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来横祸

工程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招聘启事,青松乡敬老院需要一个护理员。他中专毕业快三个月了,工作一直没着落,于是就心不在焉地投了一份简历。虽然他不喜欢敬老院,但薪水很吸引人。没想到,他很快就接到了对方的电话,让他去报到。

青松乡离他读书的城市大约60公里。他收拾好行李,坐长途车去了。

长途车是白色的,出城的时候乘客还满满的,停过几站之后,只剩下四五个人了。山路,长途车开得很快,工程打起了瞌睡。有个急转弯,车轮被一块石头硌了下,径直冲下了山坡,刹那间天旋地转,在尖叫声中,工程感到脑袋“嗡”一下,接着就失去了知觉。

他醒来的时候,听到外面传来呼喊声,跑动声。长途车车顶朝下趴在山谷里,玻璃都碎了。不知道他昏了多久,天已经变得阴沉沉。他从窗子爬出来,立即有人跑过来。

这个人的脸很黑,他平静地问:“你没事吗?”

工程跳了跳,说:“好像没事儿。”

对方说:“你跟我来。”

他带着工程上了另一辆车,黑色的。

工程问:“有人死吗?”

那个人把车开动了,说:“还不确定。”

实际上,这里离青松乡只有十几公里了。途中,工程知道了这个脸很黑的司机叫大中,大中也知道了他是来青松敬老院工作的。

到了青松敬老院,工程下了车,大中再次奔赴事故现场。

工程这才摸了摸脑袋,竟然没有受伤。

他看了看,此地山清水秀,只有这家青松敬老院,并没看到青松乡。后来他才知道,这里离青松乡还有几公里,为全乡没有子女的老人提供服务。敬老院里有86名孤寡老人,7名工作人员。

他留了下来。

工程每天的工作并不多,大胡子院长给他分配了工作——照顾18个老人吃饭、睡觉。更多时间,他就坐在院子当中的花坛上想心事。

要在这里干一辈子吗?连个女孩都见不着,谈不了恋爱,结不了婚,一个人到老,退休,直接办理入院手续,接受年轻工作人员的护理……

自从工程来到这家敬老院之后,一直没见到太阳,天阴沉沉的,似乎在酝酿一场大雨,却始终没见雨点掉下来。

敬老院里有一家小卖店,店主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便利店的门整天敞开着,从外面看进去黑乎乎的,但是工程能感觉到那个店主经常在里面窥视他。她戴着近视眼镜,但工程确定,那熠熠闪光的,并不是她的近视眼镜,而是她的眼睛。

很多老人也在外面呆坐。

他们太老太老了,身体干瘪,皱纹深刻,眼睛浑浊,行动迟缓。从他们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喜怒哀乐,就像一截截枯木。

工程本来是学幼教的,他喜欢跟孩子们在一起,现在却来了敬老院,真是阴差阳错。

不过,这里也有小孩。这是工程来上班第二天发现的,第一个小孩大约3岁,是个男孩,推着铁圈儿飞快地跑过。工程以为他应该是那个便利店店主的小孩,但是他并没有跑进便利店,而是消失在房子后面了。

那天晚上,十点半之后,寝室都熄灯了。工程睡不着,一个人在院子里转悠。忽然,他听见了一阵奇特的声音,琢磨了半天也不确定那究竟是什么在响。最后,他循声走过去,在房后的草地上,在高高的水银灯下,出现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孩子,他们穿得花花绿绿,腰间都扎着长长的彩绸,手中都拿着扇子,站成一队,扭着老年秧歌。没有锣鼓点,他们却扭得十分整齐,前行一步,腰一扭,十几把扇子同时打开:“刷!”后退一步,腰一扭,十几把扇子又同时合上:“刷!”……

最恐怖的是,队尾的两个孩子几乎不到1岁,却走得特别稳,扭得也像模像样。

工程瞪大了眼睛。

这些孩子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第二天,工程问了下那个大胡子院长,院长告诉他,这里不仅仅只是敬老院,还包含着孤儿院,收养着十三个没爹没妈的孩子。

工程长吐一口气。

这天过了晚饭时间,工程来到娱乐室看电视。只有一个老人,看上去有90岁了,他不是工程的护理对象,此时,他正在看戏曲节目。

工程一听戏曲就烦,不过,他不能换台。坐了一会儿,工程没话找话地问:“爷爷,您贵姓啊?”

老头吃力地转过身来,说:“我姓蔡。”

工程说:“您没有孩子吗?”

老头说:“有啊,四个,他们都很忙。”

工程说:“是啊,都很忙……他们多长时间来看看您啊?”

老头说:“逢年过节都会来。”

工程又问:“您今年多大年纪了?”

老头说:“6岁啦。”说完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工程愣了一下,马上意识到这老头肯定得了痴呆症。他盯住对方那张掉光牙的瘪嘴,心里突然有些发冷。

他又问:“您老伴……”

老头说:“她还没出生呢,我一直在等她。”

工程笑了笑:“噢……”再不说话了。

电视上一群画着脸谱的演员依然在依依呀呀地唱。

工程轻轻离开了娱乐室。

外面不见星光,朝远处看,隐隐能看到山的轮廓。工程想,一个人老了,糊涂了,生成这种幻觉也挺好的,一直停留在童年,等待着爱情。

又一天,工程去食堂的路上,遇到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她穿着一件白底蓝花的老式连衣裙,正在花坛那儿摘花。工程不确定那天晚上扭腰歌的人里有没有她。

今天是周三,她怎么没去上学?

工程走过去,跟她搭话:“小姑娘。”

小女孩回头看了看他,用很成熟地腔调说:“你好。”

工程说:“你怎么没去上学呀?”

小女孩笑了笑,说:“我不上学。”

工程顿时有些难过,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小女孩选中了一朵花,她伸手够了够,够不到。工程帮她摘了下来,又问:“你多大了?”

小女孩说:“21。”

工程一下愣住了,难道她是个侏儒?

想了想,他又问:“你是哪年出生的?”

小女孩说:“1981年啊。”

她的回答驴唇不对马嘴,工程的大脑乱了。这时候,他想起了那个看京剧的老头,他说他6岁……

工程突然明白了什么。

如果有人问自己多大年纪,是不是该说1岁?

工程感觉到了,这个地方不祥。

他要回家。可是他自己都不确定,能回得去吗?

这里无疑是另一个世界,看看人口结构吧:垂暮老人占大多数,他们属于寿终正寝;小孩占少数,属于早夭;成年人,包括自己,占少数,属于横死……这正是人间的死亡比例!

他想去收拾行李,又一想,如果真的像他想的那样,那么,这个世界东西怎么可能带到那个世界去?

不要了。

他抬头看看天,心中一阵抽搐,是的,自从他来了这里,从来没见过太阳。

他鬼鬼祟祟地朝敬老院大门口走去,再次看到了那个3岁的小孩,他推着铁圈儿,快乐地跑过,冲向了房后。

工程刚刚走到敬老院大门口,竟然看到了那个叫大中的司机。他刚从车上跳下来,盯着工程,迎面走过来。他好像就为了堵截他来的。

工程低下头,想从他旁边走过去,他说话了:“你去哪儿?”

工程只好停下来,慌乱地说:“我出去……转转。”

大中逼近了一步,继续问:“出去?去哪儿?”

工程不擅长撒谎,他愣愣地看着对方,突然说:“我想回家。”

大中深邃地笑了笑,说:“你回得去吗?”

工程的心里一暗:“为什么回不去?”

大中说:“你是怎么来的?”

工程说:“坐……长途车啊。”

大中说:“它翻了。后来你是坐什么车来的?”

工程愣愣地说:“你的车……”

大中说:“对,那是一辆灵车。”

工程的脑袋“轰隆”一声。看来,自己在那场车祸中已经死了。

他的双腿一下就软了:“我……永远都回不去了吗?”

大中紧紧盯住了他的眼睛:“你真的想回去?”

工程使劲点了点头。

大中说:“你跟我来。”然后,反身上了车。

工程回头朝敬老院里看了看,没看到那个大胡子的院长,那个店主还在黑乎乎的便利店里朝他窥视。他赶紧也上了车。

大中驾着车沿着来路朝回走,一直缄默着。

工程越来越紧张,他不知道这个大中要带他去哪儿。走着走着,他实在挺不住了,问了一句:“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大中头都没回:“你死了,就到了这里。想回去,你还得再死一次。”

工程大吃一惊:“你要杀了我?”

大中不再说话了。

工程喊起来:“你回答我!”

大中还是不说话,车速猛地加快了。

工程朝外看了一眼,他们已经来到了几天前长途车出事的地方。

工程死死盯住了大中的背影。大中突然一转方向盘,然后敏捷地拉开车门跳了出去,工程的尖叫声从高处到低处,画了条直线。

工程一下就醒了。他从长途车里爬出来,看到了刺目的阳光,眼泪一下涌出来。

这时候,离出事已经过了一个多钟头了。

庆幸的是,他没受什么重伤。没人知道他昏厥时经历了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是现实还是幻觉。

来了两辆救援车,一辆把伤员送去了医院,一辆把他送到了目的地。

青松敬老院里有86名孤寡老人,7名工作人员,大大小小十几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