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恐怖之夜

每次我拍节目回来,路过二单元的时候,我都要朝里看一眼。

楼道里黑糊糊的,似乎有阴风吹出来。

我要带季风、钟毅、小鸡蛋去那个房子住一夜!

这一天,天黑之后,季风和钟毅在加班,我牵着小鸡蛋出了门。小鸡蛋以为我要带它去玩球,高兴地不停地转圈。下了楼,我直接带它走进了二单元。

不知道为什么,小鸡蛋似乎对这个楼门很排斥,它拼命朝后缩,嘴里“呜咿呜咿”地叫着,死活不肯进去。

我使劲拽它的颈绳,大声呵斥它,它还是不肯走进去。

最后,我没办法,一下把它抱了起来,然后走了进去。小鸡蛋将近25公斤,爬楼的时候,累得我气喘吁吁。它的四只爪子又蹬又踹,全力想挣脱我,跳下去,我死死抱住它,大步朝楼上走。

楼道里的声控灯好像都坏了,漆黑一片。

小鸡蛋不蹬不踹了,它惊恐地转动着脑袋,四下观望。借着月光,我看见它的两只耳朵紧紧贴在脑袋上,那是极度害怕的表现。

它害怕什么?

我来到402室门口,停下来,小鸡蛋突然像筛糠一样抖起来,开始狂吠:“汪!汪!汪!”楼道里很安静,整个居民楼都能听见它的叫声。接着,它又开始拼命挣扎了,好像402室的门里藏着什么令它丧胆的东西。我感觉它的一只前爪把我的胳膊挠出血了,于是继续呵斥它,它一反常态,好像突然得了狂犬病,猛地把脑袋转向了我,张开大嘴朝我叫起来:“汪!汪!汪!汪!”

我不再理它,一只手死死箍着它抖动的身体,一只手掏出钥匙迅速打开了防盗门,一步跨进去,然后立即把防盗门关死了。

小鸡蛋朝防盗门一下下扑去,“哐当哐当”响。

我不管它,打开昏黄的灯,开始四处扫视。进门就是客厅,我看到了简易的电视柜,老旧的电视机。棕色的沙发,黑色的茶几,蓝色的烟缸。

我走进卫生间,朝上看了看,看到了黑色吊顶,缝隙中射出亮堂堂的光。

我从卫生间退出来,打开了“我”的卧室——老式的双人床,上面铺着两床黑白格子的被子,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瓶维生素。

我又轻轻推开另一间卧室的门,这是“钟毅”的卧室,一张床,被子卷起来,茶几上放着一台黑色的笔记本电脑,还有一个很大的旅行包。

我又推开了另一个卧室的门,这是“季风”和“小歪”的卧室。在我们那个真正的家里,小歪已经离开石家庄,回济南了,她的床空着。在这个家里,小歪的床也空着。窗台上有一张照片,季风坐在城市铁路下的长椅上,安静地望着镜头,眼神有些深邃……

我走到客厅中,小鸡蛋还在扑那扇防盗门,想出去。

我坐在棕色的沙发上,静静地观望它的一举一动。

终于,小鸡蛋不扑了,它把身体转过来,警惕地朝各个房间的门看了看,然后开始满屋子奔跑,似乎在寻找藏身之地,最后,它钻到我的两腿间,趴下来,盯着卫生间的门,一动不动了。我的腿能感觉到它还在抖着。

我也把目光射向了卫生间。

刚才我看了,卫生间里空无一人。我只是没有拆下吊顶看看上面那个封闭的空间。

我坐在沙发上,同样一动不动,听声音。房间里一片寂静,整个居民楼里一片寂静,整个小区一片寂静,整个石家庄一片寂静,整个世界一片寂静。

我只听到小鸡蛋粗重的呼吸声。它的心跳得很激烈。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小鸡蛋终于安静下来,它的身体一点点软下来,彻底趴在了地板上,接着,我听见了它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我轻轻掏出手机看了看,午夜11点多。

我拨通了季风的电话:“季风,你们在哪儿?”

季风说:“我和钟毅朝回走了。”

我说:“还有多久到?”

季风说:“大约十分钟。”

我轻轻站起来,准备出去迎接他们。

石头小区的楼都是一样的,楼门也都是一样的,开始的时候,我们对这里不熟悉,很容易走错,现在,几个月过去了,一般说来,他们轻易不会走错。我要出去误导他们。

我轻轻打开门,小鸡蛋也醒了,它跑过来,想跟我一起出去,我却把它关在了屋里,一个人下楼了。我听见它又开始扑门了。

我下了楼,来到那条诡异的水泥路上,一边抽烟一边等候季风和钟毅的身影。抬头看看,402室的灯亮着,不知道小鸡蛋在干什么。

一阵冷风吹过来,树丛“哗哗”地响,我打了个冷颤。我知道,那些树丛里藏着巨大的眼睛,我知道那些脏兮兮的草丛里藏着巨大的眼睛,我知道一栋栋的楼房里,一扇扇黑洞洞的窗户里,藏着巨大的眼睛,我知道深不可测的夜空中藏着巨大的眼睛……

我什么都知道。

我很害怕,但是我要表现出一点不害怕的样子。就是我在电视机中讲故事,我看不见前面的观众,前面只有摄像机,实际上,又千千万万的观众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注视着我。我要保持我的形象。

我仰望夜空的星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唱起来:你是那世上的奇女子啊,我是那大地上的拉拉缨……

有人喊道:“你深更半夜不睡觉,在这里唱什么歌啊!”是季风。

我转头一看,季风和钟毅笑吟吟地一起走了过来。

我笑着说:“我在这里等你们。”

钟毅说:“谢谢老大!今天又收到了很多观众的短信,有个观众特可爱,她说……”

我说:“以后再说。现在,我急着要告诉你们一个秘密。”

季风说:“秘密?”

我一边带他们朝回走,一边故作神秘地说:“是的,秘密!”实际上,我是在转移他们的注意力,然后把他们引进二单元。

我说:“刚才,我专门从家门口走到了小区门口,又从小区门口走到了家门口,两次都计了时,你们猜怎么着?”

季风和钟毅都瞪大了眼睛,季风说:“时间不一样吗?”

这时候,我们已经钻进了二单元的楼门,我说:“都是十二分钟!”

钟毅说:“真意外。”

季风说:“我早料到了,过去我们那是错觉!”

钟毅说:“老大,我再跟你说说那条短信吧!那个观众叫周什么兰,她说她是天津的,通过《午夜惊魂·周德东讲故事》节目,爱上了主持人!她说她33岁,铁杆恐怖迷……要不,老大您考虑一下?嘿嘿嘿。”

我停在了楼梯上。

此时,我没有一点心情跟钟毅开玩笑,就问他:“那个观众叫什么?”

钟毅想了想说:“周……什么兰,我想不起来了。”

季风说:“周庆兰!”

我抖了一下。

钟毅说:“你怎么了?”

我说:“噢,没事儿,回家吧。”

打开402室的房门,季风和钟毅走进去,没发现任何破绽。他们以为,这就是他们的住所。

季风跟小鸡蛋玩了一会儿,然后就去洗漱了。接着,钟毅也去洗漱了。

我把电视打开,假装看电视,实际上一直在观察他们的表情。钟毅从卫生间出来,说:“老大,我玩游戏了啊。”

我说:“你玩吧。”

钟毅走进卧室,关上门,去《魔兽世界》里打打杀杀了。他不知道,我们正置身于一个比魔兽世界更诡怪的环境中。

季风说:“老大,你是不是等着看你的节目啊?”

我说:“不。”

季风说:“那你早点休息,明天还要拍呢。”

我说:“好。”

然后,季风也走进了她的卧室,上网接收阿萌的插图。

我静静地聆听他们两个人的动静,他们一直没有发现这里并不是我们的家!

于是,我也回到卧室躺下了。

平时,小鸡蛋睡客厅的沙发上,今天,它却没有留在客厅里,而是跑过来挠我的门。我把门打开,让它进来了,它跳上床,看了看我的脸色,我没有骂它,于是,它就在我旁边趴下来。卧室的门在我的右侧,小鸡蛋趴在了我的左侧。我没有关门。

大约一个钟头之后,房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季风和钟毅都睡了。我也关了灯。

这时候是午夜12点,等一会儿我的节目就要播出了。

我睡不着,我肯定睡不着。

我在等待,等待什么东西出现。

我心里清楚,这套房子并不是我们的家,不过,它阴险地布置成了我们那个家的样子。我们三个人住在这个陌生的房子里,漫漫长夜,不可能太平度过……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开始迷糊了。

隐约听到有人打呼噜,很重。季风睡觉不打呼噜,钟毅睡觉不打呼噜。就算他们太累了,有人打起了呼噜,隔着一层门板,也不可能如此清晰。

我不知道自己打不打呼噜,不过,既然我听到了,那么打呼噜的人肯定不是我。

小鸡蛋打呼噜,不过总是很轻微,这个呼噜声不是它发出来的。

为了验证一下,我使劲推了推小鸡蛋,它一下坐起来,隔着我,死死盯住了卧室的门。月光朦胧,我朝门外看了看,一片黑糊糊。

那个呼噜声依然在继续,而且越来越响了。

不是小鸡蛋!

这个房子里,存在着第四个人!

小鸡蛋突然冲着门外叫起来:“汪!汪!汪!”它是寻回猎犬,不是看门护院的狼狗,它从小到大,半夜从来没叫过!

小鸡蛋一叫,呼噜声突然就停止了。

小鸡蛋在继续狂吠,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

我身上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低声说:“小鸡蛋!睡觉!”

钟毅的卧室与我相邻,他喊道:“老大,小鸡蛋怎么了?”

我说:“对不起,它可能做噩梦了。”

季风也醒了,她说:“老大,要不让它到我的卧室睡吧。”

我说:“不用。”

季风已经穿着睡衣从她的卧室走出来了,她打开客厅的灯,说:“它喜欢我。有几天你不在,它就是跟我一起睡的,一觉睡到大天亮!”

接着,她喊道:“小鸡蛋!”

小鸡蛋一下就从我的**跳下去了,跟着季风跑进了她的卧室。季风把客厅的灯关了,又把她卧室的门关了。

世界又黑暗了,又安静了。

我继续听动静。没有任何动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眼皮变成了千斤闸,怎么都睁不开了。突然,我又隐隐听到了那个打呼噜的声音,而且越来越响。我瞪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

我感觉,打呼噜的声音是从卫生间里传出来的。

卫生间!

季风和钟毅都是在卫生间洗漱的,那里面不可能藏人,只有一种可能,那个呼噜声来自吊顶之上!

那里面果然藏着人!

房子里有人的时候,吊顶之上的那个人醒着,他平平地躺着,纹丝不动,并且屏住了呼吸,没人发觉他的存在。可是,他的眼睛不可能二十四小时都瞪得圆圆的,他也需要睡觉,现在夜深人静了,他忍不住沉入了梦乡,一个人在睡梦中是控制不住自己的,于是,他露出了马脚……

季风的卧室离得比较远,而且关着门,小鸡蛋没听见这个呼噜声,因此,它没有叫。

我不敢动,严密聆听着卫生间的呼噜声,想判断出这个人是男是女,多大年龄,什么长相,什么性格……

好像是个男的。

好像是个中年人。

好像身材并不魁梧。

好像是个内向的人。

呼噜声太单调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又熬不住要睡着了。

突然,呼噜声一下就停止了,好像打呼噜的人在半梦半醒间,发现自己在打呼噜,一下惊醒了,赶紧捂住了嘴巴。

他跟我一样,也在竖耳聆听,看看有没有人发现他的存在。

我憋住了呼吸。两双耳朵在对峙。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卫生间的吊顶发出轻微的声音:“咔吧!咔吧!”一直响了很长时间,好像有人在搬动它。

接着,好像有一双脚落在了地上。虽然动作很轻,我还是听见了。我甚至能判断出来,这个人没有穿鞋,也不是光着脚,他穿着一双比较厚的袜子。

这双脚落在地上之后,再没有声音了。我能想出来,这个人落地之后,很可能一只手扶在了墙上,然后就不动了,他在继续聆听,有没有人听见他落地的声音。

我还是纹丝不动,也不出声。

我要看看,这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东西接下来要干什么。

过了好长时间,我的身体都麻木了,很想翻个身,却不敢。卫生间再没有传出任何声音。我怀疑,刚才那些声音并不是人为的,可能是房子太老了,夜深人静,吊顶自己发出了声响。而那个貌似有人落地的声音,可能是洗衣粉之类的东西掉在了地上……

就在我要睡觉的时候,忽然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

卫生间内果然有人!

他听了一阵子,确定没人察觉他的存在,开始慢慢走动了!那双厚袜子踩在大理石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我却听见了,而且我确定,他一步步朝我的卧室走过来!

我想坐起来关上门,可是动作太大了,我怕惊吓到对方,说不定他会一下扑进来。目前,我只有等待。

那双厚袜子越来越近,他走进了我的卧室!

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好像活吞了一只兔子,它在乱蹦乱跳。我一下闭上了眼睛,幻想着,对方走进来之后,看我睡着了,就会轻轻离开。

这个人在门口停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走到我的床边,一点点弯下腰来,几乎把脸贴在了我的脸上。我想跳起来,却没有勇气,我压制着心跳和呼吸,继续装睡。

不知道哪里射来了一束光,照在了我的脸上。

我紧紧闭着眼睛,还是一动不敢动。

这个人说话了:“我知道,你醒着……”

我错了,这个人不是男性,我听到了女人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我要崩溃了,还是不敢睁眼,心里怀着一丝侥幸,也许她是在试探我……

她继续说:“来,睁开眼睛吧,看看我,我们认识的。”

我知道,自己假装不下去了,于是,我猛地睁开了眼睛——这个人举着一只发光的东西,近近地照在我的脸上,异常的亮。我看见,对方是个老头,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制服,对着我似笑非笑。我蓦地想起来,我在那条水泥路上见过他,走路一拐一拐的,是个跛子!他的长相酷似那个叫周庆兰的老太太!

我一下坐起来,躲到床角,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季风!——钟毅!——”

别说他们只和我隔着一扇门,我相信,就是一楼的住户也听得见我的喊声。可是,奇怪的是,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回应!

老头朝门外看了看,又盯住了我的脸。

我要癫狂了,继续大喊大叫:“季风!——钟毅!——你们快出来!——”

季风和钟毅还是没有动静。他们不可能睡得这么死!平时,半夜我上厕所的时候,小鸡蛋不管睡在哪里,肯定会冲过来扑扑我。现在,它也没有任何反应!

我感觉自己是在做梦,可是,我清楚这不是梦,是现实!

我全身抖成一团,骨头都软了。

我颤巍巍地说:“你是谁?”

老头说:“我是周庆兰,我们聊过天的,忘了?”

我全身像过电了一样,面前这张脸就是周庆兰!就是在顺德茶馆和张根旺先生谈话的那个女子!

老头朝**爬了爬,继续说:“其实,我去年就死了,享年33岁,可是,你为什么在这个小区里见到了我?见到了黄飞扬?见到了那条死去的狗?在这个小区里生活的全是死去的阴魂。过些日子,孟丹丹也要搬进来,还在办手续。你们是活人,你们住进来就不可能再出去了……好了,我走了,我的卧室就在吊顶上面,很快,你就会上来和我做伴的。”

说完,那束强光一下就灭了,房子里顿时陷入了黑暗中。

这个说不清男女的人用什么东西在我脸上扇了扇,我忽悠一下就睡过去了。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刚蒙蒙亮,我爬起来,走出卧室,朝卫生间里看了看,里面无声无息。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打开门,仰头看了看那个吊顶,表面没什么异常,我心里却一清二楚,那里面藏着脏东西。

我快步走到钟毅的卧室前,使劲敲了敲:“钟毅!快起来!”

钟毅困倦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我又来到季风的卧室前,使劲敲了敲:“季风!起床起床!”

很快,两个人都出来了,小鸡蛋也跟着季风跑出来。

我看了看卫生间的门,低声问他们:“昨天夜里,我喊你们,你们为什么不回答?”

季风说:“我没听见啊!”

我说:“不可能!整栋楼都听得见!”

季风说:“真的没听见!你喊我们干什么?”

我又看了看卫生间的门,小声说:“昨天夜里我遇见鬼了……”

钟毅说:“老大,你做梦了吧?夜里我听见你在**又蹬又踹,嘴里好像还嘀咕着什么,我想叫醒你,又怕你失眠,就没有叫。”

难道真的是做梦?

不可能,那绝不是梦!如果连梦和现实都分不清了,那就真的是疯了……

我第三次看了看卫生间的门,我知道,我们说的话都收进了那个老头的耳朵,不过,我还要说:“走,你们跟我出去!”

季风说:“去哪儿?”

我说:“出去再说!”

季风说:“我还没洗漱呢!”

我说:“回家去洗漱!”

季风愣了愣,她说:“什么意思?这不是……家?”

我把牵引绳系在小鸡蛋的项圈上,拽着它就出了门:“你们先出来!”

小鸡蛋像逃离什么灾祸一样,“噌”一下就冲了出来。