颤了一下,脖子像蛇一样越扭越长。姜米虽然已经猜到冯斯又捣了什么鬼,但看着一个大活人的脖子像麻花一样扭来扭去,还是害怕地站远了好几步。这个抉择是绝对明智的,因为仅仅在几秒钟之后,冯斯头颅就像被一把锋锐的铡刀铡过一样,一下子从脖颈上断裂,滚落到了地上。在姜米的尖叫声中,断裂处又慢慢钻出一个乒乓球大小的小小圆球,一点点长大,一点点出现凹凸,最后化为了一颗正常大小的新的头颅。

这颗脑袋上,仍然是冯斯的脸。但这一次,眼珠是黑色的,脸上的表情也和过去的冯斯一样,有点儿蔫坏,有点讥嘲,有点儿狡诈,让人看一眼就忍不住想要揍他。

姜米就扑了过去,抬起手来看架势要揍,但最后却狠狠一把搂住了他。

“你这个王八蛋,果然要弄死你不容易……吓死我了……”姜米泪如泉涌。

“天生命贱,哪儿能那么容易就挂了。”冯斯轻轻拍着姜米的肩膀,“你不会是最后一个人。我们的末日还没到呢。”

五、

夜深了。

那一阵惊人的雷暴已经过去。尽管霓虹依旧璀璨,街上的人流渐渐消失,北京城进入了睡眠时间。在此之前,那些雷暴的照片和视频已经在社交网络上刷遍了,人们惊奇着赞叹着欢呼着,却没有人能够想到,那些雷暴的背后,是一扇险些被打开的毁灭之门。

而在北京城的上空,幻域之中,魔王和冯斯正在对峙着。姜米仍然迷迷瞪瞪,不知道先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能看出来,形势逆转了。冯斯不知道怎么的,换了个脑袋之后,重新恢复了神智;魔王却显得异常的愤怒,甚至于抛弃了金刚的身体。姜米知道,那种放大的大脑一样的本体相对脆弱,而且移动极为不便,所以先前两位魔王一个侵占了宁章闻的身体,一个侵占了金刚的身体。但现在,魔王似乎是打算用真身和冯斯面对面了。

他像是刻意想要激怒魔王。但魔王的怒气看来已经不需要用这些言语挑衅来激发了,他只是用那只金色的魔眼死死盯着冯斯:“我明明唤醒了你的魔族血脉,你明明应该彻底听命于我的,你到底捣了什么鬼,可以摆脱我的命令恢复自由意志?你刚才又对着异度空间做了什么?”

魔王的声音竟然有些微微颤抖,显然是冯斯刚才所做的事情带给了他极大的恐惧。冯斯微微一笑,毫不避让地和魔王对视着:“先回答你的第二个问题吧。你希望我做的是切割开你的种族所处的异空间,并且让其中的时间流动和正常空间的时间流动一致,这样两个时空才能完成对接,他们才能重返人间,也就是所谓的鬼门洞开。但遗憾的是,我只完成了你的一半指令。”

“一半?”魔王怒哼一声,“怎么个一半?”

“我确实按照你的意愿,让异空间的时间流动起来。然而,我并没有打开异空间和现实世界的通道,反而加固了之前出现的那些裂缝。所以么……你的族人,大概会在那个封闭的空间里继续病发,继续被从共生体上分割开,到最后会变成什么样,我也不知道了。不过我猜测,最大的可能性,是在里面死光烂掉吧。”

冯斯仿佛发出胜利宣言一般声嘶力竭地咆哮着:“你输了!现在已经没有更多的力量供你动用了!异空间已经封闭,你的种族只会慢慢割裂,慢慢死掉!我们被你们当成猪一样圈养了二十万年,当成傻逼一样耍弄了二十万年,现在可以把这一切都他妈的还给你了!”

魔王身上突然间金光暴涨,而冯斯早有准备。一声犹如钢锤撞击般的声响过后,空气里出现了蠹痕碰撞的波纹。冯斯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出去好几米,嘴里吐出一口血,而魔王纹丝未动。

“你本来可以先杀死我,再去对异空间发力,那样的话,集合全球守卫人的力量,杀掉我原本轻而易举。”魔王说。“但现在,你所能聚集的力量基本耗尽,轮到我来杀你了。我失败了,挽救不了我的种族,但至少,还可以拿你们人类来出出气。”

“这个倒不是我计算失误。”冯斯继续微笑,“我必须要利用你所唤醒的魔族之血来调动守卫人们的力量,而这个力量一旦调动起来,就没有办法更换目标了。相比起干掉你,肯定是摧毁掉你的整个种族,永绝后患更重要。至于你么……”

冯斯一阵剧烈的咳嗽,姜米帮他擦掉嘴角的血,替他说下去:“你再厉害,也不过就是孤家寡人了。人类没别的,就是人多,大不了再来一场涿鹿之战的翻版。”

狂怒到了极致,往往会趋向表面的平静。在这一场耗费亿万年的谋划在一朝化为泡影之后,魔王的怒火几乎能将空气点燃。但他的绿色魔眼里却反而不再有多余的情绪,身畔的金色光芒也收敛了。就像暴风雨之前的海面一样,魔王似乎是在波澜不兴的表面之下积蓄着爆发的力量。

“他是在琢磨着怎么让我们死吧?”姜米悄声问。

“肯定不能让我们死便宜了。”冯斯回答,“怕不怕?”

“我很想俗套地回答你‘你在旁边我不怕’,但我货真价实地怕得要死。”姜米老老实实地说,“只不过,怕也没办法,反正真遇到危险你会给我当垫背的吧?”

“尽力而为。”冯斯说,“保证你比我晚死。”

说完这句话,两人身畔的环境忽然起了变化。先前悬浮于北京城上空的近乎透明的小型幻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浓雾笼罩下看不见边界的旷野。刚刚进入到这新的幻域,两人就都已经明白了。

“我们这算是买了年票了。”冯斯乐了,“又到这儿来了。”

“怪我说错话了。”姜米也乐了,“刚才我跟魔王说,大不了再来一次涿鹿之战,结果他真的把我们扔到这儿来了。这也忒小气了。”

两人又进入了涿鹿之战的幻境中。依然是熟悉的充满着鲜血气息的空气,依然是永不停息的战鼓和疯狂的厮杀呐喊,但魔王这次毫不客气地把两人扔进了妖兽的阵营里。此时此刻,两人的身畔布满了张牙舞爪的妖兽,正在张开血盆大口,贪婪地包围上来。

“看来魔王是想要我们被这些妖兽生吃掉。”姜米说,“这死法倒也有创意。”

“我尽量先喂饱了它们,没准就不会吃你了。”冯斯说着,把用于蠹痕保护的一滴血涂在了姜米的脸上。

“接下来就是你的表演时间了。”姜米懒洋洋地往他身上一靠,“你不是现在挺能耐了么?显显呗。”

“遵旨。”冯斯点点头,金色的蠹痕笼罩住了两人的身体。他最初唤醒的蠹痕呈现出彩虹般的七彩色,但当最终觉醒之后,呈现出的就是和魔王一样的金色。

第一圈金色扩散出去,几头率先靠近的妖兽脚步立即僵住了。它们的皮肤开始起皱,双目变得迷茫而浑浊,腿脚也开始发抖,几秒钟之后甚至连站都站不稳,摔倒在地上。它们身上的兽毛变白干枯掉落下来,利齿和爪子也纷纷脱落,嘴里无意识地流出混合着血沫的口涎。

“不要当着我的面夸别人帅,我会吃醋的。”冯斯一边说,一边放出了第二圈蠹痕。一只状若巨型犀牛的妖兽正在挺着头部巨大的牛角向两人冲来,但眨眼之间,“犀牛”从原来奔跑的位置消失了。与此同时,一只从另一侧试图偷袭的蜈蚣状的妖兽突然被整个戳穿,如同被打桩固定般生生定在了地面上,戳穿它的正是那只可怜的“犀牛”,此刻牛角冲下,身体朝天,四肢在空中乱蹬,看上去颇有几分滑稽。冯斯再挥挥手,一道烈焰腾空而起,两只妖兽就像是穿在一起的烤串,一起熊熊燃烧起来。

“王璐的空间转移和梁野的火焰!”姜米兴奋地揪了揪冯斯的耳朵,“太棒了!你还真是十项全能!”

“空间、时间、物质三要素在我这里已经融会贯通了。”冯斯摆出了一个大师的起手式,“老实说,这样的觉醒日真是让人快活,死也了快活。”

他的身体突然窜出去,直接抡起拳头砸向一只几乎比他大了十倍有余的形状近似长了腿的魔鬼鱼的妖兽。这一拳打出去,魔鬼鱼好似被高速奔驰的动车火车头撞上了,整个身体横飞出去几十米,撞倒了一片其他的妖兽。但他好像没有注意到,天空中一只人面怪鸟正在悄无声息地俯冲向他。

“当心!”姜米叫了起来。

冯斯恍若不闻。怪鸟巨大的双爪正好抓在他的双肩,把他掀翻在地上,肩膀上鲜血横流,留下了几道深深的伤口。但冯斯好像并没有感觉到痛,轻轻巧巧地站起身来,还好整以暇地拍了拍灰。就在姜米的注视之下,他肩头的伤口停止流血,由深转浅,很快完全消失。

“大头怪看到肯定要气得吐血啦!”姜米眉开眼笑。

冯斯回头冲她也笑了笑,潇洒地弹了一下手指,正在准备第二次扑击的怪鸟瞬间浑身冒出白汽,化为了一座冰雕,从半空中坠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冯斯就仿佛是武侠小说里英俊的少年剑客,在心爱的女侠面前极力卖弄。如他所言,当把几种蠹痕的奥妙参透之后,确实已经进入了从心所欲的境界。姜米就像是在观看一场妖兽料理表演,眼瞅着这些穷凶极恶的怪兽们如砧板上的生鱼片一样,被冯斯各种煎炒烹炸花样收拾。刚开始的时候,她看得十分开心,但渐渐地,她意识到了有些不对。

——这样的炫技,并不符合冯斯的性格。冯斯虽然一向是个混不吝的坏小子,却从来不喜欢吹牛夸耀,当他开口吹牛的时候,通常都是在自嘲。

而眼下,他却如此卖力地变化着各种各样的蠹痕,好像是想要竭尽全力地讨姜米欢心。这似乎只能导向一种解释,那就是——这可能是他的最后一次表演了。

“你玩得那么欢实,是不是因为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姜米问。“其实你已经想好了对付魔王的办法,但并不是你战胜他,而是和他同归于尽,对吗?”

冯斯摸了摸头:“哎呀,我平时老觉得你脑子秀逗,这会儿居然又聪明起来了。没错,我是有办法可以试试和魔王拼一拼,但用了这个办法之后,我自己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运气好的话可能变成疯子,运气糟糕一点就得嗝儿屁。”

“所以?”姜米看着他。

冯斯伸出右手,轻抚在姜米的面颊上:“我们认识以来,我一直是个废柴,成天被人当成麻团儿一样捏过来搓过去。到最后好容易真的有点儿龙傲天的范儿了,又要去面对比龙傲天还强的敌人,还是难逃被搓成麻团。好容易能捡到这么一点儿机会,我确实想让你高兴高兴。万一我真的挂了,以后你偶尔想起我,至少能有那么一丁点儿英姿入画的记忆,也就算了不错啦。所以,刚才就算是我的告别演出吧。”

“除了你说的那个办法,真的没别的招了?”姜米也把自己的手贴在了冯斯的手背上,满眼都是温柔。

冯斯用左手指了指周围那些正在极力试图冲破荆棘丛的妖兽:“这片幻域是开放的,魔王在不断地把世界各地的妖兽通过特殊通道召唤到这里,我迟早会力竭,然后我们俩一起被吃掉。他是铁了心的要把我的力量耗尽,然后眼看着我们俩被嚼成碎渣,算是出口恶气。然后,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反正已经灭族了,他大概会破罐破摔,让这些妖兽离开幻域,到北京的大街上去溜达溜达。”

姜米打了个寒战:“那样的话……北京可就毁了,会死很多很多人的。”

“所以我没别的选择了。”冯斯说,“不管怎么样,在你面前臭屁过了,我也就知足了。剩下的,赶紧和魔王拼一拼吧。我未必会赢,但这是唯一的办法,总要精尽人亡才算对得起自己。”

“我就喜欢你这么三俗。”姜米嫣然一笑,“我支持你,没说的。不过,你得带上我。”

冯斯一愣:“带上你?”

姜米挽住了冯斯的胳膊:“我呢,除了貌美如花聪明绝顶之外,还有一个很大的优点……”

“您还真是不谦虚。”

“闭嘴!”姜米屈指在冯斯的脑门上凿了一下,“这个优点就是,专业喜欢看热闹,而且一定要看到底。”

“这他妈也能叫优点……”

“都跟你说了闭嘴了!”姜米一声河东狮吼,“我本来和这些事儿没关系,但后来我妈死了,我又认识了你这个浑球,大概就算是被卷进来了。既然卷进来,我就一定要把热闹看到底,谁也拦不住。”

“我是不想让你太得意,你这孩子给点儿阳光就能灿烂到天上去。不过……就是那么个意思。”姜米搂住冯斯的脖子,在他的嘴唇上深深吻了一下。

“真棒。”冯斯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这辈子虽然很多时候不开心,但仔细想想,还是开心的事情多一点。特别是现在。简直想要把时间凝固住,永远就这么着不走了。”

他紧紧地抱住姜米,轻嗅着姜米发丝上的清香,像是要在这一刻把所有关于这个女孩的记忆都牢牢刻在心上。然后,姜米的身体突然闪烁了一下,像幻影一样消失了。

“笨蛋,我现在是龙傲天啦。就算打不过魔王,要把你送出去还是绰绰有余的。”冯斯的脸上依然带着笑,眼角却已经有了眼泪,“陪我死有什么意思?活着每天骂我两句,多好。”

他闭上眼,稍微平复了一下心神,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两只眼瞳赫然变成了金色。而他的蠹痕也开始迅猛地扩张,以寻常的守卫人根本不可能达到的广度,席卷了整片涿鹿战场。

被蠹痕卷入的妖兽们,一个个突然间变得目光呆滞失神,身体僵硬,就像是变成了雕塑一样,失去了活动能力。一只,两只……十只,二十只……一百只,两百只……越来越多的妖兽被蠹痕所控制,冯斯眼睛里的金色也越来越浓,越来越亮,仿佛太阳在燃烧。而他脸上的肌肉也开始微微地**,身体也有些发抖,似乎是在承受着某种逐渐累加的痛苦。

“还远远不够,还需要更多……”冯斯咬着牙自言自语着,“再来一些,越多越好!”

他回想起了一天之前的情景。在那个时候,全球的守卫人经历了倾巢而动的突袭后,已经取得了疫苗并且大部分注射了,而冯斯离开了四合村,来到路氏家族的总部。他并没有惊扰其他人,只是轻松地从一名守卫的记忆里调出资料,然后找到了两个连在一起的特殊房间。

两位守卫人的前辈,阿卜杜拉·艾哈迈德与徐武雄,就被安排在这里暂住。冯斯来到的时候,两人正坐在徐武雄的房间里,玩着孩子们喜欢玩的弹珠跳棋。阿卜杜拉显得时而迷茫时而暴躁,徐武雄十分耐心地安慰着他。看到冯斯出现时,徐武雄先是一怔,随即感受到了些什么。

“我从来没有在凡人身上见识到过这么强大的蠹痕,你一定就是天选者吧?”徐武雄微笑着说,“快请坐。”

冯斯坐了下来:“我就开门见山了。我需要两位的附脑。守卫人已经上了魔王的当,注射了含有特殊物质的疫苗。他们本意是为了对抗病毒,却会因此成为魔王的傀儡,我只能将计就计地试试能不能挽回,否则的话,地球的末日就会来了。”

“我会的。”冯斯说,“还有时间,足够我给你解释清楚。”

他把自己之前在四合村的经历、以及文潇岚在魔王幻境中的所见所闻简述了一遍:“所以我判断出,魔王的种族是一种远古的共生生物,遇到了某些灾祸,可能是被强行冻结在了某种特殊的空间里。而当我获得了从心所欲的能力之后,我从小樱的脑子里阅读出了陈广泽的记忆,并且获取了一些难以解释的翻译能力。把陈广泽的记忆和上杉雪子的笔记结合在一起,很多事情就清楚了。”

“陈广泽的家族世代经商,在清末和日本组织也有过商业往来。他们的家族和一般的守卫人不大一样,并不只是明哲保身,还很有爱国心。那时候,他们隐隐觉察到了日本组织存在的野心,似乎是想借助对华贸易的掩护,深入中国寻找一些东西,于是派出了间谍去刺探。结果,他们探查到,组织的领袖其实是被某种神秘力量所控制的,这个组织各种赚钱的最终目的,都在于探寻人体的秘密,尤其探寻守卫人和附脑之间的关系。尽管他们并没能猜到背后的控制者就是魔王,却也开始对这个组织十分警惕。”

“而上杉雪子也是这样。她曾经怀疑组织内某个人与外敌勾结,于是偷偷安装了摄像设备,没想到却意外拍到了五十岚贤一在自以为的空旷无人处自言自语的古怪场景。她产生了疑心,继续悄悄调查,终于也发现了五十岚背后的猫腻,认定他是受人操控的。而上杉雪子是个精明而有手段的女人,她不依不饶地刨根问底,最后得出了结论:这个几百年来一直以为自己是为了对抗魔王而存在的组织,其背后的主人,恰恰是魔王本人。”

“这可真是让人伤感啊,”徐武雄说,“自己以为可以忠诚地奋斗一生的事业,最后被证明是一场天大的谎言。”

“我怎么觉得您话里有话呢?”冯斯敏锐地注意到徐武雄的语气有异,“您是不是也知道一些什么?”

徐武雄的回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这么说吧,上杉雪子手里所获取的那些来自西藏的魔王鲁赞的资料,就是我给他的。我过去是西藏某个家族的成员,在和那群欧洲人后裔作战的过程中,曾经抢到过一些用黄教密文写就的密信,那些信上记录的,是当年那位曾经和魔王灵魂相通的附脑人的另一段呓语,解读出来之后,是对鲁赞的四个寄魂的进一步的解释,应该也就是你在上杉雪子的笔记上看到的内容。”

“所以说,所谓鲁赞四个寄魂的真正意义,并不是掌握了这四个寄魂就能击败魔王,而是另一个截然相反的解释:找到四个寄魂,完成天选者的塑造,就能拯救魔族。王欢辰他们,终于到了最后也没能明白过来。”

“但光是你成为傀儡,也并不足以完成魔王的大计,这方面就要靠那个无名的日本组织了。”徐武雄接口说,“上杉雪子冒着极大的风险找到了组织最核心的研究项目,仔细分析后发现,魔王的最终目的是想要把所有拥有附脑的人类都连接成一种共生的状态。但毕竟个人的能力有限,她无法知道魔王最后会使用怎样的方法。”

冯斯苦笑一声:“但现在我们知道了。魔王首先故意撕裂了异度空间的一些薄弱点,虽然远远不足够把里面的远古生物放出来,却能够对正常空间产生扰动,甚至产生时间的错位,也能够干扰普通人的精神,严重的甚至可以把精神能力物化。他故意把这些薄弱点暴露给人类,也就是王欢辰他们的‘观测点’,相当于先在人类的心目中埋下对‘鬼门洞开’的怀疑的种子。接下来,他授意公司培养出能让蠹痕爆发的病毒浑水摸鱼,引发守卫人的恐慌,再想办法露出破绽,诱导守卫人们抢夺疫苗进行主动注射。而疫苗里所包含的,就是能让附脑联通在一起的药物。不过,当所有守卫人连在一起之后,还必须有那么一个枢纽来代替所有人思维,代替所有人使用他们的力量,成为这个新的共生体的唯一大脑——那就得是我了。天选者,从头到尾都不是人类的天选者,而是能唤醒魔王血脉、可以指挥所有守卫人为魔王所用的枢纽。”

“那么,现在一切看起来都木已成舟了,”徐武雄说,“你还来我这里做什么?我和阿卜杜拉的蠹痕想必你也知道了,可以吞噬妖兽和魔仆的力量化为己用,但这种力量并不能阻止你身上的魔王之血被唤醒。”

“不,我来找你们二位,是为了考虑到后续和魔王的对抗。”冯斯说,“针对他的这一手,我已经有办法了。”

“哦?什么办法?”徐武雄眉毛一扬。

“你听说过范量宇这个人吗?”冯斯反问。

“有所耳闻,听说他是这个时代最强硬的守卫人战士,但现在好像已经身受重伤。”徐武雄回答。

“那个家伙确实厉害,但他启发我的,是他的两个脑袋。”冯斯又把范量宇如何拯救文潇岚的过程讲了一下,“所以我突然想到了,如果最终魔王将会唤醒我的血脉,导致我原来的脑体死亡,但我却拥有第二个头颅呢?”

“那样的话,魔王就会以为他控制了你,但实际上你却可以自主。”徐武雄眼前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但是,如果你真的创造出第二个头颅,像范量宇那样藏在体内,那样……还是原来的你吗?”

冯斯凄然一笑:“那还用问?肯定不是了啊。虽然我可以把我全部的记忆都精确地复制进第二头颅,但是……那只是一个拥有我的记忆的复制品。至于我本人,肯定会在被魔王召唤的那一刹那就消亡。我必须死,非此不能消解魔王的阴谋。”

徐武雄喟然长叹:“路晗衣当时果然没有骗我,你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年轻人。我相信你,也代表我的老兄弟相信你,把我们的命拿走吧。不过,是不是还需要手术啊?”

“不需要手术,也不需要您二位的命。”冯斯说,“以我现在对物质和精神的自由转换,已经不需要移植你们的附脑,只需要直接把精神力量吸取到我自己的附脑里就行了。”

“那倒也不坏。”徐武雄说,“我们还能留着这条命,等待你胜利归来。”

“承你吉言吧。”冯斯笑了笑,“不过,我还有个问题想要问你。按照你的说法,你早已经猜到了守卫人存在的结果就是被魔王利用,为什么你还要跟着路晗衣回到这里?万一我没有识破魔王的阴谋而又吸取了你的力量,那不是加倍糟糕吗?”

“我尽力而为。”冯斯郑重地向徐武雄鞠了个躬。他侧过身,同样给阿卜杜拉鞠了一个躬。阿卜杜拉依然不明所以,但看着有人给他鞠躬似乎很开心,咧开嘴呵呵哈哈笑出声来。

此时此刻,回想着和徐武雄与阿卜杜拉的短暂会面,冯斯说不清自己脑子里到底是什么感受。徐武雄的问题非常敏锐,直击核心:此刻的冯斯,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冯斯了。他虽然拥有着过往的全部记忆,却只是一颗复制出来的头颅。而过去的那个真正的冯斯,在魔族的基因开关打开的那一瞬间,已经死去。

“所以我也闹不明白我到底算冯斯还是不算……不算的话,刚才就是骗吻了吧?”冯斯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刚刚被姜米吻过的嘴唇。“不过,反正我也快死了,临死前骗个吻也不是什么大罪过……”

他的蠹痕如同原子弹爆炸后的冲击波一样,不停以他为圆心向外扩散,每吸收一头妖兽的力量,蠹痕的扩张速度就又快了一分。但同样的,妖兽的力量对他的精神和肉体造成的压力是巨大的,那双金色的魔瞳里已经饱含痛苦,鲜血从鼻孔和嘴角里不断地流出来。又过了一会儿,冯斯甚至已经感觉到无法站立,只能慢慢地坐了下去。当然,即便是到了这样生死一线的时刻,他仍然保留着那种恶趣味的幽默感,还不忘创造出一个豆包沙发来垫在屁股下面。

“还不够,还得再吞点儿,坚持一下,兄弟。”冯斯给自己打着气,“说起来还真郁闷呢,活了不到半天时间,就得丢掉小命。但是我的脑子里偏偏还有二十来年的记忆,所以我到底是赔了还是赚了呢?”

他嘟嘟囔囔地说着碎嘴话来转移注意力,以免被颅腔里那种剧烈的疼痛感所压倒。记忆里留存着冯斯过去感受过的各种各样的头疼,包括强行吞服魔花后替他人催化带来的仿佛被人吸食脑髓的痛感,但那些都不能和此刻相比。他简直觉得脑袋里已经什么都不剩了,而是密密地填满了痛觉神经,每一次轻微的牵扯波动都能让痛感爆裂,以至于他要费很大力气压抑住自己直接把头砍下来的冲动。

“刚刚已经砍了一个了,再砍就没了。”冯斯哼哼唧唧,努力把吸取到的妖兽的能量和自己本体的力量融合在一起。他不知道这样够不够和魔王正面来一波,但这是唯一的选择,生而为人必须做出的选择。

他摇摇晃晃地从豆包沙发上坐起来,浑身上下都如同太阳神般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正准备进行最后的一击,忽然间眼前一花,一个氤氲的黑洞凭空出现,随即,从黑洞里冒出了一张人脸。

“刘安?淮南王?”冯斯吃惊非常,“你怎么会在这儿的?”

“我是来帮你的,孙儿。”刘安回答,“我能看出你想要做什么,但这点力量并不足够,只能徒劳送命。”

“但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冯斯说,“如果不赶紧阻击魔王,他就会放任妖兽在人间肆虐,会死很多人的。”

“这并不是唯一的机会,我还有办法。”刘安说。

“什么办法?”

“把你的力量全部转移给我,我会把魔王带进异度空间,让他和他的族人们永远长眠在其中。”刘安说。

冯斯满腹狐疑:“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不会反戈一击?而且,那个空间已经被我封闭起来了,你也没本事把他带进去。”

“不,我能。”刘安说,“不久之前,王璐在巴丹吉林庙暗算了我,用她的新蠹痕把我送进了被魔王故意撕裂的异空间。她却并不知道,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

“你的预料之中?为什么?”

“我和王璐是偶遇,但我一发现她的新蠹痕,就猜到她一定会想办法暗算我,所以故意给了她这个机会。”刘安说,“我就是想要借助她的力量把我送进异空间去,以便在那里寻找到魔王的破绽。培养你的任务已经完成,我留在人世间反正也无事可做。假如异空间能直接取走我的性命,也算是一种解脱了。”

“但显然你还没死。”冯斯看着在黑洞里若隐若现的刘安的头颅,“你发现了什么?”

“封存远古异族的空间,和正常的地球空间之间,存在着一个中间层。”刘安说,“我在那个中间层里非但没有死掉,反而获取了更大的能量,有办法在异空间上打出一个稍瞬即逝的蛀洞。当然,那里也危机四伏,我见到了不少被吸进去的骸骨。”

冯斯回想起了之前见到的陈广泽和惊鸿一瞥的梁野,有点明白了。梁野一定也是在那个空间里领悟到了魔王的阴谋,才拼死现身出来警告他。

“那我明白了,你是打算利用这个中间层,把魔王吸进去,再通过蛀洞把他关进内部空间。但是,我怎么才能相信你?老奸巨猾、无恶不作、杀人不眨眼的老妖怪?”冯斯冷冷地说。

刘安笑了起来:“我的孙儿,我的确无恶不作,但我所做的一切恶,都是为了消灭魔王,解除掉我身上的千年诅咒,让我可以获得平静的死亡。如今,你已经完成了其他的一切,做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就把这最后的一件事交给我,保住你的性命吧。”

冯斯点点头。刘安喜欢说“与其溺于人也,宁溺于渊”,这句话比较常规的解读是说,与其淹没在小人当中,不如淹没在深深的潭水里。淹没在潭水里还能游出来,淹没于小人之中就没救了。但冯斯在网上写鸡汤骗钱的时候,把这句话往所谓的“深度解读”方向发挥了一下,将它解释成“与其深陷在人性之中,不如陷入深渊”。

“那句话就是我的心境啊。”刘安继续说,“人世让我厌恶,人间的生活也让我厌恶,两千年来,我只求摆脱人而溺于深渊。眼下,借助着你吸取的妖兽的力量,我真的可以完成这个心愿。相信我,死亡对你来说是深渊,对我而言,却是求而不得的天国。”

冯斯没有马上回答。他强忍着头痛,环顾着四周。在这片浓雾弥漫的涿鹿战场上,成百上千的妖兽呆若木鸡,站立在原地,因为它们的力量已经被冯斯吸取。但在视线看不到的地方,魔王还能继续制造妖兽,还能继续怀着仇恨对人类施加杀戮。而他自己,历史上第一位成功唤醒了魔王之血的天选者,已经失去了太多了,已经太累了,累到很想就此丢开一切,什么都不管。

“我不管了。”最后他充满疲惫地摇了摇头,“也许你是在骗我,但这根救命稻草,我还是想捞上来。淮南王,祖父,我太累了,而且我也确实没有把握取胜,我决定把力量交给你。如果你是在说谎,如果你也不能把魔王封印起来,那大概就是地球的命运吧。觉醒之日,万物俱灭,既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那即便赌输了……也可以接受。”

“谢谢你在最后时刻还愿意叫我一声祖父。”刘安的笑容显得莫名慈祥,居然真的有几分像一个亲切温煦的祖父。“我曾经为了一己私欲而为魔王效力,并且付出了两千年的代价,现在,就让我稍微赎一点罪吧。我想要看着你活下去,看着你在一个没有魔王的世界里去活,去笑,去爱。”

冯斯眼瞳中的金色消失了。他浑身脱力地瘫软在地上,在全身上下一阵阵凌迟般的剧痛中,努力睁大眼睛,看着继承了那片金色的刘安逐渐化为一个瑰丽的剪影。这片空间开始扭曲、折叠,让其中的妖兽们也变得七歪八扭分外滑稽。天与地倒悬,一切都归入一个巨大的圆,并且在漫天纷飞的尘埃中逐渐坍缩成一个点。

那是魔王降临人间的原点,也是魔王和淮南王刘安的终点。觉醒之日,他们踏上了终点。

在被送出这片最后的异空间之前,冯斯看到了刘安的笑脸。毫无遗憾的、充满解脱的笑脸。刘安的嘴唇动了动,仿佛是在对他说话,但在这天地崩裂的混沌中,冯斯已经听不到他说什么了。他只能猜测,那或许是祖父赠给他的最后的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